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父子、兄妹、祖孙:班门群英

东汉文坛点将录 作者:徐公持


父子、兄妹、祖孙:班门群英

文学史上多位作者同出一门的情况并不稀见,如西汉有枚乘、枚皋父子,刘向、刘歆父子,三国有曹魏“三祖”加曹植,又有阮氏父子叔侄,西晋有陆氏兄弟,南朝有谢家诸雄。唐代杜甫敢说“诗是吾家事”(《宗武生日》),因为他祖父杜审言就是位优秀诗人。宋代有大名鼎鼎的“三苏”。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很多。若论东汉,则首推班氏,他们家不仅有班彪、班固“父子兵”,还有班固、班昭“兄妹档”,若往远追溯,还有班婕妤与班昭的“祖孙女将”组合。他们每一位都是文学高手。出现这种奇妙的文学景观,在中国古代宗法社会里,家族内部重视文化传授和训导,应该是最重要的因素。其次,我们也不能否认文学基因的传承作用,因为毕竟不是每个家族都会出现这种奇迹的。

一 班门群英之班彪

1.雄辞杰识

班彪出身官宦世家,先辈在西汉后期任过郡守等官职。班彪年轻时遭遇王莽、更始之乱,曾避难天水,暂依军阀隗嚣。那隗嚣自恃拥有武力,想着长久割据,称霸一方,所以很向往春秋战国时天下分裂的局面。他曾问青年班彪:“意者纵横之事复起于今乎?”班彪的回答却使他失望:“周之废兴,与汉殊异。昔周爵五等,诸侯从政,本根既微,枝叶强大,故其末流有纵横之事,势数然也。汉承秦制,改立郡县,主有专己之威,臣无百年之柄。……方今雄杰带州域者,皆无七国世业之资,而百姓讴吟,思仰汉德,已可知矣。”(《后汉书》本传)班彪在这里指出周代与汉代“殊异”,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体制上的差别:前者实行的是分封制,即封建制,那时周王实权有限,而诸侯势力根深蒂固,所以能够世代生存,还可以玩纵横之术;后者则已经实行了二百年皇权制,地方势力缺乏“世业”根基,虽能暂时乱中得势,终难持久存在,老百姓还是希望汉朝复兴。应当说,他对当时历史及现实的分析甚为深刻。但是隗嚣不服气,强辩说:那些笨蛋们当然只知道姓刘的汉朝皇帝,可是摆在秦朝末年,天下逐鹿,有谁知道姓刘的能做皇帝呢?班彪一看这隗嚣目光短浅,却野心勃勃,跟着他不会有好结果,于是再往西去,投奔河西窦融。那窦融头脑清醒得多,加入了当时节节取胜的刘秀集团,成为“河西大将军”。后来刘秀削平群雄,统一全国,隗嚣被消灭,割据美梦没有做成;而班彪随着窦融进入刘秀朝廷。刘秀问窦融,先前所上的奏章是谁执笔?窦融说那全出自班彪之手,刘秀因此召见班彪,颇欣赏其才情。关于窦融荐举班彪之事,后世流为美谈。唐代诗人李商隐在文章中说:“吴公之荐贾谊,未塞前叨;窦融之举班彪,仍当后忝……”(《为东川崔从事谢辟启》)。又三公屡辟,后来又出任徐、望都等县令,在任颇有政绩,吏民爱之。班彪还曾任职于太学,王充就是其学生之一。他又曾上疏,建议皇太子和诸王“宜博选名儒”为师傅,得到刘秀的首肯采纳。

不过,班彪才高而好述作,不脱文士本色,所以他的精力多半使用于文史之间。他的作品今存不多,但有精品传世,后人曾有说法:“班彪之览,木华之赋,郦元之经,卢肇之说,韩愈之碑,雄辞杰识……”(宋胡铨《答谭思顺书》)这里提及了历代不同文体的代表性作品,并以“雄辞杰识”来概括它们的特色,其中便包括班彪之作。所谓“班彪之览”,指的就是《览海赋》。班彪此赋写“余有事于淮浦,览沧海之茫茫。……顾百川之分流,焕烂熳以成章。风波薄其裔裔,邈浩浩以汤汤”等,真的雄辞磅礴、气势不凡。至于里面的思想,是否够得上称为“杰识”?还须另当别论。

我们还是先从班彪的其他作品来看他的思想见识。今存班彪文章,有《王命论》《史记论》等,前者论述皇权的合法性问题,后者评论上古以来史学著作的得失,内容比较充实,且有一些独到见解,特别是在政治历史、伦理道德等问题上,提出了不少属于自己的看法。班彪的这些看法,可以认为其中包含一些有价值的意见,但是否可以成为杰识,还是需要讨论的。

例如他的《王命论》,分析刘邦能够在秦末乱局中建立汉朝,有五大原因,说得相当全面:

盖在高祖,其兴也有五:一曰帝尧之苗裔,二曰体貌多奇异,三曰神武有征应,四曰宽明而仁恕,五曰知人善任使。加之以信诚好谋,达于听受,见善如不及,用人如由己。从谏如顺流,趋时如响起。当食吐哺,纳子房之策;拔足挥洗,揖郦生之说。悟戍卒之言,断怀土之情;高四皓之名,割肌肤之爱。举韩信于行阵,收陈平于亡命。英雄陈力,群策毕举,此高祖之大略所以成帝业也。

