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惠帝

读通鉴论(套装共五册)(精) 作者:注 著,尤学工,翟士航,王澎 译


惠帝

【题解】

汉惠帝刘盈(前210—前188)是汉高祖刘邦的嫡子,高祖二年(前205)立为太子,十二年即帝位。惠帝在位期间,任用曹参为相国,推行清静无为、与民休息的政策,促进了社会经济的复苏和发展。不过,惠帝生性柔弱,在位期间朝廷实权由其母吕太后把持,在位仅七年就因病去世。

汉惠帝所任用的相国曹参因袭萧何所立制度而少有改动,史称“萧规曹随”。对于曹参的这种施政方针,王夫之进行了全面深入的剖析:一方面,他结合惠帝朝的政治局势指出,在太后干政、外戚擅权的险恶情势下,曹参的政治发挥空间是十分有限的,任何过激的变革都可能带来风险,招致吕后势力的攻击,从而危及政权的稳定。所以,“萧规曹随”有出于现实政治考量的因素,某种程度上是不得不为之举;另一方面,他从汉高祖到汉武帝时期历史发展的整体脉络着眼,认为惠帝朝处于从草创期到发展繁荣期的过渡阶段,在这一阶段中清静无为、储蓄人才、待时而动,是符合社会发展的总体趋向的,因此“萧规曹随”值得充分肯定。

惠帝在位期间吕氏外戚逐渐掌握了京城南北军的统帅权,吕太后死后,诸吕凭借军权试图作乱,险些倾覆刘氏政权。这一事件引发了王夫之对于国防安排问题的思考:“聚劲兵于皇城”这种内重外轻的国防安排是否合适?换言之,“居中驭外”与“内轻外重”,哪种策略更佳?这一问题无疑是关乎国家安危和稳定的全局性问题。王夫之结合两汉、唐、五代时期的史实,用宦官、外戚、将领因把持禁军统帅权而专擅朝政、废立皇帝甚至改朝换代的教训,说明了“聚劲兵于皇城”策略的弊端,从而否定了内重外轻的国防思想,进而提出了“兵在外而守在夷”的国防设想。这种国防思想是否过于理想化,自然需要读者见仁见智。但必须承认,王夫之思考问题的这种全局性、历史性特点,很值得读者借鉴。

一 惠帝时曹参不得不因

曹参因萧何之法而治,非必其治也,唯其时之不得不因也。高帝初崩,母后持权于上,惠帝孱弱而不自振,非因也,抑将何为哉?鲁两生曰:“礼乐百年而后兴。”唯惠帝之时言此为宜尔。周公之定礼也,流言未靖,东郊未定,商、奄未殄,不遑及也。参非周公之德而值其时,乃欲矫草创之失以改易一代之典,则人心不宁而乱即于此起。《易》于《益》之初曰:“利用为大作,元吉,无咎。”无吉而后无咎,利者非其利也。风淫于上而雷迅于下,其吉难矣。

【注释】

①曹参(?—前190):字敬伯,沛县(今江苏沛县)人。秦末汉初政治家,西汉开国功臣。早年任秦朝沛县县吏,反秦起义爆发后追随刘邦,身经百战,屡建战功。西汉建立后分封功臣,曹参功居第二,赐爵平阳侯。汉惠帝时期接替萧何出任丞相,一遵萧何旧制,史称“萧规曹随”。传见《史记·曹相国世家》。

②孱(chán)弱:懦弱,怯懦。

③东郊:指西周东都成周以东的郊外,周灭商后,将商朝遗民迁徙到这里。

④商、奄:商指商纣王之子武庚的封国殷(都城在今河南安阳),周武王灭商以后将武庚封在这里以安抚和管理商朝遗民。奄指方国奄(都城在今山东曲阜旧城东),疆域与后来的鲁国大致相同。周武王死后,武庚联合奄、徐等东方部族发动叛乱,史称“商奄之变”。

⑤利用为大作,元吉,无咎:语出《周易·益卦》爻辞:“初九,利用为大作,元吉,无咎。”意思是应当利用形势作大事业,非常吉利,必定没有灾祸。

⑥风淫于上而雷迅于下:《周易·益卦》的卦象是上巽下震,巽即风,震即雷,风雷相激。一般认为益卦是大吉之卦,但王夫之在这里对卦象做了别出心裁的解释,意在表明曹参所处的环境十分险恶,并不利于他“大作”,即有大的变革。淫,过度,泛滥,这里指不止息地吹。迅,快速猛闪。

