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路遥的时间:见证路遥最后的日子 作者:航宇 著


路遥说,我一踏上陕北这块土地,心情就会非常激动,看到陕北的山,陕北的水,常常会泪流满面

1991年9月18日,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一辆黑色的奥迪小轿车不知不觉开进位于西安建国路的陕西省作协院子里。

谁都知道,作协是一个比较清贫的单位,平时很少有这么高级的小轿车开进来。因此有高级小轿车出现在这样破烂的院子,那一定是来大人物了。

看门的老解,是一位相当负责的老汉,他看见高级小轿车从大门里开进来,招呼也不给他打一声,实在有些生气。因此他迈着碎步,一直追到高桂滋公馆门跟前,见小车停在那里,也不管来的是什么人,非常严厉地追过去问司机,你是干什么的?怎不打一声招呼就进来了?

司机急忙笑着说,不好意思,我来找路遥。

老解一听司机来找路遥,他的火气立马就烟消云散了,语气也不像刚才那么生硬,十分客气地问,那你知道路遥家在哪个楼住吗?

司机仍然笑着说,路遥的弟弟已经告诉我了。

老解说,那你去,路遥正在家里。

司机把车在院子里一停,便按天乐事先告诉他的楼号,走进作协后院,非常顺利地找到路遥家。然而事情就是这样的阴差阳错,前后相差不到十分钟,我去前院看的时候,连一个车的影子也没看见,可我刚回到房间,车村煤矿的奥迪车就到了作协。

知道奥迪车来到作协还是天乐在院子里喊我。

我看见他有些不高兴,板着脸埋怨我说,你看你能干什么,让你看着车来了把司机领上楼,可司机到我哥家都不见你的影子。

我急忙给他说,哎呀,实在不好意思,我在院子里看了几次没看见,刚回到房间,司机就到了。

王天乐说,别说那么多,赶紧走。

我转身回到我的房间,把包一拿,锁上门,跟着王天乐就从作协的后院里往出走,看见路遥和司机已经到了前院,正站在水池边抽烟。

路遥的行李非常简单,就一个黄帆布挎包,里边也没有什么东西,而他穿的衣服也相当普通,仍然是平时穿的那些,上身是一件土黄色夹克衫,这件衣服不知他已经穿了多少年,里边是一件土布衬衫,看上去好长时间没有洗似的有些陈旧,一条皱巴巴的牛仔裤,基本上分不清是什么颜色,那一双穿了多年的真皮凉鞋,也是黑不溜秋。

在陕西作协,他是穿戴最不讲究的一个人,如果是不认识他的人,看见他这样的穿戴,会以为他是一个蹬三轮车的。而他还有一个最大特点就是夏天从不穿袜子,他有脚汗,一天洗一次袜子太麻烦,这样可以随便在自来水管上一洗,省了不少事儿。

当然,他这样的穿戴,别人根本认不出他就是创作出轰动全国的小说《人生》和《平凡的世界》的那位当代著名作家。

那时,西安到黄陵还不像现在这样顺畅,没有高速公路,只能走213国道,而这一段路的路况非常差,破破烂烂的,拉煤的车又特别多,交通事故频发,就是再好的车在这样的路上也跑不起来。

在奥迪小轿车里,我和王天乐坐在小车的后排,路遥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我是头一次坐这么高级的小轿车,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大干部,风光无限。

那时的基层领导干部生活比较朴素,就是县委书记,也没什么特权,即便外出开会需要坐车,县委办公室派一辆就行了,大部分是帆布篷小吉普,密封不好,性能又差,夏天热得像蒸笼,冬天冻得瑟瑟发抖。然而就是这样的车,一般人也没有资格享受,只有县委书记或县长才有资格在出去开会或下乡时坐一坐,显得比别人优越一些。

