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执政前之荆公(中)

王安石传 作者:梁启超 著


世之论者,每以荆公早岁,屡征馆职,不赴,及其后除翰林学士,乃一召即应,谓其本热心富贵,前此不过矫情缴誉,待养望既久,一跃而致大位。呜呼!何其不考情实,而效舞文之吏,锻炼以入人罪耶?荆公之出处,其自审之固甚早且熟,用世固其本志也。然素位而行,又其学养之大原也。如谓薄馆职而不为,则州县小吏,其污贱更甚,而曷为安之,匪直安之,而且求之耶?徒以家贫亲老,不得不为禄仕,故不惜自污以行其心之所安云尔。及除学士时,则老母已逝,家计稍足以自赡,故遂应之而不辞,则所处者有以异乎前故也。故吾论荆公之立身,与其谓之似伯夷,毋宁谓之似柳下惠,而恶公者犹窃窃然议之,抑岂不过甚已哉?今刺取集中一二文以证吾言。

其皇祐三年《乞免就试状》云:

准中书札子奉圣旨依前降指挥发来赴阙就试者:伏念臣祖母年老,先臣未葬,弟妹当嫁,家贫口众,难住京师。比尝以此自陈,乞不就试,慢废朝命,尚宜有罪,幸蒙宽赦,即赐听许。不图逊事之臣,更以臣为恬退,令臣无葬嫁奉养之急,而逡巡辞避,不敢当清要之选,虽曰恬退可也。今特以营私家之急,择利害而行,谓之恬退,非臣本意;兼臣罢县守阙,及今二年有余,老幼未尝宁宇,方欲就任,即令赴阙,实于私计有妨。伏望圣慈,察臣本意,止是营私,特寝召试指挥,且令终满外任。

此其初辞征召之作也。因文彦博荐公有恬退之语,故云云(潞公荐书云:“文馆之职,士人所欲,而安石恬然自守,未易多得”)。前乎此者,有庆历七年《上相府书》,后乎此者,有至和元年《辞集贤校理状》二篇,嘉祐元年《上执政书》《上欧阳永叔书》,二年《上曾参政书》,三年《上富相公书》,其措词大率类此。匪惟孝友之笃,溢于言表。其所以自处者,亦绰然不愧古人,而必以矫情目之,抑何好诬一至是耶?抑公之不卑小官为出于万不得已,更尝自言之矣,曰:

某不思其力之不任也,而惟孔子之学,操行之不得,取正于孔子焉而已。宦为吏,非志也,窃自比古之为贫者。(《答王该书》)

某常以今之仕进,为皆诎道而信身者。顾有不得已焉者,舍为仕进则无以自生,舍为仕进而求其所以自生,其诎道有甚焉,此固某之亦不得已焉者。独尝为进说以劝得已之士焉,得已而已焉者,未见其人也。(《答张几书》)

由此观之,则伊尹耕莘,遭遇成汤而后起者,公之志也。顾己不能,则公之所以自贬于流俗者既已多矣,而后之人犹窃窃焉议之,独何心哉?

孔子为委吏则求会计之当,为乘田则务牛羊之茁,惟公亦然。虽其心所不欲就者,夫既已就之矣,则忠于其职,而不肯以一毫苟且行之,此公之学所以为不欺也。公所至有治绩,而宰鄞时为尤著。《本传》称其起堤堰决陂塘,为水陆之利;贷谷与民,立息以偿,俾新陈相易,邑人便之。此即后此执政时农田、水利、青苗诸法,而小试诸一邑者也。集中有《鄞县经游记》《上杜学士论开河书》《上孙司谏书》等,皆可见治鄞政绩之一斑,今不具录。明嘉靖间,陈九川之叙公文集也,曰:“公尝令鄞邑,称循吏而庙食焉,民至今神之。”其系民去思数百年而未沫也若此,则公之道德政治,其有以致之矣。

荆公实行之人,非好言之人也。顾其执政以前之政论,亦往往散见集中,今录一二资观览焉,亦以见公之所怀抱也。其《与马运判书》云:

方今之所以穷空,不独费出之无节,又失所以生财之道故也。富其家者资之国,富其国者资之天下,欲富天下,则资之天地。盖为家者不为其子生财,有父之严而子富焉,则何求而不得?今阖门而与其子市,而门之外莫入焉,虽尽得子之财,犹不富也。盖近世之言利虽善矣,皆有国者资天下之术耳,直相市于门之内而已,此其所以困与?

呜呼!此其言,何其与今世经济学、财政学原理相吻合之甚耶?荆公理财之政策,具于是矣,而后世乃以聚敛之臣目之,抑何其与公之精神适相反耶?集中尚有《议茶法》一篇,论榷茶之当废;有《上运使孙司谏书》一篇,言官卖盐之不可行,此则虽以今日之财政家犹当采取者也,而论者乃以桑孔之徒同类而并非之,何也?

