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水浒与金庸

金庸随想录 作者:贺兰 著


『拜金』五记

水浒与金庸

爱金庸,也爱水浒。考虑到酷爱排名的朋友,对这种骑墙的说辞,肯定会大大不满,因此,不得不明确地表态——爱水浒,更爱金庸。

爱和好是两回事,有些东西“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而另外一些并不完美的东西,却偏偏要放在心坎上温存,一如父母偏爱又丑又笨的孩子。爱必然偏,而偏见贤者亦不能免,一如钱锺书先生所说,偏见“是没有思想的人的家常日用,是有思想的人的星期日娱乐”(《一个偏见》)。因此,我决定胡扯几句家常话,以作为大家的“星期日娱乐”。

一 骂人

据说骂人是语言的最高境界。因为学习一门语言,总是自客套始,至骂人止。初学语言,只会怪声怪调地说“你好”“吃了吗”,待得左手扶腰,右手戟指,与泼妇顽童斗俚语粗话,方算是精通了这门语言。国人本擅长客套,与人作序,可以谦曰“佛头着粪”,写跋则“狗尾续貂”。不过时至近代,西学东渐,大家始而厌倦客套,渐渐不会客套,连副总统的笔杆子,也闹“备位储贰”的笑话。而骂人的风气倒是见长——水平姑且放置不论。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

以金庸的语言天分,骂人似乎是不成问题的,只看他诸多闲笔,就可以知道。桃谷六仙七嘴八舌,书中人被他们绕得糊涂,读者却纹丝不乱;朱碧二姝东拉西扯,大和尚心头火起,列位看官却是弄得清爽。以这份胡扯的笔力来骂人,按说应该举重若轻,驾轻就熟。奈何金庸先生生于江南水乡,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的,所以笔下人物,不免都沾染了些文气,一到骂人的时候,个个都矜持起来。清婉如林妹妹,可以毫无顾忌地骂“放屁”;大家闺秀凤姐姐,更是满嘴“扯你娘的臊”;江湖女子阿珂,却在盛怒之下,放了半日,依然放不出那个“屁”来,真让人替她着急。

金庸专门写骂人的场景其实不少,但是多为虚写。民间私斗如柯镇恶骂黄蓉:

柯镇恶的铁杖却恶狠狠的向自己肩头压下,口中还在骂:“十恶不赦的小贱人、鬼妖女!桃花岛上的贱货!”黄蓉从来不肯吃半点小亏,听他破口乱骂,怒从心起,叫道:“你有胆子再骂我一句?”江南七怪都是生长市井的屠沽之辈,出口伤人有甚难处?柯镇恶恨极了黄药师父女,听她如此说,当下甚么恶毒的言语都骂了出来。黄蓉自幼独居,哪里听到过这些粗言秽语,饶是她聪明绝顶,柯镇恶每骂一句,她都得一怔之后方明白言中之意,到后来越听越不成话,越听越是不解。(《射雕英雄传》第三十四回)

“贱人、妖女、贱货”出语平平,后面该到精彩的地方,却又用虚笔带过。某本北人,颇难想象“江南屠沽”的市井风采,只能对纸兴叹了。

小康骂萧峰,光景也差不多:

她越骂越狠毒,显然心中积蓄了满腔怨愤,非发不可,骂到后来,尽是市井秽语,肮脏龌龊,匪夷所思。萧峰自幼和群丐厮混,什么粗话都听得惯了,他酒酣耳热之余,也常和大伙儿一块说粗话骂人,但见马夫人一向斯文雅致,竟会骂得如此泼辣悍恶,实大出意料之外,而这许多污言秽语,居然有许多是他从来没听见过的。(《天龙八部》第二十四回)

这一段背面敷粉,以萧峰未闻,反衬小康博洽。某既不曾与群丐厮混,见识又当在萧峰之下,玉匣书留想象间,想象啊想象,为我的想象力一大哭!

专业选手的对决也未见精彩,不过胜在“声大喉粗,口齿便给”。《天龙》里契丹皇家骂手与叛军对骂,“萧峰对契丹语言所知有限,这些骂手的言辞他大都不懂”。《鹿鼎记》中的罗刹骂人话,更是可怜,只会骂“你吃粪便”“你是猪”等,粗鄙而简陋,哪比得上我中华语言的博大精深。好学如“大清抚远大将军鹿鼎公韦”都听得兴味索然,哈欠连天,某更是对之不屑一顾。

我记得起来金书唯一一次正面描写的大骂,是“鹿鼎公韦”微时在妓院中骂盐贩:

你敢打我妈!你这死乌龟,烂王八。你出门便给天打雷劈,你手背上掌上马上便生烂疔疮,烂穿你手,烂穿舌头,脓血吞下肚去,烂断你肚肠。

贼王八,你奶奶的雄,我操你十八代祖宗的臭盐皮……你私盐贩子家里盐多,奶奶,老娘,老婆死了,都用盐腌了起来,拿到街上当母猪肉卖,一文钱三斤,可没人买这臭咸肉……(《鹿鼎记》第二回)

