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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论 万界六合与认识论

文学与神明:饶宗颐访谈录 作者:施议对,施志咏 著


绪论| 万界六合与认识论

四维空间,还有上下。这是我个人的认识论。

——饶宗颐

施议对:先生学艺兼修,是一位百科全书式的学者。所做学问,包罗万象,样样都有自己的建树,都在最前沿;而百科中的任何一科,又不能概括所有,很难找到一个term,就是一个合适的术语加以归纳。所以网络上有文章,称先生“无家可归”。如果用先生自己的话讲,所有这些,乃探究中国精神史的一种学问。精神史,包括范围相当广泛,不知能不能代表先生所做的学问?

依据《选堂集林》体例,先生的著述,除史林、文林外,已另有艺林诸辑出版,但这一定还只是其中的几个方面,而非全部。计十四卷二十册的《饶宗颐二十世纪学术文集》(此集于2003年10月由台北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出版,2009年9月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洋洋大观,当然亦非全部。

先生的学问,已是一个整体。既有自己的观念(idea)、方法(method)与模式(model),又有自己的语汇系统(system of vocabulary)。试图了解先生的学问,进入其殿堂,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饶宗颐:与一般人相比,我做学问大概不太一样。不过,也有一样的地方。那就是,做学问的方法问题。因为一个人的学问,无论做得多大、多高深,都是积累起来的。譬如大家常说的一句话,万丈高楼平地起,需要一层一层往上盖。这当中,必有其共通之处。这一共通之处,说到底,就是对于方法的把握与运用。

一、掌握材料:搜集、熟悉与了解

施议对:先生文学史论集,题称《文辙》。谓:“读者视为国史上文学演变之陈迹也可,视为吾个人余力学文经历途辙之自白亦无不可。”说明国史上之轨迹,亦即前人轨迹,与个人轨迹一样,都可加以追寻。用一句现成的话讲,“摸着石头过河”,或者羚羊挂角,看似颇随意,实际上应当还是有所依傍的。只要肯追寻,就可探知其来龙去脉。依先生的体验,这种追寻,应从何处入手?

饶宗颐:主要是一个text。一个本,也可以说是一个源。就小的范围看,是本文,或者文本;就大的范围看,是本源。一定要追溯到那个源。这是我做学问的目标。譬如一个概念,这概念是怎么来的?后来怎么发展,发展中又有什么变化?是因为时代变化而变化,还是因为类别变化而变化?时代变化,与人事相关;类别变化,与科目相关。这就有个源与流的问题。所有牵连,都应当弄得一清二楚。

(一)分期与分类

施议对:两个方面,各有源与流的问题。简单地说,必须懂得分期与分类。既看其跟随时代变化所产生的变化,又看其与相关科目间相互限制与关系。

饶宗颐:探寻源与流的问题,可由此入手。

施议对:分期、分类,时间、空间。这是对于研究对象,即材料的了解。按照一般人的看法,本文—流—源,三者好像同在一条直线上;而用先生所说的一个text加以贯穿,就变成三个圆。如下图:

这是三个相互交叉的圆。由此,似可得到这么一个启示:所谓钩沉探赜,原始要终,不能只是停留在一条直线上,往一个方向追寻,而当注意其相互关系,于发展、变化当中,因流而溯源,或者因本文而溯源,然后再由源而及于流。这么一来,也就顺当得多了。

因此,依循这一蓝图,相信过得了河,可到达目标。但是,这对于学问根底不够深厚、问学悟性不怎么聪敏之吾辈,说起来却仍然显得十分遥远。

饶宗颐:其实,这也并不那么深奥,那么高不可攀。主要看材料搜集情况以及对于材料的了解程度。我的这个text,是非常具体的。

(二)本本与主意

施议对:有些材料,别人没掌握,自己掌握,或者别人不留意,自己留意,用以论学,往往占据优势。而且,犹如过河的石头,或者挂角的树枝,掌握得好,亦可探知其缘由。

饶宗颐:不论做什么题目,都要材料。这是个基础。

施议对:记得先生说过这么一个故事:某氏曾当着先生的面发表高论。谓:乾隆皇帝的诗写得不好。走到哪里,写到哪里,没有一首好诗。先生问:你是否读过乾隆诗篇?某氏答:未曾读过。先生谓:上万诗篇,我倒是看了一遍。某氏听后,未敢再有言语。可见材料十分要紧。

