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花胜遗风

燕京乡土记(全二册) 作者:邓云乡 著


花胜遗风

新正簪花

记忆中的,萦绕着我童年梦的北京,农历正月里招展着三种花:一是那绚丽的烟火中的太平花,在晚上黑黝黝的春寒料峭的庭院中,把一只太平花放在引路中间,用线香一点,立时哧哧的冒出火星,接着那闪耀着银光的火花就喷洒出来了……围着观看的小伙伴们拍手叫好,虽然转瞬之间火花消失了,院子中充满了硫磺味,但这“花”的影子、“花”的“芬芳”,会永远留在你的记忆中。烟火、爆竹都是总称,太平花是其中的一种。刘同人《帝京景物略》记放烟火云:“烟火则以架以盒,架高且丈,盒层到五,其所藏械:寿带、葡萄架、珍珠帘、长明灯塔等。于斯时也……光影五色,照人无妍媸,烟冒尘笼,月不得明,露不得下。”

人们爱花,更希望太平,把闪灼着光星的爆竹之一种称作“太平花”,这名称本身就代表了老百姓一种善良的愿望。

北京老话放烟火叫“放盒子”,各种盒子,都是用各种不同的爆竹扎起来,用得最多的是太平花。孩子们买不起“盒子”,买一两枚太平花放放,那欢乐自是无法形容的。所以说到正月里的花,我首先想到的是太平花了。

二是那花洞子里培育出来的报春的“唐花”(方言叫“熏出来的”),红梅、碧桃、迎春、水仙,甚至如《北京岁华记》所记,还有牡丹、芍药、蔷薇、茉莉等。《燕京岁时记》记云:“凡卖花者,谓熏治之花为唐花。每至新年,互相馈赠。”

这是非常应时的,惹人喜爱的礼物,“高雅”等等那还是次要的,主要看生意,显示春的气息。北京大小四合院的阳光充足,屋子中又生着火,大北屋、小北屋也好,一窗户太阳,炉子上开水壶噗噗冒着热气,当地八仙桌或靠窗大榆木写字台上再摆上一盆盛开的红梅花,或者一盆碧绿挺立扑鼻香的水仙,拜年的人一进屋,就更是暖香扑面,春意盎然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以上两种花虽说情韵难忘,但却不是正月里北京所独有的,烟火中的太平花,全国各地都有,也不是北京的最好。唐花虽是北京丰台花农培育的,但梅花、水仙、山茶等等,江南的、岭南的比北京的更多、更好,也不能算是北京的特产,真正说到北京正月里所特有的花朵,那还有另外的一种,是什么呢?是妇女簪在鬓边的、衣襟上的绒花、绢花,那才是北京正月里所特有的花朵。

我国古代男女都作兴在新春时簪花。宋人笔记中记载,苏东坡老年有一次立春簪花,他侄子还笑他:“伯伯老人,犹簪花胜耶?”明人《北京岁华记》记当时都人元旦簪花云:“小儿女剪乌金纸作蝴蝶戴之,名曰‘闹嚷嚷’。”

刘若愚《明宫史》云:

自岁暮正旦,咸头戴闹蛾,乃乌金纸裁成,画颜色装就者;亦有用草虫蝴蝶者。咸簪于首,以应节景。仍有真正小葫芦如豌豆大者,名曰“草里金”,二枚可值二三十两不等,皆贵尚焉。

从明人的记载中,可以知道北京人新正簪花,是源远流长的古老风俗了。不过在几十年前,大多是戴小小的红绒花了。

几十年前,北京人不论男女,都喜欢穿蓝布大褂,男人过年棉袍子、皮袍子外面罩蓝布袍罩叫大褂,妇女织锦缎衬绒旗袍,外面也罩蓝布大褂。大褂这一名称,还是清代流传下来的。清代官服,一年四季于袍之外,要穿一对襟长褂,是罩在袍子外面穿的。因之北京把一切袍罩,即江南人所说之罩衫叫作大褂。一般都是蓝士林布或毛蓝布作的。大褂加“大”字,是针对区别于短的马褂而言的。过年的时候,家庭妇女,簇新的蓝布大褂罩着漂亮的旗袍,新洗新烫的乌亮的头发,在鬓边要簪一朵大红的、上面点金的绒花,即使年纪大的老太太,也喜欢戴一朵,说是“花”,也不全是花,有红绒“福”字、“寿”字、小红绒葫芦、小鸡、小兔、“十二生肖”等,当然也有戴通草花、绢花的,但那是年轻少妇戴的;而这种小红绒花,却是不限年龄,由小姑娘到老太太都可以戴的。这种戴红绒花的绰约倩影,是我记忆中正月里北京的第三种花,也是北京正月里特有的花朵,这正是古老的“花胜”的遗制了!