这两段骂,酣畅淋漓,金书旁处所不能见,且一切“打人”,一切“卖盐”,大有身份,与“他妈的”“格老子”“辣块妈妈”那等口头禅有粗精之别。然,终究不过孩童声口,成年后鹿鼎公韦出将入相,再也没有机会施展这市井功夫了,为之一憾。

骂人不够痛快,这个毛病金庸自己也明白,他在《雪山飞狐》后记中写道:“只是书中人物宝树、平阿四、陶百岁、刘元鹤等都是粗人,讲述故事时语气仍嫌太文,如改得符合各人身分,满纸‘他妈的’又未免太过不雅。限于才力,那是无可如何了。”

其实人物粗豪,何必非“满纸他妈的”不可。《水浒》中,“狗脸张爷爷”一句“来也不认得爹,去也不认得娘”,粗豪毕现。比较骂人,更是误入《水浒》崤函之固:

却也好!只道说是“亲难转债”。人只道一个亲兄弟做都头,怎地养活了哥嫂,却不知反来嚼咬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你搬了去,倒谢天地,且得冤家离眼前。

你这个腌臜混沌,有甚么言语在外人处,说来欺负老娘!我是一个不带头巾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的马,人面上行的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鳖老婆!自从嫁了武大,真个蝼蚁也不敢入屋里来。有甚么篱笆不牢,犬儿钻得入来!你胡言乱语,一句句都要下落,丢下砖头瓦儿,一个也要着地。(第二十四回)

潘六姐的口齿,入得无双谱。不需特特点明,各位必已猜到。上一段为“戏叔”不成,将恩作仇,虽说言若有恨,实则言亦有情。语语双关,大有缠绵之意。“花木瓜,空好看”是大恨叔叔之“银样蜡枪头”也,那一声“冤家”更含恨、含怨、含情。可惜那冤家自顾愤愤地去了,竟然毫不解其中风情,为六姐明珠暗投一叹。冤家二次重来,只道回心转意,却说什么“篱牢犬不入”的混账话。金圣叹只是感慨“淫妇偏会说嘴”,却看不出,这里面有失望后的愤怒,也有落人把柄的心虚。高声说嘴,怕是掩饰心虚的成分更多于愤怒。

与潘金莲不同,演艺明星白氏父女“开口便是文”(曲文戏文,所以为文)

白秀英笑道:“‘头醋不酽二醋薄’官人坐当其位,可出个标首。”

白秀英道:“官人今日眼见一文也无,提甚三五两银子!正是教俺‘望梅止渴’‘画饼充饥’!”白玉乔叫道:“我儿,你自没眼,不看城里人村里人,只顾问他讨甚么!且过去问晓事的恩官告个标首。”雷横道:“我怎地不是晓事的?”白玉乔道:“你若省得这子弟门庭时,狗头上生角!”众人齐和起来。雷横大怒,便骂道:“这忤奴,怎敢辱我!”白玉乔道:“便骂你这三家村使牛的,打甚么紧!”有认得的,喝道:“使不得!这个是本县雷都头。”白玉乔道:“只怕是‘驴筋头’!”(第五十一回)

白氏父女谈吐中的“话本气”跃然纸上。施老夫子真可畏人也!

莫说骂人是小人女子的专利,英雄骂人也大有可观。智深师为《水浒》第一妙人儿,三山聚义,故友重逢,劈头第一句竟然是“自与教头别后,无日不念阿嫂”,真真让人绝倒拜倒。智深师痛骂太守一节,为金圣叹所盛赞,某却以为所论虽然阔大,言谈未免迂腐。在下所赏还是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的豪气:

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镇关西”!你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镇关西”!你如何强骗了金翠莲?(第三回)

这一番争执,初“不知者以为为肉也”,再听似乎又是为了“镇关西”的名号,最后一转,“你如何强骗了金翠莲”!毫无征兆,蓦然横出,真是石破天惊!郑屠所受震撼,当不亚于随之而来的那一记老拳,所以昏昏之下,竟然说出“打得好”这样的昏话来。不过,郑先生到底做了明白鬼,若有来生,当记此棒喝!

二 泡妞

水泊梁山整个一个断背山,《水浒》的同性情感多多少少有些暧昧,异性的情感多是写得龌龊。譬如书中说“宋江在灯下看了武松这表人物,心中欢喜”,金圣叹嫌过于含蓄,注曰:“灯下看美人,加一倍袅袅;灯下看好汉,加一倍凛凛。”不知这宋三看武二,是袅袅,是凛凛?后来“过了数日,宋江取出些银两与武松做衣裳”,这是泡妞的手段了,在阳谷县,武二竟然晓得给嫂嫂买料子做衣裳,可见宋哥哥教导有方,一笑。

这样一部断背书,竟然有泡妞教材,不能不令人惊奇。“五件事”“十分光”应为别书所不能道。

五件事中,独重“小”字诀。因潘、驴、邓囿于先天客观条件,非人力所能及;“闲”字平平无奇,盖想到泡妞者,都是闲人也。独独这个“小”字,人力能及,功效显著,不可不加意。

小,在话本小说则为“帮衬”:

