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鹿王——动物叙事之一

狼王 作者:叶炜


鹿王
——动物叙事之一

我是一个战败者。

我没有成为新鹿王。

那个可恶的家伙,那个头上长着花形菱角、浑身散发出雄性味道的新鹿王正带着他的战利品——十几头可爱的母鹿奔跑在草滩上。今后那就是他的领地,他的王国,至少在一年的时间内,我们这些战败者中的任何一个都不能侵入。在这个领地里,他想和哪头母鹿好就和哪头母鹿好。

天刚下过雨,空气潮潮的,丝草泛出潮湿的腥味。盐碱滩上到处都是小水坑,就在那两个水坑之间,我和新鹿王刚刚结束一场战斗。如果不是水坑的脏水弄湿了我的眼睛,我绝不会输给那个可恶的家伙。此时他正头顶着白英草,在那些母鹿面前炫耀他的强壮和勇猛。

等着吧,我会再来的,我对新鹿王说,尽管他听不见。在即将开始的这一年里,让我先尝尝光棍的滋味吧。你们大概不会知道我们麋鹿世界的规则,我们雄鹿每年初夏都会进行一次决斗,两两随意组合,决斗胜利者再继续决斗,直到剩下最后两个,进行鹿王的最终角逐,胜利者将成为新鹿王。

只要没有其他麋鹿挑衅,在这一年里他可以安安心心地做他的鹿王,可以在他的领地里呼风唤雨。他看上哪头母鹿的时候,他就会把鼻子凑上去,然后纵身跃上母鹿的后背。那是多么醉人的一跃,母鹿会在那一瞬间发出沉闷欢快的呻吟,那声音很美妙。就在昨天,我还听过那个声音,可从今天开始,这美妙的声音将不再属于我了。它属于新的鹿王。现在我成了光棍。更可恶的是,那些母鹿,那些曾经属于我的母鹿,她们在跟着新鹿王走向新领地的时候,没有一个肯回头看看我,就连我最心爱的小花,也没有回头。她们很懂得遵守麋鹿的规则,她们清楚从决斗结束那一刻起,她们已经无可选择地成为新鹿王的战利品了。

不过还好,在过去属于我的一年里,我成功地让每一头发情的母鹿都怀上了我的种。她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每一点气味我都熟悉。看吧,我会回来的,我会重新成为鹿王的。也许我应该反思,我的失败不是那一地脏水的缘故,而是我在过去的一年里消耗了太多的体力,我纵欲过度了。为了让属于我的母鹿们都能得到繁衍后代的机会,我必须每天都和她们中的一个甚至几个交配。这既是作为鹿王应尽的义务,当然也是我的欲望、乐趣所在。我们中年龄最大的那头老麋鹿(我们都叫他知道分子)曾告诉过我,我们麋鹿生性淫迷,所以叫麋鹿。我们喜欢交配,不仅仅是为了繁殖后代。我们属于哺乳纲,偶蹄目,起源于200多万年前。因为气候变化等原因导致我们的数量越来越少。因尾似驴非驴,蹄似牛非牛,颈似驼非驼,角似鹿非鹿,人类把我们称为四不像。

现在,那个老知道分子就在我的前面,他安静地站在水沟旁边,面带微笑地看着我。

你这个可恶的老家伙,在嘲笑我吗?我向他发出威胁。

他竟然毫不理会我,垂下头,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你是一个失败者,你没有资格这样跟我说话。他欣赏够了他的那副丑陋的尊容,慢吞吞地开口了。

我讨厌他。这个家伙活得时间太长了。我们中间有的活到十年就死掉了,最多的二十年,但早就病歪歪的了。可他活了都快三十年了,他还没有死的迹象。现在你听到了,他也敢嘲笑我了。就在昨天,所有的雄鹿包括他对我都是敬而远之,而现在,所有的家伙都开始用轻蔑的眼神看我。

你这个老不死的,别对我说那样的话。我会再次雄起的,明年的决斗,我还会成为鹿王!你看着吧,那些母鹿还会属于我!

你别吹牛了。我们中间还从来没有过一只雄鹿能当两次鹿王的先例,小伙子,现实一点吧,你这一生能当一次鹿王就不错了。我本来想告诉你失败的原因,我一直在观战。可是,看你现在对待我的态度,算了,我不愿意说了。

忘了告诉你们了,这个老家伙一生只顾钻研知识,还没有当过一次鹿王。他也参加过决斗,可总是进入不了最后的决斗。老实说他体质不怎么好。这些肚子里有墨水的家伙好像体力都不行。但你不要以为他没尝过和母鹿交配的滋味。我听说这个老家伙曾经犯过错误,勾引了一只才三岁的小母鹿。这个年龄的母鹿刚刚成熟,就像这个季节刚长出的芦苇梢,味道纯美。这个老家伙,是老鹿吃嫩草。这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我应该拿这件事羞辱羞辱他。

喂,老家伙。你忘了十年前干过的好事了?我拿话激他,回报他看不起我的轻蔑。

唉,那事儿……老家伙脸红了,这就是知道分子的弱点。

看到他发窘的样子,我不忍心继续挖苦他,我应该尊重老年鹿。一只“小护士”飞来,落在他的背上,脑袋一点一点地,啄食他身上的虱子。这是和我们一起生活在这片滩涂盐碱地上的一种鸟,因为她们头顶上有一圈白斑,且喜欢啄食我们身上的虱子,所以我们都叫她们“小护士”。她们是我们的好朋友。

我不想搭理老知道分子,继续往前走。走过这片水域,前面有一片草地。那儿环境不是太好,嫩草儿少,我喜欢吃的丝草也不多。但好地方都让鹿王占领了,我不想看到他和那些曾经属于我的母鹿尽情交欢的样子——他现在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舔舐那头最年轻漂亮的母鹿了,我能够听到那咝咝的声响——那对我是莫大的刺激。我必须走得远一些。我需要安静下来,反思一下。