这五点,后面两点颇为符合历史实情,刘邦能够战胜项羽而“成帝业”的关键,一是他比较“宽明”,头脑清醒,从善如流,料事有方,待人大度,不拘小节;二是他能够容人,善于用人,文臣武将,人才济济,愿为所用,虽然屡次失败,而屡败屡战,终于取胜。这些说法,应当认为对于历史事件和人物,都有相当的判断力。不过前面所说的三点,什么“帝尧之苗裔”“体貌多奇异”“神武有征应”云云,完全是牵强附会、生拉硬扯之说。刘邦与帝尧有什么血缘关系?这种历史上影子都没有的事情,只有那些溜须拍马的无耻文人说得出口。若说到体貌,与公认的盖世英雄项羽相比,历史真实记载中的刘邦,只不过是猥琐无赖模样。至于“神武有征应”之类,更是凭空虚造的妄说,是谶纬一类骗人的把戏。班彪将这些浅薄荒谬的说法,也当作严肃的道理来叙述,这是把自己贬低到谎言捏造者和传播者的层次上去了。作为史学家而相信这一类说法,应当说缺乏起码的清醒头脑,连常识都显得不够,更不用说“杰识”了。班彪接着还说:

若乃灵瑞符应,又可略闻矣。……是以王、武感物而折券,吕公睹形而进女;秦皇东游以厌其气,吕后望云而知所处。始受命则白蛇分,西入关则五星聚。故淮阴、留侯谓之天授,非人力也。历古今之得失,验行事之成败,稽帝王之世运,考五者之所谓,取舍不厌斯位,符瑞不同斯度,而苟昧于权利,越次妄据,外不量力,内不知命,则必丧保家之主,失天年之寿,遇折足之凶,伏斧钺之诛。英雄诚知觉寤,畏若祸戒,超然远览,渊然深识、收陵、婴之明分,绝信、布之觊觎,距逐鹿之瞽说,审神器之有授,贪不可几,为二母之所笑,则福祚流于子孙,天禄其永终矣。

这里进一步解说他的所谓“灵瑞符应”,什么“白蛇分”“五星聚”等等,将成败得失归结为“天授,非人力也”,将“天命”当作改朝换代的主要依据,这当然是不科学的历史观。即使在古代,也有不少人对于班彪的说法提出质疑,如宋代就有人说:“历代之君,或以功,或以德,而受天命也。然班彪作《王命论》以为出于天命,唐柳宗元作《贞符书》以为由于人事,何耶?”“夫怪力乱神之事,圣人之所不言;图谶符瑞之学,君子之所不取。若叔皮作《王命论》,是特知高祖之兴,五星聚,白蛇分,而不知诛秦灭项约法三章,则有功于民,而后受天命者也。以是观之,叔皮虽世掌史书,岂为无失乎?”(史尧弼《莲峰集》卷五《历代之君出于天命人事辨》)这里批评班彪的“王命”之说,指出其夹杂“怪力乱神”之类,明显有“失”,不可取。看来班彪的“雄辞”有余,而“杰识”方面则要打一点折扣,尤其在历史观上尚存欠缺。

班彪卒于建武三十年(54),享年五十二岁。班彪年轻时代遭逢乱世,后半生则进入东汉中兴时期,在千变万化的时势中,他却能善作选择,履险如夷,全身保生,显示了他在复杂的社会环境中具有很强的适应能力。他拥有明睿的生存之道,在这方面确有一些“杰识”。入东汉后受到刘秀信任,政治生涯平稳。班彪没有做过大官,只做到司徒掾、县令等。他并不很在意官职大小,因为他的人生目标主要在著作方面,功利观念并不很强烈。今本《汉书》中的《翟方进传》就是他的手笔,传末的评语说“司徒掾班彪曰”,他将“司徒掾”的名号顶戴在自己名字前,似乎还颇以为荣。不以官小而耻,这应该也是班彪的一种人生机智。唐代李华曾评论说:“班彪识理,张衡宏旷。”所谓“识理”,与上面所说的“雄辞杰识”有相通的部分,但还不完全是一回事,应该指的是他在人生处世中的理性通达态度。

 

2.“后传”的得失

班彪毕生从事的最重要的文化活动,就是关于汉代历史的整理和撰写了。在西汉武帝时期,司马迁早已写就了历史巨著《史记》,不过班彪觉得还存在不少缺憾。首先是自武帝太初年间以后,也就是司马迁身后的事,不再有权威的历史记述,虽然也有一些好事者包括著名文士如扬雄、刘歆、阳城衡、褚少孙、史孝山之徒,缀集时事,想做续貂工作,但在班彪看来,它们大多“鄙俗不足以踵继其书”,客观上《史记》需要有一位优秀的续写者。其次是《史记》尽管取得了伟大成就,但在班彪看来,也还存在不少缺点和失误。对此他有相当具体的考虑,并且形成一套意见。首先是“迁之所记,从汉元至武以绝,……采经摭传,分散百家之事,甚多疏略”,这是事实。《史记》所写对象,笼括上下三千年,不可能写得很详备,疏漏在所难免。还有,班彪对《史记》的写作立场和观念不大认同。他认为司马迁“崇黄老而薄五经”,问题很严重,是“大敝伤道”。班彪如此说,未必妥当。因为司马迁对先秦诸子的思想学说是平等看待的,他分析各家优劣,说“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又说“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等,都基本符合实情,并无明显的偏向。而班彪则将儒家置于神圣地位,在独尊儒术的前提下来看待诸子百家,所以他本人倒存在严重的先入之见。在这些问题上,他的“杰识”又要打一点折扣。尽管如此,班彪自己还是很认真地做着续写汉史的工作,他虽然对司马迁存有某些偏见误解,但是司马迁说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这种人生境界对他具有太大的吸引力,他倾力写出了“后传”数十篇(刘知几《史通》说他写了六十五篇)。之所以取名“后传”,是司马迁之作当时尚无“史记”名称,只称“前史”,所以班彪显然是要接写《史记》。