奥迪牌小轿车驶出西安市建国路,经过大差市,到钟楼朝北一拐,顺利地驶出北关,经过草滩,跨过了渭河大桥,沿着西延公路驶向陕北。

不知不觉中,奥迪小轿车驶出了西安,城市就这样被远远地甩在身后,眼前是一架又一架起伏连绵的黄土山。此时,王天乐特意把路遥坐的前排座椅稍微放平了一些,想让他躺在座椅上休息一会儿。

可是,路遥把身体往直坐了坐说,我不想躺,这样公路两边的美丽风景一点也跑不了。唉,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虽然经常回陕北,也经常走这条路,可当我坐着车从渭河大桥上过去,就说不出来的兴奋和激动,看到什么东西都感到非常亲切。

我说,那是你太爱陕北了。虽然陕北现在还有些贫瘠,发展得比较缓慢,可那是生养我们的地方,别的地方再好,仍然觉得不管怎样都没有陕北黄土高原这么厚重,这么震撼,这么让人揪心扯肺。我不知道说得对不对,陕北,就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一样,让人无限敬仰。

路遥扭头看了我一眼说,我还没看出来,你对陕北有这么深刻的认识。

我说,也许是我胡说八道。

其实,在很多时候,我跟他有同样的感受,陕北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一个地方,哪个地方也没有陕北这么美好,就跟“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穷”是一个道理,无论你走得多远,都永远不可能忘掉曾牵着你的手、扶着你学走路的那个人。

此时,坐在小轿车副驾驶位置上的路遥不再说什么话了,也不去睡觉,眼睛不停地看着车窗外的景色,仿佛他从来没见过一样,每一处都能吸引住他的目光。

看见路遥如此痴迷的样子,我和王天乐就不再打扰他了,坐在小车后排悄悄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天乐一再给我强调,路遥这次回陕北,他下了非常大的功夫,调动了他好多关系,才联系到这么一辆象征身份的豪华小轿车。他说,你可能还不理解,我可以这样告诉你,路遥这次回陕北该风光一定得风光,这个不能含糊。也不能像原来那样,起码要让他坐一辆好车,不能随随便便给他安排一辆小车就行了,绝对不能这样。这样人家就会小看路遥,笑话他这样一位著名作家,却坐这么一辆烂车,咱的脸上也十分不光彩。你觉得我给安排的车村煤矿的奥迪车怎样?那是人家矿长的专车,平时不管是谁,动都不能随便动一下,可我一个电话,矿长就让司机把车开来了。

我扭头看了看天乐,不知他给我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因此我也就顺势夸了他几句,你确实了不起,非常佩服你的办事能力。

王天乐有些得意地给我说,要知道矿长是我多年的好朋友,非常够意思,一般关系想用他的奥迪车,恐怕门儿都没有。

我说,我能看出你们的关系非同一般,不然他不可能让这么好的奥迪车开到西安来接人。

王天乐说,那当然。

我和王天乐的对话,不知路遥听见了没有,反正他一本正经地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什么话也不说,一会儿眯缝着眼睛,一会儿望着窗外,仿佛陕北黄土高原那些错落有致的景色,他从来没有看到过一样。

王天乐探着头看了一眼路遥,然后继续给我说,路遥在延安的活动,坐的也是这种高档车,我都给他安排好了,不需要你操心。咱们到了延安,我让矿长的奥迪车回煤矿,有延安地区政协主席的白色奥迪车再为他服务,一直到把他送到清涧。

我立即意识到王天乐给我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那就是让我在清涧也给路遥搞一辆好车,这件事我可办不到。清涧的情况我了解,没有什么工业,财政收入是榆林地区倒数第一,可以说穷到骨头上了,干部职工经常发不出工资,全县也没一辆奥迪,都是那种帆布篷小车,在清涧恐怕就要委屈他了。

王天乐看见我不言不语,他也不管我怎么想,仍然给我说,你去了清涧,把路遥在延安的情况如实告诉给县委书记,他不是你的朋友吗?你让他安排一辆好车。

我说,这个可能有些为难,关键清涧没好车。

王天乐说,这个我已经告诉了你,到了清涧那就是你的事,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反正我已经给足了你面子。路遥到了清涧,你可以一直陪他,让你也在清涧风光一回,我当然无所谓了,清涧也没我认识的人,可你就不一样,你在清涧工作过,认识那么多的人,还有不少朋友,恐怕你离不开那里。

