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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王若虚的诗学观

金元诗学理论研究 作者:文师华 著


第二章 王若虚、刘祁的诗学观

第一节 王若虚的诗学观

王若虚(1174—1243),字从之,号慵夫,又号滹南遗老。藁城(今属河北)人。金章宗承安二年(1197)经义进士。曾任管城令、门山令、国史院编修官、左司谏等职,官至翰林直学士。金亡不仕,便微服北归镇阳,闲居十余年而终。事见《金史》卷一百二十六。

王若虚以善议论著称。《中州集》卷六小传载:

(王若虚)少日师其舅周德卿及刘正甫,得其论议为多。博学强记,诵古诗至万余首,他文称是。善持论,李屏山杯酒间谈辩锋起,时人莫能抗,从之能以三数语窒之,使噤不得语。其为名流所推服类此。……自从之没,经学史学文章人物,公论遂绝。

王若虚对此也颇自负,晚年以所著付弟子王鹗,自称:“吾平生颇好议论。”注46他所著文编称为《慵夫集》,今已亡佚。现仅有《滹南遗老集》46卷行于世。此集包括《五经辨惑》2卷、《论语辨惑》5卷、《孟子辨惑》1卷、《史记辨惑》11卷、《诸史辨惑》2卷、《新唐书辨》3卷、《君事实辨》2卷、《臣事实辨》3卷、《议论辨惑》1卷、《著述辨惑》1卷、《杂辨》1卷、《谬误杂辨》1卷、《文辨》4卷、《诗话》3卷、《杂文及诗》5卷、续附1卷,而所存诗仅41首,他对论辩批评的重视于此可见。

王若虚辨惑论文的范围非常广泛,举凡经、史、子、集都在论述之列。他能以冷静、客观的态度分析问题,所以言之凿凿,常常发人之所未发。《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六十六称他:“颇足破宋人之拘挛。”又曰:“统观全集,偏驳之处诚有,然金元之间学有根柢者,实无人出若虚右。”

王若虚与赵秉文、李纯甫同时代。金“贞祐南渡”后,在赵、李的倡导下,“文多学奇古,诗多学风雅”。王若虚独不为流行的师古风尚所左右,他“文以欧、苏为正脉,诗学白乐天”注47,在诗文批评上也独持己见,自立门户。

王若虚的诗学思想,主要体现在他的诗论名著《滹南诗话》以及《文辨》、论诗诗中,其他一些序跋、书信,也有其诗学思想的精彩片断。王若虚年少时从其舅周昂学诗,周昂的诗论对他影响至深,因此可以说,王若虚的诗学思想与周昂有明显的传承关系。以下拟从原理论、创作论、欣赏论、批评论四个方面探讨王若虚的诗学观点。

一、 诗歌原理论:贵“天全”“自得”,倡“以意为主”

王若虚论诗的基本原理,是由贵“天全”、贵“自得”和“以意为主,字句为役”两个方面构成的。

“天全”是指自然、质朴、不加雕琢的艺术美。“自得”的意思是自有所得,指创作者或鉴赏者自己所得的审美体验,而非模袭他人,与“师古”“泥古”相对。

天全或天然、自然,实为一个源远流长的文学观。葛洪《抱朴子·辞义》云:“至真贵乎天然。”皎然《诗式》卷一云:“取由我衷,我得若神表,至如天真挺拔之句,与造化争衡。”又云:“不欲委曲伤乎天真。”司空图《诗品·自然》:“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着手成春。”不过,首先把“天全”一词用到文艺批评方面的是苏轼。苏轼《李行中秀才醉眠亭》:“君且归休我欲眠,人言此语出天然。”《试笔》:“醉笔得天全。”《书韩幹牧马图》:“鞭箠刻烙伤天全,不如此图近自然。”

王若虚天全、自得说直接受苏轼的影响。其《滹南诗话》卷一载:

谢灵运梦见惠连而得“池塘生春草”之句,以为神助。《石林诗话》云:“世多不解此语为工,盖欲以奇求之耳。此语之工,正在无所用意,猝然与景相遇,借以成章,故非常情所能到。”……予谓天生好语,不待主张,苟为不然,虽百说何益?

