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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5 骄傲样哦

这会儿的太阳好温暖 作者:刘瑶


Chapter 05 骄傲样哦

父亲单位的俱乐部,经常在礼拜六晚上举行娱乐活动,像电影、演出等。

有一次上演话剧,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话剧。我被深深地吸引了,看得很认真。讲的是一个出废品的车间的事情。我对演员那大嗓门、大动作的表演形式非常着迷。

回到家我找到很大的一张牛皮纸自己写了个话剧。有时间、地点、人物出场这些背景交代。不是我天生会,而是我看演出时,旁边的墙上有字幕打出,我照着样子写的。

话剧很短,是个独幕话剧。是因为一个坏电阻没被检验出导致整个仪器损坏的故事。情形其实和那个话剧差不多,也可以说是我重新把那场话剧默写了一遍。想不起来的部分,自己就再编造些合适的台词。

放学路上,我拿出那张被细细密密的字迹覆盖着的牛皮纸,向同学们炫耀我人生中的第一部话剧。然后我忍不住摇头晃脑地说了句:“我发觉我蛮聪明的!”

正在说话的同学们忽然就不说话了。

回家那段路其实蛮长的。但大家就是一直沉默不语,气氛太难堪了……

那一路上我脑袋里乱七八糟的,觉得自己好丢人,好丑。我似乎听见同学们在心里说:“骄傲样哦!”“哼,不谦虚不谦虚!”“她以为自己是谁啊?”

在这压抑到喘不过气的氛围里,我明白了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在这个以谦虚为美的时代,我这样一个三年级的小学生,实在是狂妄得有些离谱。

这件事的直接后果便是我再也不敢王婆卖瓜,说自己好了。不过,我觉得这样挺好,我得感谢那几个同学有意无意间给我的教训,让我一生受用。没人愿意在一个人摇头晃脑自卖自夸后,还想给予他额外的掌声和赞美。

虽然我们那时才三年级,但人心对事物的好恶的敏感反应真不是受年龄操控的。打那以后,别人表扬我,我最多说声“谢谢”或笑而不语。

不过有时也会弄巧成拙。

一次一个摄友说我拍片子有内涵。我有点不好意思,为了表示谦虚,于是说道:“没有吧……我不是一个有内涵的人……我也不懂什么内涵……”

对方听罢,愣愣地看着我。气氛一时陷入尴尬的沉默。事后我恨死这语无伦次、虚情假意的谦虚……太“作”。我真想抽自己一个大大嘴巴。

在现实生活里,我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这不仅是因为我生性害羞笨嘴拙舌,还因为我老念错字。

就讲最近的,同学聚会,点菜。豇(jiang)豆我念红豆。过后归纳所点的菜单时,之前就坐在身边的老班长在念到豇豆的时候,放慢了声调:豇(jiang)豆。

我顿时觉得脸上有点发烧,同时在心里狠狠骂自己。因为在念这字之前,我心里是不确定的,有过要不要先请教一下再念的想法。我对老班长说:“哎呀,又念错字了,所以我出门不敢讲话哎。”

老班长善解人意,安慰我说:“刚才有个字我还不会写呢,我把菜单拿过来,一笔一画才写出来的哎。”

老班长在帮我找平衡。我心里明白—其实脸已经丢了。

我不是个爱学习的人,仅有的一点文化全是小学那会儿积攒的。这里只指语文……和数字有牵扯的科目我一概懵懂不解。那些阿拉伯数字让我心生烦躁,从小我就排斥复杂的事物,其实就是怕动脑子。相反地,我喜欢去做那些能立竿见影的不需要复杂环节就能见效果的事情。已经快忘了高中是如何毕业的。记得直到有了孩子,我还常做噩梦—坐在考场,考不出来,我一着急,急醒了!