饶宗颐:我自己平时念书,了解某些问题,每每感到大家对同一材料,理解可能不大一样。即使是同一个人,同一材料,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理解也可能不大一样。我们研究问题,其实也还是在念书当中。书是念不完的,所以问题也就层出不穷。

过去以为,想到的东西,碰到新的材料,就会发生新的疑问,或者新的解释。其实,旧的材料,也能发生新的疑问,或新的解释。

将材料当text看待。每个text,常常不止看一次。看了又看,或者隔一段时间再看。每看一次,都有新的认识。这是我的经验。

施议对:也许,这就是一种“笨”的功夫。业师夏承焘教授曾说:“笨”,从本。这是做学问的根本。夏先生说,十三经除《尔雅》外,都曾背诵。先生亦注重这一功夫。

饶宗颐:有的人不愿意这么做,对材料的了解,常常不够深入。

西洋人讲结构主义,也注意本文,但对于本文,也只是一次过解决问题。我有许多次,次次都不一样。做学问,对于这个text就要反复,反复地下功夫。第一次不了解或者了解得不深、不透,第二、第三次继续了解。有时需要十次,或者十次以上。了解这text,并非易事。

施议对:看来先生还是一位本本主义者。掌握好文本,有了本本,尤其是最善本,才有立足之地。有本本,才有主意,而非主义。依先生看,这种主意,应当也是一种新的疑问,或新的解释。

饶宗颐:材料的采用,尤其是经典材料,必须谨慎。对于原文语义上的了解,力求妥当,尽量避免误解。像引《尚书》《左传》上的文字,每拈一义,必求其在上下文里得到贯串,经过多次反复斟酌,才确定它的含义。因此,有许多说明和看法都和过去不同。这不单是个下功夫的问题,还有个态度问题。过去一些学人,往往有断章取义的毛病。这是不可取的。

(三)记古与自重

施议对:先生《论古史的重建》称:

有些未来主义者,着眼于将来,热情去追求他所虚构的理想。其实,如果对过去没有充分清楚的认识,所得到的,徒然是空中楼阁。“未来”必须建筑在“过去”历史的基础之上,否则,所有的虚构假设,其目标与方向,往往是不正确的误导。

这段话说明:两种本本,地上与地下,两相印证,才能真正了解自己的过去。

饶宗颐:冯友兰的《新理学》,开头就说:本书“是‘接着’宋明以来底理学讲底,而不是‘照着’宋明以来底理学讲底”。其实先秦各家,“接着讲”和“照着讲”二者都有之,很不容易分别得清楚。庄子自称“重言十七”,许多是“照着讲”的。《淮南子》说:“世俗之人多尊古。”(《修务训》)所以,借古以自重,有些问题,照着讲并无不妥。

这里,有个古义问题。什么叫古义呢?那就是过去的人所给的定义,表示一种公认的意见。我们今天讲古代的事物,不能随便用现代的东西,必须按照过去的,了解过去是怎么样讲的,然后我们今天再行修正,或者补充。疑古是可以的,但不能轻易否定,这才是科学的态度。记得我在弱冠前后,在中山大学广东通志馆之时,深受顾颉刚先生影响,发奋潜心,研究古史上的地理问题。顾先生把我带进古史研究领域,让我参加《古史辨》的编辑工作。古史记载出于后代许多增饰附会,王仲任谓之“虚增”,是应该加以廓清的,这无疑是《古史辨》工作的最大贡献。但把古代文明过于低估(如说湘水流域汉初文化尚低之类),将古代空间缩得太小,反而离开史实。所以,我决定放弃第八册的重编工作,原因即在于此。而今,《古史辨》仅留下原有七册,而没有第八册,这是我的罪过。