我继续往前走。

老知道分子跟在我的后面,他对我咋呼道:喂,可怜的家伙,我还有话要对你说,我觉得我应该把我的思考告诉你。如果你真有复仇的想法,我想我的思考会对你有些帮助。

我停下脚步。停在他背上的“小护士”飞到我身上。我背上有些痒,她来得正好。老家伙追上我,和我并排站在一起。这在以前是没有的事情,谁也不敢和鹿王并排站在一起。就算是鹿王最喜欢的母鹿也不行。这是规矩。必须遵守的规矩。可现在我已经不是鹿王了,这个老家伙站在我的旁边,我没有资格驱赶他。

你失败的根本原因是你进攻的角度不对,你没注意到他的角比你的长,我估计他的角足有90厘米,而你的只有80厘米。而且他的体格比你强壮得多,我估计在200公斤以上。你本来也有这样的体格,可你经过一年荒淫无度的生活,体力消耗得确实不行了。所以你不能和他硬拼,只能巧取,要动脑筋想办法才行。而你,恰恰采取了正面强攻的错误战术,你的角当然不敌他,所以弄伤了额头。知道分子说得满嘴白沫。我承认他分析得不错,这个老家伙,见多识广,都快活成精了。

可你别忘了,明年我的体力肯定会恢复的,而他——那个可恶的新鹿王——他的体力肯定也会消耗在那些永远不会满足的母鹿身上。到那时候,我就会由弱变强。

我为自己的胜利复仇寻找理由。

是的。按照道理是如此。但你别忘了,在你强壮的同时,别的雄鹿也会不断强壮。到时候,你的敌人可能不仅仅是鹿王,还有其他觊觎鹿王的雄鹿。

看得出来,知道分子很为他的思考而洋洋得意。

你这个老家伙,其实我早就想到这些了。我说。

我承认自己撒了谎。为了显示我不笨,我撒了谎。

呵呵,我觉得我可以成为你复仇的军师,我随时可以给你提供一些思考,出一些你需要的主意。

这老家伙想跟着我混。哈哈,我虽然不是鹿王了,可仍然有愿意效忠我的同道。用人类的话说,我也有粉丝了。老知道分子的话让我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满足,我决定让他跟着我混。我抬头向天,从鼻孔里发出咻咻的声音,这是我最喜欢做的动作,这表明我正处于兴奋中。往日,属于我的那些发情的母鹿听到我这样的声音会很乖巧地踮起她们圆滚滚的屁股,发出那种暧昧腥臊的味道,吸引着我去一跃而上。现在,我身边没有了发情的母鹿,只有这个发骚的年老体弱的军师。

好,你今后就当我的军师好了。但你必须离我远点,我有事需要你的时候就来找你。等我复仇成功了,说不定会赏你一只年老体衰的母鹿——不过,我不知道你这个老家伙还能不能用得上。哈哈哈……

那些母鹿我不感兴趣,因为她们的欲望永远得不到满足。喂,我说老鹿王,你为什么让我离你远点?

因为我不想违反我们麋鹿的规则。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是靠着两只鹿的力量才赢得胜利的。

那好吧。知道分子点点头,表示理解。他重新回到了那个河沟,低头看水中的倒影。难道知道分子都有孤芳自赏的毛病?

我向前面那片草地进发。

以前属于我的那片草地已经属于新鹿王了,那真是一个好地方,春天有我喜欢吃的鹅冠草、一年蓬、白茅,夏天有芒尖苔草、狐尾藻、白英,秋季有秀竹、稗草、狗尾草,冬季有雀麦和野胡萝卜。我和我的母鹿们在那个水草丰美的地方过了一年荒淫无度、放荡不羁的日子。如今,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我必须开辟一个新的领地。可是,再找到一个水草如此丰茂的草滩很难,据我所知,在这一大片草滩盐碱地上,一共分布着大大小小的五个麋鹿群落。那些刚刚通过决斗赢得胜利的新鹿王们正在忙着圈地,他们把憋了长达半天的尿洒在他看中的草滩周围,圈出各自的势力范围。母鹿们不能越过这个鹿王尿出的界线,别的雄鹿也不能靠近这个区域。现在,整个草滩差不多都被他们分隔完了。

我低着头往前走,我看到一片环着草滩的土坡,这里暂时没有其他麋鹿出没。这个地方有水草,不远的地方还有一片刺槐林,晚上可以在那里睡觉。我当鹿王的时候,夜里要为母鹿们站岗放哨,现在我是光杆司令了,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我要好好地养精蓄锐,以图东山再起。现在我有点饿了,我看到了一片狐尾藻,在土坡的最高处。这片狐尾藻长在一摊水沟旁,看上去还算鲜嫩。我吃了一口,感觉有点儿苦味儿。一头麋鹿刚刚来过这里,我看到狐尾藻上有斑斑点点的蹄印。哼,这肯定不是什么好鹿,吃的还不如糟蹋的多。我猜是哪个光棍所为,心理不平衡才有如此举动。战败的雄鹿从不成群结队,只有母鹿才能团结一支队伍。可母鹿都属于鹿王,不能成为鹿王的雄鹿只好孤单,心甘情愿做光棍。

站在高坡上,我看见坡的另一面有一群母鹿,一个头顶白英的家伙气宇轩昂地站在那里。他发现了我,警惕地站直了身子,嘴里发出咻咻的叫声。母鹿们迅速向他身后集结,一个个瞪大了眼睛,把我当成了入侵者。这是另一个鹿群,鹿王的个头比我高,身体比我壮。可他的母鹿们不行,我大致看了一眼,没有几头貌美如花的。这个可怜的鹿王向我发出了威胁,他抬头向天,发出嗷嗷的声响。他要我立即离开。我故意摆出一副毫不理睬的样子,卧在高处,悠闲地吃着身边的草。我的行为激怒了他,他前腿刨地,角冲前,做出进攻的动作。我看了一下这家伙的角,不一定是我的对手。但我不想开战,一是我没有心情,更主要的是我不喜欢那些母鹿,我还是想念属于我的那个母鹿群,尤其是小花,那头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青春气息的小母鹿。

那个头顶白英的家伙继续向我靠近,我一动不动,看着他一步一步走来。

这是我的地盘!走开!他说。

我没理他。我当然知道这是他的地盘。作为一个威武的鹿王,这时候他应该直接向我发起进攻,而不是讲道理。

你是个聋子吗?他停下来。

我还是不理他,感到这家伙很好笑。他以为我想挑衅他当这个鹿群的鹿王,其实我正在思考如何复仇呢。

他终于走到了我跟前,大概被我平静的样子所迷惑,不解地歪着脑袋,他一定会想,这个不动声色有一身红棕色毛发的家伙到底是干什么的?

