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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对周作人散文的语言艺术的感受

中国现当代文学名篇十五讲(第2版) 作者:陈思和 著


三、对周作人散文的语言艺术的感受

周作人的散文并不是现在的青年读者所喜欢的,这不仅仅是因为年代相隔太远,主要是他的文体不通俗,不流畅,非常苦涩,而且越到后来越是难读。但这种难读只是话语的隔膜不是学术程度上的隔膜,你一旦进入了周作人的特殊语境和认识世界,这些困难就消除了。不过青年人由于文化修养与知识背景所限定,大约也是无法喜欢周作人的文章。周作人在现代文学史上有着特殊的地位,但由于他思想的深邃与表述的特别,所言所行不肯随波逐流,独特的人生体味亦非流行思想与文化潮流所能理解,遭遇孤独与寂寞是必然的;后来因为当了汉奸,在汉贼不两立的观念下,口诛笔伐之声至今不绝,还连带了周作人散文的爱好者和研究者。这自然也妨碍了对周作人散文价值的认同。新文学史的主流本身是一种被时尚的流行文化思潮所左右的产物,它在近一个世纪的文学运动中已经规范和划定了固定的审美模式与知识谱系,西欧化和政治化的流行观念基本上锁定了研究者的思路,他们的西化的知识谱系与言语习惯都不能体会周作人散文的绝妙好辞。我有时觉得读书也要有缘分,有的人一读就读进去了,有的人苦苦用功也无济于事。

不过我还是想讲讲周作人散文的基本的语言艺术,我只讲讲自己的感受,没有什么普遍的意义。我喜欢周作人的散文语言艺术有两个特别之处:一个是文体的迂回,另一个是文体的丰腴。

先说迂回。迂回就是吞吞吐吐,不爽快,有点啰嗦。这怎么会成为一种文体特色呢?我想这与周作人的写作背景有关系。如果换了一种背景,也许就是缺点。周作人还有些文章没有收进他的《知堂文集》,他后来决心不谈文学了,把文学方面的议论文字都删去了。他有些文艺短论是很重要的,譬如《美文》、《个性的文学》等等,他在1921年提倡“各人各有胜业”时,有一项建议就是关于“美文”的提倡。周作人提倡的美文与我们今天所理解的美文不一样。我们理解的美文是文字的优美、意境的优美,等等,而周作人说的美文,是指心灵自由、能够准确表达自己的文化处境及其感受的文体。他在《个性的文学》里强调了所谓的“个性”概念:“个性的表现是自然的”,“个性是个人惟一的所有,而又与人类有根本的共通点”,“个性就是在可以保存范围内的国粹”(即民族性)。(注:周作人《个性的文学》,许志英编《周作人早期散文选》,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268页。)就是说,“美文”不是形式主义的文体,而是体现个性自由的文体;也不单单是指英国随笔的模仿,它还将穿起“国粹”的外衣,那其实就是以后的小品文的模式。我们读周作人本人所醉心的小品文,并不会觉得它是唯美的,或者是形式的,它只是一种自由的、个性的、随心所欲又弥散着灵气的文体。这种自由精神是在言论极不自由的中国现实环境下滋生出来的,所谓任意而谈无所顾忌的语丝文体,不能不受到严厉的压迫和控制。周作人的散文风格是在北洋军阀和国民党政权先后大屠杀中形成并走向成熟的,其文体也不能不带有鲜明的时代痕迹。我们从刚才分析的几篇散文就能感受到,作为有良知的自由知识分子,他面对时代的血腥气不会没有话要说,但是不能够直截了当地说,于是自由的个性受到压抑,就仿佛是鲁迅说的,在石头底下长出来的植物只能是曲曲弯弯的,在专制时代知识分子的良知要准确地表达出来,也不能不遭遇到巨大的言说困难,这是第一层的原因。还有第二层的原因是前面我们所分析的,周作人自身在“五四”新文学高潮中养成的启蒙知识分子的立场和广场型的价值取向都遭遇了挑战,他通过反省改变了价值取向,转向民间岗位,这使他对于“野和尚登高座妄谈般若”的自信也丧失了。前一层原因是客观的限制,后一层原因是主观上的限制,双重限制使他说出来的话不能不吞吞吐吐,但又由于他学识渊博,表达一个想法常常引经据典,曲里拐弯,正话反说,就形成了一种很特殊的文体。读他的文章好像一脚踩在棉花地里,软绵绵的,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也像走进一座迷宫,走进大门还无法搞清楚里面究竟会藏着什么宝物。然而它会吸引你一边读一边想一边体会,不断地与作者进行思想和语言的交流。如《闭户读书论》是从唯物论盛行和灵魂说消失说起,讲到人生烦恼,讲到几种消除烦恼的做法,然后才讲到读书,读什么书,为什么读,等等。刚弄明白一点意思,短短的文章也戛然而止了。回味一下,感到趣味正在这种迂回的行文表达。

迂回的特点不仅仅在行文过程,还体现在内容上的迂回曲折,在周作人的散文里,主要体现在言说本身的自我消解。周作人的文章读起来特别绕,常常后一句是前一句的转折,不断消解前面的意思,或者提出相反的意思。我们读下面一段,也是《闭户读书论》里的:

记得在没有多少年前曾经有过一句很行时的口号,叫做“读书不忘救国”。其实这是很不容易的。西儒有言,二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追两兔者并失之。幸而近年“青运”已经停止,救国事业有人担当,昔日辘轳体的口号今成截上的小题,专门读书,此其时矣……

