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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学成归国

西学东渐记 作者:容闳 著


第六章 学成归国

自予毕业耶路大学,屈指去国之日,忽忽十年〔应为八年〕。予之初志,所望甚奢,本欲延长留学年限,冀可学成专科。盖当予在耶路大学时,校中方创一雪费尔专门学院(Sheffield Scientific School),院长为诺德君(Prof.Norton)。予修业时,曾入此院附习测量科,拟为将来学习工程之预备。设予果能学成专科以归国者,自信予所企望之事业,将益易于着手也。惜以贫乏,不能自筹资斧。助予之友,又不愿予久居美国。彼盖目予为中国有用之人材,虑予久居不归,乐不思蜀也。于是捐弃学习专科之奢愿,而留学时期,于以告终。美人中劝予归国最力者,其一为白礼特(Perit),其人执业于美国某东方公司中;其二为阿立芬特兄弟公司之主人翁。所谓阿立芬特公司,即八年前曾以帆船载予来美而不取值者。此数人之见解皆甚高尚,其所以怂恿予归中国,非有私意存于其间;盖欲予归国后热心传道,使中国信仰上帝,人人为耶稣教徒耳。

有麦克教士者,于一八四五年至香港代勃朗为玛礼孙学校教员,于前第二章中已言及之。迨后玛礼孙学校解散,麦克乃重归美国,复入耶路为学生。兹复经美国教会派往中国传道,遂于一八五四年十一月十三日,与予同乘纽约某公司帆船名“欧里加”(Eure-ka)者,自纽约首途。时值冬令,为过好望角最恶劣之时会。盖隆冬之际,东北风极大,凡帆船向东方行,必遇逆风,无可幸免,而欧里加船此时正依此航路以进行也。此船本为运货以赴香港者,舟中乘客,除予及麦克外,实无第三人。起程之日,适彤云密布,严寒袭人。舟又停泊于东河中流,不能傍岸,予等乃觅小舟以渡。当登舟时,回顾岸旁,不见有一人挥巾空际,送予远行者。及舟既起碇,岸上亦无高呼欢送之声,此境此情,甚萧条也。

船初行,先以他船拖至桑得阿克(SandyHook),迨出口后乃解缆自飏。正值逆风迎面而来,势殊猛烈。风篷不能扯满,则张半帆,旁行斜上,曲折以进。船中载货极少,即欲觅一压舱之重物,亦不可得。以故冲击风浪中,颠簸愈甚。沧海一粟,如明星倒影水中,荡漾不定。此航路之恶,为夙昔所著称,固非自今日始也。由桑得阿克以至香港,几无平稳之一日。计水程凡一万三千海里,船行历一百五十四日乃达目的。予生平航海不为不多,然寂寞无聊,则未有如此行之甚者。

船主名辉布(Whipple),籍隶费拉特尔费亚城。为人粗犷无文,以口吃故,举止尤躁急。每日于船中所为,令人可笑之事极多,而于晨间则尤甚。彼每晨必登甲板,自船首至船尾,来回急走,以测候天空气象。有时忽骤止其步,驻足痴立,对逆风吹来之方向,仰首瞩天,筋涨面赤,眼珠几欲突出。暴怒之极,则伸两手尽力自搔其发,一若与此烦恼丝有无穷夙憾,必欲根根拔而去之者。如是往来跳跃,啮齿有声。或以足与甲板斗其坚,力跄不已。口中作种种亵语,对天漫骂,谓天公之作此逆风,盖有意与之为难,阻其进行也。顾船主虽毒骂,而口吃乃期期不可辨,其状可笑亦复可怜。予初见其狂暴如疯,颇生怜悯之念。迨后见其无日不如是,乃觉其人可鄙,殊不足怜惜。彼每次向天示威之后,必至力尽筋疲,乃于甲板上独据胡床,枯坐历数小时。舟中虽无人愿与之接谈,而彼固怡然相得,恒力搓其两手,自语自笑,状若无辜之疯人。长途中凡其举动,非疯非傎。船中水手,司空见惯,不以为奇。虽外貌不敢显轻侮之色,而心中固无不匿笑其为人也。

舟行之际,一切调度,全由大副一人指挥。此大副之专制,不啻海中一暴君。幸水手皆为挪威及瑞典两国之人,故尚肯服从其命令。若在美国人遇此野蛮无人理之事,必不能堪,或且起暴动以为对待矣。盖此船主、大副之役使水手,有如牛马,日夜无少停。途中所得暂事休息者,惟船行至热带时,适风波平静之数日耳。予稽旅行之日记册,计自解缆后约行两星期,始至马加撒海峡(Macassar Strait)〔原文义为:过马加撒海峡,计须抢风行驶约两星期之久〕,舟中人殆无一不生厌倦之心。过海峡后,船主乃扬言于众曰:“予此行所以不幸而遇逆风者,以舟中有约拿其人在也。”(相传约拿为古时先知,运最蹇。一日航海遇暴风,舟且覆,同舟者拈阄以求罪人,适得约拿,举而投诸海,风乃立止云。)语时故使予友麦克闻之,其意盖以约拿况麦克也。予友闻是言,绝不介意,惟对予目笑而存之。时予方与麦克谈论舟过海峡事,乃语麦克曰:“设以予司此船者,过此海峡不过十日足矣。”语时亦故高其声浪,使船主闻之。一则报复其语侵麦克,一则使彼自知其航术未精也。

当隆冬之际,设行舟不过好望角,而绕亨角(CapeHorn)以进,利便实甚。盖如是则可得顺风,不独缩短航海之期,且可省船主无数气力。但予以乘客资格,亦莫知其内容真相。该公司驶行此船,既无甚货物,又必逆东北风而行,岂其于经济上有特别之目的耶?若以予意,则必经亨角遵新航路以行,而予又可借此耳目一新矣。

船近香港时,有领港人至船上。船主见其为中国人,乃倩予为舌人,询其近处有无危险之暗礁及沙滩。予默念此暗礁与沙滩者,中国语不知当作何辞,久思不属,竟莫达其意。幸领港人适解英语,乃转告予以暗礁、沙滩之中国名词。噫,此领港人者,竟为予回国后之第一国语教授,不亦异乎!船主及麦克等见予状,咸笑不可仰。予自念以中国人而不能作中国语,亦无词以自解也。

登陆后予第一关怀之事,为往视予友蓄德鲁特。蓄德鲁特者,《中国日报》主笔。予在孟松学校时,彼曾以资助予一年有余,盖予之老友也。把晤后,彼即邀予过其家,小作勾留。旋赴澳门,省视吾母。予去家日久,慈母倚闾悬念,必至望眼欲穿矣。予见母之日,以一时无从易中国衣,乃仍西装以进。是时予已须矣,若循中国习惯,则少年未娶者,不应若是早须也。予见母无恙,胸中感谢之心,达于极点,转无一语能出诸口。质言之,予此时喜极欲涕,此种状况,实非语言笔墨所能形容于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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