班彪所写的“后传”文字,在今本《汉书》中尚可见到痕迹,如有些篇章的末尾,有署名班彪的评语,据此大致可以认定,这些篇章基本上就是班彪的手笔了。它们有《韦贤传》《翟方进传》《元后传》等。就这三篇传文看,它们在今本《汉书》中显得都有些特别,在写法上与其他篇章颇为不同。这种不同是优是劣?下面我们稍作介绍、分析。

《韦贤传》写韦氏一门几代人物。本篇的写作特色在于描写人物都很简洁。先写韦家先祖韦孟,生活在西汉初,“家本彭城,为楚元王傅,傅子夷王及孙王戊。戊荒淫不遵道,孟作诗风谏。后遂去位,徙家于邹,又作一篇。其谏诗曰”云云。然后写“孟卒于邹。或曰其子孙好事,述先人之志而作是诗也。自孟至贤五世”。其中引述了韦孟的一首长篇四言诗(“肃肃我祖……”),文字不短,竟超过了叙述韦孟事迹的正文许多。也就是说,引文多于正文。

然后进入写传主韦贤本人:“贤为人质朴少欲,笃志于学,兼通《礼》《尚书》,以《诗》教授,号称‘邹鲁大儒’。征为博士,给事中,进授昭帝《诗》,稍迁光禄大夫詹事,至大鸿胪。……贤七十余,为相五岁,地节三年,以老病乞骸骨,赐黄金百斤,罢归,加赐第一区。丞相致仕自贤始,年八十二薨,谥曰节侯。”作为人物传记,文字也很简约。下面接着又写韦贤之子韦玄成:“玄成字少翁,以父任为郎,常侍骑。少好学,修父业,尤谦逊下士。出遇知识步行,辄下从者,与载送之,以为常。其接人,贫贱者益加敬,繇是名誉日广。以明经擢为谏大夫,迁大河都尉。……玄成为相七年,守正持重不及父贤,而文采过之。”叙述同样很简洁。总之,本篇在叙述韦贤、韦玄成父子两位宰相的事迹方面,都比较简略。而这部分文字中也有引文,所引的是韦玄成的《自劾诗》(“赫矣我祖,侯于豕韦……”),篇幅也不短。这些引述文字虽然较长,但毕竟它们是传主亲自所撰,与传主生平关系密切,它们可以是传文的一部分。

然而本篇以下文字中的引文,问题就大了。这些引文包括“尹更始等七十人皆曰……”,“大司马车骑将军许嘉等二十九人认为……”,“于是,光禄勋彭宣、詹事满昌、博士左咸等五十三人皆以为……”,“大司马王莽奏……谨与大司徒晏等百四十七人议,皆曰……”等。这些引文存在一些问题:首先,它们的文字更多、更长,加在一起,其绝对数量比传文正文长出许多倍;其次,这些引文的作者并非传主,这等于是将他人的作品收录进传文中来了;第三,这些引文全是讨论某一朝廷的相关礼法问题,具体而言就是有关汉代皇家祖宗宗庙的名号取舍问题。此问题涉及汉代列朝皇帝的“神格”身份的安排序列,亦即汉代诸皇帝的“昭穆”“祖宗”的确定和称呼问题,比如称刘邦为“高祖”、称文帝为“太宗”等等。所以对汉朝皇室来说非常重要,当然受到朝廷的重视,也引起不少对于礼乐制度拥有发言权的文士的关注。但是这个问题对于本篇传文的传主而言,其重要性显然不那么大,对于传主的生平和思想介绍,更是关系甚小,所以它们以这么长的篇幅被安排在传文之中,显然是不合适的,属节外生枝、张冠李戴。对于传记文学作品而言,这种写法也是不规范的、颇为“出格”的,它使得传文显得不伦不类,降低了史传文学的质量和水平。所以,我们不能不说,像《韦贤传》这样的篇章,是写得比较差的作品,至少在文学性上是无可赞述的,不妨说这样的文章是败笔。

《元后传》则是另一种情况。传主是汉元帝皇后王政君。她位高寿长,历元帝、成帝、哀帝、平帝、孺子婴、新莽总共两朝六帝。她十八岁入宣帝掖庭,为皇后“家人子”;不久被送予太子(即元帝),得幸生子刘骜(即成帝),骜大受宣帝宠爱,被立为皇太孙。为此,她也母随子贵,在宫中受到器重。元帝即位,刘骜立为太子,她亦立为婕妤,三日后又立为皇后,其父亲王禁也封为阳平侯,叔父王宏为长乐卫尉。王禁不久病故,长子即她的长兄王凤,袭爵阳平侯,并任卫尉、侍中。元帝死,成帝即位,她作为皇太后,权势更盛,兄王凤为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专断朝政,而她的胞弟王崇封安成侯,食邑万户;不久,王家诸兄弟皆封为侯,有王谭、王商、王立、王根、王逢时等,时称“五侯”。当时“王氏子弟皆卿大夫、侍中诸曹,分据势官满朝廷”,“政事大小皆自凤出,天子曾不一举手”,“郡国守相刺史皆出其门”。又有百姓歌曰:“五侯初起,曲阳最怒,坏决高都,连竟外杜,土山渐台西白虎。”王氏一门荣贵,引起其他大臣的非议,然而在成帝翼护之下,安然无事。王凤病死之后,又有另一王氏兄弟王音接任大司马、车骑将军,执掌朝柄。王音辅政八年而亡,王商代为大司马、卫将军,继续执政。四年之后,王商死,王根继任为大司马、骠骑将军。再过五年,王根“乞骸骨”退位,王莽遂继任大司马。这王莽是王皇太后早亡的胞弟王曼之子,是她的亲侄儿。王莽辈分稍小,王凤死后才出道从政,起初只是封新都侯,后来名誉日隆,地位迅速上升,终于专主朝政,经哀帝、平帝,成为安汉公,并成立新朝以代汉。王莽代汉本来是一个很复杂的过程,而班彪通过本篇传记的设立,通过对王政君个人经历的叙述,将这个过程讲述得条理清晰,事理清楚。王政君是王家得以代汉的关键人物,她个人具有双重身份:既是汉元帝刘奭的皇后、后来的皇太后、太皇太后,是刘家人物;同时她又是王家之女,是诸王的姊妹、姑母、太姑母,是王家人物。双重身份对她而言极为重要,她不能失去任何一方。这使她在保持利益均衡方面拥有特殊的立场:在保证刘家皇权不致倾覆的同时,又要保证王氏能够不断取得最大利益。这是一种两难的微妙平衡,最后却被王莽篡汉的行为打破了。她的“太皇太后”身份被取消,王莽封给她“新室文母太皇太后”这个奇怪的名号;令她不能忍受的是,她的夫君汉元帝的宗庙被毁坏,改造成为“文母太后庙”中的一所“食堂”,将来供她入主,她见状后不由得大怒。班彪这样写当时的情状:

