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1 该来的都来吧

都是好时光:一位乳腺癌患者的康复笔记 作者:肖于 著


第二章 打完这一手烂牌

01 该来的都来吧

一早醒过来,文主任过来查房。她平静地说:“我会尽量保留你的左乳,不过若肿瘤扩散,我还是会全部切除,你没问题吧?”她见我点头,又说:“你本来就不够饱满,即便保乳手术,你两侧乳房也一定不一样,你能接受吧?”

“我可以的,一切听你的。”

没错,站在疾病面前,我毫无防御能力,经验值几乎为零,不如全权交给与疾病打交道的医生,他们更专业、更有经验。我通过信任医生让自己获得更多的信心,人也轻松了许多。

文主任听了我的话,马上赶往隔壁床。

隔壁床是一个六十几岁的患甲状腺癌的大妈,她将和我同天手术。大妈情绪非常不稳定,几乎听不进任何人的劝告,只是逢人哭诉,甚至会扯上她去世很久的母亲,她认定母亲没有好好保佑她。大妈情绪稳定点儿时,她会去打扫公用的卫生间,又扫又拖,打扫得干干净净。大妈在家里一定是能干的利落主妇,干活的一把好手,不断做事让她获得尽可能的平静。

文主任查房后,是麻醉术前谈话。然后,就是静待手术。

我和护士请假外出,因为这一天是女儿的生日,我心里哀鸿遍野,提不起兴致为她买礼物、为她办个生日宴会,甚至不能去幼儿园接她回家。为此,我委托江南接女儿放学。

江南接了女儿后带她去银泰百货吃饭,为她买了生日礼物。意外的是悠悠也替我为女儿准备了蛋糕,并送到了家里。晚饭后,一家人和江南、悠悠为女儿过了生日。女儿那张在沙巴晒得黑红的小脸上,写满了喜悦,她笑眯眯地吹蜡烛,笑嘻嘻地切蛋糕,然后分给大家。当晚的成年人都心照不宣,思绪万千,却还是维持了表面的镇静,一切如常,一起为她唱了生日歌。

我的心里淌满了泪水,对不起了,我的女儿。我正常吃饭、聊天,却不敢与任何人对视一眼。我担心自己会随时演不下去,那可不行。

晚饭过后,我准备去医院。我仔细地洗澡,在浴室里忍不住地流着眼泪,下次洗澡我会变成什么样?缺少一个乳房还算是一个女人吗?

擦干眼泪,整理好心情从浴室里出来,耐心吹干了头发。我挑选价格最贵、最漂亮的蕾丝内衣。我的左乳可能会马上离开我的身体,一个残缺的女人面对的一切都将不同,哪怕是内衣。换上一件黄色带花纹的T恤、一条咖啡色休闲裤,打算去医院。几天前,我穿着它们去度假,现在穿在身上,心境却大有不同。

世事难料,说的就是这种心情吧!

在家门口和女儿告别:“这几天妈妈不在家,要听小姨的话。”我生病的事没有告诉父母,他们辛劳半生,刚刚安享晚年,我从心里希望他们永远不知道这个事情。或者至少,我能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他们面前,然后再告诉他们。

但是妹妹,还是要通知的。如果我有个意外,总要有个家里人在场。

妹妹专程赶过来。我请她照顾女儿,但不许她去病房。我的痛苦可以一个人承担,但让至亲至爱全部跟着悲恸,对我却是莫大的折磨。

关上家门的同时,我的泪水夺眶而出,终于可以诚实地面对自己那个弱小的、恐惧的、仓皇的内心,那个充满迷茫、懊恼、怨恨的内心。我默默地在楼道里流眼泪,脚步还是踏实地踩在地上,直到开了单元门,才感觉到竟然下了雨,就像所有悲情电影里那样,淅淅沥沥的第一场秋雨。

我就这样一路走,一路流泪,到医院门口时,我已经泣不成声。在大雨里,小白一只手拿着雨伞,一只手拍着我的肩膀告诉我,只要挺过去手术,一切都会好起来。我问他:“你怕吗?”他回答:“我不怕!生病就治病,我什么都不怕,也不会发生可怕的事情。”

