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我的异名的起源

自决之书 作者:[葡] 费尔南多?佩索阿 著


论异名

1.我的异名的起源

在卡埃罗身上,我投入了我的全部戏剧性人格解体能力,在里卡多·雷斯身上,我投入了我的所有知识科学,塑造出适合他的音乐,对于阿尔瓦罗·德·坎普斯,我给予他我不允许自己的内心和生活中出现的所有情感。我亲爱的卡塞斯·蒙蒂洛,想想看吧,如果出版的话,所有这些都必将是费尔南多·佩索阿的接管者,他们不纯洁,并且简单!

现在我要来回答你的问题:我的异名从何起源。是否能给你一个充分的答案,还要拭目以待。

我首先要从精神病方面来说一说。从根本上来说,我的异名来源于我的癔症,是癔症的一个方面。我不知道我仅仅是个癔病患者,还是更应该说,我是个神经衰弱癔病患者。我倾向于第二种假设,因为我身上确实有懒倦的证据,准确地说,癔病的症状里并不包含这一点。我有人格解体和模仿的倾向,这个倾向持久且具有根本性,而我的异名的精神起源就在于此。有一点对我和其他人来说都很幸运,那就是这些现象会自行理智化,我的意思是,它们并不会出现在我的实际生活中,并不会出现在表面上,不会出现在我和其他人的交往中;它们只会在我内心中爆发,我与它们共存。如果我是一个女人,(在女性身上,如果爆发癔症现象,就会变成攻击行为等类似方式。)那么,阿尔瓦罗·德·坎普斯(或者是更为歇斯底里的异名者)的每首诗都会在街坊邻里引发一场暴乱。可我是个男人,而且对我们这些男人来说,癔症则主要呈现出理智的一面;随意,并且最后只会终结于沉默和诗歌中……

这勉强解释了我的异名的根本来源。现在我要实事求是地给你讲一个关于我的异名的故事。我要从死者开始讲起,还有那些我不再记得的人——那些人一直遗失在我的幼年那遥远且几乎已经忘却的过去之中……

从小我就喜欢在自己周围创造一个虚构世界,让一些并不存在的朋友和熟人围绕在我身边。(当然,我不知道,是他们不存在,还是我不存在。和所有事情一样,在这一点上,我们不应该武断。)我知道我自己是我自己,所以我记得在心里注意表情、行动、性格和历史,这些各种各样的非真实人物对我来说,就和我们妄称为真实生命的人一样清晰可见。自从我记得“我”是“我”之日起,我就有了上述这种习惯,而且一直没有变过,这种习惯稍稍抑制了它令我着迷的音乐,却从未停止用这种音乐迷惑我。

我记得我的第一个异名者,或者说,我的第一个并不存在的熟人。那时候我只有六岁,那个异名者叫希瓦利埃·德·帕斯,通过他,我给自己写信,他的样子并非特别模糊,依旧控制着我那部分属于渴望的情感。我记得另一个异名者,但印象不是很清楚,也想不起他的名字,只知道他也是个陌生人,是希瓦利埃·德·帕斯的敌人,但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成为对手的……是不是所有孩子都这样?兴许是,兴许不是。可在那样一个时期,就和我现在一样,我能感受到他们,因为我用那样的方式记得他们,而且需要费很大力气才能意识到他们其实并不是真实的。

这样的习惯在我周围创造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与真实世界没有区别,只是换了不一样的人,这个习惯与我的想象力紧密相连。这个习惯有各种阶段,在我长大成人之后所处的这个阶段也包含其中。一个冲动的灵魂来找我,他非常陌生,出于某种原因,我就是他,或者说,我觉得我就是他。我不由自主地立即对他说话,仿佛他是我的朋友,他的名字是我起的,他的历史是我改写的,我立即就发现,他的身上有我的影子——脸、体型、衣着和举止。我发明创造了从不曾存在的各种朋友和熟人,可直到将近三十年后的今天,我依然能听到、感觉到、看到他们。我重复一遍:我能听到、感觉到、看到……还能收到他们的问候……

1912年前后,除非是我弄错了(这不太可能),否则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想到要就异教徒写一些诗。我胡乱写了几首自由诗体的诗,(不是阿尔瓦罗·德·坎普斯写的那种类型的诗,而是一种半标准诗体。)然后放弃了这一尝试。可在这模糊不清的混乱之中,我分辨出有个模糊的人形在写作。(在我还不知道的情况下,里卡多·雷斯就诞生了。)

一年半或两年之后,一天,我回想起要接受萨卡内罗的挑战,创造一个十分复杂的田园诗人,并且要表现得他仿佛是一个真正的存在,虽然我不记得该如何做到。我花了几天创造这个人,却一无所获。到了1914年3月8日,我终于放弃了,而就在那一天,我走到一张高桌边,拿起一张纸,就这么站着写了起来,就像我平时可以做到的那样。我一首接着一首地写了三十几首诗,如同入迷了一般,我无法确切形容出当时的情形。那是我生命中的胜利日,我再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日子。我写的第一首诗名为《牧羊人》。接下来,有个人在我心里渐渐成形,从那时候开始,我管他叫阿尔伯特·卡埃罗。原谅我说出下面这个荒谬的句子:在我心中,我的导师出现了。这就是我的第一反应。那三十几首诗根本不够,于是我又抓起几张纸,再一次一气呵成,又写了六首,其构成了费尔南多·佩索阿的《斜雨》。一口气写完……这是费尔南多·佩索阿/阿尔伯特·卡埃罗回归到费尔南多·佩索阿本人。或者更好的是,这是费尔南多·佩索阿对并不存在的阿尔伯特·卡埃罗所产生的反应。

