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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下的路

走出文化洞窟 作者:蕭靖 著


脚下的路

前几天,突然腿疼,莫名其妙的那种疼。没有扭伤,也没有摔坏,令人忧虑。尤其在不久前出现过腰背疼痛之后。顽固的讳疾忌医,止痛片是不肯吃的,医院更不会去。不过回家诉诉苦而已。孩子他爸也没有受过医学训练,也就念叨念叨冷热气顺、调理平衡罢了。诊断开药方倒是毫不犹豫:太累了,缺觉,不要再熬夜……

中年妇女,但凡读过点儿书,难免疑神疑鬼。一点小恙,前因后果一串,网上网下搭界不搭界的信息缠在一起,自然而然地演变为一场恐怖电影,一个悲情故事。网上有位博主,偶感风寒,躺在床上,痊愈后洋洋洒洒了一大篇“假如我走了……”。

对我而言,却再没有比腿脚不灵、行动不便更可怕的了。

小时候,住家不远的老西门有11路电车,绕上海老城一圈,始发站终点站在同一个地方,途经老城隍庙。那可是小孩子的天堂:各种各样的小店,吃的用的玩的,要啥有啥。其实,小孩儿手上没有多少零用钱,99.99%以上的东西没能力问津,望着“南翔小笼”、“桂花甜酒酿”,唯有垂涎欲滴而已。最多,也就是用省下来的车钱,买一包上海五香豆。

那时候公交车票四分钱。五香豆一包五分钱。自备的“11路”(两条腿),开步就走,一路上,追来赶去,跳跳蹦蹦,走走停停,一个来回,整个下午就没有了。

住在城里,徒步可到的还有复兴公园、淮海公园、人民公园,最爱去的是人民广场,不收门票。红卫兵“大串联”时,我们小孩儿也“长征”,去长风公园,那里有“勇敢者的道路”,“银锄湖”可以划小船,还可以享受一毛五分钱一客的“盖浇饭”(类似现在华人超市的便当盒)。那时候,还不知道“华东师范大学”就在公园旁边。知道了,也进不去,有人守门。高等学府,想想就让人噤声。我们整条弄堂,据说1949年之后没有出过大学生,1978年才打破纪录。

稍微长大一点,是逛南京路淮海路。那个年月,外套全国统一样式,颜色也没有多少变化。时装店名不副实,常逛的是布店。闹市区有的是布店,运气好,可以淘到“零头布”,出口转内销的富春纺、人造棉、泡泡纱,新产品“的确凉”,套裁做件长袖或短袖的衬衫,省钱省布票。那个时代的女孩子乐此不疲。淮海路从东走到西,南京路从外滩走到静安寺,也不知道挥霍了多少时光。

前几次回上海,企图旧地重游。结果,脑子里记着的地方,修地铁、造高楼,一个一个都不见了。偶尔看到个老名字,也已面目全非。变了,都变了。让人欢欣、也让人怀旧的巨变。

那年,母亲生病,每天早晨值了夜从医院出来,不愿和上班族们挤公交车,慢慢走着回家。路很长,愁绪更长。小时候踏过的路,一寸一尺,变得缥缈虚幻。这座自认为故乡的城市,越来越陌生,越来越遥远。惟其如此,迫切地总想抓住一点什么:路边遮天的梧桐树枝条,小摊上卖的糍饭团、排骨年糕……

突然想起埃德华·赫希(Edward Hirsch,美国现代诗人)最近写的一段话:“某天清晨,我坐在一个寂静寥无客人的咖啡馆,开始写诗,祖父牵着我的手走在横跨芝加哥河的大桥上,那年我八岁。这是祖父去世前我俩的最后一次散步。记得,我一边吃棉花糖,一边惊叹大桥上下错综复杂的钢缆。一瞬间,祖父牵着手的记忆压倒了一切,我不得不站起身来,在咖啡馆里转来转去,走了好一阵,才重新坐下来,修改并完成诗作。”是的,赫希完成的这首诗,题目就叫《棉花糖》(Cotton Candy)。赫希回忆那次经历:“当时,我一人身处两地,回忆和现实。”对于一个诗人,这就是写作生活。

赫希觉得,散步同阅读、写作是三胞胎手足。它们同样是由表及里的探究;同样是作者往往情不自禁,惘然迷失,尔后“得来全不费功夫”,找到回家的路。赫希说过:“散步,是进入也是离开;散步,让人超越‘彼’和‘此’两地,一边走一边观察,心绪却又飘往远方。”身体运动,启发了想象。散步人的节奏和步伐,使他脚踏实地,却又不停向前。散步是神圣和谦卑的平衡。正因为如此,散步与阅读、写作一起,成为人生的三大乐趣,带你进入未知世界。这个过程,或者说体验,使你谦卑,给你活力,挑战你,改变你。

我不太读诗,更不会写诗。诗韵诗律规矩太多,看一眼就糊涂了,不要说去模仿,更不要说去创造。但是,赫希的《棉花糖》,写他挚爱的故乡芝加哥,钟情的是“身在此地,意在彼处”的超越。难得,赫希用诗人特有的笔触和眼光将散步、阅读和写作相提并论。

散步,漫游闲逛,恰巧也是我的嗜好。最初,是为了省钱。初到大华府,尝试过以步代车,省下地铁票钱。夏季的早晨,从DC上城走到市中心的学校,路不熟,绕了远道,上下坡路也多,整整两个小时,走得汗流浃背,腿脚发直。走不得也!时间比钱金贵得多。

后来,走路成了“锻炼”。中午,匆匆果腹,换上走路的便鞋,四处“流浪”。下班,不忙回家,背上充作“公文包”的双肩背包,舍弃邻近的地铁站,走上十几二十个街区。从前走的是历史古镇乔治城,现在走的是国会山到白宫的通衢大道。出差芝加哥,走的是现代都市与古旧老城间一条条贯通南北东西的故道新路。

茫茫人海,我自逍遥,想走就走,要停则停,好不潇洒,何其超脱。于是,走路也成了修身养性。没有预定目标,也没有规划路线,任双脚随意带你漫游:清风拂面,笑意盈盈;细雨袭来,尽情消受。熟悉和不熟悉的街景,素昧平生和似曾相识的路人。令人感动的,几乎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发现,比如,百年老树根上一柄妖媚的黄色菌菇……

漫游、阅读、写作,已是生活的一部分,缺一不可。当坚持不懈,以为自勉。

200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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