【译文】

曹参因袭萧何制定的成法来治理天下,这并不是因为沿用成法一定能够使天下大治,而是因为在当时的形势下不得不因袭。当时,汉高祖刚去世,吕太后在朝中把持着大权,惠帝懦弱而不能使自己振作起来,这种情况下不因袭成法,又能怎么办呢?鲁地的两个儒生说:“礼乐制度要等到休养生息百年以后再兴起。”只有在惠帝时期说这番话才是合适的。周公制订礼乐制度时,关于他擅权篡位的流言还未平息,成周的东郊也尚未安定下来,商、奄等叛乱的方国也还未消灭,因为当时没有闲暇顾及这么多。曹参没有比得上周公的德行,却遇到了与周公相似的时势,如果想纠正草创制度的失误而更改一代之大典,那么人心就会不安,从而导致祸乱随之而起。《周易·益卦》的初爻说:“应当利用形势作大事业,非常吉利,必定没有灾祸。”非常吉利然后才能保证没有灾祸,否则所谓的有利也就变得不利了。如果正如《益卦》的卦象所示,风不停地在上面刮,雷不停地在下面猛闪,那么想吉祥也实在太难了。

夫饬大法、正大经、安上治民、移风易俗,有本焉,有末焉,有质焉,有文焉。立纲修纪,拨乱反正,使人知有上下之辨、吉凶之则者,其本也。缘饰以备其文章,归于允协者,其末也。末者,非一日之积也。文者,非一端之饰也。豫立而不可一日缓者,其本质也。俟时而相因以益者,其末文也。

【注释】

①饬(chì):整顿,使整齐。大经:常道,常规。

②缘饰:修饰,粉饰。

③允协:和洽,和谐。

④豫:预先,事先。

⑤俟(sì):等待。

【译文】

在整顿国家大法、匡正伦常制度、上安天子下治民众、移风易俗的措施中,既有本也有末,既有文也有质。确立和整顿纲纪,消除混乱局面,恢复正常秩序,使百姓们知道上下之分别、吉凶之法则,这就是本。对礼乐典章进行修饰以使其完备,从而归于和洽,这就是末。所谓末,不是一天两天的积累。所谓文,也不是一处两处的修饰。需要预先确立规划而不能够延缓一天的,是本和质。需要等待合适的时机,与其他措施相辅相成从而有益于国家的,是末和文。

高帝之时,不可待也,而两生之说非矣。无以植其本,则后起者无藉也,而锢人心风俗于简略慢易之中,待之百年而民俗益偷。虽有其志而无其征,虽有其主而无其臣。故迄乎武帝,仅得董仲舒之疏漏;而曲学阿世之公孙弘者且进也,不足以有为矣。此高帝不夙、两生不出之过也

【注释】

①锢(gù):禁锢。慢易:怠忽,轻慢。

②征:征引,征求。《论语·八佾》中孔子云:“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这里化用了孔子的话,以“征”来指代可供征引的文献(即记录礼乐制度的典籍和通晓礼乐制度的贤人)。

③董仲舒(前179—前104):广川(今河北景县)人,西汉思想家。曾向汉武帝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主张,被武帝采纳。其所著《春秋繁露》一书系统阐述“天人感应”思想,对后世影响深远。传见《汉书·董仲舒传》。疏漏:轻率,不严谨。

④阿(ē)世:迎合世俗。公孙弘(前200—前121):字季,一字次卿,菑川薛(今山东滕州)人。汉武帝时因精通儒学而进用,官至丞相。传见《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

⑤夙(sù):本意指天不亮就起来做事情,表示早。这里引申为早做筹谋,以为后世参考之资。

【译文】

在汉高祖时期,草创基本的礼乐制度是不容许等待的,所以那两个鲁地儒生的观点是错误的。如果没有像种树埋下树根一样建立基本制度,那么后世也就没有可以拿来作为凭藉以兴起礼乐的东西了,而人心、风俗就将被禁锢在简单粗略、轻慢懈怠之中,等到百年以后,民心只会更加苟且。即使有想要兴礼乐的志向,也没有可以征引参考的典籍和贤人了;即使有想兴礼乐的君王,也没有能够辅助和执行的臣子了。所以,直到汉武帝时期,也只得到了董仲舒这样轻率不严谨的臣子来建设礼乐制度;而公孙弘这样歪曲学术以迎合世俗的人却日益得到重用,所以汉武帝不足以有所作为。这都是汉高祖不早做筹谋、两位鲁地儒生不愿出山的过错。