僵持了一会儿,这个可怜的家伙又开口说话了:你到底想干什么?要么站起来决斗,要么走开!

我笑笑,咀嚼着嘴中的狐尾藻,慢腾腾地说了句:我没想侵犯你的领地,我只是在这里休息一下,吃点东西。

你是那边决斗失败的老鹿王吧?我看了你和那个新鹿王的战斗。

这家伙竟然认出了我。我不好意思再闹下去了。我站起来,摇头晃脑地走了。

我向不远处的那片刺槐林走去,我想在那里打个盹儿。经历了一场生死决斗,我有点儿累了。

天空飘过来一片乌云,遮住了刚才还明晃晃的阳光。看样子又要下雨了,草滩已经进入多雨的季节。

草丛越靠近树林长得越厚,有的已经蹭到了我的肚皮。这是大家都不喜欢吃的野兰草,它唯一的作用是到了冬天等人类来收割,或者被他们一把火烧掉。我看到过草滩上大火熊熊燃烧的情景,火红色的火焰把刺槐烧得噼噼啪啪响。这片刺槐林的底部差不多都有被烧过的痕迹,至今还散发出一股木炭的味道。

有什么东西在动,我停下来,绷紧了神经。是一只被关禁闭的雄鹿,他卧在草丛里,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他和鹿王的母鹿偷情,犯错误了。我很友好地向他问好,跟他开玩笑:伙计,偷了几个?

就一个,刚上去,就被鹿王发现了。他笑笑,样子有些得意。

那岂不是亏了,没尽兴呢吧?我饶有兴致地问。

还好,我动作比较快,那头小母鹿正在发情期,估计能怀上了。他呵呵笑着。

被关了几天?七天?我问他。

按照鹿群的规定,偷一次情关七天禁闭,禁闭室的大小由鹿王撒尿圈出范围来决定。

七天,奶奶的。那个鹿王撒得尿特骚,他故意给我弄了这么小的一个圈子,他明明可以撒更多的尿!

我大笑。

在我的那个鹿群里,也发生过一次这样的事情。一个色胆包天的家伙勾引了我的一头母鹿,说实话那头母鹿不怎么漂亮,屁股也不怎么圆,可她的叫声好听。那次就是她无比美妙的叫声引起了我的注意。记得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阴雨天,我刚刚连续和两头母鹿交配过。完了事,我感觉很累,迷糊了一会儿。一头被我唤作小环的母鹿大概被我和那两头母鹿交配的情形所吸引,我看到她屁股后面流了长长的尿线。可是我实在太累了,不能再上了。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发情的缘故,小环居然被那个色胆包天的家伙哄骗到了领地边缘,在那里他们趴在了一起。小环大概是太陶醉了,她发出了刺耳的叫声,我被这个醉人的声音惊醒,当场抓住了那个正在小环身上撒野的家伙。

这事让我丢尽了鹿王的面子,所以我对那个偷情的家伙做出了最严厉的惩罚,当初划的圈比眼前这个家伙的还小。可是,我现在不得不面对的事实是,那个当初被我惩罚的家伙现在取代了我的位置成了新鹿王。他偷尝过母鹿的味道,所以积蓄了复仇的力量。我被他打败了。他是我的敌人。对我而言,他的名字就是敌人,不是新鹿王。

看样子眼前这个可怜的家伙必须要在这里待上七天了。我对他说,我要在这片树林住上一段时间,在你关禁闭的这七天里,想吃你无法够到的东西尽管说,我会尽力满足你。

他很兴奋,忘乎所以地对我说,他们都叫我老白,你呢?你叫什么?

我看到他身上的确有一圈白斑。

我没有名字,你就叫我老鹿王吧。

他大概对鹿王两个字比较敏感,缩了缩脑袋,自言自语道:老鹿王?我就害怕鹿王,你还叫鹿王!

我告诉他我刚刚在角逐鹿王的战争中失败了,正试图东山再起。

他有些吃惊地看了看我:祝你反攻成功!如果可能我会助你一臂之力!

又拉了一个支持者,更增加了我反攻鹿王的信心。

黑夜很快就降临了。我躺在一棵大刺槐树下,这是一棵非常古老的树。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它就很大很大了,我还在它的根部撒过几次尿。现在它依然是枝繁叶茂,躺在它的树荫下我觉得很踏实。

不用看,我也知道现在一定是满天繁星。这个季节的天空是最干净、最晴朗的,这一大片滩涂上常常有一个神奇的现象,那就是只在白天下雨,夜里一般都是晴朗的。我不喜欢抬头看天,尤其是晚上。当鹿王时,有时候我不得不在半夜里为我的那些母鹿们尽一点站岗放哨的义务,我也没有欣赏璀璨夜空的习惯。据说那个喜欢思考的老知道分子有一句名言:我只相信自己的思考和我头顶上的星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相信不会说话的星空,在这些臭知道分子身上,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现在,我还是回忆一下我当鹿王时的幸福生活吧。如今,我只有靠回忆来度过这漫长的夜晚了。

以前,有那些母鹿陪伴着我,我从来没有感到过孤单。她们说孤单是可耻的,可我们这些战败的雄鹿都是孤单的,难道说我们都是可耻的?我从来不相信这样的屁话。我的鼻子好像又闻到了母鹿身上发出的气味,这是处于发情期的母鹿所特有的味道,甜腻腻、骚糊糊的,这个味道能点燃所有成年雄鹿的欲望。我喜欢这种味道。

