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月光下的猫

父亲的迷藏 作者:安庆 著


月光下的猫

乔小山开始想念一个女孩,缘于一只猫。像忽然往前蹿了几岁,乔小山有了忧伤,有了缠绕在心头的挂念。

他先是喜欢上了舅舅家的一只猫。

清明节那天的早晨,乔小山的耳朵又被他妈揪住了。乔小山知道妈又要带他到舅家去,每次去舅家都这样,妈在叫儿子的时候不喜欢用声音,而是喜欢用脏手去拽听声音的耳朵,因为去舅家,乔小山的耳朵已经被他妈揪得长了一截。那经常刷碗、喂猪的手快触到他的耳朵时,他就隐隐地感到疼。

乔小山撩着水哗哗啦啦地洗脸,水很听乔小山的使唤,乔小山把水撩到耳朵上,水就把耳朵浇一遍,再从耳朵的两边往下流,甚至还滴进他的耳窝里,把他的耳窝也濯洗了。有时候那些水还好奇地探到他耳朵的深处,这时候乔小山会骂几句,然后把头枕在一个平面上让水珠再一珠一珠地爬出来。

乔小山其实是乐意跟着妈一小步一小步往舅家的那个村庄走的,一小截一小截就越走越近了。可惜乔小山根本没有见过姥姥和姥爷,乔小山只知道舅和舅妈。那个被喊作舅的人长期在外,像自己的父亲那样,一年也难得见上几面。所以乔小山对舅妈的印象特别深,乔小山觉得舅妈的瘦长脸,像秋天他家墙上那个不长也不短的丝瓜。舅妈的嘴角有一颗小黑豆,笑意经常从那个黑豆里蹦出来。让乔小山挂念的还有舅家的那棵石榴树,夏天一来石榴花晶晶地亮。

每年的清明乔小山都会跟着妈去一次姥姥、姥爷的坟前。两个坟包上长满了野草,野草的根已经扎进坟包的深处了,妈把一刀冥纸燃着时对乔小山说:跪下,快叫你姥姥、姥爷收钱。乔小山很听话、很乖顺地扑通跪下来,仿佛看见脚下有一座房,房子里住着两个鬓发斑白的老人。乔小山把坟前的麦苗跪倒了一小片,他很认真地念叨:姥姥、姥爷你们收钱吧。乔小山看见妈又点燃了纸钱,纸钱快燃尽时她跪在乔小山跪过的那片麦苗上,坟头上的黄纸在风中小声地响。是从坟地回来后看见那只猫的。乔小山的眼前砰地一亮。那是一只黑色的猫,乖乖地卧在舅妈的脚前,它和舅妈一样在春天的阳光中闭着眼睛,耳朵在睡梦中随着鼾声微微地耸动。舅妈倚在一只小椅上,脚蹬着门槛,脚上穿着小圆口的布鞋,脸上的那颗小黑豆格外惹眼。舅妈和猫几乎是同时被惊醒的,乔小山听见了猫叫,很甜润、很绵长、很动人的叫声。

按往常的习惯乔小山这时候应该去拽一两朵花,然后去村外的河边。可乔小山完全被这只猫迷住了,他蹲下身去摸那只猫,猫很温顺地让他摸,好像一开始它就喜欢上了乔小山。后来那猫开始躲避乔小山,好像看透了乔小山想占有它的心思。它往桌子下躲,往屋里的暗处躲,拐过来藏过去地和乔小山捉着迷藏。后来舅妈看见乔小山往她的床下爬就喊他起来,乔小山的屁股撅在床外,两只小膝盖顶在有点潮湿的地上。乔小山对着黑暗的床底喊:小猫儿,你出来,我只是想和你玩儿,我不会让你害怕的。乔小山喊的时候屁股上挨了很响的一巴掌,乔小山不知道自己的屁股打起来会这样响,可是乔小山还是不想出来,他相信他会找到一种和猫默契的东西。他又往床底深处爬去,猫却很利索地蹿了出来,一直蹿到了屋外的阳光下。

乔小山的妈揪着乔小山的屁股把他从床下拖出来,这时候舅妈已经开始做饭了,屋里弥漫起炒菜的香气。舅妈泰然地做着饭,好像压根儿没有注意到小山的情绪。

乔小山一心要抱走那只猫,可舅妈一直没有应允。舅妈觉得乔小山还是个孩子,会忽然冒出来好多想法。她知道乔小山喜欢上了这只猫,却说:你看这猫躲来躲去的,可能不喜欢跟你走,那就以后再说吧。再说这只猫是你舅上次回家专门给我买的,我真有点舍不得。乔小山几乎是哭着离开舅家的,他觉得很失望,回家的时候走得很快,在快走出那条回家的小路时他赌气坐在渠埂上,倔强地拧着头。妈从身后赶过来要揪他的耳朵,可她的手又缩回去了,因为她看见小山的眼里盈着泪花。