我还是在雨里失声痛哭,双肩颤抖,鼻涕眼泪流了满脸。小白轻轻拍着我的肩膀,却不再说什么宽慰我的话。或许他也知道,我需要宣泄吧。

痛哭之后,我的人生就不再有泪水了。

收拾好情绪,赶到病房。秋雨沥沥里,却进来一个浑身笼罩着水汽的送花的小伙子,他牙齿很白,笑着请我签收一盆花。

那花十分特别,主角是三枝含苞待放的小小的淡粉色荷花,配在一起的花草极尽雅致,有几枝小小的鹅黄色海芋,搭配一丛水粉色康乃馨和三枝淡藕色百合,素而美,所有的这些盛放在一个扁而宽的黄色花盆里。这是我的朋友林子华远赴西藏出差前预订的,他说:“一个小手术,不要太担心,我的花会送到病房,为你加油。”

相比我安心度过的沙巴假期,我的同事和朋友早已得到患病的消息,他们也整理好心情,为我打气,以不同的方式陪我度过这段艰难的时光。

江南和岳亮也替我去云林禅寺祈福,她们在寺庙里求了一串佛珠放在我的枕边,希望能让我得到心神安宁慰藉。

我用邰林拿来的移动路由器,在病房里上网。搜索出来的都是姚贝娜的消息。看到姚贝娜的病情,以及在化疗中去录制《步步惊心》配乐的消息,不由得佩服。事实上,一个足够漂亮的女人,可以坦然谈论自己的疾病,尤其是关乎乳房这种私密的部位,已经足够勇敢。时移世易,她竟突然成为我心目中的一种参照、一个楷模。

除此之外,我搜索了乳房重建、乳房整形等与此相关的所有信息。我挑选了无数张残破的乳房来看,无论重建的效果多么好,也无法代替原有的乳房功能。那些乳房切除没有重建的平坦的胸部,那些巨大的伤疤永远刻在我的心底,是我最沉痛的伤痕。

这期间,我唯一没搜索的就是生存率。我哀悼那个可能在手术中失去的左乳,我在慢慢接受自己将变成只有一个乳房的残缺女人。哪怕手术在即,作为当事人的我,也并没有整理好所有的心情。

半夜里,隔壁床的大妈在哭泣。我装着什么都听不见,我不需要因为悲伤而掉眼泪了。

握着云林禅寺的那串佛珠,看着床头柜上那盈盈的荷花,在大家对我的期望和祝福中,我在片刻间突然想通,竟突生了些英雄气,想说“天妒红颜”给自己贴金的话,可觉得老天的底线似乎真的不高。想想我的胸部本来就发育不良,如今只是报损略微严重些,残疾指数增加了一些,损失得并不多。

这世界的不圆满太多了,我根本谈不上绝望。工资卡每月有还算体面的数字,上有父母健在,下有女儿年幼,要紧的事情一大堆,必须抓紧时间“打怪”,然后重出江湖,伤心的话真没空说。

如果真的会死,死前再难过也来得及。

睡吧。

大妈还在哭泣,陪伴她的大伯鼾声阵阵,我就这么进入了睡眠。我知道,我的各位朋友在祈祷各方神灵保佑我,我一向吉人天相,一定都会顺利。明天,文主任会像切西瓜一样切开我的胸部,应该是个“好瓜”,绝对不会是一个腐烂的西瓜,只要把肿瘤干干净净切除,其他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02 那个如同重生的手术

手术这一天是个星期四。早上五点多,护士过来测量体温时,我就再也睡不着了。尴尬的是,不知道是不是过于紧张,我竟然提前来了月经。我一度担心,医生会因此不为我手术,后来发现是我多虑了。

六点多,小白赶到医院。在他来之前,我已经洗漱完毕,而且擦了一点儿粉底,画了眉毛。我知道,术后一定会有同事和朋友来看我,而我也准备好了迎接一切,就算是真的要死,也要死得好看一点儿。几天前,我在亚庇的海边晒黑了脸,真不想邋遢地出现在大家面前。我可能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但是除此之外,一切都在。

