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讲

迦陵讲赋 作者:叶嘉莹


第三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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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段,就要说现在的荒凉情形。

“泽葵依井,荒葛罥途。”“罥”字有两个读音,念作juàn,也念作上声juǎn,有很多字都是既可以念作去声,也可以念作上声。比如下边第四节中“弋林钓渚之馆”的“馆”字也念guàn,还有像《芜城赋》的作者,一般都念bào zhào,其实本来也可以读作上声,bǎo zhào。现在接下去看,广陵城如今是一片荒芜,到什么程度呢?“泽葵依井”,“泽”是水边潮湿的地方;“葵”是说在水边所长的一种植物,叫作楚葵,也叫作水芹;“井”本来是打水的井,如果每天有很多人来打水,井边就不会长这些野生的植物,那么现在没人打水了,所以泽葵这种野生的、荒凉的植物,就“依井”,“依”是说靠近,靠近井边长满了泽葵。“荒葛罥途”,“葛”也是一种植物,枝蔓横生;“罥”是罥挂、牵缠在一起,成为路途上的阻碍,所以说“荒葛罥途”,可见这条路许久也没有人行走了,如果每天人来人往,如何能够任野生的葛藤长满在路上呢?“泽葵依井,荒葛罥途”这两句已经把广陵城现在的荒凉都写出来了。

那么接下去又说:“坛罗虺蜮,阶斗麏鼯。”“坛”字按照王逸的《楚辞章句》是“犹堂也”,就是厅堂的堂。另外也有一个解释说“坛”是中庭的意思,见于《荆楚风俗通》。那么,这里的“坛”就是厅堂之间。“罗”是说罗列。在当年这个歌舞繁华的厅堂,如今都罗列着“虺蜮”。“虺”是一种小蛇;“蜮”也叫作“短虎”,据说这种动物能够“含沙射人为灾”,能够含着沙石喷射到人的身上,造成灾害,所以另外还有一个别名叫作“射工”。柳子厚(宗元)被贬到永州去的时候,曾经写信给他的一个朋友,即《与李翰林建书》:“近水即畏射工沙虱,含怒窃发,中人形影,动成疮痏。”他说,这种射工,“含怒”,发怒的时候,“窃发”,就偷偷地发射、喷射沙石。“中人形影”,如果喷射中我们人的形体,甚至喷射中我们的影子,这当然是柳子厚一种夸大的说法,就“动成疮痏”,很容易就长成“疮痏”,“疮痏”是一种很恶毒的疮。所以这种动物是很可怕的,长在荒野的地方。鲍照就写这个广陵城当年那些歌舞的厅堂上,现在都罗列着、满布着这种“虺”——小蛇,还有“蜮”这种可怕的短虎。

下一句说:“阶斗麏鼯。”“阶”就是台阶。在厅堂的台阶上还有一些动物在那里争斗。什么动物呢?是“麏鼯”。“麏”是一种动物的名字,也叫作獐,比鹿稍微小一点,鹿的一种;“鼯”也是一种动物,叫作“鼯鼠”,这种动物在它的腹旁有一片飞膜,能够飞行在树间,不过不能飞得很高,就是《荀子·劝学》所说的“鼯鼠五技而穷”的鼯鼠,这都是野生的动物。现在广陵城的厅堂的阶石上,就有这种麇獐、鼯鼠在这里争斗着。下面呢,说:“木魅山鬼,野鼠城狐。”那么今日的广陵城,除了“坛罗虺蜮,阶斗麏鼯”以外,到处都充满着“木魅山鬼”。“魅”是老物精,就是说一种东西,当它年代很久了,就成为精,精灵。“木魅”就是树木年老了,成了老树精;“山鬼”就是说山中的精灵鬼怪。还有“野鼠城狐”,野生的鼠,还有“城狐”,一个地方一旦荒凉了,就成为狐狸的巢穴。魏明帝的《长歌行》里面有这样两句诗:“久城育狐兔,高墉多鸟声。”“久城”,一个古老的城;“育狐兔”,“育”就是说生长;“狐”,狐狸;“兔”,野兔,城里面就生满了狐狸和兔子,成了它们的巢穴。现在这个广陵城就是这样,都是一些个荒凉的、可怕的动物。那么,这些动物平日里如何呢?他接下去说:“风嗥雨啸,昏见晨趋。”这些动物每当刮风的时候,在阴风惨惨之中,我们就可以听到它们的嚎叫。“雨啸”,有的时候在阴雨连绵的日子,我们就听到“木魅山鬼,野鼠城狐”吟啸的声音。“昏见晨趋”,“见”字在这里念xiàn,跟那个出现的“现”字一样的声音,也一样的意思。黄昏我们就看到这些“木魅山鬼”都出现了;早晨,我们就看到“野鼠城狐”在到处地奔跑,“趋”是说奔跑。这几句极写广陵城的荒凉。这些可怕的精灵鬼怪,野生的鼠兔、狐狸,每当遇到风雨阴沉的日子,就凄凄地嚎叫,黄昏或者是早晨的光色朦胧之中,它们就会出现,四处乱窜。

那么,此外还有什么呢?“饥鹰厉吻,寒鸱嚇雏。”饥饿的老鹰,“厉吻”的“厉”是磨砺的意思,“吻”是说口边,这个鸟的坚硬的嘴巴,叫作吻。我们可以看到有饥饿的老鹰在磨砺它们坚硬的嘴巴,当然是说老鹰要捕食动物时那种可怕的样子。还有“寒鸱嚇雏”,“鸱”是一种鸟类,比老鹰稍微小一点,俗叫鹞鹰,又名鸢鹰。鸢,纸鸢的“鸢”字。“嚇雏”,“嚇”是口中发出一种可怕的声音来拒绝人,抵拒,或者恐吓。《庄子·秋水》里边记载了一个故事:“鸱得腐鼠,鹓过之,仰而视之曰‘嚇’。”鸱找到一只腐臭的老鼠,这时有另外一种鸟叫作“鹓”,“过之”,正从它面前经过,鸱鸟看到鹓从它面前经过,以为要抢夺腐鼠,就“仰而视之曰‘嚇’”,抬起头来看着鹓,发出抗拒的、恐吓的声音“嚇”,要把它读成hè。“寒鸱嚇雏”本来是出于《庄子·秋水》,但是在这里鲍照用这个典故,与庄子原来的寓意并不相合。他没有用故事的原意,只是说鸱鸟在那里向一些雏鸟、弱小的鸟类发出恐吓的声音,动物之间弱肉强食,彼此争竞的样子。这一段都是写广陵城荒凉的样子,没有行人车马,只有动物在弱肉强食,追逐争斗。

(胡静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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