他借用叶梦得《石林诗话》中的评语,称谢灵运“池塘生春草”是“猝然与景相遇,借以成章”的天然佳句,符合他的“天全”“自得”的诗学原理。同卷又云:“雕琢太甚,则伤其全;经营过深,则失其本。”这两句进一步从反面说明,过分雕琢和经营,会损伤天全之美,会丧失诗的本色。

王若虚特别推崇白居易,认为白氏的诗歌作品出乎天然:“乐天之诗,情致曲尽,入人肝脾,随物赋形,所在充满,殆与元气相侔。至长韵大篇,动辄数百千言,而顺适惬当,句句如一,无争张牵强之态。”注48“公诗虽涉浅易,是大才,殆与元气相侔。”注49《论诗四绝句》之三又云:“妙理宜人入肺肝,麻姑搔痒岂胜便。世间笔墨成何事,此老胸中具一天。”注50在王若虚看来,白居易的诗篇之所以不朽,就在于“情致曲尽”“妙理宜人”,“殆与元气相侔”,而“无争张牵强之态”。这既是天全,也是自得。

“自得”一句,曾见于苏轼《书黄子思诗集叙》一文中:“苏、李之天成,曹、刘之自得。”注51无名氏《漫斋语录》云:“诗吟涵得到自有得处,如化工生物,千花万草,不名一物一态。若摸勒前人而无自得,只如世间剪裁诸花,见一件样,只做得一件也。”注52“如化工生物,千花万草,不名一物一态”,是对“天成”“自得”的形象化表述。范温《诗眼》所谓“信手拈来,头头是道者”注53,蔡启《蔡宽夫诗话》谓杜诗“暂止飞鸟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为“天然自在”注54,都可以视为“天成”“自得”的同义语。

王若虚本人论诗时两次用了“自得”。《滹南诗话》卷三:“古之诗人,虽趣尚不同,体制不一,要皆出于自得。至其词达理顺,皆足以名家,何尝有以句法绳人者!”又云:“昔之作者,初不校此(按:指夺胎换骨之说);同者不以为嫌,异者不以为夸,随其所自得,而尽其所当然而已。”王若虚又有诗云:

文章自得方为贵,

衣钵相传岂是真。

已觉祖师低一着,

纷纷嗣法更何人?注55

在这里,他称颂古代诗人“出于自得”的创作精神,强调“文章自得方为贵”;而所谓“同者不以为嫌,异者不以为夸”,则类似赵秉文《答李天英书》中所说的:“非有意于专师古人也,亦非有意于专摈古人。”师古而不泥古,古法为我所用。

由天全、本色、自得引申出来的是“哀乐之真发乎情性”。王若虚引用郑厚评诗语,云:“乐天如柳阴春莺,东野如草根秋虫,皆造化中一妙。何哉?哀乐之真,发乎情性。此诗之正理也。”注56他以春莺、秋虫为喻,说明白居易和孟郊的诗,都达到造化妙境,关键在于有真挚的感情。

“以意为主”,又可称为主意说,是王若虚诗歌原理论的又一重要内容。西晋陆机《文赋》在论述意与物、文与意的关系时,说:“每自属文……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可见,“意”是一篇诗文的主脑。南朝范晔《狱中与诸甥侄书》强调,作文“当以意为主,以文传意”注57。唐代白居易《与元九书》中为诗下了一个定义,曰:“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表面上看,“意”(义)只是诗的果实,其实广义的“意”已包括了“情”在内。齐己《风骚旨格》提出,诗有三格,“一曰上格用意,二曰中格用气,三曰下格用事”。以“用意”为上品。苏轼主张“文以达意”注58,刘攽《中山诗话》:“诗以意为主,文词次之。”这些均可视为王若虚立论的先河。

王若虚的“以意为主”的理论,是在师承其舅周昂的诗学命题的基础上形成的。他说:

吾舅(周昂)尝论诗云:“文章以意为之主,字语为之役。主强而役弱,则无使不从。世人往往骄其所役,至跋扈难制,甚者反役其主。”可谓深中其病矣。注59

这段诗论明确提出了“文章以意为之主,字语为之役”的主张,批评了诗文创作中存在的“骄其所役,至跋扈难制,甚者反役其主”的倾向。《滹南诗话》卷二又云:

东坡《和陶》诗,或谓其终不近,或以为实过之,是皆非所当论也。渠亦因彼之意,以见吾意云尔,曷尝心竞而较其胜劣邪?故但观其眼目旨趣之何如,则可矣!