这个春天的夜晚,瓦塘村开始晃动着一个少年的身影,乔小山在这个春天知道了村庄里有多少条长长短短的路,多少个宽宽窄窄的胡同。清明节之后在妈又来揪他耳朵的一个早晨,乔小山竟然说出了一句仿佛他一下子长大了许多的话:那是你的娘家你自己去。那天小山的妈走在麦地中间的小路上时觉得自己多了几分孤单,男人在很远的一个铁路上挣钱,一般不能和自己一起回娘家,现在连儿子也拒绝和自己一起回了,那个揪耳朵的专利可能也要从这个早晨失去作用。这天,她从娘家回来得很快,这是多年来第一次。

乔小山的小脚踩在瓦塘的大街小巷,有一个夜晚乔小山的脚步忽然停住了,心扑通一声被撞响。乔小山屏住呼吸,他听见了猫的叫声,那叫声细细长长、婉婉转转地拽着他的心。乔小山的头一下子就扭到了那个传出猫叫声的院子,原来他一直在寻找的就是一个动物的叫声。乔小山读书的时代,乡村的猫儿很少,那个春天,乔小山的魂儿整个被猫勾住了。

乔小山俯在那家的围墙上,后来他趴在编得很结实的栅栏门前,栅栏门上别着新鲜的柳条和荆枝,朦胧的夜色里枝条透出青枝的涩气,乔小山静静地等待着又一声猫叫,等待着一个小动物跑进他的视线,他害怕刚才的叫声是他的幻觉。

终于他又听见了细细柔柔的叫声,又看见了那只猫,那只猫是白色的,猫的脚步像一缕轻风刮过河道上的细沙。他有点按捺不住地想冲过去。心咚咚地跳。直到听见吱的一声门响,他才从冲动中平静过来。他看见一个女孩,细高个儿,披散着一头长发。他听见女孩用甜甜的声音唤猫,她弯下腰,长发垂到脸前,露出细长的脖颈,她轻轻地伸出一双手,手又慢慢在夜色中交合,腰弯成弧形时臀鼓成一个美丽的小山包,猫顺着胳膊乖顺地爬进她的怀里,她把猫抱进了东屋。满天的月光星光洒下来,乔小山又听见一声撒娇的猫叫声,他还趴在栅栏门上,手里狠狠地捏着一枝柳条。

又一个黄昏,乔小山又站在了栅栏前。他的魂儿真的被猫儿勾住了,昨天夜里他失眠了,小床被他折腾得要哭了,白天听课他的心也不知跑到了什么地方。下午回家的时候他一直盯着头顶的太阳,埋怨太阳落得太迟,后来他干脆用被子蒙住头,好像这样天就黑得快了,就不用忍受太阳对他的折磨了。觉得天该黑了他呼地撩开被子,可太阳还在头顶上,窗外仍旧明晃晃的扎眼。当然乔小山最后还是胜利了,他把太阳摽到深山的沟里去了。乔小山急不可耐地趴到栅栏前,等待着一声柔软的叫声,等待着那个唤猫抱猫的美丽弧线。他看见了一架葡萄,葡萄藤的枝叶曲曲弯弯的,把整个院子都遮住了。漫长的等待中院里的灯渐渐地熄灭了,整个村子只剩下柔软的夜色。他却没有听到猫儿的歌唱,没有听到女孩的脚步声,这让他有了失望的痛苦,夜在少年无奈的思念中往更深处走,他想象着猫可能打瞌睡了,女孩可能进入梦乡了。村庄的夜晚显得更加幽静,月亮更加高远,乔小山怏怏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走了几步又拐回来,他不情愿就这样告别一个失望的夜晚,想见猫的欲望抓挠着他的心。他局促地去推栅栏门,栅栏门竟然是虚掩的。这给了故事一个延伸的契机。他大着胆把栅栏门一点一点地往高处托,减少了栅栏门与地面的摩擦,几乎无声地推开了一条缝。他开始在小院里寻找,寻找一只猫的身影,他踩在院里的脚步像风吹动河道的细沙。他想猫咪猫咪地叫几声,站起身来他又把这个欲望压了下去,不敢啊,这个院子里住着一家人呢,暴露了就会被撵出去,说不定还会挨棍子,那样就更见不着猫了。他把脚挪到了东屋的窗前,哎呀!他真的看见了猫,看见小猫卧在一张小床上,乖乖地打着瞌睡,他真是有些急不可耐了。他怯怯地去推东屋的门,呀!门竟然也是虚掩的。乔小山简直要打退堂鼓了,东屋里床上躺着那个女孩。乔小山的胆忽然又大起来,他忘记了羞涩,他急切地想看那只猫。

