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风月好谈 作者:止庵 著


这几年去日本旅游,在东京的旧书店买到几幅日本作家写的“色纸”,都是合我心意的——我最喜爱的作家,毛笔书写,而且是汉字或以汉字为主。计有:谷崎润一郎书“心自閑”,川端康成书“風月好”,三岛由纪夫书“潮騷”和“忍”,井上靖书“天平の甍”。我不很懂书法,大概三岛水平最高,谷崎次之,川端又次之,井上则居末位。

“潮骚”和“天平之甍”均系书名,但单看字面也有意思,虽然那意思多少来自小说本身的阐释。《潮骚》要算三岛最明亮、最健康的一部作品,在他与其说是确定方向之作,不如说是划定范围之作:三岛是一位范围甚广,兼有多个方向的作家,《潮骚》可与他的《假面的告白》对照着看,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正是互为表里。井上的《天平之甍》写得清正、崇高,说来作者也别有作品可以对比,即《楼兰》里的《补陀落渡海记》,主人公金光坊是一位“反鉴真”,《补陀落渡海记》也是一篇“反《天平之甍》”。井上把人性完全相反的两个极端都体会得非常周全,也非常深刻。

“忍”这说法本来寻常,但出自三岛之手就特别耐人回味了,联想到他最后的死,感觉还是没能忍住。三岛鼓动兵变,切腹自杀一事,记得当年我还是在《参考消息》上得知,此前并无机会读到他的任何作品。多年后我参观山中湖畔的三岛由纪夫文学馆,看了一部他的生平专题片,长达一小时,内容翔实,但结尾只将一束光聚到『天人五衰』手稿最后一页“『豊饒の海』完。昭和四十五年十一月二十五日”这几个钢笔字上,压根儿没提他是怎么死的。我看若松孝二导演的电影《11·25自决之日:三岛由纪夫与年轻人们》,说实话不能引起共鸣。也许就像当时人们对于三岛赴死没有共鸣一样——这是一件只对三岛自己有意义的事,而时至今日,可能对他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三岛赴死的理由很幼稚,其实也很可笑——之所以没人觉得可笑,是因为他并非一个可笑之人。不过话又说回来,三岛尽管只活了四十五年,可他做的事情大概比别人两辈子做的还要多,成就当然也大得多。

卖家告诉我,“心自闲”系谷崎晚年为高血压病所苦时写的,而在我看来,这几个字恰好用来形容这位“江户子”的一生。谷崎不少作品都与他的实际生活有点牵扯,譬如《痴人的爱》、《神与人之间》、《食蓼虫》、《疯癫老人日记》等,谷崎可以说是个自我到需要借助写作来排解的人,但他的作品始终具有一种难得的洒脱气质。加藤周一认为,谷崎的作品只是“由此岸或者现世的世界观所产生的美的反映,而且是快乐主义的反映”(《日本文学史序说》)。在我看来,谷崎毕生致力于对美的探求,这种探求如此极端,如此无拘无束——对他来说,美没有任何限度,审美方式和审美体验也没有任何限度,在这方面,放眼世界恐怕没有一位作家比得上他。

查词典,“风月”一词一指景色,一指男女情事,川端于“风月”下着一“好”字,当是取前一词义,否则就落俗套了。不过他这也是言语道断,就像苏东坡讲“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别人只须随之礼赞而已。但我倒是循后一词义牵强附会地想到川端的一些作品,觉得也是很好的概括。在我看来,风月仅限于形容某一阶段的男女情事。我读西方小说,认为库普林纯洁无瑕的《阿列霞》、《石榴石手镯》,不能算是风月之作;而丑恶得令人窒息的《亚玛街》也不是,虽然故事的那个背景常被形容为“风月场所”。川端的早期之作,比如《伊豆的舞女》,给人的感觉是清澈得很;及至到了晚期,特别是《睡美人》和《一只胳膊》,又好像特别浑浊。二者或过或不及,在我看来都与风月沾不上边,只有介乎其间的《雪国》、《千鹤》和《山音》,才是写的这回事。

这几幅字皆为我的心爱之物。我本不事收藏,近年稍涉此道,偶有收获,计划将来写本小书,以上可充就中一节。这回要将《旦暮帖》之后的文章编一集子,书名就借用了川端的“风月好”,后缀一“谈”字。当然只是中意这字面,所收篇目实与风月无甚干系。可是鲁迅不是有《准风月谈》么,那么就算步前贤后尘好了。说来我还从未谈过风月呢。这里“好”当读去声,若读入声则作“喜欢”解,是乃预先表露一点心愿,将来谈谈倒也无妨。

二〇一四年十一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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