风月场中,只有会帮衬的最讨便宜,无貌而有貌,无钱而有钱。假如郑元和在卑田院做了乞儿,此时囊箧俱空,容颜非旧,李亚仙于雪天遇之,便动了一个恻隐之心,将绣襦包里,美食供养,与他做了夫妻。这岂是爱他之钱,恋他之貌?只为郑元和识趣知情,善于帮衬,所以亚仙心中舍他不得。你只看亚仙病中想马板肠汤吃,郑元和就把五花马杀了,取肠煮汤奉之。只这一节上,亚仙如何不念其情?(《醒世恒言》卷三《卖油郎独占花魁》)

在元杂剧则为“知重”:

一年四季,夏天我好的一觉晌睡,他替你妹子打着扇;冬天替你妹子温的铺盖儿暖了,着你妹子歇息。但你妹子那里人情去,穿的那一套衣服,戴的那一副头面,替你妹子提领系、整钗。只为他这等知重你妹子,因此上一心要嫁他。(关汉卿《赵盼儿风月救风尘》)

到了《水浒》,可就简捷多了,西门大官人说嘴道:“我最耐得,他便打我四百顿,休想我回他一下。”赵钱孙看不起这门挨打功夫,胡说什么“谁自惭形秽了?他只不过会一门‘挨打不还手’的功夫,又有什么胜得过我了”,倒是出家的智光和尚比他明白事理:“能够挨打不还手,那便是天下第一等的功夫,岂是容易?”

谭公的武功明明远比谭婆为高,但妻子这一掌打来,既不招架,亦不闪避,一动也不动的挨了她一掌,跟着从怀中又取出一只小盒,伸指沾些油膏,涂在脸上,登时消肿退青。一个打得快,一个治得快,这么一来,两人心头怒火一齐消了。

……

赵钱孙呆若木鸡,站在当地,怔怔的出神,追忆昔日情事,这小师妹脾气暴躁,爱使小性儿,动不动便出手打人,自己无缘无故的挨打,心有不甘,每每因此而起争吵,一场美满姻缘,终于无法得谐。这时亲眼见到谭公逆来顺受、挨打不还手的情景,方始恍然大悟,心下痛悔,悲不自胜,数十年来自怨自艾,总道小师妹移情别恋,必有重大原因,殊不知对方只不过有一门“挨打不还手”的好处。“唉,这时我便求她在我脸上再打几掌,她也是不肯的了。”(《天龙八部》第十五回)

可恨赵钱孙未遇名师王婆,一世姻缘,就葬送在“不能小”。

不过话说回来,谭公虽然较赵钱孙识小,到底不过五十步与百步之差。“一动也不动的”挨打也就罢了,还要涂药治伤,真是大煞风景。美人拂面,竟然覆以药膏,较之“有人唾面,洁之乃已”还要煞风景,即便能做到“唾面自干”,犹是未解风情。真正风月高手该当仰面承唾,甘之如饴才是。不信看人家大理段二的表现:

秦红棉上身却能动弹,左手拍的一声,清脆响亮的给他一记耳光。段正淳若要闪避挡架,原非难事,却故意挨了她这一掌,在她耳边低声道:“修罗刀下死,做鬼也风流!”

秦红棉全身一颤,泪水扑簌簌而下,放声大哭,哭道:“你……你又来说这些风话。”原来当年秦红棉以一对修罗刀纵横江湖,外号便叫作“修罗刀”,失身给段正淳那天晚上,便是给他亲了一下面颊,打了他一记耳光,段正淳当年所说的便正是那两句话。十八年来,这“修罗刀下死,做鬼也风流”十个字,在她心头耳边,不知萦回了几千几万遍。此刻陡然间听得他又亲口说了出来。当真是又喜又怒,又甜又苦,百感俱至。(《天龙八部》第七回)

刚烈如秦红棉也被误十八年,“小”字功可不学吗?

莫说王爷之尊,做小伏低,有伤体面。漫说大理小国,王爷与情人私处一室,便是大国之君,臣子在侧,这等风流也又怎可错过。

玉如意转眸一笑,纤指拨动琵琶。回头过来望着乾隆,又唱道:“几番的要打你,莫当是戏。咬咬牙,我真个打,不敢欺!才待打,不由我,又沉吟了一会,打轻了你,你又不怕我;打重了,我又舍不得你。罢,冤家也,不如不打你。”乾隆听得忘了形,不禁叫道:“你要打就打吧!”(《书剑恩仇录》第七回)

挨打的甜蜜,固然不可对赵钱孙、谭公等江湖汉子言,就是西门大官人之流的土财又何曾梦到!