阿尔伯特·卡埃罗一出现,我就出于本能且下意识地去为他找门徒。从他那虚假的异教信仰中,我拉出了潜藏着的里卡多·雷斯,我为他起了这个名字,并且让他适应了这个名字,因为在那个阶段,我已经在那里看到他了。突然之间,在与里卡多·雷斯相反的地方,一个新人物从我的心里冲动地出现。即刻,在打字机之上,出现了阿尔瓦罗·德·坎普斯的《凯旋颂歌》,没有间断,没有修正——一首叫这个名字的颂诗和一个叫这个名字的人。

然后,我创造了一个虚构的小团体。我为它安排了真实的模式。我设定了他们的影响力,我知道他们的友谊,我听到在我的内心之中,他们在讨论,还存在意见分歧,而在这个小圈子里,似乎我这个一切的创造者最没有存在感。似乎一切都独立于我而继续发生。现在情况仿佛依然如此。如果有一天我可以出版里卡多·雷斯和阿尔瓦罗·德·坎普斯之间的美学大讨论,你就能看到他们之间存在着多大的差异,而我对此是多么无能为力。

当《俄耳甫斯》即将出版之际,必须在最后时刻删掉一些内容,以免篇幅过长。接下来,我向萨卡内罗提了一个建议,我加入一首“旧”诗,从这首诗中可以看出阿尔瓦罗·德·坎普斯在认识卡埃罗之前是什么样子,在受到他的影响之后,又是什么样子。于是我写成了《瘾君子》,我尝试在这首诗中表现出阿尔瓦罗·德·坎普斯的全部潜在倾向,与以后表露的一致,但不包含任何与他的导师卡埃罗有关的暗示。这首诗来源于我写的诗,或者说我让自己作的诗,通过我不得不形成的人格解体所具有的双重力量,我才能写出那些诗。可说到底,我并不相信那首诗的结果会很遭,而且诗中的确表现出了阿尔瓦罗在初期的样子……

我想我已经为你解释了我的异名者的起源。如果有些地方依旧需要进一步说明(我写得很快,而当我写得很快的时候,我的头脑并不是特别清楚),我会在适当的时候为你充分解释。说真的,如果都补足了肯定会让我变得歇斯底里,因为在以阿尔瓦罗·德·坎普斯的名义,写《概述纪念我的导师卡埃罗》的某些段落时,我真的流眼泪了。你可以由此得知你真正与之打交道的人是谁,我亲爱的卡塞斯·蒙蒂洛!

对此,我要多说几句……在我面前这个黑白但真实的梦境空间里,我看到了他们的脸和姿势,他们是阿尔伯特·卡埃罗、里卡多·雷斯和阿尔瓦罗·德·坎普斯。我能分辨出他们的年纪和他们的生活。里卡多·雷斯于1887年(不过我不记得月份和日期了,但我肯定把它们记在了某个地方)出生于波尔图,是个医生,现居于巴西。阿尔伯特·卡埃罗生于1889年,死于1915年。他生在里斯本,但一生都差不多住在乡下。他没有从事任何行业,也没受过任何教育。阿尔瓦罗·德·坎普斯于1890年10月15日(下午一点半,这是费雷拉·戈梅斯告诉我的,这话不假,因为我用占星术算过了)生在塔维拉。你也知道,他(在格拉斯哥)做海军工程师,可现在他住在里斯本,是个无业游民。卡埃罗中等身高,尽管他身体不好(死于肺结核),不过他看起来并不那么虚弱。里卡多·雷斯的个子矮了点儿,但也不是那么矮,要壮实很多,但为人精明。阿尔瓦罗·德·坎普斯很高(高一米七五,比我高两厘米),身材颀长,有一点佝偻。他们几个都把胡子刮得很干净:卡埃罗面色苍白,有一对淡蓝色的眼睛;雷斯的头发是浅褐色的;坎普斯有一头金发,肤色黝黑,有点像葡萄牙犹太人,因此头发很顺滑,一般都是偏分,戴单片眼镜。前面说过,卡埃罗没受过教育,只上过小学;他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他一直留在家中,靠一小片土地带来的收入为生,和一个上了年纪的阿姨住在一起。我说过,里卡多·雷斯是个医生。从1919年开始就住在巴西。到了那里,他立刻就放弃了原国籍,因为他是个君主主义者。通过在学校里的培训,他成为了一个拉丁语专家,通过他自己的努力,他成为了一个半专业古希腊文化研究者。阿尔瓦罗·德·坎普斯高中毕业。他后来去了苏格兰学习工程,一开始从事机械方面的工作,后来加入了海军。他会在假期的时候去东方,他就是从那里得到了灵感,写出了《瘾君子》。他来自贝拉市的牧师叔叔教会了他拉丁语。