猫在小床上甜甜地睡着,白绒绒的猫在月色中那样纯净。沿着猫身他看见一只白嫩的手,那只手放在猫的身上,像在梦中抚摸着自己的孩子。女孩的另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胸前。被窝里的热气把一张脸润得潮红,女孩的胸在呼吸中一波波起伏,一绺头发搭在光洁的额上。在淡淡的月色中他静静地看着猫,看着熟睡的女孩,多好啊,在这里站着是多么的幸福。

乔小山像是一下子往前蹿了几岁,而且提前有了春心的萌动。又一个夜晚当他又站在那个叫家梅的女孩的床边时他几乎已经把猫忘了,他盯着家梅嫩藕一样的手臂,白葱一样的指节,红润的小腮,简直要俯下去亲一口了。乔小山真的不能自已了——我为什么没有这样一个姐姐或者妹妹,为什么我的身边没有这么漂亮的女孩?他想起父亲每次回来死死亲吻母亲的那种贪相,他终于慢慢地举起手来,颤抖着往那红润的脸颊上摸去,在就要摸到那个小腮时,他的双腿发出与地面嗒嗒的磕碰声。家梅的眼睑动起来,乔小山忽然清醒了,他想起他应该离开这个小屋,可是他已经走不动了。他听见家梅说:别动,别怕。家梅没有拉灯,她在淡淡的月色中对着乔小山说:你喜欢猫?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已经不单单是喜欢猫了,但他却只能这样回答:喜欢。家梅慢慢地欠起身,慵懒地坐在床头。家梅说:我们家原来还有一只猫。乔小山瞪着眼,好像要寻找那另外的一只猫。家梅吐出一口气,女孩吐气的声音是好听的,像音乐中的一个轻音。家梅说:现在我给你说说那只猫,这也是我想求你帮忙的事。

求我?

对。

求我啥?

家梅反过来问:我真的求你,你肯帮我吗?

乔小山没有犹豫,他还没到那种会权衡利弊的年龄,他只记得站在床边时他曾涌动的激情。乔小山的回答掷地有声:我敢。

家梅被乔小山干脆的回话感动了。她说:我们家其实还有过一只猫,可村长看上了那只猫,他给抱走了。我想那只猫,我想让你去把那只猫弄回来,我想了它两年了,你弄回来那只猫,我就把这只猫送给你。

不,我不要猫了。

不要猫?你害怕了?

不!我不怕。乔小山说:我要你……

家梅一个激灵。

乔小山说:我要你天天不闩门,我要天天来看你。

家梅的脸像被火烤了。

家梅说:乔小山,我知道你叫乔小山,你第一次进我家我就知道,我觉得你乖,我不管你,我知道你不是个坏孩子,我故意不闩门,我知道你还会来,我在等你。

乔小山问:你喜欢让我看?

家梅抓住乔小山的手,小山,你多乖啊,你想看猫你就来吧。

可你不能说我乖,我已经十四岁了。

家梅说:我都十九了,咋不能说你乖?

不能。乔小山说,我已经长大了。

乔小山在村里走。天旱,乡村的路走一步就腾起一片尘雾。村长家是大铁门,这让乔小山有点为难,大铁门严丝合缝,封闭得太严了。后来乔小山看见了树,院里透出的树杈提醒了乔小山,乔小山走到村长家的院子后,看见挨着房墙的是一棵大杨树,树叶在夜风中沙沙地响。乔小山勒了勒腰带,然后伸开手臂去搂大杨树,大杨树太粗了,搂了几搂都搂不住,他往上爬了几步又滑下来。乔小山从大杨树上下来,掂着鞋在北屋的山墙跟又找到了一棵细杨树,他先伸胳膊试了试,杨树比他的腰粗不了多少。他简直感动得要哭了,简直要对那细杨树作一个揖。他把一双臭鞋放在树下,两手搂着树一节一节地往上蹬,腿一曲一曲地往上移,他数了大约三十个数,便看见了房顶。

