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自然轻语

民风野趣幽然醉 作者:倪雪君


自然轻语

南国的五月

唐锡如

五月,在南国是木棉花的季节,是暴风雨的季节。

比拳头都大的木棉的殷红花朵,像人头似的,从四五丈高的精裸丑陋的树干上,不时“托落”的摔到泥土上来。它没有香气,连野草的清香它都没有。它不想来媚人,这粗鲁朴直的家伙!它不结果,不结任何好看或是好吃的果。它只晓得开花,它的职务是开花,它自己唯一乐趣和安慰也是开花。这古怪的树,它要开完了血色的花朵,落完了血色的花朵,才开始萌芽抽叶!

市上尽多的是荔枝,市上尽多的是美人蕉。

可是木棉花不因自己的丑陋而灰心的!

五月,在南国是木棉花的季节,更是暴风雨的季节!

天气一径是闷热得像只炒红的大砂锅,太阳啮住了地面不动。土地渴得要死,草木都晕过去了。雪糕、汽水、凉粉,排成了微弱得可怜的警戒线。可是,吓,还不够一秒钟,便给融成了水,又化成了气!

豆大的汗珠,依旧从每根毛孔里跳出来,呼喊着。

一切都在挣扎着临死前的喘息!(可是还有三两只蝉,躺在浓绿堆里歌颂着!)

东南角上有一片云,看去还不够半亩大,可是就在这里面,隐住了一种沉闷的鼓噪声。

像是一只大鹏乌翅鸟飞过来,翅膀遮断了太阳!几块云冲上来了,更多的几块云追上来了,旁的,起先不知它们躲在那儿的,现在都跑出来了,赶上来了。

灰白色的压迫!白的云像是汹涌的怒潮,在边缘上直展开来,飞驰过来,抢过来!后边,深灰色的、黑色的,像是海,不见它动,不过你觉得它在涨,在臃肿,像是什么稳固的有力的东西在向你移近来。

横跨马路的布标语,满孕了风,发狂似的凸着瘪着,瘪着又凸着,“哗啦!”从肚脐直撕到耳朵,碎了,市招在乱晃,乱撞,乱跳,乱喊。车轮像逃避风的追逐似的,滚得飞快!滚得飞快!飞快!到处都是匆迫的、慌乱的关门窗的声音。

暴风雨到了!

一条血红的电光划破了长空,这是宣誓!接着便是一片鼓噪的不过还是沉闷的雷声。

血红的电光再闪,照到先前疏罅的灰黑云块中间都填满了,再也没有漏缝了,完全打作一气了。

于是血红的电光,再闪第三遍,从西边直划到东边,有半个天!

一个雷,一个焦雷,跟着炸翻了转来,再一个,又一个……

风像发了狂,树像发了狂,草像发了狂,一切都站起来,奔过去,跑过来呐喊,呼号,它们要连根带泥的直掀到半天里去,他们都高兴得狂喊着“时候到了!”“终后今天到了!”

雨像是再也不能忍耐的瀑布,像是奋跃的狮子,像是威廉退尔里的急奏,像是长城倒了,黄河翻了,一片,似乎又是杂乱可终究是一片的喊杀声。树叶狂喜得翻过背来逆上去,草片跳跃着,屋瓦吓得挤得更紧,更密,在欢跃的水珠下慑服着,抖颤着。

没有悠闲的蝉声,四周都是愉快的、宏壮的、舒困的音乐。

载《现代》第5卷第1期(1934年5月出版)

春雪

盛明若

天气真古怪,在这早春时节,竟下起雪来了。地开始下雪的时候是在下午,这是怎样一个清冷的初春底下午啊,我正因闷得慌,上街去闲逛,东闯西闯,认得路也好,不认得路也好,只是一棚棚地逛过去。

到皇御河,看到那小小的一簇簇落到那平静的水上,在一座小桥边,我站住了;我看见一家人家门口扎着彩,挂着红灯,他们是有喜事。一顶小轿,四周挂着绣红的花绿幢帷,一个红衣红裙目戴蓝色眼镜的新娘正踏上轿去,另外有四个中年妇人,黑衫黑裙,佩红绸一条,如三角皮带,一个手中拿几枝香,一个手中拿一幅红毡毯,一个手中拿一个火炉,炉盖上飞出一缕缕的青烟——后来据金孝汉说,里面是烧着芸香。小轿抬出了门,四个佩红绸的妇人跟在后面,过小桥而去。在纷纷小雪之下,我几立着目送着她们。