(太后)既至,见孝元庙废彻涂地,太后惊,泣曰:“此汉家宗庙,皆有神灵,与何治而坏之!且使鬼神无知,又何用庙为!如令有知,我乃人之妃妾,岂宜辱帝之堂以陈馈食哉!”私谓左右曰:“此人嫚神多矣,能久得祐乎!”饮酒不乐而罢。

王政君一向袒护侄儿王莽,但这一次她的态度变了,因为王莽破坏了她的平衡底线,她“惊泣”了,而且说了狠话:你们拆毁我夫君汉元帝的宗庙,这是得罪了神灵!你休想再得到神灵的护佑,你这样做长不了!班彪在篇末又以史家的身份评论说:

司徒掾班彪曰:三代以来,《春秋》所记,王公国君,与其失世,稀不以女宠。汉兴,后妃之家吕、霍、上官,几危国者数矣。及王莽之兴,由孝元后历汉四世为天下母,飨国六十余载,群弟世权,更持国柄,五将十侯,卒成新都。位号已移于天下,而元后卷卷犹握一玺,不欲以授莽,妇人之仁,悲夫!

班彪亲自出面,评说王政君其人其事。他的意思是,历来帝王失世,多因为女宠,王氏一门兴盛,以致王莽代汉的历史事件,基本的要因是有她的存在。但是她在最后时刻竟反对王莽称帝,还紧紧捂着那传国玺不想交给王莽。这种自相矛盾的表现,被班彪说成是“妇人之仁”,而且感叹说“悲夫!”实在写得既客观真实,又很微妙,很出色。本篇传文,与上述《韦贤传》相比,显然写得更加优秀一些。而班彪亲自出面说话的篇末评语,也写得颇为精到。

顺便要说的是,今存《汉书》中保存了三篇“司徒掾班彪曰”领起的篇末短评,这是仿照司马迁在《史记》中传末所作“太史公曰”的写法,同时也体现“卒章显其志”的《诗三百》传统。除上举《元后传》一篇外,这里再录其余二篇,以为鉴别:

司徒掾班彪曰:汉承亡秦绝学之后,祖宗之制因时施宜。自元、成后学者蕃滋,贡禹毁宗庙,匡衡改郊兆,何武定三公,后皆数复,故纷纷不定。何者?礼文缺微,古今异制,各为一家,未易可偏定也。考观诸儒之议,刘歆博而笃矣。(《汉书·韦贤传》)

应当说,《韦贤传》篇末的这篇简短扼要的评论,比他在正文中的复杂叙述和繁琐引文,要精炼清晰得多。至于他的结论性意见,说“刘歆博而笃矣”,牵涉到经学中的今古文派系分歧问题,比较复杂,而他本人看来是站在古文经学一边的,所以支持刘歆。这是一家之见,毋庸褒贬了。另一篇是:

司徒掾班彪曰:丞相方进以孤童携老母,羁旅入京师,身为儒宗,致位宰相,盛矣。当莽之起,盖乘天威,虽有贲育,奚益于敌?义不量力,怀忠愤发,以陨其宗,悲夫!(《汉书·翟方进传》)

该传正文写翟方进及其子翟义生平事迹。翟方进由儒宗而出任宰相,班彪誉为“盛矣”,褒奖得当。至于其子翟义反抗王莽专权篡汉,兵戎相见,以失败告终,则是悲壮的,赞以“怀忠愤发”,班彪叹曰“悲夫”,亦属恰当。此处显示道义所在,文笔中自有正气流贯。而文字更加简洁,概括有力。

总之,班彪的史笔,有的不甚高明,有的则颇为出色,有得有失。班彪编撰“汉史”的工作,在他身后由儿子班固、女儿班昭得以继续完成。这是班家的“世代工程”。诚如宋代陈元粹所说:“昔司马谈之文,迁实发之;班彪之文,固实发之。二公光焰,照映千古,以其有子也。”(《省斋集》卷十《原跋》)子女都有出息,也是班彪专心史籍风气影响下结出的硕果。

