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挑山工

花巷 作者:冯骥才


挑山工

你见过泰山的挑山工吗?这是种很奇特的人!

不知别处对这种运货上山的民夫怎样称呼。这儿习惯叫作挑山工。单从“挑山”二字,就可以体会出这种工作非凡的艰辛。肩挑着百十斤的重物,从山下直挑到烟云缭绕、鸟儿都难飞得上去的山顶,谁敢一试?更何况,这被誉为“五岳之首”的泰山,自有其巍巍而不可征服的威势。从山根直至极顶处,一条道儿,全是高高的石头台阶,简直就是一架直上直下的万丈天梯。在通向南天门的十八盘道上,那些游山来的健壮的男儿,也不免气喘吁吁;一般人更是精疲力竭,抓着道旁的铁栏,把身子一点点往上移。每爬上十来磴台阶,就要停下来歇一歇。只有这时,你碰到一个挑山工——他给重重的挑儿压塌了腰,汗水湿透衣衫,两条腿上的肌条筋缕都清晰地凸现在外,默不作声,一步一步,吃力又坚忍地走过你身旁,登了上去。你那才算是约略知道“挑山”二字的滋味……

挑山工,大概自古就有。山头那些千年古刹所用的一切建筑材料,都是从山下运上来的。你瞧着这些构造宏伟的古建筑上巨大的梁柱础石、沉重的铜砖铁瓦,再低头俯望一条灰白的山路,如同一根细绳,蜿蜒曲折,没入茫茫的谷底。你就会联想到,当年为了建造这些庙宇寺观,为了这壮观的美,挑山工们付出了怎样艰巨和惊人的劳动!

我少时来游泰山,山顶上还有三四十户人家,家中的男人大多是挑山工,给山上的国营招待所运送食品货物以为生计。清早,他们拿了扁担绳索,带着晨风晓露下山去,后晌随着一片暮云夕阳,把货物挑上山来。星光烁烁时,家家都开夜店,留宿打算在山头住一夜转天早起观瞻日出的游人,收费却比国营招待所低廉。他们的屋子是石头垒的。山上风大,小屋都横竖卧在山道两旁的凹处,屋顶与道面一般平。屋里边简陋得几乎什么也没有,用来招待客人的,只有一条脏被和热开水。为了招待主顾,各家门首还挂着一个小幌牌,写着店名。有的叫“棒槌店”,就在木牌两边挂一对小木棒槌;有的叫“勺儿店”,便挂一对乌黑的小生铁勺儿;下边拴些红布穗子,随风摇摆,叮当轻响。不过,你在这店里睡不好觉。劳累了一天的挑山工和客人们睡在一张炕上。他们要整整打上一夜松涛般呼呼作响的鼾……

在这些小石屋中间,摆着一件非常稀罕的东西。远看一人多高,颜色发黑,又圆又粗,两个人才能合抱过来。上边缀满繁密而细碎的光点,熠熠闪烁。好像一块巨型的金星石。近处一看,原来是一口特大的水缸,缸身满是裂缝,那些光点竟是数不清的连合破缝的锔子,估计总有一两千个。颇令人诧异。我问过山民,才知道,山顶没有泉眼,缺水吃,山民们用这口缸储存雨水。为什么打了这么多锔子呢?据说,三百多年前,山上住着一百多户人家。每天人们要到半山间去取水,很辛苦。一年,从这些人家中,长足了八个膀大腰圆、力气十足的小伙子。大家合计一下,在山下的泰安城里买了这口大缸。由这八个小伙子出力,整整用了七七四十九天,才把大缸抬到山顶。以后,山上人家愈来愈少,再也不能凑齐那样八个健儿,抬一口新缸来。每次缸裂了,便到山下请上来一位锔缸的工匠,锔上裂缝。天长日久,就成了这样子。

听了这故事,你就不会再抱怨山顶饭菜价钱的昂贵。山上烧饭用的煤,也是一块块挑上来的呀!

在泰山上,随处都可以碰到挑山工。他们肩上架一根光溜溜的扁担,两端翘起处,垂下几根绳子,拴挂着沉甸甸的物品。登山时,他们的一条胳膊搭在扁担上,另一条胳膊垂着,伴随登踏的步子有节奏地一甩一甩,以保持身体平衡。他们的路线是折尺形的——先从台阶的一端起步,斜行向上,登上七八级台阶,就到了台阶的另一端;便转过身子,反方向斜行,到一端再转回来,一曲一折向上登。每次转身,扁担都要换一次肩,这样才能使垂挂在扁担前头的东西不碰在台阶的边沿上,也为了省力。担了重物,照一般登山那样直上直下,膝头是受不住的。但路线曲折,就使路程加长。挑山工登一次山,大约多于游人们路程的一倍!