有两个小女孩子,差不多高矮,各穿黄色长袍,项间披红色围巾,也在看热闹,看轿子远去了,懒懒地回家——在河对面——于是立到家门口,眼睛还是瞧着远方,瞧着那美丽的小轿消失了的远方。

在我身旁走过一个妇人,手里搀着一个孩子。这母亲在说:“他们‘回门’,新娘子‘回门’去了,今天晚上还要来。”

我走过了他们俩,匆匆地经过一家人家,这人家底门很低,是一家小户人家;一个老年妇人坐在门口,对一个孩子在说:

“叫你姆妈来,她晾着的衣服尽掉落在地上了,叫她快来,去,去叫——”

孩子跑着去了;老妇人对一个邻居讲:

“一天到晚,天天到晚在外面,再也不回家来的——我是老了——”

我不禁打了个寒噤。

小小的雪是下着,下着。这初春的雪带来的嫩寒是难禁的,我把大衣领翻了起来,我没有带伞,看着远远地白的一片,我急急地用快步走着。

我不知道那两个红围巾的小女儿是在怎样想,那一顶美丽的小小轿子在她们两颗无邪的心灵上会发生一些什么意义。

我更不愿再在这里论到我目睹的这现实底横切面——这会引伸到一个扫兴的结论。

小小的雪是下着,下着;难禁的是这初春的雪带来的嫩寒。

载《现代》第1卷第2期(1932年6月出版)

西湖春景

许钦文

杭州的西子湖畔,每到春季,所谓桃红柳绿的时候,六桥三竺之间,来来往往,拥拥挤挤的总有许多红男绿女黄布袋。黄布袋上大书“朝山进香”,多半来自嘉湖两旧日府属的农村。他们种桑养蚕,以为背着黄布袋到“佛地”来进香以后,就可以蚕养得大,丝抽得多。相信菩萨,无非以为菩萨能够使他们获利。不惜破费买香买蜡烛,而且“孝敬”和尚,原有“抛本”之意。杭州固然没有像故都的“先农坛”,也没有像成都举行“花会”的二仙庵和青羊宫,他们见到塑像便拜;双膝跪下,接连的叩头,为着求子得福,显得至诚恭敬。在释迦牟尼塑像面前这个样子,在观世音塑像面前也是这个样子,在岳飞和关羽等塑像面前都是这个样子。以为泥塑木雕的偶像可以使你们生子得福,所以一见着,连忙双膝跪下,接连的叩头,显得十分至诚而且恭恭敬敬。风雨不辞,黎明即起而步行远道的精神很可佩服;阔大的步子,壮健的体态更可以羡慕。同时徘徊于苏堤白堤,灵隐韬光,虎跑龙井和三潭印月之间的,有头戴铜盆帽,手提司的克,西装笔挺,或穿大袖子,偕着烫发革履的女郎的是舟子车夫、旅社菜馆“刨黄瓜”的对象,叫做“上海人”,据说多半是“洋场阔少”。被“刨黄瓜儿”,犹如在上海的做“猪头三”、“阿木林”。不但多花了钱,而且有点被玩弄。可是坐在车中、轿上,别人汗流浃背,腰酸脚痛,他们欣赏风景,谈谈笑笑。吃的是西湖醋鱼,炸溜鲑鱼,春笋炒鲛鱼,火丝鸡汁莼菜汤。他们有的是钱,多花点何妨,这就维持了四季靠一春的“杭州人”。

左钱江,右西湖,城隍山的风景是可观的。便于人而适于野,游人香客、星相家、摸骨僧,凑成功了城隍山上的热闹。今年又有了新人物,叫做“流亡学生”。他们,男男女女的一大群青年;家乡开火,逃难出来;战事未停,有家归不得。住的是破旧的庙宇祠堂——完整的庙宇要供泥塑木雕的偶像;睡的是泥地,铺上些稻草,不久就会霉烂的,吃的是稀饭。走廊、门兜、戏台边旁,铺些稻草就是眠床。坐在床头,站上捏着书本的教员,就成了教室。站上两位教员,就成了两个教室。按照时间上课,起居饮食也有规定的时候。聚集在一起,他们过着团体的生活。散落在街头的是难胞,年青的该叫做难童。“告地状”早已无用,“老爷太太”的呼救也不见得有什么用。病倒在路旁,冻饿几天,呻吟几天,惨叫几天,个别死亡。