我想到了小花。她身上的味道可以传出很远。只要我的鼻子一碰到她的屁股,我就会全身心地陶醉于这铺天盖地的雌性气味中。我长时间地嗅着,逗弄着小花的耐性。她已经耐不住了,嘴里发出求爱的嘶嘶声。可是我并不着急,我还要让她煎熬一下。等她不耐烦地摆动着屁股,我会一跃而上,骑上她的身体。那时我的体格健壮,和我比小花要瘦小得多。她承受不住我200公斤的重量,打了好几个趔趄,艰难地站立在那里,身体在和煦的风中瑟瑟发抖。刹那间,温润的感觉触电一样迅速传遍我的全身,热血冲上我的脑袋。当我发出最后一声悠长绵软的嘶鸣,小花一下子趴倒在地上,紧闭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那是在夏天,也是像这样满天繁星的时候。我要在这个充满成熟气息的季节里让属于我的所有母鹿的肚子都大起来,作为鹿王,我有这个责任和义务。不能生育的母鹿是要被耻笑的,所有健康的母鹿都必须为繁衍后代做出贡献。在这方面,母鹿们都很自觉。差不多和人类一样,她们需要怀胎10个月,一年一般只产一只仔。这是我们有着优于一般物种智慧的原因。

不知什么时候,我睡着了。

我在睡梦中见到了小花。

早上下了一点雨,我说过,这个地方的夏天白天常常下雨,但下雨的时间都很短。雨后初晴,芳草青青。我肚子有点饿了,我要去找点吃的。这个季节的芦苇嫩梢味道是最美的,我向不远处的芦苇荡走去。

老白还老老实实躺在那个关禁闭的地方,这个可怜的家伙把周围的嫩草都吃光了,现在正在努力地伸长脖子够旁边的狗尾草。我向他喊道:喂,可怜的伙计,喜欢吃鲜嫩的芦苇叶子吗?要不要我给你捎点来?

老白关了这么些天,一听说有鲜嫩的芦苇叶可吃,嘴里早流出了二尺长的哈喇子。他有些低三下四地说:谢谢老鹿王,给捎点来让我也解解馋吧,等我“刑满”释放了,我会报答你的。

我打了个响鼻,乐呵呵地走向芦苇荡。

一阵微风吹来,我听到了芦苇叶子的沙沙响声,我加快了脚步。我的脚步声惊扰了一只正在草丛中觅食的灰喜鹊,他扑腾着翅膀飞上了不远处一棵刺槐的树梢,冲我摆出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我看见一只银鸥在低空翱翔,这家伙真是吃饱了撑的。

芦苇荡近在眼前了,鲜嫩纯美的芦苇梢和叶子泛着绿油油的光,我迫不及待地伸长了脑袋,大概是我的动静太大,一只正在专心致志捕食的翠鸟向我发出抗议:吵什么吵?眼看就要到嘴的鱼儿被你吓跑了!

我没工夫理他,只顾吃芦苇梢。

你这个被打败的老鹿王!一点儿风度都没有,怪不得被人家打败了!翠鸟开始挖苦我。

我仍然不说话。我要学会忍耐。自古能成大事者都需要锻炼自己的耐性。

翠鸟讨了个没趣,兀自飞走了。飞到半空又飞回来,停在半空对我喊:喂,可恶的家伙,我看见新鹿王了,他正带着他的母鹿向这边走来!你要不要躲一躲啊?

我以为他在搞恶作剧。不理他,继续吃。

翠鸟没说谎,新鹿王果然来了。他角上卷着草,在母鹿面前跑来跑去,显出威风凛凛的样子,像个大将军,他还用角把那些泥挑在自己的背上,把自己身上弄得黑乎乎的,以此显示自己的强大。母鹿们乖乖地跟着他,心无旁骛,像当年跟着我那样。

新鹿王大概昨天折腾得太多,消耗太大,饿坏了。他顾不上侦查一下周围的环境,埋下头就吃了起来。这家伙还没有经验,如果这时候周围有觊觎他的雄鹿,正好可以利用芦苇荡来勾引母鹿。要知道,在麋鹿群里,没有几只母鹿会忠心耿耿地一直跟着谁,特别是在发情期,如果鹿王照顾不周的话,她们极有可能会和别的雄鹿偷情。况且,不是所有的母鹿都能遵循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古训的,鹿王是胜利者,但不一定是所有母鹿的钟情者。那些不喜欢鹿王、心中另有情人的只是迫于麋鹿的规矩不得不跟着鹿王的母鹿们,一有机会,还是会和钟情者偷情的。对此,我有很多的经验,而这个家伙,显然还没有学会防范。

他终于看到了我。他向他的母鹿们发出一声警告,所有的母鹿都停止了吃芦苇梢的动作,愣怔怔地看着我——他们的前鹿王。她们中大部分眼神冷漠,有几只眼光热情,大概她们还能想起我以前的好处。按照规矩,此时我应该安静知趣地走开。她们现在属于新鹿王了。我不能破坏我们麋鹿的规矩,失败了就得认输。但就在我想离开的时候,我听到了一声低鸣,这声音很低,没有谁能听得到,但我听到了,那是小花,我确信她是在向我召唤。我看到她眼睛里面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动。此时,我多么想不顾一切地跑过去和她耳鬓厮磨啊。可是,我不能那样做,如果我破坏了我们的规矩,我会受到所有麋鹿的谴责。我犹豫了好长时间,直到新鹿王嘴里再次发出了威胁。这个可怜的家伙,以为这样就能够把我吓走。我走了,走向芦苇荡深处。但我不是害怕鹿王的威胁,我是想在芦苇荡深处多看小花一会儿。我走向芦苇深处的时候,忍不住回头,我看到了她的屁股,她正处在发情期,屁股后面流着晶莹的体液。或许昨天她没有得到新鹿王的垂幸,也可能是她根本对新鹿王没有兴趣。她的体液激起了我的欲望。可是,我必须忍住这种冲动。我担心的是,不知道小花会不会因为我的逃避而看不起我,我无法告诉她我是为了多看她一会儿才逃避的,我不是害怕新鹿王。小花啊小花,你能理解我吗?我看到了小花泪光闪闪的眼睛。我的心痛极了。

