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 步步高的第一年

女儿在英国上学这几年 作者:刘建国 著


2 步步高的第一年

“佳佳,你怎么啦?”佳佳像是沉浸在梦中,嫣然一笑,指着窗外说:“你看,多美!”

顺着佳佳手指的方向,洛玛丝小姐看到的是火红的落日、金灿灿的余晖,的确美极了。

一年的春天随着迎春花的开放,悄悄地来到了。女儿在马布勒佛小学进步神速,到了春季学期结束放复活节假时,她的英语已经能在她的孩子世界里大致应付下来了。

太太来英国时和女儿一样不会讲英语,所以无法工作。当时的英国移民法规定,如果丈夫是学生,那么陪读的妻子可以工作。为了找工作,首先要学英语。太太每天上午到一个教会办的免费英语班去学习,那里还有另外几个同期来的中国妻子,异国相逢,丈夫又都是同学和朋友,她们自然也都成了好朋友。太太学英语虽然不能和女儿比,但进步还是很快。随着太太英语水平的提高,我在太太和女儿来英之前从牙缝里积攒下的一点钱,则在逐步减少,到了6、7月份我们已经捉襟见肘。每个和我情况类似的中国留学生家庭都面临着同样的困境。和太太在一起学英语的那几位妻子都先后离开,打工挣钱去了。太太也学不下去了,她不愿让我为了养家糊口而耽误了学业。于是通过她的好朋友,我们同楼邻居但宁先生的太太的介绍,去离我们住处不太远的一家四星级宾馆应聘客房清洁工。但宁和我出国前一起在上海外院培训半年,早就相识,来英国后又都分到帝国理工学院。而更巧的是他太太和我太太恰好同名同姓,于是两位女士成了天仙配,一相识立刻就成了好朋友。但宁的太太已经在这家宾馆干了一个多月,当时正是海湾战争之前英国经济最膨胀的时期,宾馆日日爆满,急需客房清洁工。

按约定的时间,我陪太太去见负责全宾馆客房清洁的米莎娜女士,算是招工面试吧。一见就看得出米莎娜是个精干严厉的女人。她看着我太太瘦小娇弱的身材,带着几分疑虑地问:“你能干得了吗?这活儿可是很累很累的呀。”

太太听得半懂半不懂,我赶紧给她翻译。太太用生硬的英语简单回答说她能干得下来。我又赶紧为太太吹嘘几句,说她很能干,很干净利落,很仔细。米莎娜沉吟了一下说:“好吧,先试试看吧,明天就可以来。前三天是培训期,第一天示范做几个房间,以后每天工作量逐步增加。三天后开始干满额,每天15个房间。试用期是两个星期,如果合格就可以签约做合同工了,三个月后就转成正式工,享受所有劳工待遇。”

就这样,太太算是找到了工作。语言不行,只能在餐馆或宾馆干这种力气活儿。太太虽然很能吃苦,但这种重活儿却从未干过,我很担心。其后的一星期,太太每天都是衣衫被汗水湿透、筋疲力尽地回到家里,躺在旧沙发上,累得话都不想说。佳佳是妈妈真正的开心果。她俯身亲亲妈妈,然后用小手为妈妈揉胳膊揉腿。每到这时,太太就疼爱地把女儿紧紧抱住,一天的疲倦顿时消去了一半。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孩子,我们什么都能付出,这是中国人的美德。

两个星期以后,太太顺利地通过了试用期,签了合同,而且她的工作质量很受米莎娜赞许。客房清洁工虽然工资不高,对于我们却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家境顿时宽裕多了,但是太太却日渐消瘦憔悴。尽管如此,她每天下班回家后,洗个澡,稍微休息一会儿后,就教佳佳中文。孩子知道妈妈辛苦,学习更加用心。

在玩中学的英小学低年级教育

暑假一过,佳佳升了一年级。英国的公立小学一般是按年龄分班,所以不存在提前上学、跳级或留级之说。他们认为孩子在自己同年龄组里学习、玩耍,有助于孩子心理和身体的正常发展。相比之下,国内很多家长倒是很希望孩子提前上学、跳级什么的,使自己的孩子在比自己大的年龄组里参与竞争。家长因此觉得挺荣耀,但依我之见,利未必大于弊。孩子的早期教育和智力开发非常重要,但这并不局限于能背多少首唐诗、认多少个字和做多少道算术题。基于书本的教育只是幼儿教育很小的一部分,玩却是孩子教育很重要的一部分。孩子们是在玩中实践自己的儿童社会的,在这个社会中体力和成熟程度的优势比学习的优势要大得多。那些凭成绩好而与比他们大的孩子为伍的好学生们,往往会由于体力和经验的劣势,而成为追随者并满足于这种地位。他们也许是班上学习的佼佼者,但在他们的儿童世界里,“社会”地位却很低,这不利于孩子的心理发育,使他们容易缺乏领导意识。有些孩子表现出的“超常”智力,其实只不过是家长超前调教的结果而已,这种“抢跑”造成的优势,最迟会在中学毕业之前消耗殆尽。当然,对于真正智力超常的天才,他们必然会脱颖而出。