以前在成都,经过茶店茶摊,总可以听到铿锵之声,由于指头拨动“大二百”的银元。那无非是好玩。银元放在手上,拨动撞击,发出铿锵之声,也就成了三十八年——一千九百四十九年西湖春景之一。这不是玩弄,所谓银牛的银元贩子,成了一种新的职业。他们聚集在清泰路众安桥,铿铿锵锵的你也“大头要么?”我也“大头要么?”,或者:“大头卖出!”“鹰龙洋卖出!”“大头我要!”“大小头我都要!”闹嚷嚷的马路上面挤满了人,弄得车子都通不过,警察走来赶一阵,也只有几分钟可以过。有时抓到几个关几天,曾经没收过大小头。可是愈抓愈多,愈赶愈热闹。实在因为银元已为大家所注意。无论机关的办公厅里,学校的教员休息室中,以及街头巷尾,熟人相见,“大头多少?”犹如西人的“Good morning”!一般公教人员总是天天盼望发薪水。偶然得到了点金圆券,赶快去买大头。大头不够买小头,小头不够鹰龙洋。并非用过有余,为的是明天还要做人。如今西子湖畔,许多住宅的台门上,还都贴着盖有红印的纸条,“本部职员住宅”、“本部职员家眷住宅”。无以名之,名之日门牌罢。这用处在于省却麻烦,免得有人硬要来租屋。由此所见,硬要租屋者多了。今年的西子湖畔,还有一种特别现象,就是耶稣基督和天主,传教者的“热心”、“努力”。到了黄昏,经过西浣纱路,还可以听到大声呼嚷的“上帝赐我福”一类的话。“我们人是上帝给我们做的,泥塑木雕的菩萨有什么联系?”在马路上随时可以听到这样的话,宣传的对象大概是背着黄布袋的香客。

载第176期(1949年5月1日出版)

春雨

王莹

清晨,迷蒙中,觉着有谁轻轻地敲着窗纱。

为了几天来,做了恶的梦,那爵士音乐和红绿灯下的梦。

天气暗而且冷,而且是春天里的冬天。

那些人的话,说谎的话,全都听得疲倦了。那些险诈的心,黑的心,冷的心,也全都见得厌倦了!

那戴着假面具的脸,是更可憎恶的啊!

想着那些可怕的事:那映画中照出来的浮肿的脸,那沾染了文明戏的惨败的自己的影片,便像被刺着一般地,心,微微地觉着痛。

……而且又是春天里的冬天,这样想着,便拉上了窗纱,沉沉地睡了。

迷蒙中,仿佛又有谁说着话,那么幽微地,便睁开了眼睛,窗外飘进了丝丝的细雨,那里春的雨,春的雨啊!那么温柔的晶莹的雨,高兴的心便嚷了起来。

“辜负了这样的雨是不行的啊。”想着,便忙着披上了衣服,撑起伞,一个人,悄悄地,跑去访问那拥着绿的柳条和小鸟的春底朋友们。

公园的门旁,站着四个年轻的人,在做着手势,管门的人却说:

“哑子啊,没有票是不能进去的。”

望着那失望的脸,心里便暗暗地想了,在这黑暗的世间,聋了岂不更好?可以不听见那些可憎的话语,没有眼睛的人是更可以忘却那鄙俗的一流的存在啊!

我悲哀我有一双眼睛。

园内,晶莹的细雨吻着嫩黄的玉簪花,吻着垂到地的柳条。春底风,轻轻地吹拂着,便那么软软地,温柔地摇摆起来。——是春底纤手织成的锦障。

那么恬美,又是那么寂静,没有一个人,什么好像都在做着期待的梦。

“为了要会你,忘记了惧怕,在幽寂的小径中,寂寞地走着,我一个人啊!”和着小鸟的恋歌,便低唱着这富有温情的调子。在嫩黄的密叶中,我坐下了。丝丝的细雨,飘到我的头发上,飘到我的衣襟里。觉着无限的凄凉,无限的喜悦。

这枝头跳到那枝头,小鸟好像互相说着知心的话。我爱它们,它们也爱着我,可是,它们却不肯飞到我肩上来,虽然这样爱我;是为了我是存活在这黑暗世间里面的人,不信任我吧?