惠帝、曹参之时,不可不因也。有周之遗文,六国之遗老,虽有存者,可与厘定萧何之法、叔孙通之礼,以折衷三代,昭示来兹;而母后悍,权奸张,内难且作,更张未几,而祸发于中,势将指创制显庸为衅端,天下抑且以修明制作为戒。其弊也,诗书道圮,俗学苟容,人心趋靡,彝伦日斁,渐渍以益流为偷薄,所必然矣。

【注释】

①厘定:整理订定。厘,整理。

②折衷:亦作“折中”。调和太过与不及,使之合理得当。

③来兹:将来。

④显庸:显明,显著。《国语·周语中》:“更姓改物,以创制天下,自显庸也。”

⑤圮(pǐ):塌坏,倒塌。

⑥彝(yí)伦:常道,伦常。斁(dù):败坏。

⑦渐渍(zì):渍染,感化。

【译文】

在汉惠帝、曹参时期,是不能不因袭前人成法的。周代的文献、六国的遗老,在汉初虽仍能见到,可以用来整理订正萧何制定的法律、叔孙通制定的礼制,从而折中调和三代的制度,以昭示后人。但惠帝的母亲吕太后强悍专权,被宠幸和重用的奸臣们气焰嚣张,内乱一触即发;这个时候如果改弦更张,则必然会引起祸乱,奸臣们肯定要指责这种创立新制以昭明天下的行为是挑起事端的祸首,整个天下的人也会将修明法度的行为当成禁戒。如此一来,必然会导致的弊端就是:诗书之道塌坏,世俗流行的学问苟且求荣,人心渐渐趋于萎靡,天地伦常一天天地败坏,渐渐地滋长成日益严重的苟且、浅薄之世风。

呜呼!方正学死,而读书之种绝于天下,则汉之犹有贾、董、臧、绾以存古道于百一者,非曹参有以养之乎?故唯曹参者,可以因也,时也。前此而为高帝,当敦其质,后此而为文、景,必致其文,时也。两生傲而不出,文、景让而不遑,违乎时,违乎道矣。

【注释】

①方正学:即方孝孺(1357—1402),宁海人,字希直,一字希古,号逊志,因在汉中府任教授时,蜀献王赐名其读书处为“正学”,故世称“正学先生”。明朝大臣、著名学者。在建文帝一朝出任翰林侍讲及翰林学士,朱棣发动靖难之役攻占南京后,方孝孺拒不投降,也不肯为朱棣起草即位诏书,因此被杀害,株连十族。传见《明史·方孝孺传》。

②贾、董、臧、绾:即贾谊、董仲舒、王臧、赵绾。四人皆为汉初著名儒学家。

③敦:推崇,崇尚。

④文、景:汉文帝、汉景帝。

【译文】

唉!自从明初方孝孺被杀后,读书的种子就在天下灭绝了,而汉朝还有贾谊、董仲舒、王臧、赵绾这些儒学家,能够将古代的“道”保存百分之一,如果没有曹参,还有谁能蓄养、保护他们呢?所以只有曹参可以因袭前人成法,这是当时的历史条件决定的。在曹参之前的汉高帝,应当抓住关键,致力于“质”的建设;在曹参之后的文帝、景帝时期,则必须致力于“文”的建设,这也是由时势决定的。所以,鲁地的那两位儒生清高自傲不肯出山,文帝、景帝一味谦让而无暇顾及“文”的建设,这都是违背时代潮流、不合乎治国之道的。

二 汉不当聚劲兵于南北军

语曰:“明王有道,守在四夷。”制治保邦之道至矣。《书》曰:“迪惟有夏,乃有室大竞。”竞以德也,非竞以兵也。《诗》曰:“邦畿千里,惟民所止。”民所止也,非兵所聚也。易萃之象曰:“除戎器,戒不虞。”萃聚二阳于四五,而分四阴于上下。阳,文德也;阴,武功也。近九五者阳,而屏阴于外,内文外武而不虞以戒矣。