他爬到了村长家的房顶上。

乔小山坐在房顶上的时候觉得房顶太好了,星星和月亮都离他近了,房顶要比路面平整干净得多,房顶上的风也比下边的风儿爽。坐了一会儿,乔小山开始沿着房顶溜达,他在房顶的脚步是细碎的,脚步大了就会惊动房子的主人。他本来是要找个树下去的,可他看见了梯子,那梯子是用木头做的,他很小心地抓住梯子,一节一节落到了村长家的院子里。

乔小山猫着腰在院子里找那只猫,后来他听见了猫叫声。他停下来屏住呼吸,盼着那只猫能再叫几声,他的眼在夜色中像一架探照灯,他在树荫的遮盖下蹑手蹑脚。乔小山终于又听到了猫的叫声,循着叫声他找到了猫的方向,但他够不到那只猫。

乔小山在心里说:猫儿,你把家梅忘了吗?就是你原来的主人,是她让我来带你回家的,你快出来跟我走呀。

后来乔小山又顺着树滑了下去。

我看见了那只猫。乔小山说。家梅坐在小床边,手抚摸着卧在腿边的猫,两眼盯着对面墙上的一张画,画上是一棵松树和一只鹤,鹤的两眼和她对视着。家梅回想着那只猫在她身边的日子,回想着那只猫在多少个深夜里喵喵的叫声。她听见乔小山说:可我捉不到那只猫。家梅扭过头来看着乔小山,她盯着乔小山的眼睛,水灵灵没有一点杂质的眼睛。由于惭愧,乔小山的鼻头上沁着一溜儿细小的汗珠。家梅把手放到乔小山的头发上,后来她又伸出另一只手,两只手配合着捏住了乔小山黧黑的脸,少年的脸软软的、热热的。家梅捂着少年的那张脸有些感动地说:喊声姐。

又一天的夜里,乔小山和家梅一起来到村长家的房后,乔小山拉着家梅的手站在那棵杨树下,他和家梅一起抬头看着树,树冠在夜里是墨黑的一团,树叶发出细碎的哗啦声。乔小山说我就是从这棵树爬上去的。说着他脱了鞋,两手搂着树往上爬。家梅一下子拽住了他。不,小山,你没看见树叶上还有灯影吗?你进去是会挨打的。乔小山不情愿地下来,嘴上嘟囔着,村长讹了人家的猫还敢打人。

村长家的房后是一片杨树林,当年村长家盖房也是毁了一片树林的。家梅拉着小山的手往树林里走,草上的露水把他们的裤边沾湿了。走到一处土岗上,家梅搂住乔小山的膀子,双眼静静地盯着小山:小山,我快要出嫁了,嫁到很远的一个村。

乔小山蓦然有了一层茫然。他竟然搂住了家梅的腰,好像怕家梅马上就要跑了,就要到一个不知啥地方去了,就像林里的鸟远远地飞走了。他的话带着一个少年的忧伤:家梅姐,你为啥要嫁恁远的一个村,我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家梅叹一口气,拉着小山的手往她的脸上搁,小山,姐还要回娘家哩。

乔小山不知道女人终归是要嫁人的,而且嫁得再远也还要回到她的娘家来。乔小山想起他第一次看见家梅时她那葱白一样的手、披散在胸前的长发、睡在小床上时胸前的波动。他真的不想失去这样让他心动的场景,他紧紧地搂住家梅,在这个幽静夜晚的树林里他仿佛闻见了家梅淡淡的呼吸,忽然一句话就蹦了出来:家梅姐,等我长大了你嫁给我吧!家梅的胸口突突地跳起来。家梅有了泪花,为一个少年的幼稚,为一个少年的真诚。家梅流着泪摸着乔小山的头,摸着乔小山瘦小的身板,摸着乔小山尖尖的软软的屁股,摸得乔小山心里酸酸的,摸得乔小山有了忧伤。像往妈怀里扎一样,乔小山一头撞在家梅的怀里。家梅向后仰着身,她的身体更软,竟然有了一种来自浪谷深处的蠕动,在又一阵蠕动翻卷过来时,她裹紧了乔小山,她不能自已地弯下腰把馨香温热的唇摁到了一个十四岁少年的唇上。