老施写男女调情,讲究的是循序渐进。王婆授课之前,金莲戏叔,武二渐渐从“知了四五分”“自有六七分不快”“有八九分焦躁”直到十分震怒,发作出来;王婆授课之后,潘巧云与裴如海眉来眼去,石秀在一旁有“一分瞧科”“二分瞧科”“三分瞧科”“四分瞧科”……真传实授“十分光”的时节,西门大官人亦步亦趋,不越雷池半步,潘娘子心有灵犀,逐步入彀,都在王教授“十分”算中。第十分光“西门庆且不拾箸,便去那夫人鞋上捏一把”,容与堂本李卓吾批道:“痴子,不必了。”这李和尚真是个不晓事的和尚,岂不知这第十分才是最必要的。枉你以前寄简听琴,柔情蜜意,都随时有可能变卦,待到“软玉温香抱满怀”才算大功告成,一块石头落地。

十字坡前,武二与老板娘,一个怜娘子“独自一个须冷落”,一个承诺客官“便在我家安歇不妨”,未尝不是情意绵绵,可是转眼间,一个倒也倒也,要变作包子馅,一个被踏在脚下,难逃老拳。华山之上,玉真子和何铁手一个诲人眷眷,满心收徒;一个巧笑嫣然,言辞可喜,可是一刹那就有金光直刺眉心。可见挨不到十分光,纵有千种风情,也是白与他人说。

我一向不否认女人“难养”,远之要怨,过于做小服低,也让她看不起。所以有时候“带玩弄地恭维,带冒犯地迎合”(钱锺书《猫》),往往更易得手。那“鞋上一捏”的火候就掌握得恰到好处。《鹿鼎记》里的美刀王相貌、人品、武功无一不胜那反贼逆臣,为了心上人,甘心情愿做农夫,一做就是十余年,这份深情,也算前无古人了吧?奈何“小”字功夫用得太过,对陈圆圆如敬天人,不敢丝毫冒犯,只满足于窗根底下,听琵琶私语。反不及韦小宝那黄口小儿,得以登堂入室,听专场、吞馋涎。段木头的“小”字功夫比胡刀王有过之无不及,但是那些爱护敬重都徒劳无功,直到天上掉下神仙姐姐,美人在抱,一吻定乾坤,才算尘埃落定。韦小宝的“小”功与段木头相似,不过段公子只是指望“成事在天”,韦爵爷却明白“谋事在人”,一把蒙汗药,做成十分光,还买大送小。不过这到底是旁门左道的手段,要说有利有节,收发自如,还要算段王爷,在吃耳光之前,已经捞回本钱,得亲芳泽了。小而能犯,犯然后小,段王爷驰骋情场,无往不利,当不是侥幸。

施老写情,到十分而止。金庸先生手笔,却能于十分之外另生十分。老施写到两情投契而止,金老写两情相悦后的绵绵情语,连琼瑶阿姨也甘拜下风。写到失意处,“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反正前面也在下雨”,哀而不怨;写到情浓处,“谁让他那么情致绵绵地抱着殷姑娘,我是不想活了”,烈而能醇。金庸情语不涉淫邪,其中最具邪气的情话,也不过是自称轻儇浪子的令狐冲“梦到带了一大块牛肉,摸到黑木崖上,去喂你家的狗”。用心虽然不良,说出来却含蓄地运用今典,所以腼腆如盈盈也能接受,不过轻啐一声“不正经”。

本不喜《神雕》,但是洞房花烛一场却能让我动心。李碧华总结《霸王别姬》:一个垂死的女人取悦垂死的女人。《神雕》这一节是垂死的男人和垂死的女人互相取悦——或许说安慰?

小龙女在镜中见他举袖擦干了泪水,再到身前时,脸上已作欢容,笑道:“我以后叫你娘子呢,还是仍然叫姑姑?”小龙女心想:“还说什么‘以后’啊?难道咱俩真的还有‘以后’么?”但仍是强作喜色,微笑道:“再叫姑姑自然不好。娘子夫人的,又太老气啦!”杨过道:“你的小名儿到底叫什么?今天可以说给我听了罢。”小龙女道:“我没小名儿的,师父只叫我作龙儿。”杨过说道:“好,以后你叫我过儿,我便叫你龙儿。咱俩扯个直,谁也不吃亏。等到将来生了孩子,便叫:喂,孩子的爹!喂,孩子的妈!等到孩子大了,娶了媳妇儿……”(《神雕侠侣》第二十八回)

尽管我知道他们都死不了,可是读到这里总是泪流满面。金庸的情话,总是用寻常的言语,直抵人心最脆弱的地方。老施自是望尘莫及。

三 使钱

孔方何物,竟令天下人兄事之。《邯郸梦》云:“有家兄打圆就方,非奴家数白论黄。少了他呵,紫阁金门路渺茫,上天梯有了他气长。”这有手段的家兄就是孔方,唉,钱喏!任你恁般英雄,一旦囊中羞涩,被一文钱难倒,也少不得英雄气短。秦叔宝沦落在天堂县,当锏卖马的时节,受饱了店小二的腌臜气,与手头宽松做“赛孟尝”的光景直是天壤之别。

《水浒》英雄虽说不过是一群落草强盗,但是入伙前,也不乏“先前阔”的——譬如鲁提辖。金圣叹就叹道:“鲁达,阔人也。”金说鲁达阔,是看鲁达出手阔,阔大人打人都豪阔,“只一拳”“只一脚”;俺看鲁达阔,却是看出他“不出手”的阔。旧时大户人家买东西,和咱们升斗小民不同,都不是现银交易。汪曾祺《鉴赏家》里专门给宅门送果子的叶三,“卖果子从不说价。买果子的人家也总不会亏待他。有的人家当时就给钱,大多数是到节下(端午、中秋、新年)再说”,这是买卖双方的体面。一如贾府,“王太医和张太医每常来了,也并没个给钱的,不过每年四节大趸送礼,那是一定的年例”。可是头次上门的胡庸医却要一两银子打发,不能“叫那穷小子笑话”。当然,像我这种眼孔小的人,难免要想到“不说价”的利润和富贵人“买小东西要花大价钱,买大东西反要花小价钱”的反常。

