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咸菜

素言无忌 作者:柯平 著;马叙 绘


一九五○年底困居北京闭门思过的周作人收到上海乡党牛君来信,内有一节提到了咸菜,且写得相当朴实感人:“新腌腌菜,卤水淘饭,四岁小儿也喜欢之,可见其鲜。如能加几只开洋,一定更好。”其时周先生自己日子过得也不怎么样,为节省膳食开支,灶间厨下,一大缸咸菜早已腌得喷香。因被友人来信吊起胃口,当天晚餐便嘱家人做了一碗解馋,加开洋的法子是刚知道的,现学现炒,味道果然胜昔,以后也慢慢成为常例了。次早起来余甘在口,还乘兴以此为题写了一篇文章,发表在年初上海的《亦报》上。

咸菜古名叫做齑,别名叫做葅,俗称腌菜,这在中国可以说是相当了不起的东西。西周史官有“醯人共齑菹醢物六十瓮”之记录,疑为彼时皇家宫廷内的年度消费数字;而腌制咸菜专用的大缸及技术要点,亦已见于出土上博竹简《平王与王子木》篇,可见其历史之悠久。同时又价贱物美,易于储存,可抵半只冰箱,因而在古代饮食生活中占有统治地位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宋代有人甚至将它提到“一郡之政在于酒,一家之政在于齑”的高度,可谓实至名归,真正说出了老百姓的心里话。在中国,有没有一生从未吃过咸菜的人?答案恐怕是否定的。北京的水疙瘩,天津的津冬菜,保定的春不老,四川的榨菜,苏南的雪里蕻,杭嘉湖的海宁菜,它的族系和分支仿佛庞大的政治组织一样分布在全国各个省份。马克思曾说凭着《国际歌》的旋律可以在全世界找到同志,同样,凭着咸菜的香味你也可以在全中国的餐桌上找到同志。当年汪曾祺与高晓声论文化小说,汪认为咸菜可以算是一种中国文化,应该很有见地。因为从楚辞《惜诵》“惩于羮而吹齑兮,何不变此志也”这两句来看,连屈原的大作也很有可能是吃咸菜写出来的。

咸菜的另外一个特色是雅俗共赏,上下皆宜。《宋稗类钞》载有一则故事,讲太宗曾问名臣苏易简世上什么东西最好吃,苏的回答就是咸菜。“臣忆一日寒甚,拥炉烧火,乘兴痛饮,大醉就寝。四鼓始醒,咽吻燥渴,咀齑数茎,灿若金脆。臣此时自谓上界仙厨,鸾脯凤腊,殆恐不及。太宗笑而然之”。笑而然之,就是皇帝老儿自然亦嗜此物,也是知味之人。《榕村集》卷三十有《赐热河菜蔬恭谢札子》,为李光地受恩上表的专折,因前不久康熙派总管王朝卿传他至南书房奉旨,“颁赐瓠茄萝卜及腌菜等物。……微臣敢战兢惕谨,具折奏谢以闻”。康熙连送人的礼品都是咸菜,自己喜欢吃就更不用说了。想当年明末才子冒辟疆与名姬董小宛在如皋水绘园双宿双飞,令当代诗人柏桦神为之往,著《水绘仙侣》以颂赞之。不过厨房里的那几口腌咸菜的坛子,他可能没看到。以冒府上下数百人计,每月没有上千斤可能打发不了。而据冒氏《影梅庵忆语》自记,这事也如园中的梅花、案上的文稿、灶间的药罐、床上的病体一样,当初非得由爱姬亲手打理才能稳妥,“冬春水盐诸菜,能使黄者如蜡,碧者如菭”。活虽说是个粗糙活,但这金碧二色间再加上佳人的纤纤如玉小手,其风致之动人亦可想象,以致寄迹都门的后代诗人黄仲则乡愁顿起,“偶忆吴酸故乡味,不觉馋涎满襟袂”—想咸菜想得口水直流。

汪先生自然是一位凭着咸菜香味可以在餐桌上找到的同志。他老人家生前住在北京时,除自己多次情不自禁写文章表彰外,还盼望有人能写一本《咸菜谱》出来,赋予它以应有的历史地位。其实此前早已有书问世,那就是日本汉学家青木正儿一九六三年在香港《新晚报》上连载过的《中国腌菜谱》。不过因彼时国禁颇严,以他的等级和资历,没资格看到罢了。这位青木老兄看来也是合格的外国咸菜同志,书中不仅对此物的渊流与派别考据详尽,文字也相当出色,这里不妨欣赏一段他初次在北京吃腌白菜时的回忆与感受:“腌白菜最有滋味的,要算北京的泡菜。这是用白菜为主,和其他菜蔬,泡在有烧酒的盐水里,雪白的白菜配着鲜红的辣茄,装在盘子里很有点像京都的千枚渍的模样,味道清雅,宜于送饭,也宜于下酒,风味极佳。”

近两天雨意不断,懒得出去买菜,剥了两只冬笋,取出冰箱里的雪里蕻炒了一大碗,当然开洋也要学知堂先生放几只的。酒足饭饱,在窗下读金圣叹评点的《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随便又翻出了孟森的《金圣叹考》,发现其中的一个有趣故事也与咸菜有关。据该文转引金宗楚(今作金清美误)《豁意轩录闻》,金圣叹临刑前曾有一密简托狱卒寄家中,后者胆小呈官,官疑必有谤语,打开一看,上写“字付大儿看,咸菜与黄豆同吃,有胡桃滋味。此法一传,我无遗憾矣”!咸菜居然成了一代文豪死前最缱恋的东西,这正好可以用来与瞿秋白烈士就义前所说的“中国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呀,世界第一”配对,可谓异曲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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