施议对:人类的知识是互相承接的。没有过去,也就没有未来。创造未来,必须以过去为基础。“照着讲”,在一定意义上讲,应当就是“述而不作”。这是“接着讲”的出发点,或者基础。中国读书人恪守古训,两千年,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饶宗颐:许多人喜欢别出心裁,重视创见,不肯去“接着讲”。其实文化是一长流,没有间断。洋务运动以后,提倡西化,无异要把它切断。然而“抽刀断水水更流”,时至今日,仍旧要接着去讲。回归到炎黄的文化,西来的东西,只是旁流的汇集,并没有把主流放弃掉。我的讲法是下面的方式:

施议对:人文科学须与其他先进科学接轨,与世界先进文化接轨。一方面,信史问题,要有自己的主张;另一方面,与其他地区比较,也有个先后问题。因此,先生提出:

中国人感觉到有另外一个地下的中国——一个历史古文化充满新鲜感、富有刺激性的古国。事实上,中国已成为世界国家的一个环节,在全球性的总的考察之下,中国的考古、古文明研究的事业,亦和世界分不开。如果自己不做,亦有人家为之越俎代庖。所以,我们不能不急起直追。

既要做好自己,又得考虑自己以外的事情。这应当是参着讲的进一步推广。

饶宗颐:我以为,治中国文化,包括中国古代哲学,宜除开二障。一是西方框框之障,二是疑古过甚之障。东方思想的源泉,由本土茁长而生,有自己的pattern,不必套取西方的模式。

中国文化自19世纪受到西方文化的冲击,卷起洋务运动的热潮,对自己旧文化的真义,完全失去了信心。20世纪的新文化运动,提倡民主、科学两个要素,于是有所谓本位文化与全盘西化不同主张的争论,影响至今尚未完全结束。近半个世纪以来,由于考古学的发展,地下的宝物,不断出土,简帛上先秦经典的早期写本大量面世,使古文献记录的可信性大大增加。许多佚籍的出现,开拓古代学术史的新视野,使人们对古书形成的书写及编纂的过程有新颖的认识。

施议对:先生提倡以三重史料,进行古史的重建,比王国维多出一重。谓:

1. 尽量运用出土文物上的文字记录,作为三重证据的主要依据;

2. 充分利用各地区新出土的文物,详细考察其历史背景,作深入的研究;

3. 在可能范围内,使用同时代的其他古国的同时期事物,进行比较研究,经过互相比勘,取得对于同样事物在不同空间的一种新的认识与理解。

地上、地下,互相印证。先生的倡议,避免极端,是一种推动。自己也这么做了。

饶宗颐:现在,我们的视野扩大了。不再像以前,只是局促在本国的阃阈内,作“同室操戈”式的无谓争论。

但是,出土的文物,如果没有文献作为媒介说明的根据,直接的报道,只是考古上的资料。这和当时的人地关系无法取得某历史事件的联系与说明。仅有“物”的意义,没有“史”的证实。许多人轻视纸上记载。我认为二者要互相提携,殊途而必同归,百虑务须一致,才是可靠可信的史学方法。

至于三重证据法,还有另一种讲法。杨向奎曾指出:“民族学的材料,更可以补文献、考古之不足,所以古史研究中的三重证,代替了过去的双重证。”他所著《宗周社会与礼乐文明》一书,正好代表其成就。但我认为,民族学的材料只可帮助说明问题,从比较推理取得一种相关的理解,而不是直接记录的正面证据,仅可以作为辅佐资料。不过,如加入这么一个项目,并包括异邦古史资料,那就成为五重证。见下图:

施议对:新旧世纪之交,先生在北京大学百年纪念论坛发言,提出新经学,充满信心地预期:21世纪将是我们国家踏上一个文艺复兴的时代。

步入新世纪,先生为《饶宗颐二十世纪学术文集》撰写小引,说:

20世纪为中国学术史之飞跃时代,亦为反哺时代。何以言之?飞跃者,谓地下出土文物之富及纸上与田野调查史料之大量增加。由于考古学之推进,可征信而无文献记录之历史年代,已可增至七八千年之久。反哺者,谓经典旧书古写本之重籀,奇字奥旨,新义纷披,开前古未有之局。