我听着王天乐喋喋不休地给我讲的这些,心里觉得很不舒服。当然,他能办到的事,我不一定能办到,他是陕西日报的记者,好多领导对记者是毕恭毕敬,关键是害怕记者曝光他们不光彩的事情,一旦自己那些不光彩的事让记者给抖搂出去,那就大事不好了。所以对那些记者,领导一般不敢得罪,得罪了记者就等于自己离身败名裂不远了,甚至前途也会受到影响。

事实就是如此,王天乐是正儿八经陕西日报社记者,他在延安要一辆好车,那当然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而我就没他这样的能耐。

有一辆好车,固然是好,可是还需要有一条平展展的好路,像西安到黄陵,坑坑洼洼,到处是拉煤的大卡车,一辆接一辆,慢得像一只蜗牛,再好的车在这样的公路上也跑不起来。我们乘坐的这辆黑色奥迪小轿车,中午从西安出发到现在,差不多在西延公路上跑了大半天,在天快黑的时候,才勉强到了延安地区的黄陵县境内。

小轿车还没从黄陵的山上下去,路遥扭头问他的弟弟王天乐,晚上在什么地方吃饭?

王天乐说,在车村煤矿,矿长已经安排好了。

我感觉路遥可能已经饿了,是不是离开西安时,他没有吃饭?我不是很清楚。可黄陵到车村煤矿还有一段距离,奥迪车从黄陵山上下来,没有进县城,而是从一条拐沟里进去了。

我是头一次到这个地方,感觉到这条黄土沟深不可测,其实山倒不是太大,可沟非常狭窄,时而像被挤在了一起,时而又突然劈开了一条缝,小轿车就在这样的夹缝里像一只蜗牛一般慢悠悠地爬行。

很快,天就渐渐黑了下来,在这样的深山沟里,几乎看不到有什么村子,也没有什么人,越走越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这是要到什么地方?我感觉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小轿车走得几乎再没路可走了,黑压压的大山毫不客气地挡在面前,看来是到了深沟的尽头,最后才在有几层楼的院子里停下来。

这就是车村煤矿。

据说,这里曾是陕北关押犯人的一个地方,是不是这样,我没有做过考证。但我借着微微的月光,看到这里确实是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听不到一声鸡鸣狗叫,看不见一缕淡淡的炊烟升腾,也没有闪烁的灯光。而在煤矿的附近,也没有其他地方那么高大威猛的山脉,一切显得那么矮小,却又那么秀丽。站在车村煤矿院子里望去,山坡上到处被绿油油的草和树遮掩着,基本上保持了原始状态,景色还是不错。

矿长是一位非常热心的人,他拉着路遥的手,嘘寒问暖地寒暄了一阵,就带着我们去食堂吃饭,准备的是陕北的特色饭菜,路遥吃得满头大汗。

晚饭一结束,矿长就领我们到办公楼上的客房里休息,一人一间,非常高的待遇。我进得门就一头扎在床上,感觉到车村煤矿的夜跟城市有很大不同,天空亮得就像水洗过一般,蓝格瓦瓦的,布满天空的星星,像小米稀饭一样,一颗挨着一颗。

我虽然在床上躺着,可透过窗户也能看到天空中的景色,感觉那一轮明月,仿佛是为看美妙夜景而专门安的一盏探照灯。

夜晚的车村煤矿非常宁静,偶尔也会听到有猫头鹰拉长声调的嚎叫,一声又一声,让人毛骨悚然。

我不知道路遥拐到这里干什么来了?在这里他不召开所谓的文学座谈会,也没有做什么文学讲座,胆战心惊般在如此陌生的地方住一晚,仅仅为吃一顿饭吗?

