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导言:真传与门径

民国四大词人 作者:施议对 著


导言:真传与门径

民国四大词人——夏承焘、唐圭璋、龙榆生、詹安泰,出生于庚子年间。人生阅历及治词道路,与世纪共推移。永嘉夏瞿禅(承焘),世称一代词宗,亦一代词之综合。夏承焘三个字,将与中国20世纪词业永远连接在一起。与夏承焘同时,南京唐季特(圭璋)、万载龙沐勋(榆生)以及饶平詹祝南(安泰),于中国词学文献学、中国词学学乃至中国词学文化学,各有开创之功,亦将与夏承焘一起,载入史册。

丁亥新正,开工大吉。A君与B君,以电话煲粥(粤人于电话聊天之谓也),道及民国四大词人——夏承焘、唐圭璋、龙榆生、詹安泰,以及词学的真传及门径问题。其间种种,既牵涉到20世纪词界的人和事,与《文史知识》(2006年第5期)所刊拙文《漫谈二十世纪词学传人》互相关联,即辑录于下,以与读者诸君共评赏。

一 言诗联想,天眼贯通

A君:两千多年前,孔老夫子带领一班弟子周游列国。弟子中有一位做生意的叫子贡,面对当时贫富悬殊的社会现实,实时发表一通议论。谓:而今天下,贫困的越加贫困,富裕的越加富裕,整个社会显得很不和谐。如果贫困的人不那么善于奉承、拍马,而富裕的人也不那么骄傲、排场,大家不就安乐得多啦。老夫子说:你的意见并非不可行,但不如换一种说法:贫困的好乐,富裕的好礼,这样不更加美好吗?孔老夫子的意见,有如建设经济大国亦须建设文化大国一般。乐与礼对举,代表文化。或谓为快乐之乐,非也。子贡听此教导,实时引发联想。谓: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不就是这一意思吗?老夫子听了很高兴。说:小子,现在你有资格跟我言诗啦。这资格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

B君:这是一个很有趣味的问题。与诸生言诗,我亦时常提起这一故事。孔老夫子说:“赐也,始可与言诗矣。告诸往而知来者。”可不可与言诗,有无资格跟我言诗,就看你告诸往能不能知来者。告诸往而知来者,和诗六义当中的比,由彼物比此物,都是一种联想。以往与来者,侧重于时间;彼物与此物,侧重于空间。一个以时间为纵坐标,一个以空间为横坐标。两个方向即将以往与来者以及彼物与此物联系在一起。世间万事万物,都出不了这一范围。这就是一种联想。可不可与言诗,有无资格跟我言诗,就看你懂不懂得联想。问题很简单。

A君: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昨日之日、今日之日,诸往与来者,诗人因之而有鸿篇;至于做学问,就其承继关系看,这当中究竟是怎么连接起来的呢?有无踪迹可循?

B君:人生代代,生生不息。长风万里,壮怀逸思。一代一代之如何连接,包括做学问,确实值得探究。而就孔老夫子的教导看,这种连接,其实就是一种贯通,即由联想所实现的贯通。懂得联想,朝着纵向、横向两个方向走,也就懂得贯通。有一位学者将其归结于“天眼通”,属于《法华经》所说六神通之一通。谓其乃一种不可测而又无所碍的通力。借助于这一通力,能够看见眼前事物以外的远处事物、无限远的事物,甚至于能够预见未来;并且能够将孟子所说的东夷圣人与西夷圣人的心和理打通,令东方与西方连接在一起。

A君:预见未来,贯通中外,应是一种先天秉赋。这种秉赋,一般人当颇难具备。

B君:先天、后天,不容易说清楚。但是,推举“天眼通”的这位学者以为,拥有这一通力,关键在于锻炼。说:“这种锻炼,佛家名为修持,道家名为修炼,儒家名为修养,亦即修身。修养到至精至熟,就可以随意顾而感应,无所不见,就是天眼通。”可见后天的努力,亦相当重要。这位学者叫刘蕙孙,《老残游记》作者刘锷之孙。所撰《〈周易〉〈庄子〉与六神通》,载其论学文集。能够练得这么一种通力,相信就将无所不能。

二 传旧创始,薪火炽扬

A君:科学发达,文明进步。宇宙、人生,数字译码。现代社会的“天眼通”,对于这一切,也许已非难事。但是,就一般人来讲,恐怕无从着手。眼下,到处时兴“走近某某某”(尽管已并非出大师的年代,却仍然有大师级的人物等候你走近)。对于这一切,你能不能也作一番近距离的描述?

B君:记得二十年前,业师夏承焘教授逝世,我曾与夏氏早年弟子谢孝苹讨论过这件事。我说:“瞿禅师著作等身,而所做学问,应当还有许多未及拿将出来。”谢默然。我又说:“已经拿将出来的,可能有半数以上。”谢摇头,说:“非也。恐怕只有百分之三十。”这是一个十分严峻的问题。一个人做学问,以有涯逐无涯,本身已经有所局限,加上做了学问,存入大脑,能够拿将出来的,亦极有限,两个局限,一再递减,等到传给下一代,恐怕就所剩无几了。怎么办呢?施蛰存先生说:“现在什么都做得出来。录音机、录像机,要什么,有什么。可惜就是没有录想机,不能够将思想记录下来。”如果真有这么一部机器,一代又一代,当然不愁连接不起来。但这应当是比较遥远的事。就目前情况看,一代又一代,互相连接,可能还得遵循孔老夫子的教导——述而不作,才做得到。

A君:“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这是《论语》中的话。朱子注曰:“述,传旧而已。作,则创始也。”就字面上看,只是传旧,而无创始,这么一来,会不会出现一代不如一代的状况?