我怎么以这三个人的名义写作?对卡埃罗名下的作品,我的灵感很纯粹,来得在意料之外,我不知道我要写什么,或者说,我并没有刻意去想我要写什么。至于里卡多·雷斯,在一些抽象的深思之后,突然之间,颂诗就这么成形了。而用坎普斯这个名字写作时,我会突然感觉到一股冲动,想要写作,却不知道这是什么冲动。我的半异名者贝尔纳多·索阿雷斯在很多方面都与坎普斯相像,似乎永远疲倦不堪或是昏昏欲睡,所以他的推理能力和抑制力都不怎么样;他是在一个从未间断的白日梦中写文章。他之所以是个半异名者,是因为对我而言,他并不具有完整的性格,他与我之间的差异并不大,他扭曲自己的性格,并将之作为他的脾性。我本人正是缺乏理性、缺乏感性。他的文章,除了那些在我心里并不重要的理由,和我的一样,他的葡语也和我的一模一样。实际上,卡埃罗的葡语很糟糕;坎普斯的葡语还过得去,却小错不断,比如他会说eu propio,而不是eu mesmo;雷斯的葡语比我的要好,却有修辞癖,可我却觉得那有些夸张。对我来说,很难以雷斯(依旧未经编辑)或坎普斯的名义写文章。模仿诗作要来得容易得多,因为我能更为自然地写出诗来。

(选自给阿道夫·卡塞斯·蒙蒂洛的信,日期为1935年1月13日)

2.介绍异名者

(方面:《投射版本作品》的前言)

这部完整作品(这是第一卷)从大体上来说生动逼真,不过形式上并不相同,这里的是散文章段,而在其他书里都是诗作和哲学论文。至于创造这部作品时的心境,我不知道那是一种天赋,还是一种病态。可不管是哪种情况,事实自然是这些文章的作者——我也不太清楚他是不是这些书的作者——从来不曾拥有单独的人格,只会强烈地思考或感觉,即通过一个虚构人物,使其所拥有的感觉超过他自身所能拥有的程度。

有些作者会写戏剧和小说,而在那些作品中,作者会把感觉和思想分配给作品里的人物;如果这些感觉和思想被认为是作者自己的,他们就会很懊恼。在这里,虽然形式不同,但本质是一样的。

对于这些书的作者在心中慢慢创造出来的每个人物,作者都会给予他们富于表现力的性情,并把人物看成是一本书或数本书的作者;在那些思想、情感和艺术之中,他,真正的作者(或是表面上的作者,因为我们不知道实情是什么),从未发挥任何作用,而在写出他们的过程中,他只是他自己创造出的角色的媒介。

在这部作品或随后的那些作品中,根本找不到创作者的影子。对于书中的内容,他既谈不上同意,也谈不上不同意。他写作时就好像有人把书中的内容口述给他一样,仿佛是一个朋友进行口述,因此这个朋友有理由要求他把听到的写下来,而他觉得口述的内容有意思(也可能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友谊),便一直在写。

这些书的人性化作者没有在他自己身上找到与任何人物相似的地方。如果他碰巧感觉到有个人物在他心里出现,那他很快就会认为这个存在有别于他自己,不过他们是有些类似的——他是他的精神后代,或许会具有遗传特性,但他是另一个人,他们是不同的。

作者的这种特质可能是一种癔症,或许是一种所谓的人格分裂,对此,这些书的作者既不反对,也不赞成。作者受到他们自己这种多重性人格的控制,对他们来说,支持这样或那样与这种多重人格创造出来的作品有关的理论,根本一点用也没有。

这样一个创造艺术的过程看起来有些奇怪,一点也不足为奇;奇则奇在作者应该创造出并不奇怪的东西。

作者现在坚持的某些理论是从这些人物那里得到了灵感,有那么一会儿,可能是一个小时,也可能更久,他们的性格与他自己的性格融为一体。

这些人物各有不同,轮廓分明,没有躯体的限制,可以在灵魂中遨游,这些书的作者无法坚持证明这些人物并不存在,因为他并不知道存在的是哈姆雷特,抑或是莎士比亚,分不清他们哪个更真实,更实在。

与此同时,下列这些书是有疑问的:第一本,也就这一本,《不安之书》,写此书的人希望叫自己韦森特·格德斯;第二本是《牧羊人和其他诗作、片段》,作者是阿尔伯特·卡埃罗(他的作品同样越来越少),于1889年生于里斯本附近,于1915年死于出生地。如果有人对我说,谈论并不存在的人十分荒唐,那么我会回答,我无法证明里斯本是否存在,无法证明我这个写文章的人是否存在,也证明不了一切是否存在。

这个阿尔伯特·卡埃罗拥有两个门徒和一个哲学方面的追随者。两个门徒里卡多·雷斯和阿尔瓦罗·德·坎普斯走了两条不同的路:第一个加强了卡埃罗发现的异教,从艺术上将正统变成了异教,第二个以卡埃罗这部作品的另一部分为基础,发展出了一套完全根植于感觉的不同系统。那个哲学方面的追随者是安东尼奥·莫拉(他们必须叫这些名字,就和那些人物一样,他们的名字都外界强加给他们的),他有一两本书要写,他在书中将彻底阐述异教在抽象和实际两方面的真理。这个异教学校还有一个哲学家,然而,他的名字尚未出现在我的视觉和内心听觉前,他会用完全不同的理由和其他论据来捍卫异教。

