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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摺纪行

人类也爱伪装 作者:渡边淳一


足摺纪行

我从少年时代起就爱看地图。

展开一张地图,从这座城市出发,沿着铁路或公路,跨过这条河,前往这个地方。

虽说只是用手指在地图上划来划去,却仿佛已触到某座未曾见过的城市和自然景观,梦想也随之信马由缰地驰骋四方。

我将此称作“指尖之旅”

迄今为止,我已旅行过多少次了?我去过日本多个地方,去过世界多个国家,旅行的次数真是数不胜数。如果仅限于日本国内,47个都道府县我都去过。

我的旅行大都是个人行动,去各地取材和演讲,我几乎对所有的县厅所在地和大城市都很熟悉。

但是,我对偏远地方的小镇、乡村、河流和山脉却知之甚少。

坦白地讲,这是因为我没时间去那些偏远地方。不过,“指尖之旅”一直在持续。

其中我最想去的地方就是足摺岬。

我想从高知市向西南方经由黑潮町去中村,乐享四万十川的清流,然后走访宿毛,沿滨海大道南下,途经中滨到达足摺岬。

虽说高知县我已去过多次,但这条旅行线路是早已想去却从未成行。

特别是我虽已去过高知县东端的室户岬,却还没去过西端的足摺岬。我觉得这样似乎重心有些偏移,所以总是牵肠挂肚。

于是,我趁这次黄金周有空,断然决定走访足摺岬。

从东京乘飞机1个多小时,我到达高知机场。

在下飞机的瞬间,南国的明媚阳光和葱茏绿色就迎接我,使我深深感到逃离大都市的喧嚣特别幸运。

这座机场因坂本龙马而得名,被称作“高知龙马空港”。不过,我倒觉得完全没必要在这里搬出龙马来。

这且不多说,我从机场直奔那座俯瞰太平洋的高尔夫球场。

我本人倒没特别希望这样做,是同行的MY君约我同去的。不过,我已很久没做这种在蓝天下追逐小白球的健康运动了。

结果,我的分数远远超过100,都是烦恼的数字。

此后入住市内酒店,沐浴并小憩后前往柳町的小菜馆“蚕寄”。

这家菜馆是当地金高堂书店的社长吉村向我推荐的,当然他也陪同前往。

菜品首先从魔芋刺身开始,还有大块的拍鲤鱼肉和刺身、鲤鱼汤煮竹笋和花椒芽、烤蚕豆、煮虎杖、润目沙丁鱼干、氽小干白鱼、菠菜沙拉、土佐小夏橙和番茄等等。菜馆为我们提供了高知县的山珍海味。

每道菜肴都充分保留了食材的原汁原味。

比那些美味佳肴更加活色生香的是老板娘。她眉目灵秀、嗓音清冽,有一种洗练的俏丽。

她身穿和服,搭配合体的白色长围裙,女人味十足,令人感叹“这才是支撑男人,不,引领男人的女人”。

另一位是附近夜总会的老板娘智沙,她也特意前来助兴。高知之夜真是乐趣无穷。

在此声明,不,倒也用不着声明一我之所以没去高知的名胜播磨屋桥和桂滨,是因为早已去过多次。

期待已久的旅行从明天开始。

从高知市到中村乘特快列车不到两个小时,而开车去则需要两个半小时。

我虽曾来过高知多次,可都没能下决心去那边,就是因为这段距离比较远。

第二天早上,我包租一台商旅车在雨中上路。

汽车从高知市驶上高速公路,又在须崎东下高速驶入旧道。

一上高速,汽车就进入漫长的隧道,驶入普通公路后又在大山之间蜿蜒绕行。从车窗即可俯望翠绿的深谷。

我以前就觉得四国应该是山国,而身临其境后这种感觉更加强烈。这里的山峰虽不像日本阿尔卑斯山那么高,但海拔五六百米的群山之间距离很近,层峦叠嶂。

汽车就在群山之间行驶,其间不时地出现二三十户人家的村落

我不知道那些村子叫什么名字,但我明白那里也有农田、农机具和汽车,也有人在生活。

在那些群山环绕的小村里,居民们全都互相熟识,也许甚至连哪家有谁来、有谁走都一清二楚,人际交往十分密切。

这与大都市淡漠的人际关系处在两个极端。不过,在那种亲密感和安心感之间,或许也有郁闷和烦恼存在。

虽说如此,住在这种地方的人们会怎样度过黄金周等节假日呢?

