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94年版序

唐诗选注 作者:葛兆光 著


1994年版序

选注完毕,照例要写“前言”。通常“前言”应当交代唐代诗歌的概况及诗人小传的撰写方式、选诗的原则、注释的体例,但篇幅的缘故使我不能在这里作关于唐诗的长篇大论,而蜻蜓点水似的泛泛而论也只是隔靴搔痒,弄不好反而会使读者如坠雾中隔岸看花,看得一头雾水仍不得要领。所以我在这里干脆不谈唐诗,好在有关唐代诗歌的历史与特征已经在各个诗人传论中写了不少,这里只说各个诗人小传的撰写方式、选诗的原则和注释的体例。

诗人小传依照惯例我介绍了诗人生平与他的诗风。前者比较容易,多少年来学者们对唐代诗人生平事迹的考证给我提供了方便,特别是一九八七年以后陆续出版的四册《唐才子传校笺》(傅璇琮主编,中华书局出版)汇集了古今研究的成果,这部由二十位专家共同撰写的著作对近四百个重要的唐代诗人的生平进行了精审的考证,这使我可以省却不少心力、减少若干错误,所以这本书里的诗人小传生平部分大都依据此书,诗人排列先后次序也按照此书考订的生年为准,当然还有一些无从考证生年的诗人则参考他的中进士年代或卒年等因素插入其中;后者比较困难,唐代诗人历来是被评头品足的对象,各种诗选也对他们多有评介,可是过去的评介总会犯两种毛病,一是评介差不多成了“光荣榜”上的模范事迹,泛而又泛的简评堆砌了一些虚文客套,即使谈及其缺陷也常常使用一个“当然了……”夹在中间作转折,既缺乏诗史意识却又博得了“公正”与“辨证”的外貌;二是在谈及诗歌艺术特征时总是爱翻来覆去地用那几个印象式的象征主义词眼,这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词尽管“放之四海皆准”,却常常弄得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因为它们似是而非的语义可以称得上“千转百变”,随人怎么理解它都能对此点头微笑。如果选注者要偷懒取巧,那尽可以大抄特抄并把“天下文章一大抄”那句老话借来自我安慰自我解嘲,可是选注者若想认真,就不免多费周折甚至自找麻烦。我不是一个勇于找麻烦的人,有时不免人云亦云,但有时也想谈谈唐代诗史变化及诗人在诗史进程中的位置,于是就不能不另找评价原则并根据原则有所褒贬,而一个诗人的诗风及其在诗史上的意义又绝非“好”、“坏”二字可以一刀切开的,常常好处即坏处,缺点即优点,因而又不能挪借“当然了……”作转折的简便方式,只好采用比较繁琐的叙述与评论手段;有时在评论诗人诗风时想说说至关重要的诗歌语言形式,于是那些方便省力的象征主义词眼就不能胜任这种叙述要求,因而只好撇开人们已经熟悉了的“雄浑”、“豪迈”、“含蓄”、“柔弱”以及“情景交融”等语词而采用一些人们较生疏的语言批评术语。此外,小传并不一定按诗人等级的高下来分配字数,而是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不一定面面俱到,而是各有侧重。这样一来,诗人小传就不免长长短短,与通常写法不大相同了。

选诗是一桩吃力的工作。所谓“吃力”是因为此前唐诗已经被选了不知多少次,从唐代人自己就开始披沙拣金,至今还留下了十种“唐人选唐诗”,自从《全唐诗》编定以后,选家都能很方便地从四万八千九百来首唐诗中一一翻过,即使加上今人编辑的《全唐诗外编》,翻个一两遍也并非难事,大抵选诗的人都不是瞎子,鉴定水平与眼力纵然有高下也相去不远,即使偶尔打盹漏掉几首,其他选家也会补选进来,所以在这么多唐诗选本之后再来选唐诗很难花样翻新,就算你再细心筛选,也只是在他人掘过的番薯地里拣漏,拣到了剩番薯个头也不大。不过,过去选唐诗的标准是“好”,挑“好”的并不是毛病,可这种选法仿佛选“劳模”,劳动模范虽好但他不一定是“代表”,于是还有一种选“代表”的方法,即按照诗史的轨迹与诗人的特色挑选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本卷选的《至分水戍》(骆宾王)、《深湾夜宿》(王勃)、《古兴》(常建)、《苔藓山歌》(顾况)、《秋怀》(孟郊)、《神弦曲》(李贺)、《重过圣女祠》(李商隐)等多少都有些这种意思,而杜甫多选律诗、李贺多选七言歌行、李商隐多选七言律诗等也多少有些这种意思。但是,我也很害怕犯清人黄子云《野鸿诗的》里批评的那种毛病:“好异者欲自别手眼,胸中先立间架,合者存,不合者去”,为了我的偏执意见而影响了读者要读好诗的希望,所以只好兼采“劳模”和“代表”的双重标准,尽可能多选“好诗”与“名篇”。当然就像清代薛雪《一瓢诗话》说的,“一则眼力不齐,嗜好各别,一则阿私所好,爱而忘丑”,我在选诗时也免不了个人的偏好,有时会删掉一些人人都选的作品却收录了一些少经人选的诗篇,也免不了有看走眼的毛病,有时会让一些该选的好诗从眼皮下滑走而让一些不该选的劣诗溜了进来。

最后再说注释的体例。按照清人张谦宜《斋诗谈》卷三里一种别致的说法,注释好比“注水”,“如球入穴中,灌水浮出”,这意思就是说注释的作用就是疏通字义词意让读者把诗读懂。可是,这样的注释总会给人重复的感觉,仿佛千家注释都是一张面孔。这是没办法的,比如说前人已经说了一加一等于二、太阳就是日头,你也只能说等于二,是日头,要是硬说一加一等于三、太阳是月亮,无异于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少不得被人讥笑,在相同的诗里作相同的注难免大同小异。其实为了核实注释是否无误,我翻阅过不少资料,可这种工作大半只是给别人的注释当了一次证人,证明他没犯错误而已,因为别人也不是不学无术,即使别人一时疏忽被我查出了少许错讹,我也只能悄悄改正,不可能叫别人对簿公堂或张榜公布,于是,注释好像难免雷同。好在接受选注任务时商定过一条原则,即要在注释中加入一些帮助读者理解与欣赏的文字,所以我在有的注释里对诗歌语言作了比较详细的说明,引征了一些资料指出它们的沿袭、影响及语义演化;有的注释里对诗歌意境作了比较繁琐的分析,引征了一些诗句进行对比,指出诗意与语言的发展;有的注释里对诗歌句法作了一些语言学评介,并指出诗歌语言与日常语言的差异;有的注释里引述了一些古代人的分析与评论,希望能帮助读者加深对诗意与技巧的理解与感受;当然在有的注释里我还加上了我的解说与分析,这样的注释不免使一些注文变得比较长,但我想,这样注来也许能对读者有一些裨益,而不至于让读者感到过分的不快。

本卷收唐诗二百八十二首,凡七十八家。

葛兆光

一九九一年四月二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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