【注释】

①明王有道,守在四夷:语出《淮南子·泰族训》:“故天子得道,守在四夷。”陆贾《新书》中云:“天子有道,守在四夷”,含义相同。意思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果天子是有道明君,那么四夷就会为天子守土尽责。

②迪惟有夏,乃有室大竞:语出《尚书·立政》:“古之人迪惟有夏,乃有室大竞,吁俊尊上帝,迪知忱恂于九德之行。”意思是古人传说,在夏朝的时候,诸侯竞相招揽贤人(一说是诸侯竞相修德以自强)。

③邦畿千里,惟民所止:语出《诗经·商颂·玄鸟》:“邦畿千里,维民所止。”意思是都邑周边千里远,都是商民居住地。

④除戎器,戒不虞:语出《周易·萃卦》象辞:“泽上于地,萃;君子以除戎器,戒不虞。”整句话意思是,沼泽高出大地之上,这就是萃卦。君子由此领悟,要修治兵器,警戒意外状况。

【译文】

古语说:“明王有道,守在四夷。”这句话将治国安邦之道讲得太深刻到位啦!《尚书》中说:“迪惟有夏,乃有室大竞。”竞是比德,而不是比拼武力的。《诗经·玄鸟》中说:“邦畿千里,惟民所止。”国家的疆域是由臣民所居住的范围决定的,而不是取决于武力所到达的范围。《周易·萃卦》的象辞说:“要修治兵器,警戒意外状况。”萃卦的卦象是将两个阳爻汇聚在中间第四和第五的位置上,而将四个阴爻分列于上下两端。阳爻,代表文德;阴爻,代表武功。靠近九五之尊的是阳爻,而将阴爻作为屏障放置在外面,也就是说,对内兴文教而对外保持武备,这样不测的事件就可以得到有效戒备了。

汉聚劲兵于南北军,而兵积强于天子之肘腋,以是为竞王室、巩邦畿、戒不虞之计焉。然天子岂能自将之哉?必委之人。而人不易信,则委之外戚,委之中官,以为昵我而可无虞者。乃吕禄掌北军,吕产掌南军,吕后死,且令据兵卫宫以遂其狂逞,而刘氏几移于吕。其后窦、梁、何进与中官迭相握符,而恣诛杀以胁天子者,蹀血相仍。即其未乱也,人主之废立,国事之措置,一听命于大将军,而丞相若其府史。使利器不操于其手,则三公九卿持清议于法宫之上,而孰敢恣睢以逞乎?天下散处而可以指臂使者也。兵者,卫四夷而听命于帅者也,近在肘腋而或掣之矣。周勃佹得而成,窦武佹失而败(11),人主赘立于上(12),而莫必其操纵,则亦危矣。

【注释】

①南北军:西汉初设置在长安城内的禁卫军。南军属卫尉统领﹐北军属中尉统领。南军驻扎在未央、长乐两宫之内的城垣下﹐负责守卫两宫;北军则负责守卫长安城中除宫城以外的其他地区。

②肘腋:胳膊肘和腋窝,比喻非常近的地方。

③竞:强,这里指强化、保护。

④中官:指宦官。

⑤吕禄(?—前180):单父(今山东单县)人。吕太后的侄子,吕后临朝称制期间大力提拔外戚,吕禄被封为赵王,并统领北军。吕太后去世,周勃、陈平等人发动兵变,夺取禁军控制权,吕禄被逼交出兵权,不久被周勃、刘章等斩杀。其事见于《史记·吕太后本纪》。

⑥吕产(?—前180):单父(今山东单县)人。吕太后的侄子。吕后大封诸吕,吕产先后被封为吕王、梁王,入掌禁军。后来在周勃、陈平等人发动的兵变中被朱虚侯刘章杀死。其事见于《史记·吕太后本纪》。

⑦窦、梁:皆为东汉著名外戚。窦指汉和帝时期的窦氏外戚,主要包括窦宪、窦笃等人。梁指汉冲帝、质帝时期的梁氏外戚,主要指梁冀。何进(?—189):字遂高,南阳宛(今河南南阳)人。东汉灵帝时外戚,其妹为汉灵帝皇后。黄巾起义爆发后,被任命为大将军,掌握军权。汉灵帝死后,他与袁绍等人密谋尽诛宦官,但事情泄露,反被张让等宦官杀死。传见《后汉书·窦何列传》。