“假如,我也有羽,我会和你们一同地,一同地飞到那迢迢的蔚蓝的海岸,青色的天空,我决不愿做一个存活在黑暗世间里面的人哩。”这样,在心的深处默默地悲伤地将这几句话告诉那些可爱的小鸟们时,泪珠已经流到被风吹得冷冷的脸上融合在春雨中,滴到嫩黄的密叶中了。

那么恬美,又是那么寂静,没有一个人,好像什么都在做着期待的梦。

载《现代》第3卷第1期(1933年5月出版)

春雷

朱管

该是多么动人的那两个字:“春雷”。雷底震撼,那种神秘件的隆隆的声音,响动时谁都会受到震惊。即是流行一些说,那声音有如巨轮底转动,也令我联想到“时代底轮子”等等。

据说,春天第一次雷后,地下的虫子们,便由蛰眠而醒来了,蠕动而且翻身了。那些草跟花树之类,也喜欢在那种节候中茁芽。似乎第一次的春雷,是如此伟大。

不过这雷,我说太迟了,好多天以来少年人们早已在醉人的气候中醒了,懂得他们青春底珍贵,正在一点也不吝惜地使用着他们底活力。即如昨天那个游旅,少年的友人们自是活跃,可喜地富有着蓬勃之气。

这“春雷”,敲击着我回忆底巨坛,把昨日旧地重游的意绪激涌了起来。可说是一种委婉的惧怯,在系着于恋念的旧地,差不多是由于伤感的;而伤感则谁都该有,且谁都不配干涉,我以为。

好像重游之下,那浅浅的山,那全浴着阳光的梅花林子,睡眠般脉动的湖水,奋兴的游客等,都是索然无味地撩拨起人底愁味来了。

所以,感慨是不能不有了;然而为了安宁,我总极力地掩藏;我更顶会小心,常偷视着别人,是否太聪明地已发觉了我底正在伤感。

那个游旅是如此地令我疲弱,回来自然希望一个平安的睡眠,不过终究被伤念所追击,而昨晚成就了一次可怕的失眠。

忽然今晚响了春雷了,我抛却希求着的熟睡,兴奋了。虽然为了风雨而又复寒冷,但总觉到春天真是满着活跃;虫子打从今天起便醒了,蠕动了;我永不曾冬蛰,恐也将永远没苏醒。

隆隆地,夜将半时,外边还断续地响着“春雷”。

载《现代》第5卷第2期(1934年6月出版)

雨天

南星

晚上,我看见灰白色的云在天上浮荡,像一片新生的烟。(我几乎认做有真的烟混在其中,因为它浮荡得那样轻快。)这美景引着我的眼睛仰望了好久,我没有动转,也没有言语,因为我对这景象已经久别了,甚至想不起上一次看见是在什么时候。但不久有轻细的雨丝落在我的头上,我依恋地退回屋里来。

今天是第一个我喜爱的雨天,从早晨天就阴晦着,没有一分钟阳光透到地上。下午,雨落了,那时候我正坐在一个大屋的窗子里面,望着直直的雨流很有势地倾泻下来,并不像每次有一种懊恼之感,而因那潇淅的声音中有一些愉快的意味。当我离开那窗子时,雨已经应时地停住了。我走出去,用脚亲近着伏在地上的柔和的水与泥。到夜间,我的心上仍保持着宁静的雨天的情调,我知道这一天是美丽地完成了。在前几点钟之内,没有雷,没有狂风,于是一切都欢悦地受了自然的洗刷,倘有一点恐怖的分子夹在里面,那宁静的情调就完全破坏了。例如昨夜就是落着惊人的暴雨,带着怒号一般的粗声,天上的云也是墨黑的,恐怖侵入了住在这地方的每一个人的心里,而且会摧毁了房屋、花木、不幸的行人的衣服与暴露在天光下的一切东西。有人说夏雨与春雨的分别就在雨势的大小上,但我觉得,暴雨是任何季候所不许的。继续三四天的大雨也颇可喜,有时我还爱它甚于春雨;但太轻细而短促就令人不满足了。

往日的雨留在我记忆里的很少,上一个夏季的还没有忘记,再上一个的就模糊了。但多年前的一次家乡的雨仍有时重现在脑中。那是一个早晨,我与几个同伴走在田野里,路旁长满高高的绿叶,它们受着雨的打击,声音那样地愉快、柔和。但雨点随着我们的脚步加多了,我们走入一个小村,一家篱门外的有底的草棚做了我们暂时的寄身所。我们爬上去之后,雨声似乎更柔和,更愉快了。那几块草棚下搭好的木板变了我们的床,我们毫不着急地坐在上面,望着被水珠笼罩了的绿色的村子。回去时我们都脱了鞋,因为乡野的路上泥泞不堪了。