总而言之,从车窗望去,小村显得十分安宁闲适。可能是因为地处南国,看样子物产相当丰饶。

从高知市朝西南方驱车两个半小时到达中村。如今这里已由各市町村合并为四万十市,但我从感觉上依然希望称之为“中村”。

因为在很久以前我开始“指尖之旅”时,这个地名就已深深地铭刻在我的脑海中。

这里被称为“四国的小京都”,是我长久憧憬、渴望造访的地方。

可是,当我来到这里一看,却意外地发现它已失去古都的风貌,摇身一变成为明朗南国的现代化城市。

想象与实地所见果然大不相同。

这里已找不到我想象中的古老的武士庄园、寺院和园林建筑,找不到庄重静谧的古街道了。

不过,我在亲临当地后再次了解到,这里曾是京都一条家族的庄园。应仁二年(1468年),一条教房为逃避战乱,从京都来到这里居住。

这里由于是一条教房作为公家大名治理过的地方,所以从那时起就被称作“四国的小京都”。

虽说如此,但那已是500年以前的事情,所以古风古貌荡然无存也并非怪事。

不过,位于古代山城的为松公园一带还保留着当时的风貌,部分形如棋盘的街道使人联想到京都。

这座城市在幕府末期曾诞生过土佐勤皇党干事间崎哲马,也是幸德秋水的出生地。

秋水接受同为高知出身的中江兆民教导,当了《万朝报》的记者,并在该报宣称“吾乃社会主义者也”。他还公然反对日俄战争,举起非战论的大旗,创办“平民新闻”

后来,政府镇压社会主义者并逮捕秋水等人士。明治四十四年(1911年),秋水作为“大逆事件”的主谋,被强加叛国者罪名处以死刑。

高知县曾产生过以幕府末期的坂本龙马为首的众多名士,例如中冈慎太郎、武市半平太、板垣退助、滨口雄幸、谷干城等等。从勤皇党到总理总裁再到反政府主义者,他们都是经过黑潮濯涤的热血“土佐子”。

如今中村已更名为四万十市。市如河名,四万十川从市区一角流过。

我特别想游览这条悠缓的清流,于是去乘坐屋形游船。

听说这是日本第一清流,我就以为河水清澈见底。可实际并非如此,倒是迫近两岸的葱茏将悠缓的河面染得碧翠如玉。

在初夏暖煦的阳光下望着河面,极度的闲适令我昏昏欲睡。

其实,这条河并不像表面所见的那般温顺,因为河道里随处都有从上游冲下来的白沙堆。

而且,这条河上的桥面没有栏杆,其原因就是每年台风季节都会带来超过桥面的洪水,即使装上栏杆也会被激流冲走。

于是只剩下光秃秃的桥面。开车过桥时,一旦方向盘操作失误,就会立即坠河。

即便只是徒步过桥,也令人胆战心惊,所以年轻人骑车到了桥上便大呼小叫也不足为怪。

虽然对外宣称四万十川是日本最美清流,但它背后却隐藏着可怕的暴烈性情。

正如俗话所说,“美女心中藏夜叉”。

从四万十市径直南下,经过大约1个小时就可到达足摺岬。不过,我更想走访从此向西20千米的宿毛。

此地是大原富枝所著的《有个女子名叫婉》的舞台。不过,也许有很多人对此并不熟悉,那我就简单记述如下:

在江户时代初期,野中兼山担任土佐藩政的最高负责人。他强力推进国产振兴、林制确立、农田开发以及港湾修建等,却遭到反对派的暗算并垮台。简单概括就是在派阀斗争中惨遭失败,不久就突然死去。