这段描述,充满生机,更是令人为之振奋。

饶宗颐:近期公布的湖北荆门郭店的楚简,引起世界学人的瞩目。在北京甚至有人说道:对国际汉学界而言,1998年之夏,热的不是世界杯,而是郭店楚简。

为迎接21世纪的来临,新写本不断出土,将另有新境界之开拓,新校雠学之诞生,更有助于这一新事业。古典重温,新义滋起,或可能导致未来之文艺复兴,谨拭目以俟之。

二、处理材料:联想、贯通与排列

施议对:在材料问题上,除了搜集、熟悉与了解,对于材料的处理,先生亦花了许多功夫。

为解决史学史上一个观念问题——几千年来纠葛不清的正统论,先生经过网罗、索阅,足履三洲,经过五年时间,所撰《中国史学上之正统论》,就是一个范例。

这部专著由两个部分组成:通论部分,考订、探讨正统观念发生、衍化以及有关争论之历史真相。十三篇,计六万言。资料部分,照录原文,说明出处,间附按语及同时代学者评语,为历代正统论史料之汇编。两个组成部分,两大系列,二十二万言。通论部分,以原始材料为依据,所有论证,无一字无来处;资料部分,将原始材料系统化,令论证更有支持。

两个组成部分,两大系列的安排,既可使著作者之立论,达至牢不可破、坚不可摧的效果,又可为读者进一步研究,提供完整的文本。这种安排,同样也须花费一番功夫。

饶宗颐:这就是一种系统化,乃做学问之必经阶段。

(一)联想与贯通

施议对:古人说“散钱归索”,需要“串”的功夫,应当就是一种系统化。就今天看,这是十分要紧的。因为只是将材料作类书般的堆积,恐非电脑对手。一部电子版《四库全书》在手,键盘一按,要什么,有什么,十分方便。

饶宗颐:不过,也不能过于依赖电脑,人的灵性才不会丧失。

20世纪科学发达,文明进步,尤其是现在,进入数码时代,所有东西都上网,大家不单没有意识到“误落尘网中”,反而千方百计去自投罗网,作为网中人,这就更加容易变成数码的俘虏。所以,依我之见,电脑未必就赢得过人脑,更加不能替代人脑。

施议对:20世纪80年代中,到上海拜访冒鹤亭的公子冒效鲁。一见面,冒即兴致勃勃地说,刚刚写了一首诗。谓:中国当今学界有两座昆仑,一为王昆仑,一为钱昆仑。王,确有其人;钱则用以比喻。冒并讲了个故事。谓:有一回,钱锺书见叶恭绰。钱二十余,头角初露;叶五十余,声名满天下。叶谓:君与乃父,学问都做得很大,只可惜“散钱失串”。钱颇不快,答曰:吾非某大部长,何来那么多失串的钱。当时,叶为交通部长,钱仅是一介书生。二人应对,不知有无机锋隐藏其中。这是几十年前的事。几十年后,据说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一位年轻学者,对钱很崇拜,也曾提出类似问题。谓:您老的《管锥编》,包罗万象,博大精深。如能建造一个体系,那就更加完好。如此这般,说明时至今日,对于钱学昆仑,可能尚须进一步加以体认。

看起来,所谓“串”,或者贯通,首先应当有个纲领(提纲)拿出来,才知道究竟将说些什么。

饶宗颐:要有个提纲不容易,要知道我的提纲也不容易。

施议对:前辈学者在这一方面,有的较为忽略,但也有做得好的。杜甫诗序以及王国维对于三个境界的概括,都是很好的提示。

饶宗颐:“串”的功夫,是一个“动”的过程,而非静止。材料是死的,要将其弄活。这就需要一个“动”的过程。发生、发展是“动”,归纳、排比也是“动”。具体地说,这一过程,应当包括由联想、贯通到铺陈、排列的过程。这就是我的方法。

施议对:诗六义中的赋、比、兴,这是先儒总结出来的经验。“以彼物比此物也”,或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应是一种联想。而“敷陈其事而直言之”,可能偏重于排列。看起来很简单,实际上有许多学问在里头。

就先生的经验看,由联想到排列,既是个过程,可能也是个结果。在这一过程中,贯通应当有着较大的作用。《文辙》小引及《文化之旅》小引,都说及这一话题。以为“以治史之法处理之”,上下求索,而力图其贯通。这一切之展开,不知有何凭借?

