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记忆中的童年

海伦·凯勒自传 作者:(美)海伦·凯勒 著


记忆中的童年

我已经记不清在生病后的几个月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记得我常常坐在母亲的腿上,或者拉着她的裙角,随她忙里忙外。我用手去触摸每一个物体,去感觉每一个动作,通过这种方式,我熟悉了许多事物。渐渐地,我可以通过触摸来分辨很多东西的用途了。或者通过触摸来揣摩别人的动作、表情,进而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表达自己想说的、想做的。我渴望与人交流,于是开始做一些简单的动作,摇摇头表示“不”,点点头表示“是”,拉着别人向我这个方向,表示“来”,向外推则表示“去”。我若是想要面包,就做切面包和涂黄油的动作;若是要母亲做冰激凌,在吃饭时吃,就做打开冰箱的手势并打几个冷战,表示凉的感觉。母亲也竭尽所能做出各种动作,让我了解她的意思。我总是能够明白母亲的意思。母亲的慈爱和智慧是我那漫长黑夜里的灯盏,给我心里带来了光明。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学会了做生活中的许多事情。五岁时,我学会了把洗好的衣裳叠好收起来;把洗衣店送回来的衣服分类,并能分辨出哪些是自己的。从母亲和姑母的梳洗打扮中,我知道她们要出去,就请求她们带着我去。有亲戚朋友来访,家里人总是让我来见客人。他们走时,我会挥挥手和他们告别,我还模模糊糊记得这种手势的意义。记得有一次,有客人来拜访我的母亲,我从前门的一开一关中知道他们已经到了,于是突发奇想,趁大家不注意快速地跑到楼上,在房间里穿着打扮起来。模仿着母亲在镜子前梳妆打扮,往头上抹油,在脸上擦粉,把面纱用发夹固定在头发上,让它垂下来,轻轻遮住脸。然后,我找了一件宽大的裙子套在身上,带着这身可笑的打扮,下楼去帮助他们接待客人。

我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才第一次觉察出我是与众不同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在我的老师到来之前,我已经发现了这个问题。我曾注意到母亲和我的朋友们都是在用嘴巴交谈,而不像我是用手比划。因此,我只有在两个谈话者之间,用手摸摸他们的嘴,摸过以后我还是无法明白他们的意思。于是我也活动我的嘴唇,并且用力地打手势,但是别人仍然弄不懂我的意思。这使我感到愤怒,于是就大叫大嚷、乱踢乱闹,直到声嘶力竭才罢休。

在我无理取闹的时候,我的心里其实是很明白的,就像我明白自己伤害了照顾我的护士埃拉。我知道她很痛,所以当我气消了的时候,我会觉得很内疚,但是当不顺心的事情再次发生时,我仍然会发疯似的乱踢乱打。

那时,我有两个朝夕相处的好伙伴:一个是厨师的孩子,名叫玛莎·华盛顿,是个黑人小姑娘;另一个是老猎犬贝尔,它是只了不起的猎犬。玛莎·华盛顿很容易就懂得了我的手势,所以每次要求她做事情,她都能很快完成。玛莎很听我的话,甚至我的无理取闹、飞扬跋扈在她那里也通常能得到绝对的服从,她从不会与我发生激烈的冲突,而是努力满足我的任何要求。

我的身体非常结实,又好动,情绪冲动起来就不顾后果。而且我还非常自负,心情不好时会拳打脚踢,不达目的决不罢休。那个时期,我跟玛莎在厨房里度过了很多美好的时光,我喜欢帮玛莎揉面团,做冰激凌,或是和她一起喂喂火鸡,不然就是为了几个小点心而争吵不休。那些家禽一点儿也不怕人,它们在我手上吃食,并乖乖地让我抚摸。一天,一只高大的雄性火鸡抢走了我手中的番茄,可能是受到它的启发,我和玛莎也偷偷拿走了厨房里刚刚烤好的蛋糕,躲在木材堆里好好地享受了一番。却不料事后不久我们就闹肚子了,可能这就是偷吃东西的下场,只是不知道那只火鸡是否也得到了同样的惩罚。