鲁提辖既然阔,就有赊账的体面了。茶坊中道:“茶钱,洒家自还你。”济楚阁中对史进道:“你有银子,借些于俺,洒家明日便送还你。”待得离去时,下楼来叫道:“主人家,酒钱洒家明日送来还你。”茶博士应道:“提辖但吃不妨,只顾去。”史大郎说:“直甚么要哥哥还。”酒店主人家更会说话:“只怕提辖不来赊。”所到之处,均可赊账,鲁提辖的风光可见。不过第二天,鲁提辖并不在意这些债务,只管打发金氏父女上路,气愤愤找郑屠算账,待得出了人命官司,把行李一卷,逃亡去也,只给茶坊、酒肆和史大郎留下一笔坏账。

金庸人物也有赊账的体面。衡山刘正风刘三爷金盆洗手,天下英雄齐赴衡阳来贺,刘门弟子迎宾时,也说过:“这里的茶钱,回头再算,都记在刘三爷账上。”茶博士笑道:“哈,是刘三爷的客人,哈,我们请也请不到,哈,还算甚么茶钱?”从中可以看出刘三爷在衡阳城的势力,也可以猜测,刘府在衡阳应是赊惯了,而且这次各路英雄的花差花差账记在刘三爷名下的应该不少,远远不止华山弟子这几杯茶钱。待得洗手不成,全家罹难,这一大笔债务少不得店家自认倒霉。读到此处,不禁对雁荡山何三七前辈佩服了个十足十,佩服他人品只有三分,佩服他的先见,倒有七分——“小本生意,现银交易,至亲好友,赊欠免问”。否则何先生在江湖交游甚广,刘三爷这样吃惯赊惯的主顾只消占十之一二,他的馄饨摊就支撑不住。

大先生以阔人对“狭人”,是俏皮的文字游戏,寻常看法,阔人该当对穷人,不过要是比较花钱,与阔人作对的似乎是吝人。作为金牛座的财虏,俺可以称得上吝人的知己。每逛超市,必然要把各种包装的干果详细计算,折合成单价若干,以定取舍。友人看不惯我这副“小”样,每每嗤之:“能差几何?”我也觉得惭愧,无奈天性使然,只好听之任之。其实惜财未必不风流,历史上好些名士都是爱财的,譬如王戎。再譬如《太平广记》记载:“吴沈峻,字叔山,有誉而性俭吝。张温使蜀,与峻别。峻入内良久,出语温曰:‘向择一端布,欲以送卿,而无粗者。’温嘉其无隐。”对古龙人物印象一直淡淡的,唯独一个小气君子杨开泰深合我意。请心上人吃五钱银子的水泡肚也能吓出汗来,这个富可敌国的“源记”少东是真怜财者!

《水浒》第一吝人要算打虎将李忠。街上师弟相逢,鲁提辖请吃酒,丝毫不以为荣,只想“卖了膏药,讨回钱”。吃酒时鲁达说:“你也借些出来与洒家。”他竟然只摸出二两来银子。金圣叹注曰:“虽与鲁达同是一摸字,而一个摸得快,一个摸得慢,须知之。”这就让我不服了,大家同样摸,有什么你快我慢——他若快时,不是“摸”而成“掏”了。不过,这两个摸还是有不同。鲁达摸,是摸不出。他的确再无银子,因此摸了半天,只有五两,毕竟拿不出手,需要再行借贷。他若摸得快,不必借银子。李忠摸是掂掇银子大小、轻重、成色,摸了半日,挑选出这二两的一锭,却被鲁达丢还回来。金评曰:“胜骂、胜打、胜杀、胜剐。”设想若是李忠能够坦然相告:“摸了半日,不见银色低的。”鲁达纵然不能“嘉其无隐”,也不至于“胜骂、胜打、胜杀、胜剐”。这地煞人物,毕竟比不得名士,而且记吃不记打,此番吃瘪,桃花山重逢,又来惹这“阔人”。说什么:“哥哥,只顾请自在吃几杯。我两个下山去取得财来,就与哥哥送行。”惹得鲁达不快:“这两个人好生悭吝!见放着有许多金银,却不送与俺;直等要去打劫得别人的,送与洒家!这个不是把官路当人情,只苦别人?洒家且教这厮吃俺一惊!”到底绑了喽啰,卷走酒器,这李忠没省下东西,也没赚来人情。吝啬到这种地步,却又太过些个。

吝人多是趣人,写来容易讨巧,可金大侠笔下似乎并没有这等人。传闻金大侠使钱亦不十分爽利,用小人之心度去,莫非自讳乎?一笑。

四 吃肉

水浒英雄讲究的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这大块肉当专指牛肉。浔阳城,宋江吩咐“可去大块肉切二斤来与他吃”,酒保却道:“小人这里只卖羊肉,却没牛肉。”惹得李二哥发飙,道是欺他“只吃牛肉”,淋了小二一身汁水。由此可以证明,大块吃肉,吃的就是牛肉。