让我想不到的是,新鹿王没有因为我的走开而留下来,他果断地带着母鹿们跑上了不远处的山坡。这个可恶的家伙,大概识破了我的计划。而可怜的小花,只来得及看了我一眼,就不得不跑开了。

看着她们远去,我暗下决心,为了小花,我一定要再次当上鹿王。

第二次看到小花,是一个月以后,在那片沼泽地。沼泽地占去了这片滩涂东半部绝大部分的空间,那里有大片大片的糙叶苔,那是我们这个季节特别喜欢吃的食物。经过这段时间的调整,我的生活重新变得有规律起来。每天上午,我到芦苇荡吃点芦苇梢或叶子,中午在草滩上散散步,看那些光棍们孤单的身影。下午,就到沼泽地来,糙叶苔大部分都分布在沼泽地周围。趟过或深或浅的水湾时,我必须要小心水下面的淤泥,那些看上去波澜不惊的清澈的水面下面,往往潜伏着危险。当然,我们一般都能够分辨出哪里是硬土哪里是淤泥,我们宽大的蹄掌也能有效地防止我们掉进陷阱。

那天,我不知不觉进入沼泽深处,我没想到会在这里再一次看见小花,她正和其他母鹿在新鹿王的带领下,怡然自得地在沼泽深处觅食。看样子我的确小瞧了这个新鹿王,他敢带领母鹿们到这个鹿迹罕至的沼泽地来,需要很大的勇气和胆识。据此判断,他是一个喜欢冒险的家伙。我不想惊动他,我只想多看一会儿我心爱的小花。我远远地站在沼泽深处。远处夕阳西下,在红彤彤的太阳旁边,是一群安详的麋鹿。这情景一定很美。

我看到新鹿王在靠近一头母鹿,显然他是来了情欲。那头母鹿不理他,跑开了。这是她已经怀孕的表现。鹿王走向小花,他伸长了鼻子,触到了小花的屁股。我看到小花浑身哆嗦了一下,她一定是没有得到过新鹿王的宠幸,不然不会有这样的反应。她好像往我这边看了一眼,然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鹿王跃上她的身体,我眼前一黑,脚下滑了一下,打了个趔趄,身体向沼泽倾斜下去。不好!我的一只前蹄陷进了淤泥,我奋力一跃,反而越陷越深。一阵恐惧向我袭来,我不能陷进去!我不能死在这个鬼地方,我还要当鹿王呢!

眼看着前蹄越陷越深,我不知道该如何挣扎。忽然,我看见小花向我狂奔而来,她不顾新鹿王的低声哀鸣,奋不顾身地跑到我的面前,朝天嗷嗷哀鸣两声,跑到我的身后,用力咬住我的尾巴,使劲往后拉。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后蹄用力前蹬,脱险了!我松了口气,回头看看气喘吁吁的小花,她深情地看着我,眼里流出了泪水。

小花的行为激怒了新鹿王,他抬头向天咆哮,母鹿们纷纷退到他的身后。而小花却并不害怕,她伸过来颀长俊美的脖子,和我纠缠在一起,我听见她在低吟:我很想你。听到她的话,我流泪了。我对她说,我会回来的,你等着我!你等着我!

此时,面对我和小花的胆大妄为,新鹿王显然已经是忍无可忍,他怒气冲冲地向我们跑来。因为沼泽地的湿滑,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奔跑,虽然他很愤怒。他在沼泽地里跳跃的样子很滑稽,看到他愤怒慌张我很高兴,显示我风度的时候到了。我微笑着等他靠近。我用眼睛的余光,观察到小花看我时那钦慕的眼神。我很得意。

但新鹿王并没有理我,他只看了我一眼,就把目光转向了小花。这个家伙对我不予理睬,他不接受我的挑战。这是对我的蔑视。我甩甩头,企图引起他的注意。可他只是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小花,直到小花不敢和他对视,低下了头。这个家伙用这种方法成功地化解了我对他的羞辱,他用这样的姿态向我暗示:这是我们家内部的事情,没你的事!小花被他看得低下了头,我能感觉到她的窘迫。她在无声地向我求救,快救救我,快救救我,我承受不住新鹿王的眼睛!可是,我清楚地意识到,如果我站出来,那就意味着向鹿王宣战,和他决斗。但我还没有做好充分准备,这样只会毁掉我的复仇计划。我不能因小不忍而乱了大谋。

鹿王察觉到自己目光的威力,他进一步对小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以君王威严的口气开口道:小花,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你对老鹿王旧情未忘,我也一次次容忍了你的三心二意。这次,你公然当着其他母鹿的面违反我们家族的规矩,但我,依然要原谅你。因为你是我们这个家庭里年龄最小的母鹿,而且是为了救自己曾经的心上人。我是一个推行仁政的鹿王,我以理服人、以德服人。现在,我再次向你申明,作为一头母鹿,就要遵守母鹿的规矩,你不能违反鹿群的规则。我希望你能安心回到这个大家族中来,而不是因为一时的冲动而毁掉了自己。

鹿王说完这些话,傲然地转身,离去,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小花被他的话和行动迷惑了,别说是她,就连我听到这样的表白都差点动心。这个家伙,太有才了!看来我的敌人的确非常强大。

鹿王渐渐走远了,小花抬头看了我一眼,无奈地转身,眼含泪水,向着鹿王的方向追去。

我心痛如刀绞。

我垂头丧气地从沼泽地里回来,我要去找我的军师——老知道分子,我需要他的思考。这个老家伙平时喜欢在草滩上活动,他对食物的要求不高,他过的是一种清心寡欲的导师生活。我去了草滩,却没有看到他。环顾四周,也没有老家伙的影子。我只好回到树林,我需要休息一下。

快到刺槐林的时候,我看到了知道分子,他正在摇头晃脑地和老白谈论着什么。他们的谈话被我沉重的脚步声打断了,老白看到我,说知道分子先生正到处找你呢,我告诉他你一大早就出去了。老知道分子点点头,我等你半天了,因为你的缘故,我和老白也成了朋友,他说他也愿意为你的复辟助一臂之力,我们的力量又强大了。

可敌人的力量也很强大!我有些焦躁地打断了知道分子的话。我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跟他们说了一遍。老白神情凝重地说,看来新鹿王的手段非同一般呢,这个家伙大概懂得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道理,这样一来,对你的复辟可大大不利!