去年,有一次,雨水轻轻地流到我的与别人的屋里去,我颇有些惊讶,几乎以为看见了大水之前的景象。那一个下午完全为看水消耗了。但不久我就可以在屋内外来去地徘徊,因为门外是连着另一个屋子的通廊,上面有屋顶盖着的。他与现在我住的屋子完全不同。这门外每到落雨时就成了一个露天的小池,倘不搭起桥来,想到外面去是不可能的(现在我已经不惯于光脚了),这是我在多雨的日子里觉到的惟一的忧愁。直到昨天才有人在门外铺了一堆土,地面算是高一点了,再下雨时是否会把他渐渐地冲走呢?我不能确定地解答。另一件事是屋里的潮湿,比从前住的屋子更甚。想起有炉火时地上会飞起尘土的,现在这倒水在上面久久不干的情形总是受雨的影响罢,虽然缺少阳光也是一个原因。

夏天的雨对一切东西与人有直接的利益或损害,就我自己说,除了上述的忧虑以外就没有什么了。我只在预备好好地听雨。在这一个夏天,能这样做真是难得的机会,虽然在别人想来听雨是平常的事。从前,雨声常足以引我入于困倦,于是不知不觉地睡起来,以致不能多听一会,醒后十九是停住或天晴了的,现在我已经有驱除雨所带来的睡意的力量。我将倾听着,并分别白天与夜间雨的声调之不同,也许是我感觉上的不同罢。白天,那声音让我的想象转入院中或街上,某一个戏院散场之后,那些快乐的人们会挤在里面不能出来;或者正是吃午饭的时候,没有伞的厨役必须穿着渐渐湿了的衣服各处奔走;或者正是自己预备出去的时候,必须改一个时间,这倒并不使我急躁,而且更其安静,仿佛已经卸去一件任务了。夜间,雨响时我仍可以继续做我的事,一面听着那神秘的音乐,他似乎预告我那一夜必睡得很安宁,而且它不会停止,直到我睡在床上的时候,我毫不为别人忧虑。倘有想来访问的客人被雨阻住了,我更少了一番搅扰。我预备睡时盖上一幅棉被,以免受不住雨夜的寒气。只有听见院中一声鸟叫觉得有些不安,不知是雨声把它惊醒或树顶的屋被雨淋坏了。

听雨是我多年来的癖好,此后也仍会保持下去。记得一个冬天的深夜,忽然从梦中醒来时,听见清晰的大雨的声音,自己毫不迟疑地觉得生活在夏季里,好久以后忽然发现是炉火上的水沸腾了,为我唱出不尽的幻想曲。那一夜比有真雨可听的现在或者更可珍视的罢。

载《文饭小品》第1期(1935年2月出版)

苏菲

当夜幕垂了下来,街面全然变成了黑黝了。

从窗里透射出去的二十五烛光的灯,照得异样模糊不清。街面是死寂的,除了偶尔有着最末次的夜之行色的匆急,映射出一点白的光亮的蠕动以外,只有那股沁人脾胃的冷郁的夜气,和远远地传来的幽悄而寒怆的叫卖声,可以感觉得出来,听得清晰而已。也许罢,再遇相当的时日,卖油炸烩的声调会逐渐跟着日子的深沉而变作悒郁的,有人会同样预感到北国之冬的悲哀吗?

夜的黑黝诚然有几分令人觉得可爱:那冷郁里含有着严肃,惨淡里含有着温和,都是值得为一个孤独者所癖好。是午夜的时分罢,偶立窗间默契着朦胧的空际,看不到一丝光,一颗星,而自然的确显示出了一点神秘的意味,给夜的翅翼所笼罩着,而会引动出自己内心深切的留恋。南国的秋夜永远都是透明的,那明快爽朗的色泽,常常使人感到至高的欢喜。然而,别来一年所织成的隔阂之网,是怎样的日渐厚重呵。倘然浮浪者的生活是苦的,这倒是苦所给予我的好处。这真实的体验,使我更深切的看到了人生苦乐的正面。那姿态,是那样赤裸裸的,一丝不挂的,近似古代罗马的细致的雕刻……