对于这个基于真正现实的流派,有可能稍后还会有别人加入。我不知道;可在我的内心世界里,我永远欢迎他们,在那里,他们与我相处得要比我与外部现实相处得要好。无须多言,我同意他们的一些理论,对其他的则不敢苟同。这些事根本不重要。如果他们的作品很美好,那么它们的美则与它们“真正”作者的抽象思考毫无关联。如果在他们的哲学理论中包含有真理——如果真理存在于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世界里——那么,这样的真理与表明真理的人所有的意图或“现实”毫无关联。

如果能按照这样的方式改变我自己,那么最差的情况是我会变成一个拥有崇高梦想的狂人,最好的则是我不再是个孤立的作者,而是拥有整个文学,到了这个时候,有一点很令我满意,那就是我自己的娱乐不会再增加,而是我会提升这个宇宙,因为不管是谁在去世的时候留下一行美丽的诗文,都能让天空和大地变得更加丰富,而这就是星辰存在、人类在情感上更为神秘的理由。

在文学匮乏的现今,一个有天赋的人除了把他自己——仅他一个人——变成文学,还能做什么呢?现今人类做不到和平共处,一个感性的人除了发明朋友,至少是发明灵魂伴侣,还能干什么?

至于我自己,一开始,我想到要匿名出版这些作品,并且通过实例,和各种不同的作家一起合作,建立一个葡萄牙的新异教信仰,并将之发扬光大。可由于葡萄牙知识环境贫乏,而且没有信心维持相当水平,所以事实证明,用来维持知识环境的脑力劳动纯属徒劳。

通过我所谓的内心视觉(这只是因为我把固定的“世界”称为外部世界),我完全弄清楚了(清晰无比)这些人物的相貌、性格痕迹,以及生命、家族,有时还包括死亡日期。有些人物彼此相熟,有些则不。除了阿尔瓦罗·德·坎普斯,他们没有一个认识我本人。可如果明天去美国,我应该立即就会碰到真正的里卡多·雷斯,我总觉得他还在那里活在人世,即便我的灵魂感觉惊讶,我的身体也不会表现出任何迹象。这是赐予,甚至在那之前,赐予就存在了。生活是什么?

1930年

3.关于作品

以下列书籍的出版为始的系列丛书在文学界并非新程序,而是用新的方法来运用旧有的程序。

我想要做个神话的缔造者,这是所有人能以人类为蓝本创造出的最高神秘。

将这些作品放在一起,并不表明任何一种特别的极抽象观点。我的意思是,我写现实的这些“方面”,将这些方面具体化在那些可能拥有它们的人身上,我并不是意指某种哲学,而其暗示的是只有将现实的这些方面变成虚幻或不存在之物,才能发现现实。我没有也不反对这样一种哲学信仰。在我所在的文学行业中,我是个有优越感的专业人员,也就是说,我是个科学工作者,不允许奇怪的意见进入他的文学专业,接管他的位置。没有这样或那样与将这些和人有关的书组合在一起有关的哲学意见,并不代表我是个怀疑论者。这个问题存在于一个平面上,在那里,形而上的思辨由于不允许进入,而没有这些或其他一些特点。就好像物理(物理实验室里没有任何形而上的东西)并不承认临床诊断,这并不是因为它不能承认,而是因为……所以我的形而上问题并不存在,因为它不能存在,也不必存在于这些我用别人的名义写的书里。

1930年

4.导师阿尔伯特·卡埃罗

a.介绍阿尔伯特·卡埃罗的诗

里卡多·雷斯著

可以拿谁和卡埃罗比较?这样的诗人凤毛麟角。但不要和塞萨里奥·威尔第比较,因为威尔第就好像卡埃罗在文学方面的始祖。塞萨里奥·威尔第对卡埃罗的影响只是激发了他的灵感,却没有任何灵感的传递。现在来说一个读者比较熟悉的例子,即夏多布里昂对雨果所具有的真正影响力,夏多布里昂是个完全不同的人,无论是在文学上,还是在社交上,都是个出色的人。

寥寥几个或许可以拿来和卡埃罗比较的诗人是惠特曼、弗朗西斯·雅姆和特谢拉·德·帕兹科埃斯。不管我们是不是仔细思考,这要么是因为他会(或者说或许会)让我们想起他们,要么是因为可以当作他受到了他们的影响。

他最像惠特曼。其次是弗朗西斯·雅姆。看到他,我们就会想起帕兹科埃斯,是因为从根本上来说,他对自然的态度是形而上的,是自然主义,是所谓的一心一意的态度,在这些方面,他和帕兹科埃斯一模一样,然而卡埃罗以同样的方式颠倒了帕兹科埃斯。

和惠特曼一样,卡埃罗也会让我们不知所措。因为这样一个特别的现象,我们抛弃了我们的那些批判态度。我们从未见过类似的情况。甚至是在惠特曼之后,卡埃罗也是那么陌生,令人震惊,前所未闻。即便是在我们这个时代,在我们以为没什么能让我惊诧或让我们大呼新奇的时候,卡埃罗却的确使我们惊讶,周身都散发着绝对的新颖气息。在我们这样一个时代能做到这一点,绝对证明了他的天赋。

