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无关生死

徒·途 作者:町原 著


无关生死

晶晶用衣服卷成的布条蒙住我的眼睛,牵着我的手,让我在黑暗中跟着她走在南京陌生的道路上。她边走边笑着问我:“怕不怕?怕不怕?”我总会笑着说:“不怕不怕,就算你把我带到坑里我也不怕啦。”这时,她就会在我手上捏一下,调皮地说:“看你怕不怕!”

当晶晶摘下布条,我睁开眼睛一看,眼前是一个宁静的湖泊,湖边青草幽幽,远处有许多拱桥和曲径。晶晶坐在我旁边,看着我咯咯地笑。

那时候,她才大四,在南京实习,当老师。

晶晶,起初并不叫这个名字。那时候我还在拉萨,记忆中总会出现一个叫“白玛”的女孩。不期间,晶晶在网上给我留言说:“町原,我就是你笔下的那个白玛。”

于是她就告诉我她曾多次入藏的经历,说我所描述的性格和样子,说的就是她。我笑笑不置可否,但从此心中对于书中所描述的白玛,就有了一个具体的活着的人。我们始终都没见过面,在此期间我曾经给她送过一条我亲手做的有个小铜制狮子头的手链。她曾经告诉我说,那是她收到过的最美最喜欢的手链了。渐渐地,我就开始称她为“白玛”了。

那时候我没钱,只能从上海坐最便宜的火车去南京跟她见面。那火车是我这辈子坐过的最慢的火车,买的是站票,一路就在车厢角落里蹲着过去。这是我第一次去南京,一走出南京火车站,就看见那巨大的湖——我却叫不出名字来——这湖很大,很美。但我没敢把眼睛停留于这美景太久,就慌忙地搜索起“白玛”的身影。我曾见过她的照片,根据记忆在火车站的人潮中搜索着她。忽然看见一个女孩,头戴太阳帽、墨镜、戴着耳机,穿着一身运动服,靠在一扶手电梯出口,一脚站立,另一只脚提起放在膝盖后的墙壁处,旁若无人地在哼着调调。我就站在不远处,不靠近、不电话、不喊她,就远远地微笑着看她。过了一会,她似乎感觉到我一样,抬起头朝我这边看来,把墨镜摘下,眼睛瞪了一下,慌忙往我这里跑过来,抓住我的双手,喊着:“町原!你来了怎么不喊我!”

我微笑着说:“我想多看你几眼嘛。”

“白玛”牵着我的手摇晃了好几下,拍拍我的头说:“你傻啊!随时都有得看啊。”

我告诉她像这样远观的机会,可能并不多了,“你在那里,一个人,沉醉在自己的世界。这样的你才是最真实和最美丽的白玛嘛。”

“白玛”嘻嘻笑着,拉着我去坐地铁。

她实习的学校在长江北边。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长江,那滚滚江涛奔腾朝东流去,实在宏伟。长江大桥横跨南北,如一个伟岸的大丈夫。“白玛”给我递来一张船票,指着靠在码头的一艘大客轮,雀跃而开心地拉着我的衣袖说:“我们等下就要坐那条大船过江哦。”我想起第一次坐大客轮是在读大学的时候,从湛江坐客轮到海口,那时候横渡的海峡,海浪还算平静。但这次要横渡的虽然只是长江,但那奔腾的波涛比当时海峡的波浪有过之而无不及。“白玛”拉着我跑到客轮的顶层甲板,走到船头,把身体张开,迎接风,迎接阳光,做出飞的姿势,然后又做出跳江的姿势,把我吓了一跳,慌忙把她拉了回来。她拉着我的衣服嘻嘻地笑着说:“你怕我死啊,你舍不得我死吗?”说完不等我的回答,就抓住甲板栏杆,闭上眼睛挺起胸膛深呼吸。我若隐若现地看见她眼角泛着泪光,但风一吹便又没了。

“白玛”说:“你真的会怕我死吗?”

我故意挑出头去看看船下汹涌的长江,然后回头对着她用力点头。

她有点忧伤地说:“谢谢你。世界上已经没几个人会这样关心我的生死了。”

我知道必然有事,便问她怎么了。她再次对着风,深呼吸一下,然后又嘻嘻地对着我说:“我们同学中有好多美女哦,等下介绍给你认识啊。”

远看北边码头的时候,看见那边有许多铜漆的码头机械手。但靠近看时,才发现这个码头的工业作业早已荒废了。但从到处都是机械作业机器可以看出曾经的辉煌,可惜如今都已锈迹斑斑。下了船后,进入一个安静之地,似乎远离了城市。这就像是一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小镇,街道两旁有许多大树,使得道路树荫斑驳,人少而愈显得幽静美丽。在码头附近,我们经过一个早已荒芜的破旧火车站,那是一栋楼。“白玛”告诉我说,当初琼瑶的《情深深雨蒙蒙》就是在这拍的呢。我抬头一看那老火车站大楼确实洋溢着民国风格,大楼下面是连绵的火车铁轨横卧在地上,偶尔会看见有人骑单车从上面穿过。