这段话有三个转折,每一句都可以是对前一句的消解。“其实”句是消解“读书不忘救国”的口号,“幸而”句是纠正西儒的偏见。他的文章就是在句子的翻来覆去的表达中推进。自然,我们可以把这种不断自我消解的修辞方法看作是周作人反启蒙意识的反映,但从审美接受上确实是产生了一种迂回曲折的美感。读周作人的文章从未有一览无余的感觉,很简单的一个道理也不会让你简单地接受,总是在接受意义的同时更多地接受了他传送过来的趣味。

与迂回相关的,就是丰腴,俗称肥胖,这本来也是不符合审美要求的,现代的美人标准是以骨感为美。但由于曲曲弯弯的表达和引经据典的阐述,周作人的文体变得非常饱满。周作人标榜他的散文的“苦涩”味,按理说苦涩的意味应该在文体上显得清癯才对,但是偏偏周作人的苦涩带出了丰腴的感觉。关于这一特点,其他研究者也说起过。最早是河南大学的任访秋先生引用苏东坡评价陶渊明的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来评价周作人的散文,“癯而实腴”也是说看上去很清瘦其实很丰满的意思。后来舒芜、刘绪源都引用了这个说法。但是我一直觉得周作人的苦涩是做出来的,有意而为之的一种招牌,当然不能排除他内心有孤独寡合的一面,思想有高深独立的一面,修养有阳春白雪的一面,但这与审美境界上的苦涩还是有区别的,他的苦涩有时候是刻意追求的境界,不是他的本来之性。我喜欢周作人的恰恰是他世俗的一面,安心于朴素简单的生活方式,对世俗文化风习有浓厚兴趣并给以丰富的理解,以及对生理上独异特性的体谅与生命中异端表现的尊重,敢于冒传统道德和世俗偏见之大不韪,仗义执言,为异端的权利作辩护,等等,这都是我所喜欢的周作人,他有这样一种与世俗无间亲密的感情和本性,就不能不在文体上显现出真正的丰腴性。

丰腴在美学上值得炫耀的,大约不外乎一是知识的渊博,二是细节的丰富。这两点周作人都做到了。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后面跟着一大堆的中外典籍作后盾,仿佛是带领了千军万马,为的是攻克一个小小的城池。在知识渊博这一点上,周作人的散文不在钱锺书的《管锥编》之下。所不同的是周作人是“五四”一代知识分子,他的写作时代还是能让他曲曲折折地吐露一点自己的观点,人文立场相对要鲜明一些;而钱先生的写作时代大约连曲曲折折、吞吞吐吐的机会也没有了,所以只好学金人三缄其口,把自己的想法隐蔽得连自己也觉察不出来,一般人读上去误以为他是在为读书而读书,为引摘而引摘。知识渊博使周作人的散文不仅仅在论说时旁征博引,在描述事物现象时也常常一再引用古今中外掌故或奇闻,使叙述变得趣味盎然。随便引一例,在《闭户读书论》里有两句话讲到自杀:

倘若生在上海,迟早总跳进黄浦江里去,也不管公安局钉立的木牌说什么死得死不得。结局是一样,医好了烦闷就丢掉了性命,正如门板夹直了驼背。

这两句话里至少有两个细节都是附加上去的,第一句里说的是跳黄浦江自杀,可是他后面紧接着加了一句“也不管公安局钉立的木牌”云云。也不知道当时的黄浦江边有没有这样的木牌,但我相信是有的,而且也曾经有过记载,才会引起周作人的注意。他信手拈来就成了一句反讽。第二句是关于门板夹驼背的民间谚语,他也随手用上了,文章的趣味马上就出来了。周作人文体的丰腴与这种细节的丰富性有关,他的每一个观点刚说完,一定会紧接着举出细节来,使他的观点更加丰满更加有趣。通篇文章都是这样的手法,读上去就觉得很丰厚。

所谓丰腴,用在人体上就是身上的肉长多了,这本来没有什么可以夸耀的。但写文章不一样。周作人文章里的句子,总好像是从前一句话的缝隙里生长出来的,就像上面所举的例子,“也不管……”这句话是从前一句的内容里引申出来,并非必要,但也决不多余。这就是句子的丰腴性,如果没有这样的从前面句子缝隙里生长出来的句子,文体就显得干净利落,但也显得简单枯涩。仅以上例为题,如果取消了“也不管……”句和“正如……”句,意思照样成立,表达略显干净,但也失去了许多的趣味,也就不再是知堂散文了。所以,我觉得苦涩只是周作人所表达的一种曲高和寡的人生境界和欲言又止的政治环境,与文体没有直接的关系。

我们的文本分析就到这里。周作人的每篇散文都可以作认真的文本细读,他涉及的文化历史知识特别多,你真正进入了周作人的散文世界,仿佛是进入了一部浩瀚的百科全书,思想与知识的乐趣让你感受不尽。但还不仅仅是这些,周作人首先是一位人文知识分子,他对中国现实的所思所言,至今仍然闪耀着智慧的光芒,我读周作人的书,每每拍案叫绝,就仿佛是把眼前的人生道路一下子就透彻地点亮了。这种启发完全不是指导性的,而是让你感受到智慧的魅力、知识的魅力,让你感受到人文传统的传承的伟大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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