他是那么新颖,以至于有时候很难去清晰地理解他所有的新奇之处。他是那么新奇,他那过度的新颖影响了我们对他的看法,恰如所有过度的事物都会影响我们的视角一样,不过他太过新颖了,以至于新颖本身很难成为重要的事,因过度而影响人的视角。可这仍是一件非凡的事。即便这样的新颖和表现新奇的方式是卡埃罗所拥有的新奇。他不同于其他所有诗人,而这种不同与伟大诗人和伟大诗人之间的不同存在差别。他的个人特征有别于在他之前所有诗人的特征。惠特曼在这一方面存在不足之处。若要解释惠特曼,即便是以承认他所有可能的新奇为基础,我们仍需要将他当成一个热爱(原文是intense liver,liver可能是个笔误,应该是lover)生活之人,他创作诗篇,正如花朵从灌木丛中开放。但同样的方法并不适合卡埃罗。即便我们把他视作一个生活在文明之外的人(当然了,这是一个不可能的假设),视作万物异常清晰的幻影,这也不能合乎情理地在我们的思想中创造出一个类似《牧羊人》的结果。带着柔情对待万物,视之为纯粹,这是我们所认为的那种人的特征,但这并不是卡埃罗的特征。他有时候会温柔地说起事物,可他请求我们原谅他这么做,还称他这么做只是因为考虑到我们那些“愚蠢的感觉”,使我们感觉到事物的“绝对真实存在”。如果只是他自己,他对任何事物都不会有柔情,他对他自己的感情都不会温柔对待。就这样,我们触及到了他最大的新奇之处,也就是他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客观性。他只用眼睛去看万物,却不会用心。当他看着一朵花,他不会让任何想法产生。他从石头中看不到启示,他甚至从来都不让自己认为石头能带来启示。对他来说,石头包含的唯一启示在于石头是一个存在。石头告诉他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它没什么可以告诉他。或许会有与此类似的心理状态。可一个诗人绝不会怀有这样的心境。这种看石头的方式或许会被描述成为毫无诗意的看石头方式。关于卡埃罗有一个惊人的事实:正是在这种情感下,或者说,正是在没有情感的情况下,他创作诗篇。他只会主动去感觉那些负面情绪。换位思考一下:当你看着一块石头,但不去想这块石头,那么你对这块石头有什么想法?再来想想看:如果你根本没在想一块石头,你对这块石头又有什么想法呢?这个问题当然很荒诞。这个问题的奇怪之处在于,对于卡埃罗的诗所基于的情感,你会发现根本不可能将之当成一种可以存在的情感。对于卡埃罗的灵感的非凡本质,他的诗所具有的异常新奇性,他的天赋和态度所具有的令人惊诧的惊奇之处,或许我并没有真的说明白。

据说阿尔伯特·卡埃罗很为一个词感到遗憾……他的门徒(一个相当奇怪的门徒)阿尔瓦罗·德·坎普斯先生用“感觉主义”来形容他的态度,形容他创造出来的态度。如果卡埃罗抗议这个词,指其很像一个流派,比如自然主义,那么他说的不错,而这有两个原因。如果将流派和文学运动应用在这么未开化和自然的诗中,听起来会很遭。虽然他至少有两个“门徒”,可事实上他对他们的影响相当于一些诗人(比如塞萨里奥·威尔第)对他的影响:他们两个一点都不像他;不过卡埃罗对他们的影响要比塞萨里奥·威尔第对他的影响明显得多,他们的所有作品中都可以见到他的影子。

可事实是——仅此一次抛开这些考虑——没有其他词能更好地形容他的态度了。他的诗就是“感觉主义”,其基础在于用感觉替代思想,不仅将感觉作为灵感的基础(这一点可以理解),还当作表达的手段(如果我们可以这样说的话)。此外,他的两个门徒与他不同,互相也有差异,其实也是感觉主义者。因为里卡多·雷斯医生虽然是个新古典主义者,可他从骨子里相信有异教神明的存在,他是个纯粹的感觉主义者,不过他是个不同的感觉主义者。他对自然的态度和卡埃罗的一样,对思想具有攻击性;他从万物中读不到任何意义。他只能看到他们,如果看起来他看万物的方式与卡埃罗的不同,原因则是,尽管他看到的万物和卡埃罗看到的一样,没有智慧,没有诗意,可他看万物是通过一个绝对的宗教宇宙概念,即异教信仰,纯粹的异教信仰,而这必然改变了他的直接感觉方式。可他是个异教徒,是因为这个异教是尊崇感觉主义的宗教。当然了,像卡埃罗这样一个纯粹和完整的感觉主义者有足够的逻辑头脑,所以没有宗教信仰,而宗教不在纯粹与直接的感觉所具有的直接事实中。可里卡多·雷斯从纯粹的感觉主义来处理他态度中的逻辑。据他所说,我们不仅应该屈服于纯粹的万物客观性(因此也要屈从于他的感觉主义和新古典主义,因为古典主义诗人对万物的评论,至少是直接评论,最少),还应该屈从于自然中必要事物所具有的等同的客观性、现实性和天然性,而宗教感情就是其中之一。卡埃罗这个纯粹和绝对的感觉主义者就屈从于感觉来源于外部这个概念,此外再也不承认其他。里卡多·雷斯则不那么纯粹;他也屈从于我们这个自然中的初级元素,我们的原始感觉对他来说,就和花朵树木一样真实自然。因此,他是一个教徒。他是一个感觉主义者,他在他的宗教中是个异教徒,这不仅是因为感觉的本质曾被想象成为承认了某种宗教,还由于他的感觉主义让他受那些古典读物的影响。