你来游山。一路上观赏着山道两旁的奇峰异石、巉岩绝壁、参天古木、飞烟流泉,心情喜悦,步子兴冲冲。可是当你走过这些肩挑重物的挑山工的身旁时,你会禁不住用一种同情的目光,注视他们一眼。你会因为自己身无负载而倍觉轻松,反过来,又为他们感到吃力和劳苦,心中生出一种负疚似的情感……而他们呢?默默的,不动声色,也不同游人搭话——除非向你问问时间。一步步慢吞吞地走自己的路。任你怎样嬉叫闹喊,也不会惊动他们。他们却总用一种缓慢又平均的速度向上登,很少停歇。脚底板在石阶上发出坚实有力的嚓嚓声。在他们走过之处,常常会留下零零落落的汗水的滴痕……

奇怪的是,挑山工的速度并不比你慢。你从他们身边轻快地超越过去,自觉把他们甩在后边很远。可是,你在什么地方饱览四外雄美的山色;或在道边诵读与抄录凿刻在石壁上的爬满青苔的古人的题句;或在喧闹的溪流前洗脸濯足,他们就会在你身旁慢吞吞、不声不响地走过去。悄悄地超过了你。等你发现他们走在你的前头时,会吃一惊,茫然不解,以为他们是像仙人那样腾云驾雾赶上来的。

有一次,我同几个画友去泰山写生,就遇到过这种情况。我们在山下的斗姥宫前买登山用的青竹杖时,遇到一个挑山工。矮个子,脸儿黑生生,眉毛很浓,四十来岁;敞开的白土布褂子中间露出鲜红的背心。他扁担一头拴着几张黄木凳子,另一头捆着五六个青皮西瓜。我们很快就越过他去。可是到了回马岭那条陡直的山道前,我们累了,舒开身子,躺在一块平平的被山风吹得干干净净的大石头上歇歇脚,这当儿,竟发现那挑山工就坐在对面的草茵上抽着烟。随后,我们差不多同时起程,很快就把他甩在身后,直到看不见。但当我爬上半山的五松亭时,却见他正在那株姿态奇特的古松下整理他的挑儿。褂子脱掉,现出黑黝黝、健美的肌肉和红背心。我颇感惊异。走过去假装问道,让支烟,跟着便没话找话,和他攀谈起来。这山民倒不拘束,挺爱说话。他告诉我,他家住在山脚下,天天挑货上山。一年四季,一天一个来回。他干了近二十年。然后他说:“您看俺个子小吗?干挑山工的,长年给扁担压得长不高,都是矮粗。像您这样的高个儿干不了这种活儿。走起来,晃晃悠悠呢!”

他逗趣似的一抬浓眉,咧开嘴笑了,露出皓白的牙齿。山民们喝泉水,牙齿都很白。

这么一来,谈话更随便些,我便把心中那个不解之谜说出来:“我看你们走得很慢,怎么反而常常跑到我们前边来了呢?你们有什么近道儿吗?”

他听了,黑生生的脸上显出一丝得意之色。他吸一口烟,吐出来,好像做了一点思考,才说:“俺们哪里有近道,还不和你们是一条道!你们是走得快,可你们在路上东看西看,玩玩闹闹,总停下来呗!俺们跟你们不一样。不能像你们在路上那么随便,高兴怎么就怎么。一步踩不实不行,停停住住更不行。那样,两天也到不了山顶。就得一个劲儿总往前走。别看俺们慢,走长了就跑到你们前边去了。瞧,是不是这个理儿?”

我笑吟吟,心悦诚服地点着头。我感到这山民的几句话里,似乎包蕴着一种意味深长的哲理,一种切实而朴素的思想。我来不及细细嚼味,做些引申,他就担起挑儿起程了。在前边的山道上,在我流连山色之时,他还是悄悄超过了我,提前到达山顶。我在极顶的小卖部门前碰见他,他正在那里交货。我们的目光相遇时,他略表相识地点头一笑,好像对我说:“瞧,俺可又跑到你的前头来了!”

我自泰山返回家后,就画了一幅画——在陡直而似乎没有尽头的山道上,一个穿红背心的挑山工给肩头的重物压弯了腰,却一步步、不声不响、坚忍地向上登攀。多年来,这幅画一直挂在我的书桌前,不肯换掉,因为我需要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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