一匹微小的蛾在碰着窗间玻璃的面了。

光似乎在同它开了个永恒的玩笑,白蛾却没有一点疲乏神态,用着生之热力作着最后的挣扎,冲了过去又给退了下来。等到太阳重新来临时,那和人类照常所开的玩笑,也许会和微小的白蛾成为同样愚昧无知的罢。

载《现代》第5卷第2期(1934年6月出版)

十月之晨

李一冰

呆下来,则坐到窗前凝望,只隔了一层晶明的薄玻璃,因为朝雾初退,江上山头似乎全有些湿润了。

时候是清晨,只是日光还未临照到这个窗前来,天是淡白的,有点烟雨底情景,撩拨着,是永远撩拨着一个人顶幽僻底哀愁的天气;本来,因为心境的无着,梦遍多,梦醒又捻起烟卷在窗前沉坐下来了。

这回,为了生活已给自己弄憔悴了的心,虽住到这风物秀丽的江浒,也从不能有一回畅心的游览,给自己舒散起来。住到这儿,我仍是筹划数字,筹划费用支配;另一面,因为这儿是那样无限的寂寞,使自己变成了十分孤独,也十分暴躁的了。单调生活压迫得连书也无心细读了——望到沿江的泥滩,泥滩上一段腿陷到软泥里的小孩在尽情的玩水,悄悄的检闪着珠色的贝壳,一些绵渺的思绪如烟的飘散来了。

两年前,也是这样一个秋日,跟着朋友们跑到这边来玩过。那时,为着生活比较得舒服,而一面也因为是过厌了都市的煤烟生活,曾到这边来承受到一点清新的情调,有个很好的印象。我很记得,那时是曾用手指在软泥滩上写过一个句子,而这句子是:

“这淡青色的江和山,该是我们的住家。”

那时跟友人们都笑谈过;今天,望到泥滩,软滑的浮着,也不知为江潮几度冲洗,惘然了。

朋友彤则因为受到生活底挤压,病了心,多话头的人是沉默了。自己则本来不多聒言的人,虽然,过往的有些良好的时候,是那么健康与青春柔和的笑声,然而,那终于也是那么悠悠的走过去了。如今,我只是空口随便笑笑,也随便说些闲话,否则,我的沉默,是会招致到一班好人绝不吝惜地滥用“怜悯”到我这愁苦的脸色上来,更增加到自己的不安。所以,此时我是那样一种怃然的神气,若逢到人,我又会随随便便的开口笑笑了。

有人说我能住到这个江浒山头是福气,更有人则希望我在这静寂生活中能有些努力,自己则仍是那么拖着日子,负着感慨地活;此时我望望江水,让这淡青的衰弱的颜色染到心里去,心是沉滞到万分。

像这种时候,旧时是穿着怪炫人的衣服,踏着最悠扬轻捷的步伐,迷住人。

于是,我想到许许多多友人,我想到许许多多遭遇,是那样不平凡,那样不冷落的遭遇,在心里,只是十分的哀愁,十分的孤独了。望望这被料峭的秋风摧残了的秃树,心里只忧郁着,是一重古老的感伤,无限缠绵,无限缱绻。

朝日给对江山头镶上了一片金色,天气是晴朗到够舒服人,而心情却永远会那么凝固着的了,我又吸着一枝烟卷,看一圈一圈的烟圈袅袅上升,凝瞩远江,许多许多绛色的帆樯丛集在一处,江水怪平静地美丽。

我只是这样懒懒地过了这个“晨光”——而这是一个淡青色的十日之晨的自记。

一九三二年春改旧作

载《现代》第1卷第1期(1932年5月出版)

风沙

野华

没到北平来时,常听人说起北方的风沙可怕。好在我到北平来早就准备冬天吃西北风挨冻,风沙虽是讨厌,倒也并不在意。初到这里清华园时,正是夏末秋初,园里长满了丛丛绿树,景色宜人,更不容易引起那风沙的联想。可是流光易逝,秋风一起,景象渐渐萧瑟。几次雨打风吹,清华园里的树木几乎全脱了叶,就是那常绿的冬青和松柏,泥土内水份一冻,也显得萎黄憔悴。整个园内就很难见到一点绿色。北平本少雨水,冬天天气格外干燥,泥土又松,大风起处,地面上本不黏着的泥沙跟着刮起来,尘沙四处飞扬,一切都成了灰色。我这才尝到了风沙的滋味。