天麻麻亮的时候,我就醒了,在房间里待不住,就从楼里下去,站在煤矿的院子里欣赏风景。

早上八点,路遥也从楼里下来,跟在他身后的是他弟弟王天乐和矿长,看见我站在院子里,路遥笑着问我,这里景色怎样?

我说,山清水秀,风光无限。

路遥说,这地方好,非常清静,没有干扰,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老了我就住这里。

矿长说,你再写小说,就在这里写。

路遥说,这个可以考虑。

就这样在车村煤矿院子里转了一会儿,矿长便带我们去食堂里吃早饭。早饭很丰盛,虽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都是陕北的一些家常便饭,但非常可口,用路遥的话说,一满吃得人认不得人了。

早饭一吃,就没什么事了,矿长非要带我们下一次矿井。我一听,就有些害怕,那么一个黑窟窿,什么也看不见,下去干什么。我不知道路遥是什么想法,反正我不想去,害怕下去上不来怎么办?可路遥不好拒绝矿长,到这里来不能吃两顿饭就离开,太不够意思了,所以说什么也得跟矿长下一次井。

车村煤矿跟别的矿有些不同,是一种斜井,非常宽敞,不需要带矿灯,两边还有电灯照明,就是大卡车也可以从井巷开进开出。可以说,车村煤矿在同行业中,条件比较优越。

就这样,路遥跟着矿长和负责安全的副矿长从灯火通明的斜井里走进去,我和王天乐紧紧跟在后边。矿长一边走,一边给路遥介绍煤矿的情况。

我不懂煤矿那些事,听得云里雾里的。

那时候,我不知道矿长要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斜井越走越陡,越走越深,阴森森的,巷道回声很大,嗡嗡直响,我觉得像朝地狱走的阵势,走得心惊胆寒。走了半个小时,我感觉走到了一个无底洞,心里难受。无奈矿长热血沸腾,滔滔不绝地给路遥介绍煤矿里有趣的事情,具体讲了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清。

我实在不想往下走了,感觉有一股阴风直蹿,像妖魔鬼怪一样,而走了这么长时间,还没看到一点儿煤的影子,我不知道这个煤矿到底有多深。

路遥也不想再进去了,又害怕矿长扫兴,走得勉勉强强,甚至无精打采。然而矿长仍兴致勃勃,又跟着矿长走了一会儿,他突然站住,对矿长说,不进去了。

矿长看了看路遥,笑着说,那好。

从矿井里出来,阳光温柔地照在脸上,仿佛刚从地狱里走了一趟回来,无法形容的恐怖仍在心头环绕,我真不敢想象煤矿工人是怎样在如此恐怖的环境里工作?

车村煤矿的行程就这样匆匆结束了,我们离开风景秀丽的车村,乘着矿长的奥迪车前往革命圣地延安。

延安是路遥魂牵梦绕的地方。

1973年,他经过层层选拔推荐,幸运地走进延安大学。在这里,他度过美好而富有激情的大学时光,也从这里走上了文学创作的康庄大道。因此,延安对于他来说,有一种特殊的意义。

当然,从这个红色摇篮走出去的作家路遥,经过多年的不懈努力,取得了文学艺术上的辉煌成就,刚刚摘取了第三届茅盾文学奖的桂冠,那是家乡人民至高无上的光荣和自豪。戴着如此耀眼的光环,路遥回到了延安母亲的怀抱,理所当然要在这里逗留两天。而我就不能陪他在延安活动了,得赶紧去清涧同尤北海书记见面,了解路遥在清涧的活动安排情况。这是路遥第一次回清涧,又是我牵线搭桥,必须心中有数,绝不能出一点偏差。因此在延安宾馆的院子里,我跟他分手了。

其实路遥不知道,我在离开车村煤矿时,就给子长县石油钻采公司的马士斌经理打了电话,让他派车到延安宾馆来接我,然后送我到清涧。

老马是一个非常守信的人,奥迪车刚到延安宾馆的院子里,他便带着公司的小车提前在那里等我了。

老马是清涧人,跟我是地地道道的老乡,只有四十多岁。他虽然生在清涧,但一直在延安的子长工作,非常能干,人也厚道。我之所以跟他成为朋友,是因为我给他写过一篇报告文学,由此建立了友谊。

在延安宾馆的院子里,我对正要从宾馆大门往里走的路遥说,我就不进去了,现在就去清涧。

路遥站在宾馆大门口问我,有车送你吗?