我要打起精神生活下去。

不论怎么样,哪怕心里战战兢兢,我们相互都维持得十分稳定。时间过得太慢、太慢。等待手术的时间都是煎熬。

杀时间的方法,依旧是两人共打一部手机,天天爱消除,两人配合默契,各据一方,指尖迅速划过手机屏幕,次次都能打个高分。

没一会儿,江南也来到医院。她是个夜班编辑,前一天凌晨一点多才下班,让她早起的事情极少。她说本不想来,只是担心我会怪她没义气,所以必须来走个过场。她说这些只是想让气氛放松点儿,于是我也配合着。

江南说起昨天和岳亮去云林禅寺祈福。她说:“你啊,快点儿好起来吧,总借着生病折腾我们做这个做那个,以后要对我们好点儿呢。”

我说:“好的,好的。”

时间过得太慢、太慢。三个人聚在一起,还是打游戏。

谁都不提手术。

“小肖……”同事刘姐突然红着眼圈过来。刘姐今天来Z院体检,听说了我的事情,顺便来看看我。刘姐说手术一定会很顺利,肿瘤不会转移的,病灶还小,不会全切的……刘姐的眼泪在眼圈里几乎夺眶而出了。

我却听得郁闷烦躁,借口去了下卫生间。外面的低气压马上要逼我“破功”了,难道要上演抱头痛哭的戏码吗?我不能。我躲在卫生间里深呼吸时,护士叫我去手术室。

告别了刘姐,在护工的陪同下,小白和江南陪我去手术室。

Z院很大,手术室在另外一个楼。通过五号楼的走廊,曲曲折折,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上了电梯,也不知道到了几楼,再一出来就到了手术室。

悠悠站在手术室门口,忙着给在手术室工作的同学打招呼,以她能做到的方式表达对我的支持,让我安心面对。

我面无表情,可胸口像要崩裂了一般的疼痛。走进这扇门,以往的一切都结束了,而我的人生是重新开始还是结束?

我不敢与小白对视,偷偷在他签字的时候看了一眼,他表情凝重,脸色极差,他的脸上分明写着:很怕,很担心。

我不敢去看江南,直到走到手术室门口,她拉着我的袖子,却什么都说不出。我回头看了她一眼,这个我在H市最亲密的朋友,她的脸上写着满满的伤心,满满的难过,说不出口的疼惜。

我不敢说任何话,我面无表情地挣开她的手,心里却汩汩涌出止不住的泪水,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手术室。只是她的那张脸,在我以后岁月里的任何一刻想起,都会泪流满面。

悠悠的同学是个护士,挽着我的胳膊带我去手术室。我已不记得她的脸,她细语轻声,很亲密地挽着我的胳膊:“我只是个护士,我唯一能做的是让你放松,你放心吧,文主任技术很好……”

我一边和她客套,一边被引到手术台上。

我平躺在手术台上,头上是明亮得过分的天花板。上次躺在手术台上是五年前,为了迎接女儿的出生。而此时,是为了对抗命运。两种心情,两种情绪。

命运啊,为什么会有如此安排?

这35年,可有遗憾吗?不能养大女儿,不能为父母养老,这两件事让我心痛难忍,死不瞑目。此外,我还有很多没来得及实现的心愿,也算遗憾。可我被人爱着,我爱着这世上所有,红尘漫漫,全是不能割舍。

麻醉师过来为我打麻药。打麻药有些痛,疼痛的时候,我看着天花板,感叹:“这真是一间好大的手术室。”麻醉师说:“是啊,这间是最大的手术室。”这之后,我就进入了麻醉后的昏迷状态。

再醒来,我听到有一位我看不清面目的护士叫我:“你感觉还好吗?”

“好。”

“你的情况不太好,你心里有数吧。”

“有。”

“手术很顺利,都割掉了。”

“全都割掉了?”

