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大堰河

大堰河 北方 作者:艾青 著


大堰河

据一九三六年十一月上海群众杂志公司版排印

大堰河——我的褓姆

大堰河,是我的褓姆。        
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庄的名字,   
她是童养媳,            
大堰河,是我的褓姆。        

我是地主的儿子;          
也是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长大了的,   
大堰河的儿子。           
大堰河以养育我而养育她的家,    
 而我,是吃了你的奶而被养育了的,   
大堰河啊,我的褓姆。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的被雪压着的草盖的坟墓,     
 你的关闭了的故居檐头的枯死的瓦菲,  
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园地,   
你的门前的长了青苔的石椅,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         
在你拍去了围裙上的炭灰之后,    
在你尝到饭已煮熟了之后,      
             在你把乌黑的酱碗放到乌黑的桌子上之后,            
   在你补好了儿子们的,为山腰的荆棘扯破的  
   衣服之后,              
 在你把小儿被柴刀砍伤了的手包好之后, 
   在你把夫儿们的衬衣上的虱子一颗颗的掐   
  死之后,              
 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颗鸡蛋之后,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我是地主的儿子,          
 在我吃光了你大堰河的奶之后,     
 我被生我的父母领回到自己的家里。   
  啊,大堰河,你为什么要哭?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我摸着红漆雕花的家具,       
 我摸着父母的睡床上金色的花纹,    
我呆呆的看檐头的写着我不认得的   
  “天伦叙乐”的匾,          
 我摸着新换上的衣服的丝的和贝壳的钮扣,
我看着母亲怀里的不熟识的妹妹,   
我坐着油漆过的安了火钵的炕凳,   
我吃着研了三番的白米的饭,     
但,我是这般忸怩不安!因为我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大堰河,为了生活,         
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       
 她就开始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    
她含着笑,洗着我们的衣服,     
她含着笑,提着菜篮到村边的     
  结冰的池塘去,           
她含着笑,切着冰屑悉索的萝卜,   
她含着笑,用手掏着猪吃的麦糟,   
她含着笑,扇着炖肉的炉子的火,   
她含着笑,背了团箕到广场上去    
  晒好那些大豆和小麦,        
大堰河,为了生活,         
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      
她就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    

大堰河,深爱着她的乳儿;      
在年节里,为了他,忙着切那冬米的糖,
 为了他,常悄悄的走到村边的她的家里去,
为了他,走到她的身边叫一声“妈”,  
大堰河,把他画的大红大绿的关云长  
  贴在灶边的墙上,          
 大堰河,会对她的邻居夸口赞美她的乳儿;
大堰河曾做了一个不能对人说的梦:  
在梦里,她吃着她的乳儿的婚酒,   
坐在辉煌的结采的堂上,       
而她的娇美的媳妇亲切的叫她“婆婆”   
……                
大堰河,深爱她的乳儿!       

 大堰河,在她的梦没有做醒的时候已死了。
 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她死时,平时打骂她的丈夫也为她流泪,
五个儿子,个个哭得很悲,      
她死时,轻轻的呼着她的乳儿的名字, 
大堰河,已死了,          
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大堰河,含泪的去了!        
同着四十几年的人世生活的凌侮,   
同着数不尽的奴隶的悽苦,      
同着四块钱的棺材和几束稻草,    
同着几尺长方的埋棺材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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