阿尔瓦罗·德·坎普斯是个好奇的人,他持相反的观点,与里卡多·雷斯截然不同。然而,他是卡埃罗的门徒,是一个感觉主义者,程度一点也不比后者低。他从卡埃罗那里接受的不是基本必要的东西和客观,而是可推断和主观,而这是他态度的一部分。卡埃罗一直坚持感觉就是一切,认为思想是一种病。通过感觉,卡埃罗感觉到了对万物的实际感觉,没有用个人的思想、感情或任何其他的灵魂归属来为万物增添任何一个元素。对于坎普斯来说,感觉就是一切,但感觉到的不是万物的本来面目,而是感觉中的万物。因此,他主观地去感觉,他用尽所有努力,不是在他内心之中形成对万物本来面目的感觉,而是对万物的各种感觉,甚至是对同一件事物的各种感觉。去感觉就是一切:那么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就很合理了,即最好通过各种方式去感觉各种事物,或者说,正如阿尔瓦罗·德·坎普斯对自己所说:“用一切方式感觉一切事物。”于是,他让他自己像感觉国家那样感觉城镇,像感觉不正常那样感觉正常,像感觉好一样感觉坏,像感觉健康那样感觉病态。他感觉他永远都不会有疑问。对于感觉,他是一个不守原则的孩子。卡埃罗有一条原则:必须感觉事物的本来面目。里卡多·雷斯有另一个原则:必须去感觉事物,不仅要感觉它们的本来面目,还要符合某些理想的古典方式和原则。对阿尔瓦罗·德·坎普斯来说,只要去感觉事物就可以了。

但是,显而易见,这同一个理论截然不同的三个方面有一个共同的起源。

卡埃罗只有真诚这一个道德准则。里卡多·雷斯拥有异教的道德规范,一半是享乐主义者,一半是禁欲主义者,但他的明确道德规范赋予他的诗以崇高品质,而暂且不谈卡埃罗的导师身份,虽然他的天赋更高,却不能获得这样的崇高品质。在阿尔瓦罗·德·坎普斯身上,找不到一点道德规范的影子;即便他没有主动做一个道德败坏的人,也是与道德扯不上任何关系,因为根据他的理论,他自然应该去爱更强大的感觉,而不是去爱脆弱的感觉,而强大的感觉起码是自私的,偶尔这感觉里还包含残忍和欲望。因此,阿尔瓦罗·德·坎普斯是他们三个中最像惠特曼的。可他没有惠特曼的同志情谊:他永远远离人群,当他感觉和他们在一起,很显然他要取悦他自己,给予他自己残酷的感觉。让一个八岁的孩子道德败坏这个想法绝对会讨他喜欢(《颂歌二》到结尾)《凯旋颂歌》,因为这个想法……使得两个非常强大的感觉得到了满足,即残酷和欲望。对于卡埃罗,最有可能被称为不道德的地方在于他不在乎人类的疾苦,病人的存在很有意思,因为这是一个事实。里卡多·雷斯就不会如此。他住在他自己的心里,拥有异教信仰和悲伤的享乐主义,不过他的态度之一恰恰是不去伤害任何人。他不在乎别人的任何事,甚至不会对别人的痛苦或存在感兴趣。他是个道德的人,因为他自给自足。

将这三位诗人比作宗教精神的三种秩序,暂且(或许并不合适)将感觉主义比作一种宗教,或许可以说,里卡多·雷斯是那种信仰的正常宗教信徒;卡埃罗则是纯粹的神秘主义者;阿尔瓦罗·德·坎普斯则是一个过渡的研习仪式者。因为卡埃罗忽略了自然的本质,无法用感觉去感觉,看不见万物中的万物。而坎普斯则是因为感觉太多而失去了感觉。

1917年

b.阿尔伯特·卡埃罗:《译者》的前言

里卡多·雷斯著

乍一看,这些诗作中包含了一些惠特曼的元素。我不知道卡埃罗会不会外语,尤其会不会英语和知道惠特曼;然而,从表面上判断,再加上泛读过他的诗,我怀疑他会外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会英语和知道惠特曼的可能更是为零。不管情况如何,经仔细检查发现,他的诗里没有任何一点惠特曼的迹象。这充其量只能算是偶尔出现的一个巧合,这个巧合只是涉及语气而已,因此,表面上的影响高于实际影响。根本差别非常大。

这两位诗人的共同特点在于对自然的热爱和单纯,以及惊人的敏锐感觉。然而,惠特曼坚持赋予自然抽象的意义,而卡埃罗的态度并没有超出这一点;事实上,卡埃罗的态度和惠特曼的正好相反。惠特曼的感觉有极大的不同,包括自然和人为两方面的感觉,包括形而上和形而下,而卡埃罗则一贯排斥甚至是较为“自然地人造”事物,并且只在极其负面的情绪下才会表现出形而上的一面,而这正是他态度的新奇性之一。