我说,有子长石油钻采公司的车。

路遥说,延安到清涧不远,路上小心一点。

我说,没事,回清涧就是回家。

这样就算是告别了,我转身走到宾馆院子,坐着老马的车离开延安,沿着西包公路,朝着清涧的方向飞奔而去。路上,我给接我的老马说,不好意思,忘记把路遥介绍给你认识。

老马笑了笑说,呵呵,路遥那么大一个作家,我一个钻石油的人,身上油叽叽的,跟人家根本搭不上话,没介绍就没介绍,真让你介绍给我,我还不知说什么。

我说,路遥平易近人,没一点架子。

老马说,不管有架子没架子,也是著名作家,他把《人生》写得那么足劲,我看一次哭一次,有一点我就搞不明白,他为什么把巧珍写得那么悲惨?巧珍那么好的一个娃娃,怎就不能跟高加林在一起,如果这样就美满了,可结果就不是这样。

我说,如果结局像你想的那样,那你还会哭吗?

老马摇了摇头说,作家这些事我弄不懂。

我说,让你搞明白,那他就不是作家了。

老马说,你说路遥那么有名,可我看他穿得实在不怎样,跟老百姓穿的差不多,一点也不牛气。

我说,路遥时刻保持着一名普通劳动者的本色,到哪里都是这么朴素,不爱打扮自己。

老马说,我以为他威风凛凛,穿得牛湛湛的,看他穿的衣服还不如你。

我说,路遥这叫深藏不露。

老马笑着说,有本事的人都比较深奥。

这样说着,我突然有一个想法,就是路遥从延安到清涧,要经过子长,让路遥中午在老马的公司吃顿饭,不知行不行?

老马笑着说,吃顿饭能有什么问题,关键是我不知给他吃什么,子长就这么一个小县城,也没什么高档饭馆,只能吃一些家常便饭。

我说,吃家常便饭最好了,路遥最喜欢吃的就是陕北饭,你公司灶上的饭我吃了不少,觉得非常有特色,像洋芋擦擦,杂面抿节,都相当地道。

老马说,路遥是陕北人,不稀罕这些,我怎敢用家常便饭招待他,那不是开玩笑。

我笑着说,那是你不了解他,他的饮食习惯我比你清楚。但这事只能咱俩说一说,不知他同意不同意。这样,你等我到了清涧,我给他打一个电话,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如果他同意,我再告诉你。

老马看了我一眼问,那我给县上领导说一声?

我说,不要惊动县上领导,也不要告诉任何人,我还没征求路遥的意见,要是在子长耽误一些时间,到清涧就晚了,我怕清涧的领导着急。

老马说,那你说了算,我听你的安排。

老式皇冠车从延安出发,到子长是吃晚饭的时间。我在老马的食堂吃了晚饭,就让司机把我送到清涧。

清涧和子长是相邻的两个县,开车只需一个小时,在我走的时候,老马非要陪我过去,我没有同意。都是一些熟人,何必这么客气,而我又不是路遥。

老马笑了笑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去了清涧见到尤北海书记,把路遥到了延安的情况报告给他,然后问他,路遥哪天来清涧比较合适?

尤书记说,这事儿让路遥决定,什么时候来都行,县里把所有工作都安排妥当了。

我说,路遥告诉了我一件事,不知有困难没有?