二 班门群英之班固

1.明哲保身

班固字孟坚,班彪给他取这个名字,就是要他人格坚强,坚守道义,固若金汤。班固不负父望,从小就对文史之学具有浓厚兴趣和很好的悟性。他九岁就能写诗作文,这一点被传为佳话。十三岁那年,班彪的学生王充在太学里见到他,抚着小班固的背对老师说:“此儿必记汉事!”这就是说王充预料到他将来会继承父业,撰写汉代历史。班彪去世后,他的“后传”写作中断了。青年班固返回乡里,果然潜心钻研汉代历史,并开始续写汉史。有人上书汉明帝,说班固在“私改作国史”,这可是一条大罪名。当时皇朝历史不允许私人撰写,司马迁写《史记》,有太史令的官方身份,所以没有这个问题,但班固的情况却不是这样。班固被抓去洛阳关押起来,写的东西全被抄没。幸亏班固弟班超诣阙上书,得明帝召见,说明本意。明帝又看了他的一些文字,印象不错,便令班固参与校核皇家藏书,任兰台令史,又迁为郎,这就也有了官方身份,得以继续写作。这是永平初年的事。其后班固潜精积思二十余年,至章帝建初年间,终于在班彪遗稿的基础上,总共写出一百多篇,《汉书》基本成书。

书稿流传开来,当时便得到好评,学者之间传看,都很赞赏。那汉章帝又是个雅好文章的人,班固更加得蒙宠幸,数次进入宫中,伴随皇帝读书,有时竟夜以继日。建初四年(79),章帝诏诸王诸儒在白虎观集会,讲议五经同异,班固担任记录、整理工作,其成果就是《白虎通义》一书。这部书是东汉中叶经学思想的重要文献,在思想史上有很重要的地位。和帝永元元年(89),外戚窦宪率大军出征北匈奴,班固被聘为中领军,参与军机。次年取得大胜,直打到燕然山(即今蒙古国杭爱山)。班固意气风发,作铭文以纪其事,宣扬大汉国威。永元四年(92),窦宪以谋反罪被诛,班固因为与窦宪关系密切,所以受到牵连,被免官。又因班固家人平时在洛阳骄纵惹事,不遵法度,连家奴都敢在大街上顶撞洛阳令,结怨不少。现在后台一倒,洛阳令便将他全家逮捕入狱。不久,班固死于狱中,时年六十一岁。

综观班固一生,才学优异,积极用世,绝大部分时间仕途顺利,长期受皇帝及权臣宠信。由此,使得其人生观自然向功名倾斜,一方面服膺儒术,信仰仁义道德;另一方面则追求名位,附会权势。此点对其写作立场影响不小,无论诗赋文章抑或《汉书》,都流露出正统的儒术理念和个人的功名欲望。今存他的《与窦宪笺》《奏记东平王苍》《东巡颂》《南巡颂》《窦将军北征颂》等,都体现出这种取向。出于其人生立场,班固在一些学术文化问题上的观念也多显露出保守倾向。例如对屈原、司马迁等前代优秀人物,他虽有所肯定,但都有一些不恰当的批评。在《离骚序》中,班固在宣扬“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斯为贵矣”人生态度的同时,针对淮南王刘安《叙离骚传》的说法,指责“今若屈原,露才扬己,竞乎危国群小之间,以离谗贼。然责数怀王,怨恶椒兰,愁神苦思,非其人,忿怼不容,沉江而死,亦贬絜狂狷景行之士”。他说屈原“露才扬己”,似乎是个自我中心主义者;而屈原在作品中批评楚怀王,是气量不够大,不能容忍不同意见。至于屈原投水而死,那是性格太怪癖的狂妄行为。这些批评都显示出班固自身缺乏是非分明的正义感。那楚怀王本是昏君,屈原为何不可“责数”之?屈原显露自己的才华,有何不可?他又说《离骚》“多称昆仑冥婚、宓妃虚无之语,皆非法度之政、经义所载。谓之‘兼诗风雅,而与日月争光’,过矣!”诸如此类言论,表现出班固对于文学作品中的许多描写手法都不能理解,连引用神话故事都要加以排斥。这些话反而暴露出他自己的思想被“法度之政”“经义所载”紧紧束缚的问题。在《汉书·司马迁传》中,他又接过其父班彪的说法,责备司马迁“是非颇缪于圣人”云云,还说司马迁不能做到“以智自全”“明哲保身”等等。他如此批评前贤,显露出他的思想境界实在很渺小,很卑微,很庸俗,很自私,一点崇高正义感都没有。日后,班固本人终陷刑戮,丧命狱中,比司马迁还惨,又如何叫人同情?后来范晔驳斥他说:“(班)固伤(司马)迁‘博物洽闻,不能以智免极刑’,然亦身陷大戮,智及之而不能守之。呜呼!古人所以致论于目睫也。”说他虽然看上去很聪明,很会为自己打算,但实际上眼光短浅,自己结局更加不堪。

再者,班固还曾为当时盛行的谶纬辩护,与桓谭、王充等人所持立场相反。宋代叶适说:“班固父子,以折衷古今自任,而于谶特多所附合。非其智不足以知之也,盖以时主好尚方盛,遂不敢婴其锋,亦理势之常。至于雷同趋和,比之经典,则希世太甚矣!”(《习学记言》卷二十六评《张衡传》)班固并非不明白谶言是些什么货色,他是故意“希世”迎合皇帝为代表的权力,所以才那样起劲地赞颂谶纬这些欺骗人的东西。他的这些缺点,表面上看去是思想见解比较固陋保守,实际上反映出他人格的局限性,是他为了自身利益“明哲保身”而采取了“希世”的立场,去曲意迎奉歪理邪说,才会如此言论荒谬、批评失当。不过事实表明,班固尽管一再主张“明哲保身”,而他自己“明哲”的结果,却未能实现“保身”,岂不令人诧异?