卖绒花

“簪花”是中国古老的美容装饰遗风。北京是文化古都,繁华锦绣之邦,对此更是极为讲究,因而在北京制花手艺举世闻名。北京崇文门外面有条热闹大街名花市,北面一些小胡同叫花市头条、花市二条……这些胡同中不是卖鲜花的,而全是做假花、卖假花的作坊。正月里妇女头上戴的那种红艳艳的各种各样的绒花,都是花市作坊里的名产。这是历史很悠久的北京特种工艺品了。乾、嘉时郝懿行《晒书堂外集》记云:“闻长老言,京师通草花甲天下,花市之花又甲京师。每天欲曙,赴者熙攘,博致街头,日间聆深巷卖花声,清扬而远闻,胥是物也。”樊彬《燕都杂咏》注云:“花儿市街,在东城,象生花用通草染作,精巧绝伦,海内所无,亦有刮绒片为之者。”

郝懿行是经学家,也注意到花的情趣,文字十分可喜。樊彬是稍后的人,说得更清楚,盖当时全国包括苏杭一带,象生花朵总做不过北京的。《光绪都门纪略》也引当时的竹枝词道:“梅白桃红借草濡,四时插鬓艳堪娱。人工只欠回香手,除却京师到处无。”这些记载均可看出,当年北京的象生花儿是甲天下的了。

北京旧时代制造的“象生花朵”,可分三大类,即绒花、通草花、绢花。因为用的原料不同,制出来的逼真效果也就不同。有的是形似,有的是神似;有的取其显眼,取其精神,有的取其轻盈,取其漂亮。如绒花、大红绒石榴花、红绒龙戏珠、黄绒小鸡、红绒“寿”字等等,在耀眼的毛茸茸的猩猩红颜色上,再粘上泥金的点子,那是格外“豁亮”,是取其喜气洋洋的精神。过年时,娶新娘子时,这种显眼得像火一样的花朵,点缀于大年夜团圆饭的席上,点缀于新娘、新郎和漂亮的男女傧相行礼如仪的礼厅之上,就使欢乐气氛更增加了色彩感。再如绢花、通草花,那同绒花的艺术效果又两样了,绢和通草都适宜于做大瓣的花,如月季、芍药、山茶、杜鹃等等。用通草做出来的玫瑰红月季,真是娇艳逼真,那花瓣上的花粉似乎一碰要落了下来,如簪在黑色、白色、蓝色等丝绒旗袍的衣襟边,其仪态华丽,是不必多用笔墨形容的了。至于绢做的山茶、杜鹃等花,簪在鬓边,其轻盈之态,真有走一步就会飞动的感觉。这就不由地使人想起唐人的《簪花仕女图》,想起“钗头凤”、“金步摇”等等美丽的形象。其制作方法、行业组织,在沈太侔《春明采风志》和五十多年前编的《旧都文物略》中均有记载。大抵花市做花,分粗细两行,材料有绫、绢、缎、绸、绒、通草、纸等,纸又分洋毛太、粉连。染花全用中国颜色,红、蓝水色,甚不易制。《春明采风志》特地记染色工艺云:

红则红花,店制膏汁零售,其招牌云:“水作花红。”蓝则靛之二蓝,一庙中制而零售。做花活人家用时,以盏往售,至今呼为“蓝汤老爷”庙。今用洋色,恐失传,故志之。

沈太侔的记载是清末的,当时已有失传之势,现在这种工艺大概是没有了。在三十年代初,据《旧都文物略》记载,花市以花为业的铺子、作坊、人家,尚有一千余家,这已是凋零的情况,但于此亦可想见清代最盛时期的情况了。

闲园菊农《一岁货声》中也有“卖绫绢花image”的记载,其注云:

旧用二尺如折扇面样之纸匣,中贯扁杖,肩扛,又有挑两落绿纸方匣者,有背一落方匣者,各种绫绢、灯草、纸蜡、细花带、铜铁针,又有蝴蝶绒球,大小各式。光绪十年后,兴出随时折枝,照真花做,色色逼真。

这种卖花的,在三十年代中还常看见。在北方农村中,各处庙会集市上都有卖绒花的、绢花的,那些都是贩自北京花市的。塑料花兴起之后,绒花等或稍受影响,由于塑料花与绢花等给人的美感不尽相同,因此,绢花、绒花、通草花还是在姹紫嫣红地开放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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