B君:这确实是个令人担忧的问题。不过,先儒训示,对于“述”与“作”,其主次轻重、缓急先后,应当已说得非常清楚。两千多年来,一般读书人都这么过来。一代不如一代,这并非只“述”不“作”的缘故,相反,却是只“作”不“述”,只顾自己的所谓创始而不管传旧所造成。尤其是20世纪以来,个个著书立说,甚至立学,而将承接的事,搁置一旁,这才真正令人担忧。

A君:从孔夫子说起,两千多年来,代代相传,其踪迹确实难以追寻。回到现实当中,这种衔接,在述与作问题上,有无新的体验?尤其是词学问题,应当如何把握?

B君:历史经验告诉我们,述与作,这是问题的一大关键。因此,四大词人的推举,除了尽历史的责任、为前代传人确立位置,更重要的还在于,从具体的历史人物身上,为这种衔接,提供较为真切的体验。

三 读书阅人,智域开拓

A君:反思以往,联想、贯通、述而不作,这应当是老一辈读书人包括孔夫子信而好古、实现目标的一种经验之谈。民国以来,词坛上几位举足轻重的人物,也就是你所推举的四大词人,夏承焘、唐圭璋、龙榆生、詹安泰,他们是否也曾得力于此?对于倚声与倚声之学,这几位人物,他们的真传及门径,是否探测得到?尤其在读书、阅人方面,能不能说一说你自己的体验?

B君:最近一段时间,词界有两件事,值得留意。一为2004年3月,日本宋词研究会(词源研究会)推出新著《宋代の詞論》;一为2007年6月,台北淡江大学举办“第十届文学与美学暨第二届中国文艺思想国际学术研讨会”,日本学者石海青提交《詞曲定調》。前者为张炎《词源》的一种注译读本,后者由昆曲上推至词曲,试图以昆曲定调方法,推测词曲定调方法。二者所探讨的问题,皆十分专业。尤其是后者,说错指法——匀孔笛凡字错指,则更是细致精密。日本人一向将中国文学当作自己的第二国文学,他们所下的功夫,往往比中国人大得多。正当我国词界将词学推举为显学而令声学沦为绝学之时,新刊著作及论文,从声学角度关照词学,这对于我国词界,无疑有一种救弊补偏的作用,而且,这对于我国学者来说,相信也是个莫大的鞭策。

A君:《宋代の詞論》,日本福冈的中国书店2004年3月发行,378页。村上哲见以为,这部著作远远超出以前的研究成果,足以令中国专家为之瞠目(《宋代の詞論·序文》)。我国学者对于自己老祖宗的遗产,似乎重视得不太够。而石海青之演绎错指法,谓:“匀孔笛凡字,尽开六孔,其音过高,错指使低,约当高凡下凡之间。自宋词已有此法,至今不绝,昆曲凡字是也。”将宋词与昆曲联系在一起,进行比较研究,并以一系列文献数据加以印证,也是一种值得借鉴的方法。二者所展示的,与词学的真传与门径,不知有何关联?

B君:真传及门径,乃具普遍性问题,非个别现象。而就承传关系看,真传及门径,大多却体现在具体的人物身上。这就是词学传人。通过词学传人,掌握词学真传,获知入门途径。这就是中华词学之得以代代相传的保证。近期,日本学界之所提供,相信也将在这一方面发挥作用。

A君:前一个阶段,处于蜕变期的中土词界,词学之由显学而玄学,在一定意义上讲,已完全脱离本体。许多文章论词学,什么词学思想、词学观念等等,名词一大堆,而其内涵极为空泛,义界亦十分模糊。翻来覆去,大多不得要领。对于这一现象,你在相关文章中,称之为“空中飞”。谓其如鲁迅所说,用自己的手,抓住自己的头发,妄图离开地球。此外,你在《漫谈二十世纪词学传人》中指出:民国时期,亦即四大词人所生活的年代,是出大师的年代。四大词人,夏承焘、唐圭璋、龙榆生、詹安泰,至今已盖棺论定。就其各自的业绩看,能不能说一说,其真传究竟是个什么物事?应当怎样才能得到?

B君:有一年晋京,与某年轻朋友论词。其问:夏承焘真传在哪里?答曰:在吴梅那里。我所说真传,就是吴梅的八字真言——音理失传,字格具在。吴梅曾指出:“五季两宋,创造各调,定具深心。盖宫调管色之高下,虽立定程,而字音之开齐撮合,别有妙用。倘宜平而仄,或宜仄而平,非特不协于歌喉,抑且不成为句读。昔人制腔造谱,八音克谐。今虽音理失传,而字格具在。学者但宜依仿旧作,字字恪遵,庶不失此中矩镬。”(《词学通论》)用一句比较容易明白的话讲,那就是,将词学当声学看待,通过字格寻求音理。这不单是当代词学传人的经验,也是孔夫子所总结出来的经验。孔夫子其时,礼崩乐坏,先世所流传的音乐,大多已经失传。礼与乐相互为用。为着复礼,必先正乐。而乐已坏,只好从诗入手。所谓“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史记·孔子世家》),所说就是这一体验。由古证今,后来的情况亦如此。在寻求词学音理方面,民国以来,吴梅为之开先,四大词人夏承焘、唐圭璋、龙榆生、詹安泰,承接其馀绪,并且进一步加以发扬光大。其中,夏氏三段,即具体加以落实(参本书第一章“夏承焘:一代词宗与一代词的综合”一文所述)。夏氏被尊称一代词宗,亦一代词的综合。而唐、龙、詹三氏,于中国词学文献学、中国词学学乃至中国词学文化学,各有开创之功,对于声学研究,亦在所当行。读书阅人,开拓智域。夏、唐、龙、詹四家,既已为声学树立典范,后昆追步,目标明确,必将事半而功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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