他身后留下4男4女共8个孩子,以及包括侧室在内的4位夫人。支撑这一家人的就是婉的母亲喜佐。

在古代有个说法叫“父债子偿”正如此言所讲,兼山的遗子在父亲死后作为罪人被幽禁于宿毛。

其间长子病死,次子精神错乱而死,三子亦病死。剩下的四子贞四郎也意识到,自己作为男子如果不死,其他家人就不能得到赦免,于是自杀身亡。

如此这般,当遗属们从长达40年的幽禁中解放出来时,婉43岁,而母亲喜佐已经81岁。

但是,这位母亲在1年后也撒手人寰。与同父异母的姐妹分别的婉孤身一人前往高知市,在这里废寝忘食地学习医术,并继承贞四郎的遗志,修建了家族墓地和野中家族祠堂。

当时,婉在生母喜佐的墓碑上镌刻了如下碑文一“孤哀女婉泣植焉”(悲哀孤女婉伤泣而立此碑)。

现如今,在宿毛东福院的古墓地里还残留着兼山家族的部分坟莹。

不过,从全家人因父亲在派阀争斗中落败而遭受如此重罚,亦可窥见在敞亮南国的历史中也有阴暗的一面。

离开历史名城宿毛市,沿321国道驱车向南行驶不久,山谷渐渐开阔,前方展现出壮美的海岸线。

此处面临宿毛湾,渡过丰后水道便是九州的大分县。当然,从这里根本看不到那边。

我们从此地再次进入山间公路,行驶半小时后,前方又出现海面,再向前即到达小渔村中滨。

这里是中滨万次郎的出生地。这样说也许有很多人不太清楚,此人俗称约翰•万次郎。

万次郎是当地某渔夫的次子,当时连姓氏都没有。他在14岁时从附近的与佐浦出海打鱼遇险,所幸漂到鸟岛被美国的捕鲸船搭救。

但是,当时(1841年)日本尚处于锁国状态,无法回国的他就跟船直接去了美国,在那里学习英语和航海术。

他在10年后终于得以回国。又过了两年,佩里率领黑船登陆日本,万次郎被紧急召至江户担任翻译,且因功绩显赫被提拔为“旗本”,并开始翻译航海学著作。在日本年号改为明治时,他担任开成学校(现东京大学)的教授,还曾与欧洲视察团成员同行。

如此看来,人活一生何为幸事确实难以判定。

谁能想到他悲剧般遇险却偶遇美国渔船获救,还有机会学习英语成就了辉煌的后半生!

如今,在中滨还立着“约翰•万次郎诞生地”的纪念碑。

从中滨再向前行驶数千米又出现了壮美的海岸线,可当我看得入迷时,汽车再次进入山间公路。

这也是盘桓于断崖边的狭窄车道,透过崖下林间可见海面,而如此险路也被司机大胆地驱车驰过。汽车在行驶期间,有时几乎与对面来车亲密接触,在难以错车的路段,有一方会主动倒车避让。

如果让我驾车,恐怕要么吓得不敢动弹,要么因转向失误而坠崖。

足摺岬果然是令人不敢轻易靠近的陡峻之地。

驶过这段蜿蜒山路,前方终于出现了零星的民居、民宿和酒店。

不过,直到抵达此地之前,我都不知道足摺岬的海角有酒店。

说到海角,人们往往想到狭长的台地向海面突出、状如矛尖的礁石渐渐深入海中的景象。

可这里却是从海中崛起数十米高的礁岩,前端狭窄的尖角就是足摺岬。

遥遥千里路,慕名寻访足摺岬。

这里有一座万次郎身穿和服的巨大雕像,它正在遥望太平洋彼岸的美国方向。

我再次伫立于岬角之上,只见后方有座小山岗,前方和左右都是太平洋的汹涌狂涛。

观景台右侧有座雅致的白色灯塔,一条小径穿过灌木丛向那边延伸。

田宫虎彦写过名为《足摺岬》的小说,“足摺殉情”这个词也曾流行一时。

因为早已有过这种印象,所以我想这里可能是自杀胜地,并向陪同的人士确认,果然得知如今仍有人从去往灯塔的断崖上跳海自尽。

就在那道形如刀刃的岩壁之下、被太平洋的汹涌波涛冲刷的礁石缝隙之中,如今仍静静地漂浮着殉情者的尸体吗?

我从冥想中回过神来,只见不远处有两位徒步巡礼者正在驻足小憩。

在足摺岬的后方有座金刚福寺,是四国第38号名刹。迢迢千里路,我们乘车而来,而他们则是脚踏大地一步一步地走来

我对徒步巡礼者不辞劳苦的精神深感钦佩,并向他们点头致意。

我听说夜晚的足摺岬会被满天繁星笼罩,便在酒店用过晚餐后再次前往。

不巧的是,当晚薄云遮天,几近圆满的月亮也变得朦朦胧胧。虽然星斗稀疏,但在扩展180度的夜空中,倒也能辨认出那么几颗。

我把视线从空中移向断崖之下,只见夜幕中波涛依然激起白色浪花。侧耳静听,从太平洋的远方传来海潮的低吼声。

这里是天涯海角、陆地的端梢,至此已到极限,不可再向前行。

我却不由得想再向前行。或许有些人就是因这种冲动的驱使而纵身跃入大海。

死亡其实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就像在等车时被冥然招引跳下站台那样,人在岬角长久伫立,凝望着夜幕中的白色浪花,不觉间踏出一步,就会被黑暗吞没。

将人引向莫名所以的轻生,就是海岬的奇美与可怕之处。或许人们正是因此而受到海岬的诱惑。

翌日天气晴好,我在酒店商铺里找到了土佐小夏橙,于是委托店家寄往东京的事务所。

物如其名,一掌之握的小夏橙是高知的特产,每年4月中旬开始上市,酸甜可口,清香四溢,堪称昭示初夏到来的美味。

如此说来,舟桥圣一曾以《艺伎小夏》这个风流的标题写过一部小说。当然,这与小夏橙毫无关联。

这篇文稿到此完成,剥个小夏橙稍事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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