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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能当“逃兵”你也逃了?

天开海岳:走近港珠澳大桥 作者:长江 著


三、能当“逃兵”你也逃了?

刘晓东,港珠澳大桥岛隧工程项目部副总经理、设计总负责人。

人不高,和大家一样,整天把自己装在工作服里,看不出算不算健壮,但眼睛近视,不怎么喜欢表现,尤其那双目光好像总是有意躲在镜片之后,有种威严和淡定。总设计负责人嘛,他和他的同事所负责设计的是港珠澳大桥最重要、最核心、最困难的部分——岛隧,这个工程关乎整座大桥的成败,这样的人,威严与淡定是必需的。只是想不到好不容易抓到他采访,说起话来,典型的南方人却换成了一条北方大汉——粗犷,坦荡。

那一天,已经是我们约了好几次都没有实现采访后再选的一天,2017年11月27日。

上午,本来“关于设计”我们要从从容容地“好好谈”,但他没时间,改成了下午;下午本说可以,但4点又突然要出差赶飞机,天哪,大忙人。好,那就只有中午12点匆匆吃了饭我们就开始,压在他两点半去机场之前,满打满算也就两个小时的时间可以进行采访。

“没办法,您太忙了,我们又有很多的问题要问。”我上来就说,表示有点担心这次没可能把这场采访完成好。

晓东总(公司人上下都这样称呼他)说:“没关系,有什么话您尽管问吧。”一种胜券稳操、不行了咱还可以选时间再接着谈的感觉。

我接受了他的安慰,说谢谢,但按职业习惯、“时间短有时间短的打法”,就先问了一个比较轻松但他又必须回答的问题。

我说:“听说E1安装时很艰难?”

我说的E1是港珠澳大桥海底隧道33节沉管中的第一节沉管。“E”指的是英文element的首字母,意为“元件”。“这节沉管的设计和制作本身就有一大堆的故事,但我现在要问的是安装,因为非常不顺,据说你们整整干了96个小时?”

晓东总点点头。

按照设计,港珠澳大桥的海底隧道由33节沉管组成,每个标准管节长180米、宽37.95米、高11.4米,采用两孔一管廊的形式,总重量约8万吨,相当于一艘中型航母——对,这我说过了。

就是这么33个“大家伙”,组成一条5664米长的隧道(6.7公里是计算了隧道两端与两座人工岛的结合部分之总和),那工程怎么做?安装究竟遇到了什么难题?

简单说,港珠澳大桥的海底隧道不是一条龙被随便甩到海底,任海浪、暗流涌动,那样的做法不可能不令人担心,也不可能确保120年的使用寿命。相反,这33节沉管是要被放入事先已经在海底开挖好了的一条长沟,准确说是一条被整平过了的20米深的基槽,这条基槽也不是一条线在一个基准上被绷平的,是深浅不一,带弯度的,其中最深处可达48.5米。“E1”是第一段,是和西人工岛“暗埋段”发生结合的第一节。

从技术角度上讲,中国人在建设港珠澳大桥之前,我们没有经验,全国的工程技术人员也只是做过几条长约几百米的江河沉管隧道,对在外海,还是深海,要深埋的沉管,根本就“一无所知”,是第一次尝试。开始,中国人也很希望与全球的沉管专家合作,哪一国的都行,请人帮我们一起来解决港珠澳大桥所面临的多项特殊难题,但技术垄断,商业趋利,人家要么跟你漫天要价,要么对你实施封锁。当初的“局面”是不是如此残酷?至少大部分媒体都是这样报道的。

没辙,中国人只有自己干,被逼无奈地“自主创新”。

2013年5月2日,经过了几个月的生产制作,舾装,浮运,33节沉管中的“老大哥”E1就要开始下水了,媒体把这一场“首战”形容为世界上最大的海底沉管隧道即将开工的“首场秀”。然而,E1在沉管最后一轮沉放后,检测结果显示:“管艏与暗埋段匹配端高程误差达11厘米。”这个“11厘米”是什么意思?沉管与西人工岛的“暗埋段”相接出现了偏差。这个“表现”谁也没有想到。承接沉管着床的海底基槽,由于基础做完后静置了一段时间,里面出现了严重的回淤,加上E1作为首节沉放的沉管,不仅要与西侧人工岛对接,其管体要求还有斜度,要使沉管精准放置到位,很多因素的制约根本回避不掉。最大的风险来自基槽内海流流速的未知与突变,作业空间有限,无法进行机械整平,最后只能靠22名潜水员轮流下海,用双手一寸一寸地清理淤泥,然后人工铺设作业——

啊?这么艰难?这么粗放?