东坡《薄薄酒》二篇,皆安分知足之语,而山谷称其愤世嫉邪,过矣!或言山谷所拟胜东坡,此皮肤之见也。彼虽力加奇险,要出第二,何足多贵哉!且东坡后篇自破前说,此乃眼目,而山谷两篇,只是东坡前篇意,吾未见其胜之也。

这两则标出“眼目旨趣”,其实仍是一个“意”字,意是主,也是眼目。“因彼之意,以见吾意”,说明东坡和陶诗的价值在于能见己意,并非玩弄文字,作人仆从。后一条除呼应同一主张外,还揭示出“意”可以有两层以上,甚至后一篇推翻前一篇的命意而成为主旨(眼目)所在,这是黄庭坚拟作时没有明察的。

在《滹南诗话》卷三中,王若虚批评宋人讲“落韵”、讲“进退格”的观点。他说:

李师中《送唐介》诗,杂压寒删二韵,《冷斋夜话》谓其落韵,而《缃素杂记》云“此用郑谷等进退格”,《艺苑雌黄》则疑而两存之。予谓皆不然。谓之落韵者,固失之太拘,而以为有格者,亦私立名字,而不足据,古人何尝有此哉?意到即用,初不必校,古律皆然,胡乃妄为云云也。

所谓“进退格”,是律诗用韵的一种格式,即采用两个相近的韵部来押韵,隔句递换用韵,一进一退,亦称“进退韵”。如宋王迈《臞轩集》卷十四有《贺许宰伯诩再考》诗,注进退韵,用韵由豪至歌,即首联用豪,次联用歌,三联又用豪,四联又用歌。其他与此相仿。王若虚认为,宋人提出的“落韵”“进退格”的说法,都不足为据。古人作诗,“意到即用”,“意”起主导作用,至于用字择韵,不过是随之而来的余事,不必斤斤计较。

二、 诗歌创作论:巧拙相济,词达理顺

王若虚精于诗文语意结构的分析,所以,对于诗歌创作技巧,也有很多高见。

其一,文质、巧拙相济。这是王若虚平素所倾心的一种折中论。他引乃舅周昂的话说:“以巧为巧,其巧不足;巧拙相济,则使人不厌。唯甚巧者,乃能就拙为巧。所谓游戏者,一文一质,道之中也。”注60不求甚文,不求甚巧,而主张“巧拙相济”,文质并存。王若虚还引用周昂的观点,说:“凡文章巧于外,而拙于内者,可以惊四筵,而不可适独坐;可以取口称,而不可得首肯。”注61此条指出写诗作文,不可只追求外表的华丽精巧。凡是外表精巧、内质贫乏的诗文,虽然能得到人们口头的称赞,但不能使人由衷佩服。

其二,要切合身份。《滹南诗话》卷二云:

东坡《章质夫惠酒不至》诗,有“白衣送酒舞渊明”之句。《叨溪诗话》云:或疑“舞”字太过,及观庾信《答王褒饷酒》云“未能扶毕卓,犹足舞王戎”,乃知有所本。予谓疑者,但谓渊明身上不宜用耳,何论其所本哉!

这段诗论的主旨有二:一是诗中用古人为譬喻或描绘意象,必须切合古人的身份,不可为求奇而违背事实;二是论诗不必追溯何所本。“字字有来历”并不是王若虚所能苟同的。他批评江西诗派“夺胎换骨”法毫无价值,意义也正与此相同。《滹南诗话》卷二评黄庭坚诗,说:“山谷词云:‘新妇矶边眉黛愁,女儿浦口眼波秋。’自谓以山色水光替却玉肌花貌,真得渔父家风。东坡谓其‘太澜浪’,可谓善谑。盖渔父身上,自不宜及此事也。”这条是说咏及某一行业的人物,诗中命意必须切合其身份。“眉黛”“眼波”对渔人来说,确实大有差距,等于让山野之妇打扮成满身绮罗、满头珠翠的贵族妇女一样。