饶宗颐:“以治史之法处理之”,必须从纵横两个方向加以理解。一个是时间,一个是空间。时间与空间不能分割。一般来讲,政治文化史,只是注重时间的演变,忽略空间,这是个缺陷。

施议对:空间的概念,代表一种视野。学问做得好与不好,与此颇有牵连。

饶宗颐:空间是什么呢?是东西南北四方,还包括天地,也就是六合。许多人知道前面,不知道后面;看到四方,忘记天地。我的认识论是,站在高山上,从高处向下看。《文化之旅》小引有两句话,国内版将其摘录出来,放在封面上。说明他们注意到了这一问题。我那小引很短,说空间。从高处向下看,这么一来,视野就扩大了。否则,只是微观,就看不到大问题。弄明白这一点,入门就不困难。

施议对:空间讲六合,时间讲三段,所观照的范围就相当宽广。

饶宗颐:六合和三段,既分又合,不能只是从一个角度看问题。

施议对:先生所著《文化之旅》小引称:

我一向观世如史,保持着“超于象外”的心态,从高处向下看,不局促于一草一木,四维空间,还有上下。这是我个人的认识论。将观世与治学联系在一起,所须贯通也就较为容易理解。

饶宗颐:贯通上下古今,贯通万界万物,才能大彻大悟。

施议对:刘勰《文心雕龙》论知音,标举六观:一观位体,二观置辞,三观通变,四观奇正,五观事义,六观宫商。谓:“斯术既形,则优劣见矣。”

先生说六合,说贯通万界,应当也是这一意思。

饶宗颐:主要是考虑落想。如果只有四方,没有上下,落想就不高。

(二)异同与繁简

施议对:除了时间与空间,在思维方式上,先生所讲求,可能也与别人不太一样。

饶宗颐:那就是一种比较,或比勘,因为上下古今、万界万物,都是互相牵连的。

在这一点上,我与别人不一样。例如,古代、近代,中国的小说与外国的小说,有相同的地方,可以联想、比较,这是其合的一面,可以从中带出许多问题来,而我不但求同,而且求异。经过多次推敲,既进一步看,又退一步看,就比较深入。有些东西,表面上看是相同的,但同中有异,不能轻易放过。

施议对:说明不能孤立地看问题。最少需要两种东西,此物与彼物,才谈得上比。

记得与诸生说诗,以为诗与非诗,其区别,主要看能不能联想。如雪花,一片二片三四片,三片四片五六片,五片六片七八片,一直数下去,永远称不上诗,但加上一句——飞入梨花都不见,就不一样。有雪花,有梨花,可供联想,就是诗。

饶宗颐:雪花、梨花,可供联想。中外古今,或者雅与俗,亦可作如是观。既用外国讲中国,也用中国讲外国;既用古讲今,也用今讲古;既用俗讲雅,也用雅讲俗。两个方面都顾及。说明,讲清楚一个问题并不太容易。

施议对:禅宗讲两边,凡事都作两面观。六祖慧能曾举三科法门,动用三十六对,以教导弟子。即将世间万物,分作三大类三十六对。一一对举。既对立,又统一。以为语出双关,可立于不败之地。

所谓不二法,就是一种相对论。乍一看,讲一点,不讲一点,讲过等于没讲过,似乎并不实际。

饶宗颐:我的经验是:不但求同,而且主要的还在于求异。天下事十分繁复,进一步看相同,退一步看就不同。这种相对论,对于我们的认识,还是有所帮助的。主要是一种思辨能力的锻炼。

施议对:求同存异或求异存同,这是两种不同的思维方式。两个方向进行分析比较,才可能有新的发现。而这种分析比较,不知如何入手?