卡埃罗具有一种明确而清晰的哲学。这个哲学或许在词句方面并不如哲学家所说的清楚连贯;可他不是个哲学家,他是一个诗人。或许这个哲学从一开始并不清楚,可随着我们的阅读,它变得越来越明确,在最后的诗篇《牧羊人》之中,这种哲学不容置疑地形成了。这种哲学具有明确与绝对的客观性——不管是来自哲学家还是来自作者,那都是我们所拥有的最完整且绝对的客观体系。惠特曼的诗中存在着一个哲学,可那是诗人的哲学,而不是思想家的哲学;在有哲学的地方,并非原本的哲学,只有感觉是原始的。但卡埃罗并非如此,在他身上,思想和感觉都是全新的。

最后,虽然他们两个都是“感觉主义者”,但卡埃罗的感觉主义与惠特曼的并不属于同一类型。这中间的差异虽然看来很微妙,而且难以解释,却显而易见。这个差异主要在于:卡埃罗抓住了单一主题,并且将它看得很清楚,即便他似乎用复杂的方式去看这个主题,最终也会发现,这是将那个主题看得更清楚的一种方式。惠特曼也在努力去看,不过他不是要看清楚,而是要看得更深刻。卡埃罗只是看到物体,尽可能努力将其与其他所有物体分开,与那些不属于这个物体的感觉或思想分开。惠特曼的做法则正相反:他努力将其他所有物体和这个物体联系起来,和灵魂、宇宙、上帝联系起来。

最后,这两位诗人的性情也是不同的。即便是在思考的时候,惠特曼的思想是他的感觉的一种模式,或者说,他的思想绝对是一种情绪,处于一种常见的颓废感中。即便是在卡埃罗感觉的时候,他的感觉则是他的思想的一种模式。

他们之间的差异不止如此。惠特曼那种暴力又民主的感觉与卡埃罗对各种博爱主义的厌恶形成了鲜明对比,惠特曼对各种具有人性的事物都有兴趣,卡埃罗则对人类的感觉、痛苦或快乐都冷漠以对。

毕竟,就各方面而言,当我们消除他们的诗作韵律特点之间的表面相似性,消除对于文明的抽象厌恶,他们之间就不再有任何相似之处了。

况且,惠特曼具有真正的韵律感;虽然是一种特殊形式,却真实存在。卡埃罗则明显缺乏韵律,他是那么理性,字里行间没有任何感觉可以衍生出韵律。

归根究底,卡埃罗的价值在哪里?就如俗话所说,他给了我们什么信息?要想判断,并不难。对于一个充满了各种主观性的世界里,他带来了绝对的客观主义,比异教徒的客观主义还要绝对。对于一个文明过度发展的世界,他将绝对的自然带了回来。对于一个充满人道主义、工人问题、道德社会问题和社会运动的世界,他带来了对人类命运和生命的绝对蔑视,如果经过过度思考,那么这份蔑视至少对他来说是自然的,而且是一个非凡的纠正方法。华兹华斯曾用自然人来反对人造人;对卡埃罗而言,除了大自然,“自然人”和其他任何东西一样,都是人造的。

我们对卡埃罗的第一印象就是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告诉我们什么,因此没必要说出来。可这是关于哥伦布和鸡蛋的老生常谈了。如果每个人都知道他在说什么,为什么还要说出来呢?如果不值得一说,但却是事实,那么为什么每一位诗人都要说相反的呢?

c.关于我的导师卡埃罗的回忆

阿尔瓦罗·德·坎普斯著

我和我的导师卡埃罗结识于意外情况下——这就和生活里所有情况一样,特别是有些情况本身没什么特别,但从结果来看,它们都是互相联系的。

我是个海军工程师,在苏格兰语课程快上到四分之三的时候,我离开了,我随船去了东方;在返航途中,我去了马赛,感觉提不起精神,不想继续了,于是我从陆路去了里斯本。有一天,我的一个表亲带我去里巴特茹远足。他认识卡埃罗的一个表亲,和他有生意关系。就是在那位表亲的家里,我见到了那个即将成为我的导师之人。当时的情形没什么可说的,因为就和所有受精一样,那不过是小事一桩。

我至今仍带着清晰的思维去看那时的情形,记忆的泪水并没有模糊视线,因为那个场景并非存在于外界……我看到它就在我面前。那时的场景将永远追随我,每次看都仿佛第一次看到。首先,他拥有一双蓝眼,很像一个毫不畏惧的小男孩;其次,他的颧骨有一点点突出,面色相当苍白,外表有点像奇怪的希腊人,发自内心地镇静,而不是外部的面部表情显得镇静。他有一头浓密的金发,但若不在阳光下,头发便是棕色的。他身高中等,但看起来身材颀长,有些佝偻,肩膀有些松垮。他的脸色苍白,他的笑容如故,声音还是原本的声音,他的语气好像那些人无法尝试说任何东西,他们说的话既不高也不低,清晰无比,没有刻意、犹豫或羞怯。他那双蓝色的眼睛在不看任何东西的时候会露出缥缈的眼神。如果我们在观察下找到了任何奇怪的东西,他都会发现。他的眉毛不会挑得高高的,却十分有力,而且他的眉毛是白色的。我重复一遍:他的白眉比他苍白的脸色还要白,他的威严正是来源于此。他的手指修长,却并不引人注目;他的手掌很大。人们最后注意到的便是他嘴上的动作,仿佛对这个人来说,说话并不重要,他嘴唇的动作像是一个微笑,人们会用诗文说那是美丽的毫无生命之物,那个笑只为了让我们愉快,就和花朵、郁郁葱葱的草地、洒满阳光的水面一样,那是一个存在的笑容,而不是要说话的笑容。