潜水员进行清淤的时候,现场总指挥林鸣端了个凳子坐在安装船的甲板上,双目凝视海面,久久纹丝不动。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清楚,从5月2日上午沉管出坞开始,林总就这么一直地盯在指挥现场,和现场的控制与操作人员讨论编队、浮运、转向、系泊、沉放等每一个细节,下达每一个指令。大家没合眼,林总也没有合过一次眼。

对于这场“首秀”,有媒体也把它形容为“海底初吻”,本来是有把握、可以期待成功的。但是……

难怪晓东总说:“第一次安装就是96小时,这个安完以后,其实大家心里面是有压力的。”

“压力是什么,不相信能做成?”我问。

晓东总:“按国际上一般的做法,同类沉管隧道的沉降可以控制在20厘米,但港珠澳大桥的沉管除了要求不得大于20厘米,差异沉降更不得大于2厘米。这些都是指在120年的使用过程中,不是只管十年八年,所以太难了。”

“因为难而有压力?那开始这些问题有没有想到?”我问。

晓东总:“没想到。过去我们设计、实验都是在办公室或实验场地,现在真的到海上了,到海上走了一圈,终于知道各种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很可怕。还有时间问题,这节沉管我们准备了差不多有一两年的时间,这才是第一个,后面还有32个,这么熬人的工程谁受得了?很多问题,一串接一串,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都是失败。”

我说:“当时有很多设计和施工人员,尤其是设计人员听说都走了?”

晓东总不否认,说:“对。”

我问:“那你怎么留下来了?”

晓东总:“我?”显然刘晓东没有想到我会如此直接地把球就这样踢给了他,“我,我们,是没办法。”

“没办法?”

晓东说的“我们”,我知道其实指的是谁——就是现场总指挥林鸣和他。

我又追问:“那就是说如果你有办法,当时你也当逃兵了?”

晓东总说:“说老实话,当时能走我也走。确实当时对这个工程,2013年的时候,真的没底。就是到了后来我们做到第10个(沉管)了,心里有点数了,也还是要小心翼翼,走钢丝似的,一些突发的事情,大海什么时候不高兴了就突然给你弄出点‘意外’,都让人始料不及。(工艺)你是会了,但能不能把细节控制住,一点错都不犯?几百个环节,所有的细节都在工人的手里……林总是总指挥,我是设计总负责人,我们俩不能走,走了这个台就散了。”

“换句话说别人能当逃兵,你走不了?”我说。

晓东总:“我说的是大实话,高尚的东西可以讲,但是在这个岗位上……”

我看出刘晓东的无奈,更通过他的话嗅到了工程开工之初,凡事的“那个难”!

对于港珠澳大桥的海底隧道,当时第一难的就是33节沉管的“浮运”,海上运输。每一节沉管8万吨,气象、海流、海浪、海潮等等因素影响,对浮运拖航的掌控非常之难;第二,沉管“安装”要在规定的时间和最深水下50米的海况条件下完成,还要达到苛刻的安装精度,施工区域属于极为松软且类型多样的土质,每一节深埋的沉管头顶都要承受20米厚的覆土荷载,加上伶仃洋适合沉管浮运与安装的“天气窗口”一个月仅一两次,时间关系也不允许你慢慢干、什么时候干好了什么时候算!

“人类无力抗拒自然”——人们开始品尝这样的一种困境,或者叫作无奈。

为了攻克“浮运”与“安装”的两大难题,工程从设计到施工必须突破三大瓶颈:

第一,海况预报从宏观到微观。原来我们做科研,做泥沙回淤的研究,只限于宏观层面,比如大江、大河或者一片海域,最小的航道回淤也要几十公里长,很少会具体到某个“点”;现在,人们要从几十平方公里的宏观预报收缩到沉管基槽8000平方米的一个小小的范围,难度陡然增加多少倍?第二,从长期到短期。以往我们做泥沙回淤是以“世纪”“百年”或者“几十年”的时长来设计研究;现在必须缩短到“十天”“几天”。第三,泥沙回淤预报的微量化。这也就是说,以往我们做泥沙回淤预报的量级是以“米”来计量的,通常是1—2米,最小也是以50厘米来计算;现在港珠澳大桥的隧道工程,要求的是10厘米、4厘米……

得,正经的话题还没谈,一条55公里长的海上交通通道,桥是露在海面之上的,隧为什么要潜入海底几十米的深处?此外还有工程设计,为什么要确保120年的使用寿命?用什么手段和措施来保证120年?还有岛,两座人工岛,怎么和隧道接驳?怎么就突然间地能够“站立”在茫茫大海,水面上连块礁石都没有?怎么“平地起高楼”?还要让它一劳永逸?等等,等等,我都还没有问。

没办法,刘晓东出发的时间已经到了。

我只好放他走,约好以后有机会再谈,或电话,或微信。

一个门外汉要想了解、理解并准确、通俗地向观众、读者讲述一座跨海大桥的建设,尤其是一些关键的概念和细节,那一天,我真的是有点蒙,浑身是嘴,却不知道怎么能把事情说清楚。

采访被迫中断,刘晓东赶飞机去机场走了,我站在原地,预先就知道会失去一次难得的采访机会,但那又怎么办呢?

电视还要做,文章还要写。

复杂问题简单化——如果我是观众或读者,关于这座大桥,我最想知道的是什么?

对,就从这些个“最”字入手,一步一步往前拱——于是我脑袋清醒了一些,放松了一些。

我知道我该拉一张主要问题的采访清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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