“嗯,割得很干净。”

原来最坏的一切都应验了,我竟然非常的冷静,头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醒。我听到隔壁床上的男病人哼哼唧唧地要水喝,我猜我在麻醉复苏室。

见我十分清醒,两个护工以及一名麻醉师把床上的我推回病房。曲曲折折的走廊,不断变化的天花板,电梯里挤满了人,各种人间的嘈杂都回来了。

我回来了,在命运的安排下,回来了。

在病房门口,我看到很多熟悉的脸,江南、岳亮、悠悠,还有小白。

手术室推车的护工手脚麻利地把我放回到病床上。好像我是一截干枯的木桩。

我上身被一条束缚带紧紧地箍住,真的像一截木桩。木桩是不会感觉到疼的。我头脑特别清醒,嘱咐小白,让门外所有的朋友都离开医院;打开我的电话,分别给关心我的朋友打电话,回短信以及微信,我一口气说了岳海、林子华、兰伊、丽等八九个名字,小白一一去做,我听到他在客气地和大家汇报我的平安。

我出奇地清醒,不再悲伤。

报过平安之后,小白安静地坐在我的病床前,帮我按摩脚底。就像我五年前,生了女儿那样,这种熟悉的肌肤的接触会让我感觉踏实、安全。

意识清晰,但是疲倦难抵,看着眼前的盐水瓶子,液体一滴滴地掉落,我的眼睛渐渐地合上,昏睡过去。醒一会儿,睡一会儿,并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

这期间,我看到同事沐老师、陈主任过来看我,我咧嘴笑了笑,大约也说了些客气话,却提不起力气招呼,就又睡着了。

四天前的早上,我得知自己患了肿瘤,此后我调动了所有的情绪去面对,至此尘埃落定。

弃我去者,已不可留。乱我心者,今后再忧。不如先休息休息,一切都等我醒了再说吧,就像郝思嘉说的那样: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下午,悠悠过来代替小白照顾我。全麻手术后,我时而清醒,时而昏睡。看到悠悠坐在我床前。问我是不是口渴,要不要擦擦口唇?挂了这么多袋盐水,要不要小便?空调开得温度低,要不要盖多些被子?

我全部都可以,不需要帮助。

一个人最无助时,一定是不能自理的时候。就好像在我生了女儿之后,趁护工不在身边的时候,一个人拼了力气,不管疼痛,坚持自己下床。能够随意行动,生活可以自理,是非常大的自由。躺在病床上的人却不再拥有这种自由。

直到小白赶过来,我才说想小便。

可在床上解小便,实在让人尴尬。我明明感觉到腹部涨得有点儿痛,却无法在躺平的情况下解出小便。哪怕小白让我放松,让我不要想太多,括约肌出于惯性,不听从身体指令。

悠悠十分有经验,她用热毛巾敷在我的腹部,身体最终打开了思想的束缚,成功地使用了便盆。

术后,没什么特别难熬的记忆,只是使用便盆小便最让我印象深刻,也是很多病友难忘的一关。

那天夜里,小白在病房陪我。麻醉的反应渐渐消失,意识渐渐流回到体内,我越来越清醒了。头脑清醒的时候,疼痛也开始有了感觉,某些个瞬间,我感觉到小白在为我抚平紧皱的眉头。

我不想他再为我担心了,我要马上好起来。

第二天,文主任来查房。她亲口告诉我,手术很顺利,七颗淋巴冰冻病理结果都是良性,手术只切割了乒乓球大小的病灶部位,并且为我做了局部整形。文主任很轻松地说:“是个小手术,抗生素也只挂一瓶,如果你觉得还好,今天就可以出院了。”

原来,最坏的结果并没有出现。

我从心底感谢这位看似冷酷的医生,是她打消了我不合实际的想法,也缩短了我哀悼过往的时间。

临出病房前,文主任回头嘱咐我:“即便做了局部整形,你的胸部也不可能和以前一样,术后肿胀消除后,两侧差距会越来越明显,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原来,她还记得,记得那个在谈话时失声痛哭的女人。言语冷得像冰块一样,内心却心细如发(此后多年,我都亲眼见她提前一个小时上班,亲自为患者换药、查验术后伤口,不管多忙都会每天看看住院病人),她是一个好医生。