 

2.文冠两京

然而班固才情卓著,学养深厚,又加勤奋著述,其文学贡献甚大。班固是文学多面手,文学成就笼盖了文章、诗歌、辞赋等多个领域,还有《汉书》。在整个两汉,他都堪称是一位文学全才,甚至有人说他“文冠两京”(宋张九成《孟子传》),虽然有所过誉,也表明他在东汉文坛上地位之高,影响之大,无出其右者。

班固文章早闻于世,作品今存《答宾戏》《应讥》《典引》等。他的《封燕然山铭》最为有名:

惟永元元年秋七月,有汉元舅曰车骑将军窦宪,寅亮圣明,登翼王室,纳于大麓,惟清缉熙。乃与执金吾耿秉,述职巡御,理兵于朔方。鹰扬之校,螭虎之士,爰该六师,暨南单于、东胡乌桓、西戎氐羌侯王君长之群,骁骑三万。元戎轻武,长毂四分。雷辎蔽路,万有三千余乘。勒以八阵,莅以威神;玄甲耀日,朱旗绛天。遂凌高阙,下鸡鹿,经碛卤,绝大漠,斩温禺以衅鼓,血尸逐以染锷。然后四校横徂,星流彗扫,萧条万里,野无遗寇。于是域灭区单,反旆而旋,考传验图,穷览其山川。遂逾涿邪,跨安侯,乘燕然,蹑冒顿之区落,焚老上之龙庭。将上以摅高、文之宿愤,光祖宗之玄灵;下以安固后嗣,恢拓境宇,振大汉之天声。兹所谓一劳而久逸,暂费而永宁者也。

这里描写的是:汉大将窦宪,本是汉和帝母窦太后之兄,是为帝舅。窦宪身为朝廷重臣,挺身而出,为维护皇朝威严而毅然北伐。他率领着如鹰如虎的将士们,犹如周代的姜尚,去讨伐敢与大汉对抗的北匈奴。《诗经》中赞美姜尚说“维师尚父,时维鹰扬”,窦宪就好比那姜尚一般。窦宪还率领着南单于、东胡乌丸、西戎氐羌的各部侯王首领,一起组成浩浩荡荡的队伍,有战车一万三千多辆,气势震慑敌人。大军出征,一路艰苦卓绝,所向无敌,横扫万里,直捣龙庭,为当年曾经受辱的汉高祖、汉文帝报了宿仇,也给今后的子孙安居乐业奠定了基础。这确实是一场以一时艰辛换取永久安宁的伟大战斗。班固在这里调动了他的全部文学能量,为窦宪北征大唱赞歌,也为汉皇朝声威大肆鼓噪。应当说,这篇铭文体现出了大汉帝国的国威,代表着盛世文化的主流精神,亦即刘勰总结汉代文学时指出的“体国经野,义尚光大”(刘勰《文心雕龙·诠赋》)的精神。班固本人也因此跻身于汉代主流文学家之列。本篇后来收入萧统《文选》,列铭类之首。

班固辞赋名篇,首推《两都赋》(《东都赋》《西都赋》),历来备受重视。萧统《文选》入选赋部京都类第一篇,也是全书第一篇。《文心雕龙·诠赋》亦将“孟坚两都”列为“京殿苑猎”题材之代表作。总观《两都赋》的写作,以建都问题为由,“盛称洛邑制度之美”,赞颂东汉皇朝的神圣地位。本赋虽有讽谏奢华风气之用意,但只是“曲终奏雅”“劝百讽一”而已;实际思想内涵主要是高唱皇朝赞歌,敷述皇帝神明,皇恩所届,两都繁华,天下太平。至于文辞丰赡,采润多姿,展示描绘技巧,表现辞藻功力,实为一流。其中形容两都之繁华富庶,美轮美奂,环境的雄奇壮丽,令人神迷目眩。这篇辞赋本以骋辞为能,而又具有相当可读性,其写作难度很大。其中代表性文句如:

今将语子以建武之治、永平之事。监于太清,以变子之惑志。往者王莽作逆,汉祚中缺;天人致诛,六合相灭。于时之乱,生人几亡,鬼神泯绝;壑无完柩,郛罔遗室。原野厌人之肉,川谷流人之血。秦项之灾,犹不克半;书契以来,未之或纪。故下人号而上诉,上帝怀而降监,乃致命乎圣皇。于是圣皇乃握乾符,阐坤珍,披皇图,稽帝文;赫然发愤,应若兴云;霆击昆阳,凭怒雷震。遂超大河、跨北岳,立号高邑,建都河洛。绍百王之荒屯,因造化之荡涤,体元立制,继天而作。(《东都赋》)

这里歌颂刘秀中兴大业,除了强调“上帝”“致命乎圣皇”“继天而作”的“天命”正统性之外,还不忘说及“握乾符,阐坤珍,披皇图,稽帝文”等,这些都是图谶一类天命的体现,刘秀曾以此愚弄民众,而班固也不免应声而作。而其辞藻丰赡,文字辉煌,亦颇为突出。与司马相如《子虚赋》《上林赋》相比,毫不逊色。

此外,班固还有《终南山赋》《幽通赋》等篇,亦以文辞丰赡、描述多变化为特色。班固的诗歌,历来最受关注者,即是《咏史》之篇:

三王德弥薄,惟后用肉刑。太仓令有罪,就逮长安城。自恨身无子,困急独茕茕。小女痛父言,死者不可生。上书诣阙下,思古歌《鸡鸣》。忧心摧折裂,晨风扬激声。圣汉孝文帝,恻然感至情。百男何愦愦?不如一缇萦。