我不这样看。老知道分子开始了他的独立思考:如果没有两把刷子,谁也不能轻易就当上鹿王,号令母鹿可不能只凭力气,更重要的是要用脑子。新鹿王对犯错误的母鹿实行仁政,这是他的聪明之处。我们要想办法破坏他的仁政,我来找你就是要告诉你不要遵循常理来争夺王位,要打破规则,才能乱中取胜。

如何才能乱中取胜?知道分子的话激起了我的兴趣,迫不及待地要他往下说。

我的计划是不要等到夏天的群雄大战,要把争夺王位的时间提前。我们麋鹿有个祖辈传下来的规矩,如果其他雄鹿敢和鹿王的母鹿偷情,鹿王不能让母鹿回心转意,那么就要通过和挑战者进行决斗,来决出胜负,要么他死,要么你亡。只要你能成功地获取小花的芳心,鹿王就不得不和你决斗,这就是你成为鹿王的最好机会。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避免夏天的群雄大战,你的对手只有新鹿王一个。

老知道分子为他的计划洋洋得意。

这计划的确吸引人,也不是不可以操作。但还需要周密部署,列出具体的步骤来。我问老知道分子是否有详细的计划。

计划很简单,只需要分两步走就可以了。首先,小花对你旧情难忘,这给了你最好的机会。你先和小花偷情,争取她的心。这是关键,只有如此,才能创造和鹿王决斗的条件。第二步,激怒鹿王,和他决斗。这里的关键是在决斗之前,你必须让自己的身体强大起来,确保胜出。目前你的任务是恢复体力,练习自己的角力。

可是这样一来,其他鹿群会不会怀疑这场决斗的正义性?我有些担心。

不会,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再说,决斗本身就没有什么正义非正义之分,自古以来,都是一个理儿,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争夺鹿王,就是争夺交配权,争夺交配权就是争夺生存权,争夺繁衍子孙后代的权力是天经地义。这世界,谁强壮谁就是老大,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谁也无话可说。

老家伙不愧为知道分子,说话一套一套的,冠冕堂皇。我被老知道分子说得心花怒放,心中重新燃起了复仇的希望。

一直没说话的老白开口了,他说我觉得知道分子这番话的关键点有两个,一是争取小花的芳心;二是恢复你的体力。第一点全靠你的努力,第二点我可以帮上那么一点忙,虽说我身体算不上强壮,但作为你的陪练还是可以胜任的。

我被老白的表白感动了,抬抬前蹄,表示感谢。我对他们说,有了你们的支持,我一定会成功的!

老知道分子笑笑,说有信心就好,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我开始猛吃猛喝,增加体重,以利决战。我一有空就练习决斗技巧,和老白比角力。我发觉自己的角硬度越来越不行了,难道是和年岁有关?按照我们麋鹿的寿命来看,我即将进入中年,角质有所下降也属正常。新鹿王正在青壮年时期,我只有等待他纵欲过度消耗了体力,才能发起挑战。因此我需要等待时机。老知道分子没有说明最佳的挑战时间,但合适的时机只有两个,一个是冬至前的秋末,一个是冬至后的初春。因为冬至来临,我们麋鹿就要脱角,旧角脱掉,新角长出。如果把挑战的时机选在秋末,好处是旧角未脱落,坏处是此时新鹿王体力还没有消耗到极致;而如果把时间推到初春,最大的坏处是新角刚刚长出,不利于战斗。我倾向于把挑战的时机选在秋天,这个季节是草滩上最美的季节,水草丰美,晚霞落日,水天一色,美不胜收。如果挑战成功,我带着属于我的母鹿们悠闲地漫步于滩涂草原,和亲爱的小花耳鬓厮磨,唉,想想就觉得那么美!

老白尽心尽力地陪我练习决斗的技巧,这个家伙很够义气,我想好了,等我成功当上鹿王,除了小花,我会让他随意挑选一只母鹿作为他的情人,以此来回报他的付出。至于老知道分子,他愿意找母鹿就找,不愿意就让他颐养天年好了。

夏天很快就要结束了,我们的食物由芒尖苔草、狐尾藻、白英换成了秀竹、稗草、狗尾草。经过一个夏天的休养,我的体质恢复得很好,我必须加紧我的计划,对小花实施最猛烈的进攻。

这期间我有几次看到了小花,别的母鹿肚子都鼓起来了,只有她还是一副瘦弱的样子。她还没有怀孕。我猜想是她一直拒绝和鹿王交配,不然不会到现在还这么美好如初。等秋季结束,如果她还空着肚子,那就意味着她会受到其他母鹿的歧视。即便是现在,她看上去在鹿群里面也不受欢迎,她很孤单,她需要我的抚慰。

我一直在寻找接近她的机会。

新鹿王很善于做母鹿的思想工作,我看到他经常把母鹿召集到一起,像传教士那样给她们布道。他的野心很大,他不但要从身体上占有她们,还要从思想上占有她们。这是无比残酷的统治,要解放这些被蒙蔽的可怜的母鹿们,这是我作为复仇者的任务。可是,那个家伙很懂得攻心策略,他每次布道都说得娓娓动听,他说这个鹿群需要他的领导,这个鹿群离不开他,离开了他这个鹿群就会迷失前进的方向。他警告那些不安分的母鹿,不要妄图出轨偷情,那样只会让自己受到惩罚。每次说这话的时候,他都把目光投向躲在角落里的孤单的小花身上,看样子他一直在防范她。我不得不承认这个家伙的狡猾。如果没有知道分子,依靠我自己蛮打蛮干,肯定不是他的对手。母鹿们肚子里大都已经怀上他的种,她们肯定死心塌地跟着他了。我只有不多的机会,或者说只有一个机会,那就是还在苦苦思念着我的小花。我每天都在寻找机会。