许多朝代律法都是禁止屠牛的,祭祀、犒军之外,民间私屠耕牛罪名不轻。《宋史·包拯传》载:“久之,赴调,知天长县。有盗割人牛舌者,主来诉,拯曰:‘第归,杀而鬻之。’寻复有来告私杀牛者,拯曰:‘何为割牛舌而又告之?’盗惊服。”可见,“私杀牛”是见不得光的。“大块肉”之称,或许是为了避忌的隐语。

我国是农业大国,耕种之力,多赖耕牛。所以,“大块吃肉”于浪荡子弟而言,不过是贪图口腹之欲,在官家看来,就是“破坏劳动生产工具罪”。朱元璋微时自管偷人耕牛,杀了吃肉,登基后却是不许旁人杀牛的——所谓“天子不与白衣同”。

不过,一般良民大概也不忍轻易杀牛。李渔《十二楼》曾说“牛、犬二物,是生人养命之原,万姓守家之主。耕田不借牛力,五谷何由下土?守夜不赖犬功,家私尽为盗窃。有此大德于人,不但没有厚报,还拿来当做仇敌,食其肉而寝其皮,这叫做负义忘恩,不但是贪图口腹。所以宰牛屠狗之罪,更有甚于杀人;食其肉者亦不在持刀执梃之下。”“肉食之中,断了牛、犬二件”可以算“吃个半斋”,杀生罪名减半。

水浒英雄哪个是肯吃素的?即便只是半斋,也难为了“只吃牛肉”的铁牛。不过,入伙前的一百零八将也有良民,也有匪类,不能一视同仁。施老一一写来,大得人物身份。

史大郎的庄上,在逢年过节只是“宰了一腔大羊,杀了百十个鸡鹅,准备下酒食筵宴”,还算本分。与少华山贼人开战时节“叫庄客拣两头肥水牛来杀了”,可以准犒军例,不罪。劫取生辰纲之前三阮待客“买了二十斤生熟牛肉”,晁保正的庄子迎宾却只“宰杀猪羊”。富贵如柴进,文秀似花荣,虽然招待宋江这样的贵客,也不曾野蛮地杀牛以奉。

镇关西的肉店“悬挂三五爿猪肉”,拼命三郎石秀和杨雄后丈人的肉铺,“起上十数个肥猪”,这是真正“本分的买卖”,不是“船火儿”的本分买卖。

黑道生意却是卖牛肉的。母大虫顾大嫂的酒店,梁山的耳目旱地忽律朱贵的酒店都可以买到“花糕也似好肥肉”。不过,黑中更有黑中手,这些买卖,较之“挂牛头、卖人肉”的十字坡老店“积祖黄牛肉”的生意,不敢算不本分。

金庸生于现代,混迹于国际性大都市,对牛的感情自然淡漠,所以,信口吃来,也不见什么忌讳。

乔帮主初次出场,“桌上放着一盘熟牛肉,一大碗汤,两大壶酒,此外更无别货。可见他便是吃喝,也是十分的豪迈自在”。段木头若是略知大宋律法,此时怕是又惊又喜。喜的是江南水乡见此燕赵豪侠,惊的是富庶城郭,公然贩卖此违禁之物。

信阳也算不得穷乡僻壤,出城数里,店小二竟然大做禁品广告:“小店的红烧牛肉,向来算得是长台镇上一绝,远近一百里内提起来,谁都要大拇指一翘,喉头咕咕咕的直吞馋涎……”阿紫却也不以为难得,尽数拿来擦了皮靴。

叫花子不事生产,所以把牛肉看得平常。况乔帮主本是契丹胡人,更是吃得理直气壮。这吃牛的优良传统在丐帮世代流传,渐渐发扬光大。十九代帮主黄蓉的拿手好菜“玉笛谁家听落梅”中的一瓣梅花正是“小牛腰子”,而十八代洪帮主竟然辨得出,而且连部位都说得准,看来也是个积祖吃牛肉的。这道菜的发明人黄岛主本是风流名士,奈何亦好此味,竟与黑旋风李二哥口有同嗜。可发一笑。

五 吟诗

衡量英雄美人的价值标准往往惊人相似,一曰未许白头,二曰不许吟诗。

“女子无才便是德”“花如解语应多事”。男人心目中,“婴儿的头脑与成熟的妇人的美是最具诱惑性的联合”(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不幸被谥为才女,“就仿佛赞美一朵花,说它在天平上称起来有白菜番薯的斤两”(这是《围城》中方鸿渐用来讨好唐晓芙的话)。多言已在七出之列,何况多笔。才女也自有自知之明,或集名炊余、绣余、爨余,透着心虚;或故作道学语,标榜有德,结果在两个板凳之间坐个空。

英雄更不可沾染头巾气。是以元杂剧《李逵负荆》中,那句“轻薄桃花随流水”须是“听学究哥哥道来”方不减李二哥妩媚。“武十回”打店时节,武松不过引用时谚“大树十字坡,客人谁敢那里过?肥的切做馒头馅,瘦的却把去填河”,就令金圣叹不满,道是“只图押韵,遂与今日诗社无异。不意武二天人,亦复不免”。