饶宗颐:如果说,在熟悉材料的基础上,通过联想将视野打开,使之与万界、万物相连接,这是从简到繁的展现,那么,要有真切的认识,还得有从繁到简的展现,才能走回头。

施议对:这就是,既从简到繁又从繁到简,才把握得到。这一问题,似可以先生对于杜甫的把握加以说明。

在《论杜甫夔州诗》中,先生论杜公,古往今来,诸多征引,并就黄山谷(庭坚)所言,进一步加以发挥。谓:“山谷以老杜夔州以后诗教人,正在使格律渐至自然,由有法而臻于无法,由无规模而自立规模,由有意为诗而达到无意为诗,以至无不可为诗。”说得十分周全。是可谓繁。而最后,却以“蔚跂”“波澜”四个字,加以概括,以为杜公要诀,正在于此。是可谓简。

“蔚跂”“波澜”四个字,这是杜甫在夔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所作诗序中语。先生指出:蔚谓风姿之茂密,跂谓骨力之高骞。剑器乃健舞。若以诗论,公诗亦“健”诗也,与剑舞如出一辙。并指出:波澜,即杜所谓“掣鲸鱼于碧海中”者。乃于舞法悟出作诗之理。

由简到繁,由繁到简,有根有据,把握得相当准确。

饶宗颐:分析、比较,看起来并不很容易。譬如几种妙景,合在一起,构成画面,而能体现出一个意境来,就并非个个都办得到。做学问亦如此。所谓天地四方,无所不有,并不是东搞搞、西搞搞,一堆大杂烩。天下的学问是无边无际的。我也只有一个脑袋、两只手,不是三头六臂,不可能什么都做到。我有自己的目标。但是,我将自己的求索,局限于精神史的探究。

施议对:从哲学角度讲,先生的方法,从一到多的推理与演绎,从多到一的归纳与概括,已经体现出严谨的逻辑。所以,可包容许多。即使考古新发现,也能马上吸收,为我所用。所有这一切,龚自珍称之为天地四方之学,是否可用以概括先生所做学问。

饶宗颐:我的天地与龚自珍不同。有中国的、印度的,还有西亚的。近东、远东,合起来一起做,而非只是一方天地。

(三)铺陈与排列

施议对:就全局而言,先生所做的学问,既已是一个整体,自然有一个体系。我觉得,好多人因为认识不到这一点,还不明白先生的意图,不知道这些学问到底要干什么。因此,这一体系,如果以一个公式或者大纲的形式加以表述,犹如自然科学中的定律、公理一般,可能更加方便传播。

饶宗颐:和上文所说对于材料的搜集一样,这也并不那么不可理喻。拆开包装,则只是个排列问题。

施议对:先生《文辙》小引谓:“平生为学,喜以文化史方法,钩沉探赜,原始要终。上下求索,而力图其贯通;即文学方面,赏鉴评骘之余,亦以治史之法处理之。”短短几句话,实际上已将全部奥秘,揭示出来。

第一,关于文化史方法,也就是治史之法,先生将其概括为一条十六字法。曰:

钩沉探赜,原始要终。上下求索,力图贯通。

这可以看作先生做学问的目标或纲领。

第二,具体事例之排列示范。这是《文辙》六十篇文章所构成的系列。其组合方式,大致有二:

1. 年代次序;2. 类别依归。

这是国史上的轨迹,也是个人轨迹。一个一个排下去。从无踪迹可循,到有一定轨迹;是史的描述,也是理论架构。

这可以看作先生做学问的方法或途径。

由太史公的“通”(通古今而观之),到先生的“辙”(从无迹到有迹),五十年所作,统归以“辙”,作为文艺学及精神史,其体系也就清楚显现。

饶宗颐:这是事例自身所固有的逻辑联系,而排列也正是为了凸显这一联系。

施议对:《澄心论萃》将先生论著中精要之语,摘录出来,重新进行编排,颇具“千汇万状之美”。当有助于传播。但重新编排,计一百七十八则,近三十万言,似已另外构成一个体系。