冬天当然总得刮风,刮风也总得带起一点尘沙。但住惯了江南的人,第一次尝到北国的大风,就觉得南方的风沙,比起这里来,真似小巫见大巫了。清华园的周围是这么空旷,园里的屋子又是这么东一幢西一幢的,散布得太零落,那西北风刮起来就愈显得利害。在化学馆或科学馆楼上上课的时候,风一大,就时常听见那种呼呼的怒吼,有时还夹杂着一种尖锐的怪叫。这些声音听得它从远处传来,经过屋子,窗子振动得格楞楞的作响,又传到远处去。接着又是一阵。我偶然回头看看窗外,近处似乎也并没树木,这些声音真不知打哪儿来的。大风的怒吼本是够雄壮的,“大风起兮云飞扬”曾经激动过刘邦的凌霄壮志,咱们虽没有他大风歌中那样“威驾海内”的雄心,可是坐在满装着暖气的屋子里静听,也未尝不是值得欣赏的音乐。只是我似乎终缺少这种闲适的趣味,一想到外面的寒冷时,我是仍旧忍不住要打寒噤的。

我照例是每天骑着脚踏车赶各处上课,风沙一来,可就不得安稳。上化学馆去,刚好正对西北。经过操场,眼看着一阵大风挟着二三尺高的泥沙卷土而来,烟涯滚滚,真有飞沙走石的样子。吹近身来时,那脚踏车任你把身体尽向前倾,把全身的力用到那踏板上去,也很难前进。那泥沙可就不客气的向你脸上飞来,虽然戴了眼镜,它也会钻到你的眼睛里来。待闭着眼,又怕脚踏车撞了人。有时还不曾来得及闭眼,它就跳进你的眼皮了。两个脸颊和耳朵就好像被刀刮似的,鼻孔和口都被压得紧紧的透不过气来。每次要这样和大风挣扎,可也不是容易的事。到得课堂时,终是累得呼呼喘气,一面听讲,一面还心跳呢。

园里那条小河,结了坚厚的冰,原也洁白可爱。可是一刮沙,它就遭了殃。才几天就积上寸许沙,日间太阳一晒,冰稍为融了一点,就跟沙凝在一起。混浊漆黑,什么“冰清玉洁”全给弄污了。积雪也是一样。有时连沙连雪刮向人身,那才够受。可是清华园天天有人扫雪,泥道上也天天有人洒水,还不至太苦。从这里进城的路上可才像沙漠一样,那往来的大车木轮碾成的两条深槽,该有四五寸深,槽内槽外,全是疏松的灰沙。车辆过处,浓尘乱飞。偶然有几辆汽车经过,那汽车就好像躲在云雾里的一样。坐汽车的人也许能享受腾云驾雾的风味,可是路人却就不得不吃灰五分钟了。冬天的北平根本就是一个灰城,北平那些房屋又总喜欢漆朱漆,那经年的朱漆罩上一层灰沙,格外显得破旧。那些朱漆房屋,以前许神气过一时的,看了很容易令人联想起当年的辉煌景象,可是现在却就只剩了这些衰旧的残迹了。风,沙,就这样刮了一冬。只是风沙终久也有过去的时候,这两天风沙早平静得许多了。又是春天,温煦的阳光照在身上已经有些暖意。风也不怎么大,偶然有几阵微风吹来,已没有那种怒吼的样子。小河里的水也融了,又是那明亮澄清的水,随着微风掀起阵阵微波。日光照在泥土上,表面一层水份融化开来,黏着泥土,软软的沙也不再飞了。灰黄色的土地里偶然已可看见几棵青绿的草芽。春天到了。“残冬终究会得过去,春天是迟早要来的”。偶然想起元旦给一个朋友的贺年片中有这么一句时,心里有一种轻松温馨的愉快。风沙终于过去了。

载第2卷第3期(1935年4月20日出版)

风铃

芦焚

“吻的疤痕可还留着?”

无语。

“说话哟,薇?从丈夫那里逃了?真要惩罚他哪,那个利己的贼!告诉我,唉!”

“哭了?”

“你看,天上有星也有太阳。”

摇着蓬松的头真是别来无恙?脸还是紫槿色。看那颗痣!

“干什么落泪?应该坐下哪。”

叮嘱叮咚……

谁在弹琵琶哟,大深夜里还在——

老头子很厉害的咳着……

叫什么呢,夜里的猫?