话虽如此,学会一项本事的人哪里舍得不用?所以稍具诗词功底的文人写小说,难免心痒,往往忍不住替笔下英雄美女捉刀,派送几首诗词。梁羽生颇爱写诗,虽然有网络诗词名家推以“达到清代末流水准”,仍不喜。电影《卧虎藏龙》中,玉娇龙吟出话本气十足的七言八句,颇具搞笑效果,好在还可以糊弄住洋鬼子,轻易就弄个国际奖项。

施老旧式文人,吟诗作对应是当行本领,竟然“忍得住”,不转文,真是难得。宋江浔阳楼反诗极有山大王气,梁山保卫战中三阮的山歌大有匪气,都极合身份,全无文人酸气。另有两处卖酒词,写得极好。

一处是鲁智深大闹五台山,酒歌唱道:

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

顺风吹动乌江水,好似虞姬别霸王。

金圣叹道人家三四句接得不通。我却觉得这四句句句挑动鲁达心事,再妙不过。当年鏖兵之处,已成牧童嬉戏之所,然折戟沉沙,故铁未销,大江东去,流不尽英雄血尚在。关西军中血性汉子现在竟成五台山上侘傺一僧,英雄末路,胸中不平之气怎平?当此时,闻此语,便是没酒也激出血性来,山上那群贼秃的这顿打是免不了了。

一处是智取生辰纲,白日鼠白胜唱词: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

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此诗直是一篇策反檄文。二十军健身挑重担,在炎炎烈日下赶路,偏偏那贼配军杨志空着两手,作威作福,受气已经受到十二分饱,更哪堪旁人用苦乐不均之事撩拨?终于使麾下之人不敢怒而敢言,纷纷到夫人奶公处投诉,终于祸起萧墙,破了青面兽的固若金汤。取生辰纲十分功劳,这一篇酒歌可占七分,不知是否也是“听学究哥哥道来”。

金庸不善诗,偶有动作,必出纰漏。《天龙八部》中那句对子“春沟水动茶花白,夏谷云生荔枝红”,“枝”字出律,就是金大侠自出机杼将“荔子红”改作“荔枝红”。但是金庸一善藏拙,不能作绝不强作;二善借鸡生蛋,把前人成句用得熨帖无比,称得上“把得牢”。可以说,金庸小说中的诗词是现当代武侠小说中用得最妥当的。试举两例。

萧峰扇子题诗:

朔雪飘飘开雁门,平沙历乱卷蓬根。

功名耻计擒生数,直斩楼兰报国恩。

此为唐代诗人张仲素边塞诗,汪剑通手书,徐长老配画,赠给萧峰的。作为萧粉,对于这些中原豪杰原本没什么好感,虚伪残忍没担当,都让他们占尽了。然一句“功名耻计擒生数”却足以令人肃然起敬。江湖汉子可以捐生死,未必能舍虚名。萧峰替陈孤雁以血洗罪,他未见领情,可是萧峰当众宣布他“刺杀契丹国左路副元帅耶律不鲁的大功劳”,却让他感激涕零。丐帮本是抵抗外敌的民间力量,暗中行事居多,许多功劳不为人知,处江湖之远而能忧国忧民,已经难得,更何况“耻计功名”,汪帮主毕竟不能以江湖草莽目之,萧峰能够成长为盖世英雄,看来他也略有微劳。

大理段二赠“竹妹”的词,也是大妙:

含羞倚醉不成歌,纤手掩香罗。偎花映烛,偷传深意,酒思入横波。

看朱成碧心迷乱,翻脉脉,敛双蛾。相见时稀隔别多。又春尽,奈愁何?

其中“酒思入横波”马屁功夫极精,“星眸竹腰”应是竹妹得意所在,特特提出,美人安能不喜?“相见时稀隔别多。又春尽,奈愁何”说尽自己负心薄幸的伤心无奈,美人安能不谅?最妙在跋“书少年游付竹妹补壁”,可与“为文纨小姐录旧作”媲美,都能把原作者说得不明不白。看来段王爷对自家的文学修养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晓得“请客家里太局促,厨子手段太糟,就不得不上馆子,借它的地方跟烹调”(《围城》),不过这泡妞手段,倒是高明。

六 送礼

送礼难。难在不够知己,不了解对方需求;亦难在太知己,太了解对方需求,却不了解对方心思。前者还好理解,后者可见秦桧家的地毯。秦桧“一德格天阁”完工,四川宣抚使郑仲拍马屁,奉上地毯一条,铺开一看,大小尺寸竟丝毫不错,刚好铺满。秦桧对之很是忌惮,找个机会把郑某抹下去了。金庸在《卅三剑客图》里面说了这个故事。

讨好上司很难,所以最妥当的法子是跟风。上头喜欢花花草草,就搜集各种奇花异草,巴巴儿地送到上苑去,管它是不是已经焦了;上头喜欢假山怪石,挖平了泰山也要孝敬一番。《水浒传》里面的“花石纲”就是说的这么档子事儿。“花石纲”的副作用不是平了泰山,而是栽了青面兽杨志。