珍珠鸡最喜欢把它们的窝建在人迹罕至的地方,我特别爱到很深的花丛里去找它们的蛋。我虽不能对玛莎说“我要去找鸡蛋”,但我可以把两手合成圆形,放在地上,示意去寻找草丛里某种圆形的东西,聪明的玛莎一看就明白了。我们若是有幸找到了蛋,我总是不允许玛莎拿着蛋回家,我用手势告诉她,她拿着蛋,一摔跤就要打碎的。回想起童年、谷仓、马棚以及乳牛场,都给了我和玛莎无穷的快乐,我们简直就是伊甸园里的天使。

我还记得,每当奶牛工人挤奶的时候,他们就会让我把手放在牛背上,让我去抚摸、去感觉,好奇的我总是乐此不疲,也因此被牛尾巴打到好多次。

为圣诞节做准备也是一件快乐的事情,虽然我不明白过节的意义,但是只要一想到那诱人的美味,我就非常快乐。家里人会让我们磨香料、挑选葡萄干、舔舔那些搅拌过食物的调羹。我还会像别人一样,把长袜子挂在床头,事实上,我记得我对所谓圣诞老人的礼物并不是特别感兴趣,所以也不会兴奋好奇得在天还没亮时就爬起来,看看袜子里装进了什么样的礼物。

和我一样,玛莎·华盛顿也喜欢搞恶作剧。在7月一个酷热的午后,我和玛莎并排坐在阳台的台阶上,像黑炭一样的玛莎用鞋带把她像绒毛般的头发扎起来,一束束的头发看起来就像很多螺丝锥长在头上。而我有着白皙的皮肤和一头长长的金黄色卷发。一个六岁,另一个八九岁,那个年幼的盲童就是我。我们坐在台阶上,开始剪纸娃娃,但是没多久就觉得厌倦了。于是就把鞋带剪碎,就连台阶边的忍冬叶子也没能逃脱我们的“魔掌”。突然,玛莎那一头“螺丝锥”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刚开始,玛莎还挣扎着,不肯让我剪,但最终还是屈服了。她也回报了我,拿起剪刀就来剪我的头发,幸亏母亲及时赶来,不然玛莎很可能会把我的头发统统剪光。

贝尔是我的一只老猎狗,也是我童年时期要好的玩伴。它总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就喜欢躺在暖炉旁睡觉,一点儿也不爱陪我玩。它也不够精明,我尽力教它手语,但是它又懒、又笨,根本不明白我在干什么。贝尔有时候也会兴奋地突然跳起来狂奔,这时候的它看起来就像瞄准了猎物的机敏猎犬,显得威风凛凛。我不明白它为什么会这样,但它不听我的指挥是肯定的。我觉得自讨没趣,就又去厨房找玛莎玩。童年时代的种种往事仿佛就在眼前,在那些寂静而又没有光明的日子里我无所事事地生活着,回忆起来尤感愧疚。

我童年的回忆里充斥着许许多多这样零星的片断,虽然细碎,却非常清晰生动,它使我在没有声音、没有光明甚至没有前途的情况下,仍然能够强烈地感受这个世界。

有一天,我不小心把水溅在了围裙上,于是就把围裙张开,放在室内炉子的余火边上烤。但急性子的我觉得这实在太慢了,于是便靠得更近了。最后干脆直接把它放在了火炉上。突然间,火苗一下子蹿了起来,燃着了围裙,把我的衣裳也烧着了。我吓得狂叫起来,老奶奶维尼赶来了,赶紧用一床毯子把我裹住,差点儿把我闷死,但火倒是灭了。还算幸运,我除了手和头发之外基本上没有别的烧伤。