饶宗颐:这当也是一种排列。把我的东西拆开来,依照自己的理解,重新进行的一种排列。不过,这已经不是我原来的意思。效果如何,当由事实自身加以说明。

三、正果呈现:解悟、棒喝与提示

施议对:在《中国古代文学之比较研究》中,先生论及五个问题:

1. 名号与文字;

2. 组盟与文学;

3. 史诗与讲唱;

4. 诗词与禅悟;

5. 文评与释典。

这是个演讲记录,牵涉范围相当广泛。于全篇结尾处,有这么一段话:

以上五次讲论,从名号说到境界,相去九万八千里,拉扯得很远,未敢说在旁通、横通做过一点功夫,只是黏着一边,更谈不到“得其环中”。禅林有偈云:“百年钻故纸,何日出头时。”可作棒喝。我只希望在文学解悟上,和大家一同找出“向上”一路。

这是《文辙》开卷之第一篇,包括文学发展史、文学批评史乃至整个精神史。很有气派。由此导入,必定可以进入先生所建造的艺术殿堂。

饶宗颐:我的目的,主要在于解悟,并非以此自限,亦非限人。希望和大家一起,共同探讨。

(一)棒喝与启悟

施议对:“不立文字,教外别传”,这是禅宗宗旨。说明文字自身,未必完全能够达意,如能通过棒喝,与所契合,为所启悟,当是一件十分愉快的事情。

饶宗颐:这是在日本的讲演,但日本人并不太明白。因为对中国不怎么了解。主要是思维方法问题。中国人讲会意,强调解悟。只是看彼此的联系。由此及彼,或者由彼及此。有时候可以跳得很远、很远。当中有许多佛学或禅学的东西。

施议对:禅学西行,日本人走在前头。早在1893年,释宗演就曾在美国芝加哥召开的世界宗教会议上,向西方人推介禅宗。而其弟子铃木大拙,旅居美国,更以英语转译大量禅宗文献。日本人对于禅学,还是很有心得的。

饶宗颐:日本人虽然亦很懂佛学,整天讲禅,但因其似乎比较满足于明治维新,思想纠缠其中,非常看重实证,比较死板。

中国人讲究举一反三,举一隅,以三反。日本人一定要四隅都来,看齐了,才能满足。可能我跳得太快,不容易掌握。所以,不明白。

在台湾出版,亦不见反响,似乎毫无感觉。应有点遗憾。

施议对:这可能也是一种机缘。既要看开导学人之艺术,又要看学人之有无悟性。只是用力一击,便能获得认识上的飞越,并非人人都做得到。

就先生的经验看,禅宗的方法论,对于做学问,可能发挥相当大的作用。

饶宗颐:我读过内典,喜欢释氏之学,但我主张入神。《沧浪诗话》说:“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论语》中,孔子说志道、据德、依仁、游艺,这四句偈已在郭店出土的楚简出现。“游”,如果看作神游,是多么逍遥的愉悦和享受。

(二)假设与求证

施议对:20世纪推行现代化,引进西方的概念、方法与模式,学界发生许多变化。胡适提倡“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影响了几代人。先生对此,有何观感?

饶宗颐:我们要避免使用某一套外来的不切实际的理论去堆砌主观架构,来强行套入,做出未能惬心餍理的解说,这是懒惰学究的陈腐方法。我们亦要避免使用旧的口号,像“大胆假设”之类,先入为主地去花一些无的放矢的功夫,这是一种浪费。

我的方法,如与胡适相比,亦有所不同。胡适用杜威那一套,找一个东西做实验。建立实验的环境,运用工具,进行假设,而后加以求证。我不做假设,不落套。我所说铺陈与排列,靠的是事实(材料),但也注意点破,在要害处,点出一条大道来。我的缺点是不能浅。

施议对:有关做学问的虚与实的问题,先生曾以明代经学为例,进行过一番论辩。谓明代经学,一向被目为空疏之学,这是从清人考据学的立场看问题。实际上,明人的做法,亦无可厚非。考据学目的在求真,着力于文字训诂上诠释,明人则反是。明人治经尽量避开名句本身的纠缠,而以大义为先,从义理上力求心得,争取切身受用之处。表面看似蹈虚,往往收到行动上预期不到的效果。

明人治经,在方法上的启示,诸如史外传心,文外见旨,应从何处着手?