京剧《武家坡》云:“自古清酒红人面,财帛可以动心间。”所以次妥当的法子就是送金银珠宝。阳谷县的“跑部费”就是“自到任已来,却得二年半多了,赚得好些金银”。梁中书孝敬相爷丈人的“生辰纲”也是价值十万贯金银珠宝,以至于倒运的杨志又栽了。

施琅平台,给有知遇之恩的韦爵爷送些“台湾土产,竹箱、草席之类”,也算不会办事儿的极品了。和“张大哥、赵二哥、王三哥、孙四哥打平吴三桂”的厚礼一比较,不挤对他挤对谁啊。妙在施琅毫无知觉,进京的“请命费”,依旧“台湾的土产”“木雕、竹篮、草席、皮箱”之类,不是韦小宝不计前嫌,热心指点,险些误了大事。

如果不说行贿受贿,只说亲朋往来,落草为寇的英雄们,可算大手笔。大碗吃酒,大块吃肉之余,说不得要大秤分金银。少华山给九纹龙史进的礼物是“三十两蒜条金”,梁山晁盖给宋江的谢礼,更是出手就是一百两金子。本分良民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寻常礼物不过衣食而已。武二谢嫂嫂殷勤,送的是做衣服的料子;裴如海探干妹妹口风,是“背后一个道人,挑两个盒子”——说不得,是食盒子。史进回少华山的礼物,“买了三匹红锦,裁成三领锦袄子;又拣肥羊,煮了三个,将大盒子盛了”,有衣有食,已经算得浪荡子的败家行径。

金庸送礼似乎比施老在行些。

白眉鹰王给娇客张翠山的“薄礼”,于无数珠宝之后,是“特品紫狼毫百枝”“贡品唐墨二十锭”“宣和桑纸百刀”“极品端砚八方”。显然是炫耀女婿“铁划银钩”的书法。这天鹰教教主爱女及婿,倒也体贴得精致。妙在自家女儿找了个穷姑爷,连赏钱也出不得,只好将“武当五侠一面”,抵了那“千金之赐”。

峨嵋武当姻亲情谊,张三丰百岁寿宴,峨嵋派“十六色珍贵玉器之外,另有一件大红锦缎道袍,用金线绣着一百个各不相同的‘寿’字,花的功夫甚是不小”。绣袍的这份心思当然远在玉器之上了。其余各人所送的寿礼,大都是从山下镇上临时买的一些寿桃寿面之类,仓促间随便置办,分明不是拜寿,是找麻烦来了。

同理,《碧血剑》中,孟老爷子做寿,袁承志一行的白玉八骏马、翡翠玉西瓜以及珊瑚宝树自是重礼。而躲人的董镖头送的寿桃,怕是临时采买的;追人的归辛树,更是临时采买也不暇,索性“菲仪黄金十两”,的确敷衍得很。可是孟伯飞竟然“心下甚喜”,冲的当然是“神拳无敌”的面子。

同理,衡阳刘正风金盆洗手,天下英雄云集。贫寒如何三七,必是拿不出什么贺礼,说不得还要叨扰几顿酒饭。刘三爷赔本赚吆喝,攒的就是这股子人气。

晋阳大侠萧半和做寿,太岳四侠的大礼却是萧大侠千金的头上金钗——透着暧昧。怨不得杨夫人以为女儿春心动了。萧中慧虽说性情爽朗,此举却有些过于不拘小节了。

年关将近,回家团圆时节,自不好两手空空。可是购买礼物最难,只好参考郑板桥的润格:“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盖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准备红包十个,银联卡一张,凤姐姐说:“有了钱了,你们还撵出我来不成?”

  1. 民国初年黎元洪当选副总统时,饶汉祥代拟通电,有“元洪备位储贰”一语;后来饶任民政长,下车文告有“汉祥法人也”一语。当时有人以此二语撰成一联,曰:“黎元洪篡克定位,饶汉祥是巴黎人。”
  2. 张伯驹《红毹纪梦诗注》:杨(士骧)殁于直督任,赐谥文敬。有人为联嘲之曰:“曲文戏文所以为文,冰敬炭敬是之谓敬。”
  3. 鲁迅《读史与读经》:一个阔人说要读经,嗡的一阵一群狭人也说要读经。
  4. 《水浒传》第三十六回《没遮拦追赶及时雨,船火儿夜闹浔阳江》:“当初我弟兄两个只在扬子江边做一件依本分的道路……我弟兄两个,但赌输了时,我便先驾一只船,渡在江边静处做私渡。有那一等客人,贪省贯百钱的,又要快,便来下我船。等船里都坐满了,却教兄弟张顺,也扮做单身客人背着一个大包,也来趁船。我把船摇到半江里,歇了橹,抛了锚,插一把板刀,却讨船钱。本合五百足钱一个人,我便定要他三贯。却先问兄弟讨起,教他假意不肯还我。我便把他来起手,一手揪住他头,一手提定腰胯,扑通地撺下江里,排头儿定要三贯。一个个都惊得呆了,把出来不迭。都敛得足了,却送他到僻静处上岸。我那兄弟自从水底下走过对岸,等没了人,却与兄弟分钱去赌。那时我两个只靠这道路过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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