诗篇说上古三王时期,注重德政,不用肉刑,但后来时势变易,肉刑出现了。西汉文帝时期有太仓令淳于意,因犯法获罪,羁押入狱。淳于意无子,唯有女五人,其最小的女儿缇萦,“自伤悲泣,乃随其父至长安”,上书朝廷:“妾父为吏,齐中皆称其廉平,今坐法当刑。妾伤夫死者不可复生,刑者不可复属,虽后欲改过自新,其道亡繇也。妾愿没入为官婢,以赎父刑罪,使得自新。”表示愿意以身为奴婢而赎父。汉文帝览书,颇生同情之心,遂下令:“制诏御史:盖闻有虞氏之时,画衣冠异章服以为戮,而民弗犯,何治之至也!今法有肉刑三,而奸不止,其咎安在?非乃朕德之薄,而教不明与!吾甚自愧。故夫训道不纯而愚民陷焉。诗曰:‘恺弟君子,民之父母。’今人有过,教未施而刑已加焉,或欲改行为善,而道亡繇至,朕甚怜之。夫刑至断支体,刻肌肤,终身不息,何其刑之痛而不德也!岂称为民父母之意哉?其除肉刑,有以易之。”(《汉书·刑法志》)这就是著名的西汉文帝时缇萦救父的故事。诗一方面赞美缇萦作为一名少女,能奋身救父,另一方面赞美西汉文帝为政宽仁,能体恤民情,废除肉刑。至于本篇的写法,以叙事为主,无多修饰,尽管曾被钟嵘评为“质木无文”,但不可否认,它是文士五言诗的早期重要作品。

此外,尚须说及《竹扇赋》:

青青之竹形兆直,妙华长竿纷实翼。杳筱丛生于水泽,疾风时纷纷萧飒。削为扇翣成器美,托御君王供时有。度量异好有圆方,来风辟暑致清凉,安体定神达消息。百王传之赖功力,寿考康宁累万亿。(《四部丛刊》初编本《古文苑》卷五)

本篇虽题作“赋”,实为一首完整的七言诗,而且是专题咏物诗。它每句皆押韵,与后世诗歌有所不同,体现了当时诗歌的写作习惯。两汉文士诗歌不发达,其受重视程度明显不如辞赋、文章。而在诸体诗中,七言最被忽视,文士写作七言者极少,作品较五言更为稀见,故本篇弥足珍贵。自两汉四百年诗歌的写作史观之,本篇竟是今存可靠的最早的文士七言诗,其意义更重于《咏史》之于五言诗。

 

3.《汉书》的文学成就

班固的全部著作中,分量最重、对后世影响最大者,莫过于《汉书》。在写班彪的文章中已述《汉书》始作于班彪,班彪去世后,班固接着写。需要说明的是,《汉书》全部篇章中,“帝纪”前六篇沿袭《史记》改写而成;班彪撰有“数十篇”;班固又写了近百篇。但班固生前,八“表”及“天文志”尚未写就;后来和帝又诏其妹班昭在皇宫内东观藏书阁续写而成。故《汉书》实为多人集体之作,班彪首创,班固撰写及整理之功最多,班昭最后完成。

《汉书》写西汉及新朝二百三十年历史,全面记载了当时社会政治、经济、军事及文化大事,记述帝王后妃、将相大臣以及各类重要人物生平经历,评述其得失成败,写作态度认真,蒐集史料甚勤,而条例整饬,事理详核清晰,文笔也较严谨,一代史事,囊括其中,被公认为《史记》之后又一部重要著作,史学价值很高。中国历史著作文体,“纪传体”影响最大,为司马迁首创;不过《史记》从上古写起,直到作者当时(汉武帝时),所以它是“通史”。而《汉书》只写一个朝代,这应当叫做“朝代史”。后世“朝代史”体制颇为风行,“二十四史”绝大部分是“朝代史”,《汉书》就是“朝代史”之鼻祖。而且东汉以后直至隋、唐,各朝史书多名为“×书”,亦本自《汉书》。又,始自汉末迄乎南朝陈代,注解《汉书》者达二十五家之多,亦可见其影响之广。

《汉书》的不足,主要也就是写作立场过于向刘汉皇权靠拢,书中美化本朝帝王之处包括隐恶扬善、阿附谀颂的文字篇幅不少,有损史家立场的公正。如写汉武帝,《史记·孝武本纪》中尽写方士少翁、李少君、栾大、公孙卿等作祟之事,花样繁多,而武帝执迷不悟,再三上当。班固《武帝纪》中则将此类方士活动大部分移到《郊祀志》中,似乎与武帝无关了,这是为尊者讳。与司马迁的独立写作立场相比,班固基本上依据皇家利益立论,其史家独立品格明显较弱,更毋论批判精神了。此点为班固与司马迁的主要差距所在。

然而,《汉书》自有其文学成就。主要是:为一代众多重要人物立传,写出别具风格的传记文学作品。不能否认,《汉书》具有独特风格,在古代传记文学中占有一席高地。对班固的叙事风格,明王世贞评论说:“孟坚叙事,如霍氏、上官之废昌邑王奏事,赵韩吏迹,京房术数,虽不得如化工肖物,犹是顾恺之、陆探微写生。东京以还,重可得乎?陈寿简质,差胜范晔,然宛缛详至,大不及也。”(《艺苑卮言》三)指出“宛缛详至”的优点,诚然。《汉书》中的一些优秀篇章,其可读性还是相当强的,如《司马迁传》就写得颇为周详,其中写司马迁的生平经历颇为全面细致,又把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旨》、司马迁的《报任少卿书》等文章全文照录,占有本传篇幅的一半,这不但保存了重要的历史文献,而且对于记载和表现事主的思想性格,作用很大。我们读《报任少卿书》的文字,可以体会到司马迁当时的复杂心理和怨愤情绪:

