七

讲一讲在美国黄石公园见到的野生动物。

静悄悄地停车，和路上其他也待在车中的游客一起，观看一只北美丛林狼（coyote）在路边旷野地里捕捉猎物。那只土黄色的小型狼，毫不理会仅数十米外，公路上停下的车辆与车窗里的人类面孔，全神贯注于地面的一个小洞口，耳朵竖起，旋转支棱着，突然后肢人立，身体猛地冲向地面，前肢狂挖洞口，再复作人立状高高站起，将尖尖的吻部猛力向下俯冲插进洞穴里，叼出了一只肥胖的土拨鼠。然后，在众人的目光中，洋洋得意地摇摆而去。

在公园里开车转了已经几天了，见得最多的野牛，已经让人没了兴趣。只要有人看到野牛就惊叫的，就可以判断这老兄是刚来公园第一天的菜鸟游客。这些每头近一吨重的大家伙，会旁若无人地在公路上成群地闲逛一阵，再离开路面。看似与人相安无事的野牛，其实却是这里最危险的动物。每年黄石公园都有野牛伤人事件发生，我们就曾经误入了一个凶险之境。

那天在公园里的路上慢慢开车，跟在前面的一溜车后，当远远看到前方路上靠左边几只闲逛的野牛时，就知道堵车的原因了。这条单行道无法调头，人们只能很慢地从右侧开过它们，以免惊动这些大家伙。看上去人驾着车和野牛在路上慢慢各走各的，河水不犯井水，其实双方都很紧张。就这样开着开着，前方路上只剩下一头野牛了，我们和那头野牛之间也只有四辆车了，突然发现，人和牛都被逼进一个险境中，因为，那头牛在不觉中走上了狭窄的山间公路，这样，所有的车必须在公路内侧的野牛和外侧的悬崖之间有限的一点路面上开过，说是要与野牛擦身而过，完全不夸张。问题是，那头已经很紧张的野牛，如果发怒攻击经过它身边的小汽车，小车就会被顶下悬崖，这一点将没有什么悬念。我们只能祈祷这头野牛不被惊动发怒，前面车里的人一定也这样想，所有的车都开得静悄悄的。终于轮到我们的车慢慢挨近那头野牛了，我们屏住呼吸，都可以听到自己紧张的心跳了。就在我们与野牛擦身而过之际，它突然将那颗巨大的黑色头颅转向我们。我永远也忘不了，野牛那双挨近车窗死死盯着我的深绿色眼睛，正冒着怒不可遏的光焰，那是我们与它们在数千万年前分手以后，聚集起来的陌生与敌意。

朋友一脚轻踩油门，我们有惊无险地逃离了险境，好半天，大家都惊魂未定，互相之间没有开口讲话。

想起日本俳人小西来山的一首俳句：春雨迷离，牛眼中。那个美好意境，只能出现在农家耕牛的一双温顺的眼睛里了。你要是与野牛对视，想想电影《侏罗纪公园》里，那双突然出现在车窗外的恐龙眼睛，就是那种感受了。

黄昏，清凉的气息开始在河谷里弥漫开来。黄石河边的公路上，停了很多车，人们走出车，远远眺望对岸河谷滩上来饮水的各种动物。那种景象，只能让你想到创世纪里的伊甸园，或者大洪水消退后，挪亚方舟靠岸的情形。野牛、熊、大角鹿、麋鹿，都有。它们在长长河谷岸边的不同地点先后出现，各不相扰。一大队野牛在慢吞吞地涉水渡河走向对岸。旁边有人说看到熊了，我顺着他所指的方向举起望远镜，视野里，一只母黑熊带着两只幼崽，正扭动着胖乎乎的身体，慢慢离开河岸，沿着一条黄土裸露的冲沟走入森林。这是我第二次看到野生熊，第一次是头天见到的一只灰熊，那时它正撅着屁股在远处一丛灌木下挖着什么，不是别人提醒我们根本就发现不了。第三次见到野熊，是后来在美国南方田纳西州的大烟山国家公园了。

在黄石公园，或任何自然公园看野生动物的重要经验之一是，当你看到几个游客在路边鬼鬼祟祟，窃窃私语时，就要赶紧悄悄凑过去，因为那多半是你的眼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