饶宗颐:我们今天研究古东西,可以说有三派:一派是文字学为首的,一派哲学家,一派历史学家。三派,三大分支。实际上都应该合一。大家合在一起来看问题。一个道理要能讲得通,讲得没有太多的矛盾。我们研究史学,一切都要真实,要实物,要实证。但是,有时候太实了,反而不能令人相信。还得从虚讲到虚。

学问渊微之处,正在史外传心,文外见旨,所以“要求之通旨”,不能胶着事相。经文不同于机械的画笔,故与徒记事的史文不同。这是治经顿悟的终南捷径。其所谓通旨的方法,如用今语来说,即以宏观为重要,从大、从正入手,而不大重视微观。这是非常了不起的。

施议对:三代断代工程,自王国维以来,几十年间,已有重大推进。就现在看,主要的工作应摆在何处?先生的古史重建,是怎么提出来的?

饶宗颐:近时三代断代工程的公布,引起国内外许多关心古史学人的热烈讨论。国外且有人以狭隘的民族主义立场,加以不必要的责难。但是,在当前大量出土文物和战国楚简新资料显示,虞、夏的存在是不容置疑的。简帛史料告知我们,许多古籍时代都应该提前,不能像过去,囫囵吞枣地说是汉人所编造。重要的新发现,像王家台秦简的《归藏》繇词,不少可与《山经》《穆传》相印证。出土简帛,大体证明古籍的古史记录,都有其来历,最少是秦以前口耳流传的事实,不是出于汉后人的捏造。过去不少被认为伪书,现在可得到公正的平反。

我们的历史是世界上文化持续没有间断和转换的,在外人代我们操笔政所写的历史,认为我们的信史,只能从商代讲起,似乎很有问题。郭店楚简中显示的虞夏相继蝉联的史实,我们何能加以抹杀?所以,我们的古代史有由我们自己重写的必要。

(三)飞跃与反哺

施议对:从文学史到精神史,说具体一点,应是一种人文精神思考。所谓过去、现在、未来,他乡与故乡,瞬间与永恒,牵涉天、地、人三者之间的关系。所以,落想须高。这是求索、贯通的结果。但这种结果,亦即似乎都隐藏在途辙当中。须细加体认,方才悟得。

饶宗颐:当然,方面多了,“串”的功夫,相对说来,难度也就跟着增大。

施议对:先生在20世纪的学术活动,最少经历了三个“一百”。敦煌石窟一百周年纪念,甲骨文发现一百周年纪念,北京大学建校一百周年纪念。三个“一百”,先生皆躬逢其盛。三个纪念会,先生既获授奖项(“敦煌文物保护研究特殊贡献奖”),又曾发表演说。

几十年间所做学问,先生在文集小引中,曾自己作了归纳。曰:

余之生,值1917年,实为王静安考证殷代先公先王之年。洹水甲骨之面世,至于今岁1999年,恰当期颐大齐之数,而余年且八十有五矣。当代学术之显学,以甲骨、简帛、敦煌研究之者成就最高,收获丰富,影响至为深远,余皆有幸参与其事。他若楚辞与楚学之恢宏、滋大,而垂绝复兴之赋学与文选学,余皆曾致力,不无推动之绩。至余所开拓之新业,如潮学,比较史前文字学与悉昙之学,则亦薄著微劳。本书为诸论文之结集,所以命名为《饶宗颐二十世纪学术文集》者,即以本世纪之新资料新路向为研究主要对象,盖纪其实也。

只就方法而言,先生所经历,似可以上述“笨”—“串”—“悟”三个字加以概括。步入新世纪,这三个字,对于做学问,相信仍具重要参考价值和启发作用。

饶宗颐:这仅仅是一个段落,并非终极,须继续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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