讲个在家里出的洋相。20世纪70年代伊朗大革命时,霍梅尼这个名字常在广播、报纸里出现。有一次我念报纸时,把“霍”念成“崔”,全家人笑得前仰后合。“维纳斯”我还念成过“维内斯”……还有很多尴尬难堪,不光是因为我没文化,也是我不知趣,自找的……

回忆上学时,我的书本比其他同学要脏,还破烂得多。我喜欢乱写乱画,就算被老师批评,可还是忍不住。

四年级时,我写了个拟人小品。讲的是放学后,桌子说它腰疼,椅子说它腿疼,以此来批评班上同学不爱惜公物。后来老师看见说写得好,让我出黑板报、当宣传委员。

我很开心,觉得自己是块写作的料。秉持着这股热情与自信,我用笔用力地在数学书的前页写上“刘红燕作家”,在语文书上写上“刘红燕画家”。因为我喜欢画画,想过将来当个画家。兴致来时,我喜欢照猫画虎,然后在墙上东贴一张,西贴一张。父母开始还叫我不要乱糟蹋墙,后来看我忙得不亦乐乎,也就懒得管了。

自认倒腾得有模有样之后,我便不满足于自个儿欣赏了,迫不及待地把同学喊家里来玩。大家来到屋里之后,我便有意无意地把大家引到贴满我“大作”的墙边,然后怀着激动愉快的心情等待着赞美。大家多半是能满足我这般虚荣的执着,但也有几次,带来的人只是瞄了几眼,也不多言语,便找其他的玩的去了。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心中暗自着急,但也不好意思表露。总不能把他们硬拉回来吧?

羞愧、沮丧,更多的是懊恼。

哼,画的不比你好?你就嫉妒呗!

也是四年级,老师让我读课文。

我读了。先是有窃窃低语,一会儿寂静无声。再后来,低语又起,声音越来越大。再然后是笑声……

“哎哟,噫怪!(南京方言,指有点恶心)”“好玩!”“嘿嘿!”

……

我停下来向讲台上的老师望去,希望他给予赞赏支持。老师看看我,往日里严肃冷静的目光在与我对视了一下之后,便匆匆回到课本上。他那不自然的似笑非笑的表情让我有点失望。我心里清楚得很,这些反应全因我是在以一种声情并茂、抑扬顿挫的“普通话”朗读课文,我甚至把标点符号的节奏也读了出来。

“化学、物理、地理、语文、数学……”我都是以一种激昂的语调读完一个词,顿一下,再读下一个。整篇课文我都是以一种充满感情,可以说有些戏剧化的语调读下去的。

在这之前,班上所有的所谓朗读都是拖泥带水像念经一样,每一个字,每一个词,每一串句子,就像没有血肉的躯干一样,干巴巴地堆砌在一起。大家早已习惯这样的朗读方式,也安于这样的朗读方式。这下好了,我没头没脑地来这么一下,同学们认为“臆怪”“肉麻”,老师都接受不了,正常也变为不正常了。但我心里知道自己这样读课文是正确的,我对自己很满意。至于那天突然如此大胆大声不按常规读课文,我已想不起缘由。只记得打那次起,我喜欢上了朗诵和写诗。

我知道我写的那些诗存在很多毛病,有的错字把原本的意思都搞反了,被旁人点醒了自己也觉得好笑。而且说它为诗也有些牵强。但我还是乐此不疲地写,乐此不疲地在镜子前高声朗诵。后来的孩子爸爸常笑我的诗是东拼西凑,幼稚得很。但即使过了这么多年,我也还是喜欢我的诗。关乎它们的那些不怎么样的评论,我也懒得辩解。

我有时会因为无意中瞄到书里的一段话、电影旁白的一个词语、一句歌词激动或伤感得不行,诗情会喷薄而出。搜刮脑海中不多的词语,想努力表达出当下心灵的震颤。常常写两句就写不下去了,只留下无处宣泄的诗意和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捶胸顿足。

那时候的自己只是糊里糊涂地成长着,对于未来的自己,没有规划,一无所知。但是,在不知不觉中,童年的境遇已经深深地影响着我的性格,影响着我看人与爱人的方式。

就在我拿起相机开始自拍之后的某一天,看着镜头里的自己,我突然有种恍惚。那个敏感,骄傲,坚强又脆弱的小女孩,她老了。

可是,她的眼神还是那么倔强、孤傲,她的姿态还是那么不易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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