就在我苦苦寻找亲近小花的机会时,一个谣言在各个麋鹿群里流传开来。不知是谁,散布消息说,老鹿王和知道分子、老白三个人形影不离,是在搞同性恋。这个谣言大大败坏了我们三个在麋鹿界的形象,为此,我很苦恼。在麋鹿界,搞同性恋是要受到惩罚的,是莫大的耻辱。我们三个开了个会,商量如何应对这次信任危机。知道分子大概从来没遇到过这么大的挫折,他被谣言击垮了,而老白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劝知道分子打起精神来,越是经受打击的时候越要坚强,不能让敌人笑话。我对他说,我们又没有真搞同性恋,你怕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们不怕!

老白也在一旁劝说。知道分子不说话,他在沉思。

知道分子被打垮了,我成了挽救这次信任危机的主心骨。我对老白说,当务之急,是追查消息的来源,看是不是新鹿王察觉了我们的计划,想打乱我们的同盟,故意在散布谣言。老白表示同意,他说马上就去打听一下。

我和老知道分子按兵不动,等待老白的消息。

第二天,老白带回来了确切信息:确实是新鹿王散布的谣言,他想让我们三个在麋鹿群失去人心!

我愤怒了。这太不地道了!看这小子表面上人五人六,一副谦谦君子样,可背地里却如此心狠手辣!

此时,老知道分子倒恢复了镇静,他说我们必须保持冷静,不要上了敌人的当。

我冷静下来。知道分子做出两个判断,一是不要让谣言破坏我们的攻守同盟;二是今后注意保持距离,不能让谣言弄假成真,失去了群众基础。

我点头,同意知道分子的判断。

老知道分子很激动,他说,看起来,我们的敌人非常之强大!我们必须小心谨慎,千万不能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我抬抬前蹄,敲敲松软的地面,为知道分子的清醒认识鼓掌。我看到老白有些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谣言事件提醒我,必须加紧对小花的进攻了,不然,越往后拖对我们越不利。

接近小花的机会终于来了。

那天早上,我和老白比完角力,想去竹林吃点秀竹,补充补充营养。竹林在刺槐林的那一边,要到达那里必须穿过刺槐林,这中间有大约几分钟的路程。这片树林不大,树木也不茂密,在里边跑动不受什么拘束。我一路小跑,惊动了两只正在交欢的野兔。他们动作很麻利,雌兔往地上一趴,雄兔摇几下屁股就完了。大概是受到了一点惊吓,他们看我的眼神都有些诧异,他们肯定很奇怪我为何要只身穿越丛林。按照我们麋鹿的习性,都是习惯在开阔地带活动,喜欢在丛林出没的麋鹿比较少见。

我很绅士地向他们打了个招呼:伙计们好,大清早就出来忙活呢!那只雄兔很懂礼貌,你不也忙着吗?你这是要到哪儿去呢?

去竹林子,找点吃的。我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往前走。

雄兔看样子很好奇,他对母兔说,小丽呀,你在原地等着我,我跟这位大哥去那边竹林看看,顺便给你也找点吃的。

母兔摇摇尾巴,眨眨眼睛,那样子很让我怜爱。

那边没你们吃的,你去干什么?我问追上来的雄兔。

找个理由,出来逛逛。那边竹林我一直没去过,听说有大蛇。他说。

你不好好守在家里,小心你的母兔被别人勾引走了。我提醒他。

没事的,她老实着呢,胆又小,让她待在哪里她就待在哪里。他很有自信。

竹林到了,郁郁葱葱的竹子在微风中飒飒摇摆,我停下脚步,怡然自得地吃起来。那个好奇的家伙,东瞅瞅西望望,找不到什么吃的。唉,我真羡慕你们麋鹿,他对我说,你们可以有那么多母鹿。

我忙着填饱肚子,半天才说,那是鹿王的特权,普通雄鹿也可能打一辈子光棍,还不如你们呢。

哈哈,你这样说是在安慰我,不过我们也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

我建议你赶紧回去,照顾你的小丽。这儿没你要吃的,你看到了。

好的,你不想带我玩儿,那哥们就走了。他跑开了,一会儿气喘吁吁地又跑回来说,那边有几头母鹿,你不去看看?

我顺着他说的方向看去,是新鹿王!这个制造谣言中伤我们的家伙,好长时间没见他了。他旁边站着一排母鹿,都在伸着脖子吃嫩竹子。我在母鹿群中看到了小花,她面容憔悴,身上的毛有些凌乱,看样子这段时间过得很不好。

我静悄悄地在原地卧好,示意好奇的雄兔不要发出任何声响。接近小花的机会来了,我必须抓住。鹿王没有发现我,他和母鹿们在专心致志地吃着竹子。我脑袋高速运转,思考接近小花而不被鹿王发现的办法。思考的结果是,必须把小花引开,不然肯定会被鹿王发现。那么怎么引开呢?我看看那个正好奇地东张西望的家伙,灵机一动,我低声告诉他,帮我一个忙,去把那只母鹿引过来。

哪只?他好奇地问。

我把小花指给她看。

那只,你的老情人?他是真的很好奇,什么都想知道。

我只好默默点头。

那我为什么帮你?这个家伙跟我讲条件。

回头成功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那里有你喜欢吃的东西!

好吧,不过你得告诉我办法啊,我怎么才能把她引过来?

你告诉他,老鹿王在刺槐林里等她,让她偷偷过去。我面授机宜。

你是老鹿王?他的好奇心又来了。

我点头,抬起前蹄,拍拍他的脑袋:全靠你了,伙计。

他表情严肃地抓抓脑袋,放心吧,没有问题!