安息吧……

该不是谁在吟哦,大深夜?

琵琶?弹什么呢!总是讨厌哟,不欢喜。大深夜里。

叮咚叮咚……

安息吧。

叮咚叮咚咚…

已经没有花朵开着了。

“谁啊?”

老头子爬起来了,很厉害的咳着嗽。

多唠叨哟——大深夜。

叮咚叮咚……

该是有人来了吧?多讨厌啊——大深夜里!

“谁呢?”

安静一点!吟哦有什么味。深山去吧,沙漠去吧,广原去吧,海的旷野去吧……

“干什么不语也不坐?”

无语。

“什么时候到的?真是朝也暮也等你哩。”

淙的声音颤抖着,夜里是动人的。

载《现代》第4卷第2期(1933年12月出版)

冬天

南星

冬天是安静的。当我抬起头望着窗外,看见天空与树枝的时候,我就要中止我的谈话,如若这屋里有一个客人;或者闭起我的书,无论它是不是一本紧握住我的心思的。天空仿佛永远是灰色的、纯净、普遍。树枝稀疏地排列着,有的负着几片变了色的叶子,它们与天空完全调和,互相依傍着,酣然欲睡的样子,其间流溢出一种愉快的沉默。凡过冬天的日子的,都应当有冬天的性格。你不安静的人,无论住在什么地方的,看一看窗外罢,看那树枝与天空罢。

我曾在几个地方遇到冬天,冬天的神情总是一样的。它安然地徐步而来,不隐藏也不张扬地站在我的窗外。我认识它,我对它比对一切别的东西更熟习,我们的交谊深挚、长久。那浮着碎云的天空,与凄凉地负着黄叶的树枝,都有冬的安静与柔和,洗掉它们污浊的颜色,脱去不整齐的衣服。冬天的沉默是可赞美的,不是完全地没有声音,而是那声音决不刺痛你的耳。暴风稍有来到的时候,那些喧噪的夏与秋的歌者都隐匿了,我甚至回忆不出它们的调子。从早晨到晚上,必须经过很长的一段时间,才听见一个小贩的长呼,一声麻雀的啾叫。它们都是轻细而且隐约的,像在远处。另外是烟或水气冲入天空的声音,它们需要深切的听觉上的注意。

但这一个冬季有过一个异样的日子,仿佛故意地给我一次惊吓或试探,在我们初见的时候。就在前一天,那个早晨,我带着温暖的愉快开了屋门,看见地面变得阴湿了,天在落雨。我退回来,找出我的伞,带着一种新奇的心情把它展开,然后走进院里,听着伞的声音,几乎以为另是一个季节了。当我走在街路上的时候,雨点变做雪团,而且渐渐地转了方向,正对着我的身子。(后来我发现前面的衣襟都湿透了,除了最上身的一部。)雪团接触到地面便消溶了,泥水积增在整个的道路上。阴湿的感觉那时候我不很留意,我只惧怕着袭来的寒冷。风吹起来,我却喜欢它是没有声音的。我的手似乎僵硬了,几乎失去了举伞的力量。让我更其惊讶的是河沿上已积满了叶子,湿透了,毫不动转地偃伏着,那一片片暗黄的颜色把河沿装饰成一个生疏的地方。那一天以前,我看见河沿上还很干净,柳叶与槐叶在枝上留着。我思索着,我怀疑一早的雨雪有这么大的力量。寒冷又加重了,仍然攻击着我的手。前面同样的,落叶夹着泥水,那一条道路变得意外的长,对面的房屋,模糊、遥远。我听见雪打在伞上,簌簌地响,声音中混杂着沉闷与忧伤的调子。没有另外的行人,道路更显得荒凉了。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旅客。我热切地四顾,愿意发现一个小店,我就可以进去停息一会,紧紧地闭上门,但不久我到了真实的所要去的地方,进了屋,隔窗向远方望去,有一列密集的山峰,大部被雪盖住了,那儿的寒冷直临到我的心上。

想来是很足以安心的,这异样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当我从床上醒来在温暖的炉边缓步的时候,那些记忆便疏淡起来,像不是我所经历过的。窗外的树枝、天空,仍然是柔和的,而且有可喜的阳光守护着它们。想到这只是冬天的开始,后面还有许多它的日子,心里即刻愉快了,于是开了门,预备到院里去。

载《现代》第5卷第4期(1934年8月出版)

  1. 本文选自《风铃》。——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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