穿过老火车站,再走一段路,就到了她们学校。她们学校在一个非常幽僻的地方,到处绿树成荫,远离城市喧嚣,似躲在一个世外桃源一般。“白玛”带着我去她宿舍里参观。这是一个四人间的宿舍,全然没有女生应有的整洁干净,到处是一片狼藉。“白玛”看出我的心思,就拉着我的衣袖摆起佯装要打我的姿势说:“你是不是嫌我这乱啊,你说啊,是不是嘛?”我看到她满桌子的书籍、到处乱扔的画笔和倒在地上的画板,还有散落桌面的颜料,故意害怕她打我,抱着头说:“没啊,这里充满着艺术家的随性。”“白玛”咯咯笑起来,牙齿白得贼亮,把要“打”我的手放了下来,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嘀咕着说:“怎么都不见我的同学们呢,还说要给你介绍美女呢……”

天色渐黑,我们在宿舍待了一会,就出去吃了点烧烤。“白玛”特意给我买了一碗豆腐花,说这里的豆腐花特别好吃。我看着她狼吞虎咽地吃着烧烤,像个孩子那样把脸弄得脏兮兮的。我买了一包纸巾,帮她把嘴巴擦干净。她咧着嘴,对我做了一个鬼脸,笑着问我她是不是一个脏兮兮的孩子。我看见她双眼闪烁着清澈的光芒,对她说,“你是一个特别干净的女孩”。

我们再次坐渡轮回到南边。南京是一个非常美的城市,树荫成林,特别适合人们散步闲聊,特别容易让人打开心扉。我们离开码头,走在一条两边种满高大梧桐树的街道上。不知为何,之前一直嘻嘻哈哈的“白玛”忽然变得沉静下来。她低头安静地走着,似乎在想着什么。我在旁边安静地陪着她,一直走着。有时候一阵风吹来,会把梧桐树叶打落在地上。一块枯黄的树叶刚好掉落在她头上,然后摔在地上。她蹲下来,把树叶捡了起来,呢喃着:“你也没人要吗?你也没人要了吗?”

我走过去,扶住她的身体,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双肩。

她拉着我的衣袖,把我带到了路边的长椅上。椅子前面飘落着特别多的树叶,有时候一阵风吹过来就会把满地枯叶掀飞。她把我按在椅子上,自己也坐下。

她说:“……此处省去一千个字……”

她说着说着,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我恨他,我恨所有不敢说话的亲戚们。我恨他们!”我用力地抱着她,说:“白玛,我不是还在你身边嘛,乖,别怕。”她身体一直在颤抖,眼泪一直在流,一会儿紧紧抓着我背后的衣服,一会儿用力捶打着我的脊背。

她哭喊着:“我不要留在家里,我要离开这个国家,离开他们。”

我用衣服帮她把眼泪擦掉,抚摸着她的肩膀,安慰她说,“嗯,离开他们。他们太坏了。”

每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这秘密会像一个锥子一样插在心上,无论我们面对怎样的岁月,这锥子始终都会刮伤我们的心。我把关于晶晶的秘密收藏好,离开了南京。

两年后,晶晶告诉我,我曾经送给她的手链断了,修不好了。我说没关系,断了就断了。她接着说,“我要离开了”。我问去哪里。她说,澳洲。我说,哦,那再见吧。之后,她离开了中国,而我依然还在广州这座城市里为自己的事业奋斗。任由时间把我变老,把晶晶变远,再远点,最后相忘于江湖。

多年后,我再回到拉萨。我走在八角街上,忽然想起晶晶微博上记录她刚离开拉萨。我没能跟她在拉萨街头相遇,但沿着她走过的足迹,我可以再多走几次,然后对着空气喊:“白玛。”

我似乎听见空气中有人在回应着:“嗯,町原。”

总有一个人注视着你

某天 我路过一个公园小径

偶然瞥见你 在树荫下

黯然哭泣

我注视了你 与你一起悲伤

虽然 我们素不相识

某天 我经过一老树桥头

偶然瞥见了你 在护栏旁

凭栏遥望

我注视了你 与你一起思念

虽然 我们素不相识

某天 我穿过一陌生小巷

偶然瞥见了你 在格窗里

轻声歌唱

我注视了你 与你一起吟唱

虽然 我们素不相识

我们素不相识

有天我也会伤心失恋

有天我也会凭栏思念

有天我也会轻声歌唱

我会欣然一笑

因为

我知道总有一个你

在对我善意地注视

虽然

虽然

我们素不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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