⑧府史:指州郡长官的属吏。

⑨三公:中国古代朝廷中最尊显的三个职位的合称。周以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公。秦、西汉以丞相、太尉(大司马)、御史大夫为三公,东汉以太尉、司徒、司空为三公。其后历代三公所指或有差异,但大体不出此范围。九卿:古代中央各部门长官的合称。汉代以太常、光禄勋、卫尉、太仆、廷尉、大鸿胪、宗正、大司农、少府为九卿。法宫:宫室的正殿,帝王处理政事之处。

⑩周勃(?—前169):沛(今江苏沛县)人,西汉开国功臣。因追随刘邦平定天下的功劳而被封为绛侯。惠帝时任太尉。吕后去世后,与陈平合谋智夺吕禄兵权,联合刘章等人,一举诛灭吕氏诸王,拥立文帝,被封为右丞相。死后谥武侯。传见《史记·绛侯周勃世家》。佹:欺诈。

(11)窦武(?—168):字游平,扶风平陵(今陕西咸阳)人。东汉外戚,长女窦妙是汉桓帝的皇后。窦武年轻时以善习经术、有德行而著名,得到士大夫的拥护。灵帝继位后被拜为大将军,辅佐朝政。他与太傅陈蕃共同谋划铲除宦官,但谋划泄露,遭宦官反扑,结果兵败自杀,被枭首。事见《后汉书·窦何列传》。

(12)赘(zhuì):多余。

【译文】

汉朝将精兵聚集在南北军,从而使强大的兵力集中在天子脚下,以此作为保护王室、巩固京城、防备不测事件的策略。然而,天子难道能亲自统领这些军队吗?所以他必定要把南北军交给别人统领。而外人不能轻易信用,所以天子宁愿把军权交给外戚,交给宦官,自以为这些亲近自己的人值得信赖,可以保证平安无事。于是外戚吕禄掌握了北军,吕产掌握了南军,吕太后去世前,还命令他们率军拱卫皇宫以实现其疯狂的阴谋,刘氏的江山差一点就要被吕氏篡夺了。后来,东汉的外戚窦氏、梁氏、何进等人与宦官相继掌握禁军兵权,肆意诛杀以胁迫天子的事件层出不穷。即使在国家并未大乱的时期,皇帝的废立,国家大事的处置,也全都听命于大将军,而作为百官之首的丞相就像是他的属吏一样唯命是从。假使大权不操纵在他们手中,那么三公九卿在朝堂上从容公正地议论国事,有谁还敢肆意妄为呢?君王只要把军队分散到全国各地,就可以轻松地指挥和使用他们,就像用胳膊支配手指那样。军队是听命于将帅而防御周边少数民族的,如果将他们大量地集结在京师,那么天子就有可能反被他们控制。周勃用欺诈手段得到军权从而取得政变成功,窦武被别人用欺诈手段夺取军权而最终失败,君主多余地高居于庙堂之上,如果不能有效地控制军队,其处境也是很危险的。

唐当天宝之前,无握禁兵于辇毂者,故扑二张、诸武如缚雏之易。借曰不竞,然且安、史犯阙而旋踵以平。贞元以后,鱼朝恩、吐突承璀、王守澄、刘季述所挟以骄,而废主弑君如吹枯而振槁,其所恃者,岂非天子所欲聚以自竞之兵乎?垂及五代,郭氏攘于前,赵氏夺于后,不出郊关而天下以移。究所以御夷狄而除盗贼者,又不藉此也。则天子未能有兵,聚兵以授人之乱而已。

【注释】

①天宝:唐玄宗李隆基的第三个年号,使用时间为742至756年。

②二张:指武则天晚年的宠臣张易之和张昌宗兄弟,在张柬之等人发动的神龙政变中被杀。诸武:指武则天的侄子武承嗣、武三思等人。武三思在景龙政变中为李重俊所杀。

③安、史犯阙:指安禄山和史思明发动叛变,史称“安史之乱”,叛军曾一度攻陷长安和洛阳。阙,宫阙。旋踵:掉转脚后跟,比喻时间极短。

④贞元:唐德宗李适的年号,使用时间为785至805年。

⑤鱼朝恩:唐肃宗、代宗时期的擅权宦官,统领神策军,后被宰相元载设计杀死。吐突承璀(?—约821):唐宪宗时期统领神策军的权宦,后被唐穆宗杀死。王守澄(?—835):活跃于唐宪宗、穆宗、敬宗、文宗四朝的权宦,不仅统领禁军,还数度参与拥立皇帝之事。后因失势而被唐文宗酖杀。刘季述(?—901):唐末宦官,曾任枢密使,统领神策军。勾结藩镇势力发动政变,囚禁唐昭宗,拥立太子李裕,最后在宰相崔胤策划下,被神策军将领孙德昭杀死。