文主任查房结束后,我也下定了术后第二天出院的决心。一方面是三人病房实在休息不好,另一方面,我实在想离开医院,想躲在家里慢慢调整心态。

甲状腺癌、乳腺癌,病房里塞满了患这两种癌症的病人,病人多得住满了走廊,每一天都有如我一般哭泣的女人住进来,每一个病房里都住着光头的化疗女人,负能量太多,我对抗不了。

于是,术后第二天,我慢慢地下床,走出病房,回家休养了。

你看,对我如同重生一般的手术,其实是个小手术。

03 白雪公主的妈妈为什么会死

那天下午,我出院了。小白把车直接开到家楼下。

傍晚时候,天气还闷热,我穿着医院蓝白色条纹的长袖病号服,脚踩在小区的水泥路上,有恍如隔世的感觉。不过离家两天,却仿佛历经沧桑,转过了四季。

心里一片凄惘。

回家的第一件事,是找来剪刀,剪断了手上戴的住院病人的黄色腕带。剪断的腕带上是6区6床的编号。没有这个腕带,脱下病号服,是不是就可以回到从前呢?

家还是那个家,我还是那个我,只是似乎哪里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变得沉默了吗?还是大家都沉默了?

我对自己说,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午夜突然醒来的瞬间,仍旧是不真实的;只是每天几十个工作电话可以不必接了,我终于觉得这些电话并没有那么重要;只是我开始被人照顾,被探望,被鼓励,被不断地告知:要坚强、要乐观、要想开些,长期生存率并不低。

我想尽快好起来,似乎那样就能回到过去,那个生龙活虎的自己。我尽量让自己能够自理,还好洗脸、吃饭、穿衣服都可以用右手完成,用左手提裤子这事也要分解动作才能完成,很多时候都需要别人帮助。

那几天,H市还有些热,大概是身体虚弱吧,尽管家里开着空调,可喝水、吃饭、略微走动就是一身汗。胸部绑着束缚带,感觉有些喘不上气。最不习惯的是睡觉时,我一向喜欢趴睡,可为了避免压迫伤口,我只能平躺。

我睡不舒服,可是却一直睡。睡觉也是逃避的一种方式,至少不会烦恼。我很想一夜醒来就白头,可是不知道会不会活到满头白发。

术后饮食以清淡为主,可为了加强营养,婆婆还是翻新花样地煮汤给我,骨头汤、老鸭汤,撇去浮油,留下清爽的、很有营养的汤。

我病后,婆婆第一次在我面前谈她生病的事情,婆婆也是一位乳腺癌患者。她是个能干的人,家中里里外外都靠她操持。她病时,大儿子刚刚工作,小儿子还在读高二。

她一个人从老家乘火车来医院做化疗,再一个人乘火车回家。有一次在火车站候车时,她实在太难受,在卫生间里吐了好一会儿,吐好了继续乘车回家,回家继续操持家务。

婆婆生病的事情,村里很少有人知道。要强的她,对家人以外的几乎所有人隐瞒了自己患病的情况。熬过治疗的痛苦,用她的坚强和努力,支撑起了一个家。她熬到孩子们毕业工作,结婚生子,依旧为家庭付出,照看孙女、帮助儿子,不断忙碌,甚至现在要照顾患病的儿媳妇。

相比婆婆,我现在的条件好太多了。

她用自己的方式告诉我,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也可以和她一样,等到孩子大学毕业,工作,结婚,生子……

术后,病人的患侧手臂运动会受到限制。术后第二天,护士会要求病人做前臂、肘关节屈伸运动及握掌运动;术后第三天,渐渐开始做术后一侧上肢上举运动;术后第四天,患肢可做向上抬举的动作,直到超过头部……以往那些轻而易举的动作都变成康复锻炼内容,这种滋味并不好受。

睡觉实在是不舒服的事情,为了避免压迫伤口,我只能侧睡,非常不习惯。

每天吃吃睡睡,有点儿像坐月子的感觉,只是家里安静得过分。

实际上,在家里休整时我吃得下、睡得着,只是渐渐在意“我还能活多久”这种没意思的问题。我知道,乳腺癌术后五年的生存率只有90%。谁能告诉我,我是不是那活不下去的10%?我突然意识到,人生可能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长。