大约也就是在这个时期,我发现了钥匙的妙用,并对它的使用方法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一天早晨,我把母亲锁在厨房里,由于仆人们都在别的屋里干活,她被锁在里边足有三个小时。她在里边拼命敲门,我却无动于衷地坐在走廊前的石阶上,感觉着敲门所引起的震动而咯咯地笑个不停。这次的恶作剧使父母觉得如果让我再这样顽皮下去,情况将会越来越糟,因此决定让我尽快接受教育。于是我的家庭教师——莎莉文小姐来了。但是我本性难改,一找到机会就会把她锁在房间里。有一次母亲让我上楼送东西给莎莉文小姐,我回转身来“砰”地一下把门锁上了,将钥匙藏在大厅的柜子底下。后来父母不得不搭了一架梯子让莎莉文小姐从窗户爬出来。当时的我心里得意极了,几个月之后,才把钥匙交出来。

在我大约五岁的时候,我们离开了那爬满葡萄与蔷薇的小屋,搬进了宽敞的新家。我们家有六口人,母亲、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后来又有了一个小妹妹,叫米尔德里德。我对父亲最初的记忆是,有一次,我穿过一堆堆的报纸,来到父亲跟前。那时,他独自一个人用一大张纸把脸都遮住了,我完全不知道父亲在干什么,于是学着他的模样也举起一张纸,戴上他的眼镜,以为这样就可以知道了,然而几年过去了,我依然不知道父亲在做什么,后来,我终于知道这些是报纸,而我的父亲是其中一份报纸的编辑。

我的父亲性情温和,是一个善良厚道的人,他把家庭看得很重。除了打猎的季节,他很少离开我们。听说他是一个精明的猎人,并且是一名神枪手。除了家人,他最爱的就是狗和枪。他非常好客,甚至是有些过分,他每次回家都要带回一两个客人。对父亲来说,有一件特别值得骄傲的事情就是他在花园里种植了据说是全镇最好的西瓜和草莓,每当水果成熟的季节,他总是让我最先品尝他精心挑选的葡萄和瓜果。父亲还常常带着我到瓜田和果园里散步。当他抚摸我时,我的心里充满了欢乐,和他在一起时的情景,至今还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此情此景,历历在目。

父亲还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在我学会了语言文字之后,他常常会把许多充满智慧而有趣的故事写在我的手掌上,他往往拼写得很慢,甚至显得有点笨拙,但却很认真、很执著。我常常被他逗得大笑起来。最使他高兴的事莫过于听我复述他讲过的故事。

1896年,当时我正在北方度假,享受着怡人的夏天,突然传来了父亲病逝的消息。他生病的时间不长,而这一场突发的疾病却夺去了他的生命,我第一次尝到了失去亲人的悲痛,这也是我第一次对死亡有了认识。

应当怎样来描述我的母亲呢?她是那样地宠爱我,反而使我不知道该如何来描述她。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把妹妹看做是侵犯了我的权利的人,因为我明白自己不再是母亲唯一的心肝宝贝了,不由得满腹妒忌。妹妹常常坐在母亲的腿上,而那原本是我的位置,她不但夺走了母亲对我的关爱和本该与我在一起的时间,而且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更让我感觉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那时,我有一个叫“南茜”的洋娃娃,它的名字是我起的,它是我的宝贝,也是我坏脾气发作时的牺牲品,早已被我摔打得浑身是伤。虽然我还有很多别的娃娃,它们有的会说话,有的会哭闹,有的会眨眼,但是我还是最喜欢这个南茜。南茜有一个专门的摇篮,我经常会花上一个小时甚至更长的时间来哄她睡觉。有一天,我发现妹妹正舒舒服服地睡在南茜的摇篮里,那时,我正嫉妒她夺去了我的母爱,又怎能够容忍她睡在我心爱的“南茜”的摇篮里呢?我不禁勃然大怒,愤怒地冲过去,想把摇篮推翻,要不是母亲及时赶来接着,妹妹很可能就会被摔死。当时的我由于又聋又哑,陷入了双重的孤独之中,并不懂得人与人之间的友爱源于关心的话语和怜爱的行为以及伙伴间的情谊,也不懂得这些对于人生的意义。后来,我接受了教育,享受到了人类的幸福,米尔德里德和我两人就逐渐情投意合,手拉着手四处游逛,尽管她看不懂我的手语,我也听不见她的咿咿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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