⑥振槁(gǎo):击落枯枝干。比喻事情极易成功。

⑦郭氏攘于前:指后汉大将郭威在夺取实权后,北上抵御契丹途经澶州时,被部下拥立而黄袍加身,建立了后周政权。事见《旧五代史·周书·太祖纪》。攘,侵夺,偷窃。

⑧赵氏夺于后:指后周禁军大将赵匡胤在陈桥驿发动兵变,黄袍加身,取代后周而建立了北宋政权。事见《宋史·太祖本纪》。

【译文】

唐代在玄宗天宝时期以前,没有人能够在京城天子脚下掌握禁军统帅大权,所以消灭张易之、张昌宗兄弟和武三思等武氏势力的时候,就像捆小鸡一样容易。如果说没有人在皇帝身边统领禁军会使中央力量不够强大,可是安史之乱发生后没多久,唐政府军就把叛乱平定了,说明事情并非如此。唐德宗贞元时期以后,鱼朝恩、吐突承璀、王守澄、刘季述等人骄横跋扈,而且废立甚至弑杀皇帝就像摧枯拉朽一样容易,他们所凭借依仗的,难道不正是皇帝聚集在身边、希望借以自强的禁军吗?到了五代时期,先是郭威夺取了后汉的江山,建立后周;后是赵匡胤篡夺了后周的天下,建立北宋。他们都是还没率军走出都城四郊的关门就实现了改朝换代。实际上,国家抵御周边少数民族、剪除国内叛乱时所凭借的,并不是聚集在京城的禁军。由此可见,天子将精兵聚集在京城,并不能使自己实际掌握军权,只不过是把军队集中起来交给别人去犯上作乱罢了。

边徼之备不修,州郡之储不宿,耀武于法宫明堂之侧,舍德而欲以观兵,弃略而欲以炫勇,天子之服天下,岂以左矛右戟、遥震遐方而使詟乎!唯兵在外而守在夷也,则外戚奄宦辽远而不相及,利不足以相啖,威不足以相灼,怵然畏天下之议其后而无挟以争。即有逆臣猝起以犯顺,亦互相牵曳而终以溃败。推而大之,舜、禹之舞干而三苗效顺,亦惟不与天下竞勇而德威自震,胥此道焉耳矣。呜呼!聚兵于王室以糜天下于转输,祗以召乱而弗能救亡,岂非有天下者之炯戒哉

【注释】

①观兵:原指阅兵,后引申为向别人显示和炫耀军力。《左传·宣公十二年》:“观兵以威诸侯。”《国语·周语上》:“先王耀德不观兵。”

②遐(xiá)方:远方。詟(zhé):惧怕,被震慑。

③怵(chù)然:害怕的样子。

④舞干:指文德感化。三苗:黄帝至尧、舜、禹时期南方氏族部落集团,又称“苗民”“有苗”。

⑤炯戒:也作“炯诫”,十分明显的警戒或鉴戒。

【译文】

边境的防御设施不完备,州郡的战略物资储备不够持久,却在朝堂之侧炫耀武力,舍弃德行的修养而去向天下显示军力,放弃法度方略的建设而去炫耀武勇,天子使天下归心,靠的难道是左手持矛、右手执戟,声威震慑远方从而使他们因畏惧而归附吗?只有将军队放在边境上抵御少数民族,才能使外戚、宦官都鞭长莫及,其中的利益不足以使其相互倾轧,威势不足以使其相互争斗,他们每天都战战兢兢,惧怕天下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地议论,因而不敢拥兵相互争斗。即使有逆臣贼子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突然发动叛乱,也会因为相互牵制而最终溃败。由此推而广之,舜和大禹修文德而使三苗部落效忠归顺,也并不是与天下比拼武力,却能够以德行和威势震动天下,用的也只是这种方法而已。唉!将精兵聚集在王室周围而使得天下因为转运庞大的军需物资而疲惫凋敝,最终只能招致祸乱而不能挽救国家危亡,这难道不是统治者们最好的前车之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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