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未能尽明,明主不深晓,以为仆沮贰师,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财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壹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愬者!此正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邪?李陵既生降,其家声,而仆又茸以蚕室,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

此外,还需要指出一点,《汉书》系统著录了上古以来重要的文化史料,集中表现于《艺文志》的编撰。本志内容,删刘歆《七略》而成,对于保存上古文献、研究中国学术思想史,贡献极大,价值极高。

三 班门群英之班昭及班婕妤

班固有妹名昭,字惠姬,博学高才,文名早著。十四岁嫁同郡曹世叔,不幸丈夫早卒。寡居生活反倒利于班昭集中精力,投入到文史的著述中。班固编写《汉书》,未竟而卒,班昭奉和帝之命续写。她还多次被召入后宫,充任邓皇后及诸贵人的文化教师,为此得了个雅号——“曹大家”,意思是“大专家”。朝廷每收到远方贡献的珍奇异物,和帝常诏曹大家作赋、颂以庆贺。安帝时,邓太后临朝执政,又将她当成了私人顾问,出入皇宫更多了。当时《汉书》刚整理毕,时人多不能通读,朝廷派年轻学者马融伏于阁下,边读边接受班昭指导。安帝永初中,班昭卒,年七十余。邓太后素服举哀,以示尊重。《隋书·经籍志》著录“曹大家《女诫》一卷”,又在“汉成帝《班婕妤集》一卷”条下注有:“梁有《班昭集》三卷。”

班昭作品,今存辞赋多篇,有《针缕赋》《大雀赋》《蝉赋》等。此皆咏物小赋,题材不大,而篇幅短小,虽寓意简单,但措辞精妙,殊含情趣。如《针缕赋》:

镕秋金之刚精,形微妙而直端。性通达而渐进,博庶物而一贯。惟针缕之列迹,信广博而无原。退逶迤以补过,似素丝之羔羊。何斗筲之足筭,咸勒石而升堂。

前半述针缕之品德优秀,刚精、直端、通达、一贯等;后半说其功用至大,即使贵族功臣,亦需服用衣裳。此本妇功琐事,而能藉以发想成章,且寓道德训诫,可见其才气。又《大雀赋》云:

大家同产兄、西域都护定远侯班超献大雀,诏令大家作赋曰:

嘉大雀之所集,生昆仑之灵丘。同小名而大异,乃凤皇之匹畴。怀有德而归义,故翔万里而来游。集帝庭而止息,乐和气而优游。上下协而相亲,听《雅》《颂》之雍雍。自东西与南北,咸思服而来同。

西域都护班超为班昭次兄,兄献雀,妹赋雀,允为佳话。“帝庭”“优游”,亦暗含其自身生活写照。作为应诏之赋,写来从容不迫,且颇为精巧,诚是难得。

班昭又有《东征赋》,颇令人称奇。值得称奇之处在于:在辞赋史上,“东征”无疑属于述行题材,作者一般皆是男性人物,因宗法社会,男性在外,有“行”乃“述”;妇女居家主内,无“行”可述。班昭能写出此赋,可谓力敌须眉。不过本赋并无“夫京殿苑猎,述行序志,并体国经野,义尚光大”(《文心雕龙·诠赋》)之类内容,倒是以抒述迁居怀土感受为主,抒情性甚强。本篇有明显效法其父班彪《北征赋》的迹象,所谓“先君行止则有作兮,虽其不敏敢不法兮”。她要效法“先君”,取则其行止。“乱”词中宣扬“正身履道”“清静少欲”等道家观念,亦与班彪思想一致。所以两篇作品在内容取向及风格上存在紧密关联,亦唯如此,萧统编《文选》时,将父女二人的作品同时收入书中,列入“赋”之“述行”类的前二篇,有互为辉映之美。

说到班昭的优游帝庭,不能不联想到其姑祖班婕妤,她以另一种方式在帝庭中生活过。她少年时选入皇宫为侍女,不久受到成帝宠幸,封为婕妤。她在后宫众多女性中,亦以文采取胜。据载,成帝曾游后宫,要班婕妤一起坐辇,被班婕妤拒绝,她说:“观古之图书,贤圣之君皆有贤臣在侧,三代末主乃有嬖女。今欲同辇,得无近褒姒之幸乎?”成帝听了,很欣赏她的机智。后来赵婕妤(即那位长袖善舞、身轻如燕的赵飞燕)为了擅皇帝之宠,姊妹二人专门在宫中播弄是非,造谣说班婕妤“挟媚道,祝诅后宫”,在使用邪道妖法害人。成帝审问班婕妤,她回答说:“妾闻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修正尚未蒙福,为邪欲以何望?且使鬼神有知,不受不臣之诉;如其无知,诉之无益?故弗为也。”成帝觉得有理,不予追究。班婕妤深感在皇帝身边处境艰危,要求调到长信宫去专门侍候皇太后,获准之后,从此便远离后宫,图个平安无事。班婕妤亦有作品流传,其辞赋最有名,《自悼赋》写宫中的幽凄生活,心怀绵绵悲情:“华殿尘兮玉阶苔,中庭萋兮绿草生。广室荫兮帷幄暗,房栊虚兮风泠泠。”颇为感人。荀悦在《列女传》中评曰“哀而不伤,归命不怨”;又引《诗经》“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等句,说“其班婕妤之谓也”。

班婕妤与班昭(“曹大家”),祖孙两代才女,为班氏家族群英增添了特别的光彩,在中国妇女文学史上也占有重要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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