那是乔小山也是家梅一生的初吻。

好久,乔小山说:家梅姐,我一定要找到那只猫。

乔小山被村长踹了几脚,他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两条瘦腿蜷到了肋骨上。乔小山捂着肚子骂村长不地道:你讹人家的猫算什么人。乔小山才骂了一句肚子又疼起来,他又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这是一天的午后,乔小山改变了策略,因为连续几个夜晚都是空手而归。离家梅出嫁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他要赶紧找到那只狸花猫。他在这天的晌午后跳进了村长家,果然看见了那只猫。猫卧在两丛月季花中间,乔小山向那只猫走去,他蹑着脚去捉那只猫,那猫呼地站起来,惊异地瞪着乔小山。乔小山说你别跑,是家梅让我来捉你回去的,她那样想你,你难道就没良心地把她忘了吗?可猫还是在院里跑。乔小山在猫的后边追,那只猫吓得叫起来,睡午觉的村长被吵醒了,乔小山就挨了恶恶的几脚。

乔小山是被他妈背走的。他趴在妈的背上歪着头,口水和眼泪混合着往妈的背上流。家梅远远看见乔小山伏在他妈背上,不知道该不该跟过去。这天夜里家梅走在大街上,离出嫁的日子不远了,家梅想好好看看把自己养大的村子,听听村庄的声音。后来她又去了那片小树林,脚又踩在潮湿的草地上。她想起那天晚上的乔小山,想起自己摁在小山唇上的吻,她再也忍不住就去了小山家。

小山跪在地上,他妈坐在铺着粗布床单的床上,她现在有些迁怒自己的娘家嫂子了,这女人对一只猫竟然这样吝啬。因为一只猫才有了小山偷猫的事,她不想再回娘家了,看见那只猫她就会想起自己的独生子被村长踹得多么疼。她不让儿子跪了,她去拽儿子,眼里淌着疼儿子的泪。她拉着儿子说:小山,咱给你爸写信,让他回家时带回来一只猫。家梅就是这时候推开了小山家的木头门,她的泪哗啦一下流下来,她说:怨我,真怨我,我不该叫小山去为我讨猫。是我让小山挨了打,你打我吧。

乔小山抓住家梅的手,说:家梅姐你别泄气啊,我一定要讨回那只猫。

家梅有点严厉地说:不,小山,我真的不要那只猫了,我就要出嫁了,你一定要听我的话。那严厉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愧疚。小山的妈有些乞求地抓住乔小山。小山,你家梅姐不要那只猫了,你就不要犟了,再犟还要挨踹。要不,我现在就去你舅家,把他家的那只猫给你抱来,我不信你舅妈就舍不下一只猫。

乔小山忽然哭起来,他说:妈,我永远不要再看到那只猫。

牵牛花在那个夏天还是呼啦啦地开了。乔小山在牵牛花、芨芨草织成的小路上跑,瓦塘人都知道乔小山在小路上跑。乔小山抱着一只猫,乔小山听见那狗日的喇叭还在响,狗日的响着喇叭的车把家梅姐娶走了。乔小山跑到大路上时娶亲的车还在跑。乔小山举着狸花猫,扯开嗓子喊着姐,雀鸟在他头皮上喳喳地叫。一朵大红的花旋过来,长着翅膀似的在乔小山的眼前飞,乔小山一直在路上跑,满天的云都红了,那花一直跟着小山跑,和乔小山比着跑的还有那只狸花猫……

十年或者五年以后,家梅在一个秋天回到了瓦塘,她去了那个杨树林。时代已经变了,个体养殖和种植兴起,到处是个体的小烟囱。她沿着杨树林走着,风中的树叶仿佛鱼在水面上飞,她找不到当初和乔小山说话亲吻时靠着的那棵树了,她后悔没有在那棵树上刻一个记号,她沿着树林漫无目的地走着、跑着,想着当年乔小山去截她的那条开满牵牛花的小路,那飞起来的大红喜字和孩子的狂喊声。

她醒来时听见了猫叫,简直是狂乱的交响,她往前奔跑着,看见了一个院子,门口挂着一个大木头牌子:瓦塘森林养猫中心。她推开门,终于在第三进院子看见了一群猫,一个胡子拉碴的人坐在一只狸花猫前,她听见男人在对狸花猫唱歌:月光下,月光下,月光下的猫……月光下,月光下,月光下的小树林……月光下,月光下,月光下的猫……他的对面有个小石凳,她慢慢地走过去,慢慢地坐下来。她伸手去摸那只狸花猫,抬起眼来,看着已经沧桑的乔小山,慢慢地说:我来了。

  1. 规范的叫法是“村主任”,有的地方习惯性地还叫成“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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