什么事?尤书记问我。

我说,您告诉我,路遥到清涧当晚,让文工团演一场“清涧道情”。我把情况告诉了路遥,他的意思是能不能不看演出,看一场《人生》电影。

哎呀,这是一个新情况,我对这个事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不知县里有没有这个片子。尤书记马上表示,这样,你跟我到县委去一趟,我让文化局去落实。

我说,文化局说不清楚,这事要找电影公司。如果有,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如果没有,怎办?我觉得路遥提出这个要求,一定有他的道理,小说《人生》是他的成名作,他跟家乡人民一道看《人生》,意义非同一般。

尤书记说,路遥提出的要求,尽量满足。

这样说着,我和尤书记很快走进县委办公室。他问我,你再想一想,看还有什么事,路遥回清涧一次不容易,不要给他留下遗憾。

我说,别的再没什么,只是他弟弟让我在清涧想办法搞一袋白面,路遥到清涧肯定要回家看父母,可家里要给路遥吃一顿白面揪片子,却没有白面,这事儿我办不到,还得你帮忙。

尤书记不理解地看着我,笑着说,路遥这么大一个作家,我不相信家里还没一袋白面?

我说,你是县委书记,有些情况不了解,买一袋白面那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就是有钱也买不到。

尤书记说,这事儿简单,还有什么?他一边问我,一边在笔记本上记着,害怕忘了这些事情。

我说,目前就这些,暂时没有了。

尤书记说,如果再没什么,你去招待所休息,我让接待办给你安排,有什么事随时找我,我现在召集开个会,把这些事再落实一下。

离开清涧县委,我走在红巷口的石板街道上,非常感慨。在这个贫穷的县城里,我整整工作了五个年头,有欢乐也有泪水,但我仍然对这里的每条街、每道巷、每座楼房充满着难舍难分的感情,而且感到很亲切。不知不觉,我来到了县政府干部招待所。从招待所大门里走进去,看见接待办的刘主任正在院子里,他老远就热情地问我,你小子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笑着给他说,刚回来一会儿。

不是说路遥回来,怎你一个人?刘主任问。

我说,路遥明天就回清涧。

刘主任说,你小子混得不错,跟那么大一个作家在一块,庙大了神神就大,真是了不起。

我说,没什么了不起,还不就那么回事。

刘主任说,哎,这样谦虚就不对了,你现在也是一个不能小看的人物,刚才县委办公室给我打了电话,说是尤书记特别交代,把你当贵宾接待,房间已经安排好了,我送你上去。

我说,你跟我还客气,我自己上去。

在清涧县干部招待所住下,我赶紧躺在床上抽了一支烟,觉得现在还不能睡觉,要把清涧这些事尽快告诉给路遥。因此我急忙从楼里下去,看见刘主任仍然跟一些人在院子里闲聊。

我走到他跟前,对他说,刘主任,能不能让我给延安打一个长途电话,路遥在延安,我给他汇报点儿事。

刘主任说,我办公室打不了长途,你去建平办公室打,他那里可以打长途电话。

我听刘主任这么一说,就从对面的二楼上去,走进县政府接待办,给惠建平说路遥在延安宾馆,让我给他打一个电话,汇报一下清涧接待的情况。

惠建平说,你随便打。

我很快拨通延安宾馆路遥住的房间电话,跟他确定了去清涧的时间,顺便我征求他的意见,中午饭安排在子长,你看怎样?

路遥问我,你在子长有熟人?

我说,有熟人,还是咱清涧老乡。

路遥说,没问题,但不要太复杂,越简单越好。

我说,就是陕北饭。

路遥说,那我没意见。

在清涧接待办给路遥打完电话,我紧接着又给子长县石油钻采公司的马士斌打了一个,告诉他,我已征求过路遥意见,他同意在你公司吃中午饭。

老马非常高兴,问我喝不喝酒?