我的导师,亲爱的导师,我这么快就失去你了!再次见你是在我自己给自己设定的阴影里,在我为已死的我保留的回忆中……

正是在我们的第一次谈话中……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我不知道,而他说:“那边那个年轻人,里卡罗·雷斯,见到他的人都会很开心——他与他自己有很大的不同。”跟着,他又说:“一切都和我们不同,这就是万物存在的理由。”

这句话犹如尘世中的箴言,如同地震般让我震撼,如同第一桶金,动摇了我的灵魂根基。可与物质诱惑相反,这句话对我的影响力突然贯穿了我的所有感觉,让我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纯洁。

对万物的直接了解是卡埃罗之感觉的特点,我善意地故意用毫无生气的语言引用华兹华斯的诗:

“河畔有一株报春花,

黄色的报春花送给他,

仅此而已。”

而我的翻译是这样的(我没有确切翻译成报春花,因为我对花朵或植物的名字一窍不通):“岸边有一朵花,一朵黄花送给他,仅此而已。”

我的导师卡埃罗哈哈笑,“那个单纯的人看得很清楚:一朵黄花其实就是一朵黄花。”

可他突然间变得若有所思。

“取决于你是否认为那朵黄花是各种花朵中的一朵,还是就是那朵黄花本身,”他说,“就会有不同之处。”

随即他又说:“你说的那位英国诗人想表达的是:对于这样一个人,黄花只是一个普通的经历,或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东西。可现在这就说不通了。我们所看到的一切永远都应该是第一次看到,因为真的就是我们第一次看到。所以每一朵黄花都是一朵全新的黄花,虽然这朵黄花据称就是昨天的那朵。现在,人不是同一个人;那朵花也不是同一朵花。此时连黄色本身都变得不一样了。遗憾的是,人类没有不变的眼睛去认识这一点,不然我们都会很幸福。”

我的导师卡埃罗并不是异教徒;他只是怀有异教信仰。里卡多·雷斯是个异教徒,安东尼奥·莫拉是个异教徒,我是异教徒;如果不是内心混乱纠结,费尔南多·佩索阿本人也一定是个异教徒。可里卡多·雷斯从性格上来说是个异教徒;安东尼奥·莫拉则从智慧上像个异教徒;我的叛逆性让我成为了异教徒,也可以说,我从性情上来说是个异教徒;而对于卡埃罗,无从解释他在哪个方面是异教徒,只能用同质说来解释。

我对此下定义的方式就是别人定义无法定义之物的方式——通过懦弱的例子。我们与古希腊人最明显的差别之一在于,古希腊人缺乏无穷的概念,对无穷怀有憎恶之情。在这个方面,现在我的导师卡埃罗也有这样一个概念。在此,我要转述我们之间的那次对话,他正是在这个时候向我揭露了他的这个概念,而我认为我所做的转述一字不差。

他提到了《牧羊人》中的一首诗,他告诉我,他不知道是谁曾经叫他“唯物主义诗人”。尽管无法确定这个形容词是正确的,因为没有任何具体的词来定义我的导师卡埃罗,我反倒认为那个判断也不完全算是荒唐的。我还向他解释了古希腊人的唯物主义是什么。卡埃罗在听的时候,神情专注而怜悯,并且直率地对我说:“可这太愚蠢了。这里面涉及到了不信奉任何宗教的祭祀,因此没有任何正当理由说他是唯物主义。”

我很惊讶,并且向他指出除去根据后者创作的诗作之外,在唯物主义和他的信条之间所具有的各种相似之处。卡埃罗表示反对。

“可你口中的诗作就是一切。一切不在诗中,而在于看见。唯物主义者都是盲人。你说过,他们说空间是无限的。他们在空间中的何处看到了这一点?”

我偏离了自己的主题:“可难道你不认为空间是无限的吗?你不把空间当作无限?”

“我不认为存在无限的事物。我怎么才能把一个事物想象成无限的?”

“人类,”我说,“将空间视作理所当然。空间之外还是空间,空间之外还是空间,无穷无尽。”

“为什么?”我的导师卡埃罗问。

我经历了一场思想地震。“假设空间有尽头,”我大声说道,“那么空间之外是什么呢?”

“如果空间有尽头,那么空间之外则是虚无。”他说。

这种争论十分单纯,具有女性气质,却无可辩驳,让我的思想麻木了片刻。

“可你就是这么想的吗?”我终于说道。

“想什么?认为万物有界?老天!没有界限的事物是不存在的。存在就是要成为其他,因此万物皆有界限。认为一个事物是一个事物,并不总是这个事物之外的其他事物,为什么那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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