其三,语意要贯穿。《滹南诗话》卷三评黄庭坚《食瓜有感》诗云:“‘田中谁问不纳履,坐上适来何处蝇。’是固皆瓜事,然其语意,岂可相合也?”黄诗前一句说,在田中光着脚的瓜农没有谁去关心、过问,后一句意思是坐着吃瓜时,不知从哪儿飞来了许多苍蝇,两句之间,跳跃的跨度太大,似不相连。同卷又云:“鲁直于诗,或得一句而终无好对,或得一联而卒不能成篇,或独有得而未知可以赠谁,何尝见古之作者如是哉?”在王若虚看来,黄庭坚的诗用典虽巧,但意思往往是勉强凑合在一起,前后不连贯。而“独有得而未知可以赠谁”一语,已有影射“无病呻吟”之意。在王若虚心目中,黄庭坚只是一名诗匠。王若虚对苏轼诗中存在的语意不连贯的现象同样予以批评,《滹南诗话》卷二:“东坡酷爱《归去来辞》,既次其韵,又衍为长短句,又裂为集字诗,破碎甚矣。陶文信美,亦何必尔!是亦未免近俗也。”他认为苏轼根据陶渊明《归去来兮辞》改写成的诗、词,只是在玩弄文字技巧,语意破碎,“未免近俗”。

其四,要含而不露。王若虚虽重视明朗清晰的风格,但仍然念念不忘诗贵含蓄的大原则。他说:“前人有‘红尘三尺险,中有是非波’之句,此以意言耳,萧闲词云:‘市朝冰炭里,涌波澜’;又云:‘千丈堆冰炭。’便露痕迹。”注62按照诗贵含蓄的原则,“是非波”已嫌太露,“堆冰炭”不是佳句。不过王若虚自己的诗,也不尽能达到含蓄不露的地步。

其五,妙在形似外而不遗形似。《滹南诗话》卷二:

东坡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夫所贵于画者,为其似耳;画而不似,则如勿画。命题而赋诗,不必此诗,果为何语?然则坡之论非欤?曰:论妙于形似之外,而非遗其形似;不窘于题,而要不失其题。如是而已耳。世之人不本其实,无得于心,而借此论以为高。画山水者,未能正作一木一石,而托云烟杳霭,谓之气象。赋诗者茫昧僻远,按题而索之,不知所谓,乃曰格律贵尔。一有不然,则必相嗤点,以为浅易而寻常,不求是而求奇,真伪未知,而先论高下,亦自欺而已矣,岂坡公之本意也哉?

这段话不厌其详,目的似乎在于辨正世人对东坡论诗的误解。其实,东坡是主张诗境高妙,超乎现实;王若虚则主张在现实中求超远,在形似之上求神妙,与苏轼的观点不尽相同。“妙在形似之外,而非遗其形似”是诗歌创作特别是山水诗应该遵循和运用的方法。

其六,写真胜于泛用。《滹南诗话》卷三:“乐天《望瞿塘》诗云:‘欲识愁多少,高于滟滪堆。’萧闲《送高子文》词云:‘归兴高于滟滪堆。’雷溪漫注,盖不知此出处耳。然乐天因望瞿塘,故即其所见而言。泛用之,则不切矣。”同用一语,恰切与否,往往以真实不真实而定。泛用语意或意象,在诗文等艺术创作中,是一大弊病。白居易《望瞿塘》诗借眼前所见之景喻心中抽象之愁,景真情真,自然妥帖;萧闲词泛用“滟滪堆”之景比喻“归兴”之高,句法并无毛病,但意象浮泛而不真切,所以不如白诗。王若虚拈举此例,颇能发人深省。

其七,对遣词用字的讲究。这类例子较多,兹举三条以作代表。

老杜《北征》诗云:“见耶背面啼。”吾舅周君谓“耶”当为“即”字之误,见说甚当。前人诗中抑或用“耶娘”字,而此诗之体,不应尔也。注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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