他过去了,因为个头小,没有引起鹿王的注意。他成功地接近了小花,我看见他对小花说了什么,小花朝我这边看了一眼,露出惊喜的表情来。

我悄悄向刺槐林退去。

几分钟以后,小花成功地来到我身边,我们的脖子紧紧缠绕在一起。小花边哭边说,你想死我了,我每天都在想你,新鹿王欺负我,其他母鹿看不起我,呜呜呜……

我用舌头给小花擦掉眼泪,别哭,别哭,我也想你,每天都想,可是我无法接近你。我正在准备复仇,你受苦的日子快要熬到头了!

是真的吗?你赶快回来吧!呜呜呜,我白天想你,夜里梦到你……我舔了舔她的嘴巴,不让她往下说了。

唉,真让我感动!你们,你们,唉,我都哭了。你们好好叙旧,我去给你们站岗放哨!好奇的家伙用前爪抹着眼角的泪水跑开了。

看到他的样子,我和小花破涕为笑。我耐心地给小花梳理身上的毛,她的毛是棕褐色的,很好看。小花很舒服地闭上了眼睛,浑身战栗着。我看到她屁股后面流出了浓浓的体液,她发情了!我跃上她的身体,小花低声闷吼了一声,打了个趔趄,站住了。我找到了鹿王的感觉,无比凶猛地开始了战斗。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还在留恋小花的温润。小花羞涩地对我说,你不赶快一点……过一会儿要是让他发现了……

我知道她说的什么意思。

这时,好奇的家伙跑过来,说我看到新鹿王要离开了,你们……

小花还在娇喘,她艰难地站起来,含情脉脉地看了我一眼。我点点头,舔了舔她的脸。她一路碎步跑回去了。

我恋恋不舍地看着她在丛林中一点点消失的身影。

好奇的家伙在我身后说,你们刚才动静真大,吓死个人!他用前爪捂住胸口,装出心跳加速的样子。

我笑笑,走,带你去一个你喜欢的地方。

他兴奋地撒开爪子,边跑边说,我能不能带上我的小丽?

我大声说,可以,你想带谁就带谁!

秋天到了,天空显得无比高远、清澈。草滩上不知什么时候树立起来了两个巨大的风车,不消说,这是强大的人类所为。秋风阵阵,风车发出呼噜噜的响声,几只孤单的光棍目不转睛地盯着风车,以此打发百无聊赖的日子。而我,自从和小花成功交配以后,一直处于高度兴奋之中。我们的计划已经成功地实施了第一步。不过,说心里话,我并不愿意让小花成为这次决斗的工具,我是真心喜欢她。可是,如果不这样,我就无法向鹿王宣战。只好委屈你了,我亲爱的小花。

从那天的惊心动魄到现在,我一直没有见过小花。我猜想新鹿王已经带着他的母鹿们开辟了新的领地,但我知道他会来找我的,等小花的肚子明显大起来的时候,他自然会来找我决斗。

知道分子和老白加紧了对我的训练。他俩都无比兴奋,多少年了,草滩上很久都没有发生过这样的决斗了。按照知道分子的说法,这就是他毕生都在研究的“交配动力学”的实践证明。这就是交配的力量,就像每年都会有成群结队的雄鹿撞破围栏,逃往外面的草滩,去寻找交配对象一样。不过,这些家伙多半会原路返回,因为那里也没有足够可供交配的母鹿。

这是改变历史的力量!知道分子对我和老白说,自古以来,我们麋鹿就是靠着这样的力量繁衍生息,我们为什么每年都要进行新鹿王竞选大战?就是因为我们要保证后代品种的优良。所有的雄鹿都必须认识到这一重要意义,这是大自然的适者生存法则。这就是我为什么一生与鹿王无缘,却毫无怨言的根本原因。因为我是知道分子,我知道要保持麋鹿品种优良就必须有一部分麋鹿做出牺牲。

那你为何要帮我推翻新鹿王?他是通过竞选出来的,对麋鹿实行的又是仁政,按理说我们不应该推翻他。我故意给知道分子出了一道难题。

是啊是啊,你这是心口不一啊。老白跟着瞎起哄。

呵呵,我之所以愿意帮你当上鹿王,正是遵循了我的原则。帮助一切优秀的、有志气、有力量的雄鹿成为我们麋鹿的领导者,这是我作为知道分子的职责所在。不错,新鹿王才刚刚产生,但一切麋鹿都要接受适者生存规则。无论是谁,都要随时接受挑战,否则,他就不配当鹿王。知道分子目视远方,一副重任在肩舍我其谁的悲壮模样。

我们准备战斗吧,也许鹿王很快就要给我们下挑战书了。老白抖抖身子说。

是啊,战斗就要来了!我拉开架势,准备和老白练习角力。不知道是不是冬天越来越近的缘故,我感觉自己的角质越来越疏松了,这样下去,对我十分不利。不过,在冬至,新鹿王同样也面临着脱角的问题。所以,我估计,他不会把决斗拖得太久。

我一天天地等待着新鹿王的到来。可是,树叶变得越来越黄了,河水变得越来越凉了,他还没有什么动静。时间越靠近冬至,我就越是担心,因为我感觉我的角已经开始松动,用不了多久,它就会陆续脱落。新鹿王不会把决斗选在脱角的时候吧?那样的话,对他自己也不利。我一遍遍安慰自己。

知道分子和老白每天都来看我一次,他们也到处打听新鹿王的踪迹。随着冬至的来临,他俩也越来越担心。莫非新鹿王放弃了决斗?或者他没有发现小花的偷情出轨?还有一个可能,是他想把决斗时间推到冬至以后的初春?那时候新角长出,更有利于他的决斗?我们做着种种猜测,唯独没有想到新鹿王会把决斗选在冬至,因为谁都知道,如果在这个时间决斗,只会让双方两败俱伤,我们的脑袋一定会被对方撞得血肉模糊。

如果他选择脱角的时候决斗,他就是想用这个残酷场面吓退你的进攻!老知道分子又做起了独立思考,估计他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那样的话,对你们都不利,如果因为决斗坏了角根,那就会彻底把新角废掉。

可是,我们发现自己错了。冬至这一天,我的角刚刚开始脱落,新鹿王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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