我说,酒就不要准备了,路遥不喝酒。

老马说,喝不喝,那是路遥的事,我得准备一瓶好酒,还得准备两个硬菜,让公司的人到中山水库打两条鱼,请这么大一个作家吃饭,总要差不多。

我说,路遥说越简单越好,不喜欢铺张浪费。

老马说,那我给他杀一只羊。

我看老马在电话里没完没了,便说,那你杀吧。

离开县政府接待办,刚走到招待所院子,我便看见电影公司的任海生,一晃一晃从大门进来了。

任海生把我挡在院子里说,我正要找你。

我问,有什么事?路遥明天来清涧,我赶紧去给尤书记汇报一下。

任海生焦急地说,我刚从县委开完会,找你就是放映电影《人生》的事,公司现在没《人生》的片子,你看怎么解决?

我说,县委给你落实的任务,你跑来问我,我怎给你回答。

任海生说,如果要放电影《人生》,只能去地区电影公司调片子。

我说,如果有困难,你跟我去给尤书记汇报。

任海生笑着说,你这不是让我去找死。

我说,我知道你有办法,而这事儿是路遥提出的,尤书记也同意,你不调片子怕不行。

任海生说,尤书记在会上说是你提的要求,我找你就是看能不能放别的电影。

我说,电影《人生》是路遥根据自己小说改编的,他这次回清涧,想看的是自己改编的电影《人生》,看别的电影在哪里不能看,这个你还不明白?

任海生笑着说,看来跟你商量不成,那我明天让人去榆林把片子调回来,你可别在尤书记跟前告我。

我笑着给任海生说,你看我是那种人?

我对任海生还是比较了解的,他确实是一个实在人,跟我在一个系统共事多年,他从不装腔作势,也不隐瞒自己观点,是什么就是什么。因此他听我这么一说,也不再提调片子困难的事,跟我一块从招待所大门出去,他回了电影公司,我去了尤书记家。在尤书记家里,我把情况给他做了汇报,然后我给他说,明天我去子长接路遥,中午饭安排在了子长,你给我派辆车。

尤书记说,这事儿我给安排。

其实,清涧到子长的路很近,可县委办公室给我安排的一辆吉普车走得相当吃力,平常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可那天差不多走了三个小时。开车的老惠说他好长时间不开车了,突然给他派了这个任务,没来得及把车修一下,稍跑快一点车就开锅。

就这样慢腾腾到了子长,我还没来得及跟老马说几句话,路遥坐的白色奥迪车就到了子长县石油钻采公司的院子里。随同路遥回清涧的不仅有他弟弟王天乐,还有延安报社的李志强。

当白色奥迪车在石油钻采公司院子刚停稳,憨厚的马经理看着车里下来的路遥,有些胆怯地不敢靠近,只在那里微笑,经我一介绍,他才象征性地跟路遥握了握手,然后就悄悄站在院子的一边了。

我给路遥说,老马虽是公司总经理,可他不会花言巧语,默默无闻地把公司经营得风生水起,清涧人在子长落了个好人的名声。

路遥微笑着说,我能看出他是一个实在人。

老马一直微笑着,站在路遥的不远处,像检讨一样地说,我给你准备了点儿陕北的家常饭,就是不晓得你爱不爱吃。

路遥说,家常饭好,谢谢你的招待。

在子长县石油钻采公司的职工食堂里吃完饭,也不能耽误太久,我知道尤书记带着县委县政府一班人已经在清涧县和子长县的交界处等候了。

在那个年代,免不了这样的迎来送往,对于路遥回家乡清涧,县委县政府领导当然也要有这样高规格的迎接仪式,这样才显得对他礼貌和尊重。

就这样,一行人在钻采公司职工食堂里前呼后拥地走到院子,路遥头顶着暖融融的阳光,呼吸着陕北的清新空气,他突然在院子里站住,提出要跟老马和公司其他人合影留念。

路遥的这个提议,让老马受宠若惊,从小到大还没一个人这样抬举过他,他激动得泪花花直闪。

告别了子长县,也就意味着离开了延安。

在阳光明媚的中午,路遥乘坐着延安地区政协的一辆白色奥迪车,浩浩荡荡地驶向革命老区清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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