再联想到我有一个大学同学,在年初突然发现自己患了宫颈癌,割掉了子宫,她再也没有机会做妈妈了;某合作单位的28岁的年轻妈妈,体检发现自己患了肺癌,六个月后,留下不到一岁的孩子,去世了……

如果我的生命进入倒计时,那些看上去最简单的平常心愿,都未必有机会实现。我还没有带父母出门旅行过,我的长头发还没蓄起来,我还没能拿到硕士学位,我还没有实现自己的目标……

在等待病理报告的日子里,偶尔会闪现出这些负面的信息。但我依旧存有侥幸心理,依旧会把自己归在最幸运的那类人里,不过做了个小手术,很快就会恢复正常,可能马上就能回去上班了。

转眼到了中秋节,我摘掉了束缚带,穿着宽松的衣服,和小白、女儿下楼赏月。据说这一天的月亮超级大。橙黄色的月亮,低垂在夜空上,像一面铜锣。满街都是赏月的人,每个人都幸福满溢。

只是我,心若死灰,对一切充满怀疑。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满街的人看到的是彩云伴明月,而我看到的只是乌云遮望眼;人道是花好月圆人婵娟,对我而言不过是良辰美景奈何天。不过是一周过去了,世界上的一切都没变,而我的世界一切都变了。

星辰转移,银河系散乱。

术后一周复查,文主任撕掉覆盖在我伤口上的纱布。她说我恢复得非常好,已经可以一切如前,可以不必理会伤口,洗澡也没问题了,只是锻炼不要操之过急,还是要慢慢来。她分析了我的病理报告。告诉我,我需要进行化疗,四次;放疗,两个疗程;内分泌治疗,五年。

现实的打击让我的心情一度跌到谷底。

说起来,我一贯健康,感冒都很少,我很难接受自己真的患了肿瘤,更不会把化疗这么可怕的事和自己联系在一起。

化疗,让我再也不能心存侥幸、逃避现实了。而长达五年的内分泌治疗,已经剥夺了我再做母亲的权利。

那天,我送走了来照顾我的婆婆和妹妹,恢复以往的三口之家生活。我的左侧胳膊虽然不够灵活,却基本可以自理。晚上,为了一点点小事,我对女儿发了脾气。之后,我看到小白那张十分无助、无力、无措、疲倦又有些绝望的脸,他第一次叹了气,却什么都没说,逃避似的穿上鞋子,拿起鞋柜上的钥匙,打开房门,伤心地离开了家。

他第一次在我患病后表示出软弱和悲伤,还有逃避。

看着他那么难过地离开家,家里只留下情绪失控的我和幼弱的女儿,我突然心里十分内疚,对他很抱歉。发短信给他:“对不起。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女儿。”他回信息很快:“我没有关系,我知道你今天心情差,女儿还小,你耐心点儿。”看着这条短信,我突然泪流满面。不知道为什么,生活突然变成这样,而我却没有任性的权利,哪怕我不需要做一个好妻子,却必须做一个好妈妈。

我甚至没有选择的权利!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我面对这样的现实?脑子里乱糟糟,只有眼泪随着心意,肆意横流。这时,女儿走过来,说:“妈妈你今天心情不好,我不烦你。”她拿了纸巾替我擦拭泪水。这个举动更让我泪如泉涌,第一次在女儿面前崩溃痛哭。

痛哭之后,面对惊慌的女儿,我还是要当坚强、勇敢的妈妈。擦干眼泪,整理好情绪。对她说:“对不起,女儿,妈妈虽然是大人,却也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希望你不要介意,现在心情好了,你不要害怕。”

女儿似懂非懂,但是看到妈妈恢复正常,神态也马上放松了。

为女儿简单冲洗,监督她刷好牙齿,开始讲睡前故事。

女儿是个公主控,对白雪公主的故事尤其喜欢,这个故事她听了两年,听了无数次,却还是像第一次听时那么喜欢。这一次,讲到白雪公主的妈妈去世了。她突然问我:“白雪公主的妈妈为什么去世?”