有诗数章,亦自言其财政意见者,今录之:

先王有经制,颁布上所行。后世不复古,贫穷主兼并。非民独如此,为国赖以成。筑台尊寡妇,入粟至公卿。我尝不忍此,愿见井地平。大意苦未就,小官苟营营。三年佐荒州,市有弃饿婴。驾言发富藏,云以救鳏惸。崎岖山谷间,百室无一盈。乡豪已云然,罢弱安可生。兹地昔丰实,土沃人良耕。他州或呰窳,贫富不难评。豳诗出周公,根本讵宜轻。愿书七月篇,一寤上聪明。《发廪》

三代子百姓,公私无异财。人主擅操柄,如天持斗魁。赋予皆自我,兼并乃奸回。奸回法有诛,势亦无自来。后世始倒持,黔首遂难裁。秦王不知此,更筑怀清台。礼义日已偷,圣经久堙埃。法尚有存者,欲言时所咍。俗吏不知方,掊克乃为材。俗儒不知变,兼并可无摧。利孔至百出,小人私阖开。有司与之争,民更可怜哉!《兼并》

婚丧孰不供,贷钱免尔萦。耕收孰不给,倾粟助之生。物赢我收之,物窘出使营。后世不务此,区区挫兼并。《寓言》

右《发廪》《兼并》二首,其所持说,盖有近于今世所谓社会主义,其可行与否,次章别论之。其《寓言》一首,则后此青苗、均输诸法所本也。

其《省兵》一首云:

有客语省兵,省兵非所先。方今将不择,独以兵乘边。前攻已破散,后距方完坚。以众亢彼寡,虽危犹幸全。将既非其才,议又不得专。兵少败孰继,胡来饮秦川。万一虽不尔,省兵当何缘?骄惰习已久,去归岂能田?不田亦不桑,衣食犹兵然。省兵岂无时?施置有后前。王功所由起,古有《七月》篇。百官勤俭慈,劳者已息肩。游民慕草野,岁熟不在天。择将付以职,省兵果有年。

此荆公对于当时兵政之意见也,其后执政,一一行之,如其言。

其《材论》云:

天下之患,不患才之不众,患上之人不欲其众;不患士之不欲为,患上之人不使其为也。夫材之用,国之栋梁也,得之则安以荣,失之则亡以辱。然上之人不欲其众不使其为者何也?是有三蔽焉:其尤蔽者,以为吾之位可以去辱绝危,终身无天下之患材之得失,无补于治乱之数,故偃然肆吾之志,而卒入于败乱危辱,此一蔽也。又或以谓吾之爵禄富贵,足以诱天下之士,荣辱忧戚在我,吾可以坐骄天下之士,将无不趋我者,则亦卒入于败乱危辱而已,此亦一蔽也。又或不求所以养育取用之道,而諰諰然以为天下实无材,则亦卒入于败乱危辱而已,此亦一蔽也。此三蔽者,其为患则同,然而用心非不善而犹可以论其失者,独以天下为无材者耳,盖其心非不欲用天下之材,特未知其故也。且夫人之有材能者,其形何以异于人哉?惟其遇事而事治,划策而利害得,治国而国安利,此其所以异于人也。上之人苟不能精察之审用之,则虽抱皋、夔、稷、契之智,且不能自异于众,况其下者乎?世之蔽者方曰,人之有异能于其身,犹锥之在囊,其末立见,故未有有其实而不可见者也。此徒有见于锥之在囊,而固未睹夫马之在厩也。驽骥杂处,饮水食刍,嘶鸣踶啮,求其所以异者蔑矣;及其引重车,取夷路,不屡策,不烦御,一顿其辔而千里已至矣。当是之时,使驽马并驱,则虽倾轮绝勒,败筋伤骨,不舍昼夜而追之,辽乎其不可以及也,夫然后骐骥騕褭与驽骀别矣。古之人君知其如此,故不以天下为无材,尽其道以求而试之;试之之道,在当其所能而已。夫南越之修竿,簇以百炼之精金,羽以秋鹗之劲翮,加强驽之上,而纩之千步之外,虽有犀兕之悍,无不立穿而死者,此天下之利器,而决胜觌武之所宝也。然用以敲朴,则无以异于朽槁之梃。是知虽得天下之瑰材杰智,而用之不得其方,亦若此矣。古之人君知其如此,于是铢量其能而审处之,使大者小者长者短者强者弱者,无不适其任者焉,如是则士之愚蒙鄙陋者,皆能奋其所知以效小事,况其贤能智力卓荦者乎?呜呼!后之在位者,盖未尝求其说而试之以实也,而坐曰天下果无材,亦未之思而已矣。或曰:古之人于材,有以教育成就之,而子独言其求而用之者何也?曰:天下法度未立之先,必先索天下之材而用之,如能用天下之材,则能复先王之法度;能复先王之法度,则天下之小事,无不如先王时矣,况教育成就人材之大者乎?此吾所以独言求而用之之道也。(后略)

此公之政论言用人者也。

以上所录,不过公生平怀抱之一斑,然其后此之设施,固已略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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