“是生病吧。”

“妈妈,你生病了,会不会死?”

“不会的,妈妈很快就会好起来,然后看着你长大、结婚、生孩子……”

那么小的女儿突然问了这么严肃的问题,让我分外难过,也让我更加坚定、坚强,为了减少复发的概率,化疗就化疗吧,如果白雪公主的妈妈化疗可以活下去,她也一定会勇敢地去面对的。

第二天早上,我养的渐渐枯萎的牵牛花,竟然开了一朵小小的淡粉色的花,正如我想象中的那种淡粉色。

这牵牛花种子是同事刘姐去年秋天带给我的。春天时,我就把所有种子播到花盆里,我一心期待它能开出粉红的、蓝紫的、奶白的等各种颜色的牵牛花。

借着暖暖的春天,没多久,牵牛花就长势喜人了,却在长得正茁壮时遇到酷夏,枯死一大片,虽顽强留下一些,却一朵花开的讯息都无。度过了难熬的夏天,某个秋凉的早上,枯叶上闪出一朵蓝紫的花,此后每天都有,一朵、两朵、四朵……不过只有蓝紫一种颜色,不讨喜。没想到,后来还是开了一朵淡粉色的花,算是生命的惊喜吧。

很多时候,你不知道有什么样的种子,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气候,至少可以留存实力,熬过逆境,然后开一朵,哪怕不可心的花。

生活还在继续,而我不能放弃。

我在术后逐渐恢复体力,化疗的日子马上到了。

04 以旅行的心态面对第一次化疗

百度说,化疗就是化学疗法,即利用能治疗疾病但不导致病人死亡的化学物质治疗某种疾病。

药物经血管带到全身,对身体所有的细胞都有影响。这种疗法中所用药物都是有害的,甚至是带毒性的。体内细胞,无论是否为恶性细胞,都会受到破坏。

我听说化疗药就是毒药,药水滴在皮肤上,皮肤会溃烂;我还听说化疗对肿瘤病人的打击特别大,一些病人会死于化疗。

《射雕英雄传》里,梁子翁用百毒百草养了一条毒蛇,郭靖机缘巧合误喝了蛇血却意外活下来,从此百毒不侵,功力大增。以毒攻毒,绝地重生,我也只能这样想。

关于化疗,我始终心存恐惧。

化疗药物究竟选择可医保报销的平价药物,还是副作用较小的全自费药物,我颇挣扎了一段时间。两种药物都产自国内,平价药上市多年,自费药是两年前上市的;平价药物70%以上费用都可以报销,而自费药物八万元全要自己付账。

八万元,不算是个小数目,却并非不能承受。

最初,我想用自费药物。理由是,价格高一点儿有好处,化疗反应可能会小一些,对身体损害也会小一些,毕竟要对自己好一点儿啊。

多方打听,并且百度查询药物信息后,我发现,平价药物经过长期的临床验证,使用规范、安全性和治疗效果都信得过,至于掉发、呕吐这些对身体的损害是可以预见到的化疗反应。自费药物最大的优点是不掉头发,其次是对心脏功能刺激较小,其他优势并不明显。

不掉头发,确实是个优点,尤其是爱美的女性;心脏刺激小对年轻病人来说并不明显,心脏功能原本较弱的年长病人对这个功效更为敏感。

八万元花下去,头发可以掉得少些,能保持起码的外观,可价格过于昂贵。如果它还能减少对消化道的刺激,对肾脏、肝脏各器官的影响,就更理想了。

我遇到了选择性障碍。在生病时考虑性价比有些愚蠢,可为什么不把钱留在更有用的地方呢?

在年收入稳定、有房有车且无贷款的经济条件下,似乎不该太抠门。可是草根出身的我,在原本的价值观驱使下,还是觉得自费药过于昂贵。首先,在我病假期间,几乎没有收入,家庭年收入减少很多,我每个月的几百元薪水根本不够付治疗费;其次,靠小白一人的收入,负担全家的开销以及支付源源不断的未知的治疗费用,前景也不乐观,倘若病情严重,可能很快会花光存款,甚至入不敷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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