接手佳佳这个班的是一位新老师,洛玛丝小姐。马布勒佛小学很小,学生少,教学老师是不分科的。除了音乐课由专门的音乐老师教,其他课包括体育课都是由负责这个班的老师一人承担。所以要想当个称职的小学老师并不容易,必须文、理、体育样样行。佳佳的班上只有不到二十个孩子,从外交官的儿子到难民的女儿,各色人等齐全。英国小学很强调班级不能太大,要因人而教,上课很随便,孩子们分组围坐在小方桌旁,听老师讲课。老师讲大课的时间不多,课堂以孩子们的分组活动为主,每一组都有一个学习用品柜,里面装着书籍、彩色纸、画笔、尺子、圆规、胶水、剪子,等等。

洛玛丝小姐个子高高的,头发剪得短短的,运动型身材,很精干。她教学非常认真而且很有一套。她很快注意到,佳佳和另外一个刚从中国香港来的孩子的算术要远远超前于同班的孩子,这大概是我们中国孩子在海外的一个共同优势,不知是得益于家教还是得益于中国语言的结构就是对逻辑思维的一种特殊训练。于是,洛玛丝小姐把佳佳和这个女孩编成一个组,按照她们现有的算术水平教她们,不久一个来自保加利亚的男孩也加入了这个组。这比和那些仍要靠借别人的手指头做加法的孩子一起活动的效果要好多了,佳佳为此特别高兴。在她眼里,学校生活越来越开心,越来越有趣。

洛玛丝小姐很喜欢体育,她教孩子们玩各种游戏。不久,佳佳学会了翻跟头、打虎跳和倒立。佳佳是个瘦瘦的小姑娘,体形好,身体的柔韧性强,洛玛丝小姐认为她是块学跳舞的料。佳佳自己也非常想学芭蕾。我们又何尝不想,可是一打听,上芭蕾夜校很贵,我们实在负担不起,只好作罢。孩子有许多梦,而以我们当时的经济能力,能给她实现的梦是非常有限的,这是她没能实现的最重要的梦之一。直到现在,太太一说起女儿的这个没能实现的梦就充满内疚和遗憾。有意思的是,不止一次,初次见到我太太的来访者都会问她是不是搞舞蹈的。她身段很好,脖子很长,站在那里像只天鹅,是有点舞蹈演员的风度。的确,她很喜欢跳舞,但她不会跳舞。她和我一样,是从一个不允许有梦想、没有真正的音乐和舞蹈的年代走过来的,所以她更想让女儿能有机会学跳舞。

英国公立小学的低年级学习很轻松,没有家庭作业,很多教学内容都是在玩中学。每天都有体育课,保证孩子有足够的户外运动。英国很重视美育教育,美术和音乐课占的比例比国内大得多。佳佳特别喜欢美术和音乐。她在家经常照着画书临摹,画好了就一本正经地贴在床边墙上。我小时候也很喜欢画画,特别是画马,所以尽我所能给孩子些指导,主要是启迪她的兴趣。有一次,我和佳佳说起小时候学画徐悲鸿的马,讲起徐大师国画中西结合的功底,我不禁滔滔不绝,女儿听得津津有味、兴趣盎然。她没想到爸爸居然还很有艺术细胞,于是要求我给她画一匹马。我当即用钢笔在废纸上为女儿画了一匹马。画得实在不怎么样,但至少不会被人误认为驴。女儿立刻奉为至宝。多少年以后,太太和我一起收拾她上小学时保存下来的东西时,在她存放画的夹子里,我们又看到了这匹马,只见上面工工整整地用中文写着:爸爸画的马。

洛玛丝小姐早就注意到佳佳对美术的偏爱和天赋。她更为欣赏的是这小姑娘内在的艺术气质。在家长和老师期末的例行会面中,洛玛丝小姐对佳佳赞不绝口。她告诉我们一件小事——

英国的纬度高,冬天到下午3点钟放学时已是夕阳西下。有一天放学前,洛玛丝小姐看到佳佳站在楼梯拐角朝西的窗口处呆呆地凝视着远方。

洛玛丝小姐以为小姑娘受了什么委屈,轻声问:“佳佳,你怎么啦?”

佳佳像是沉浸在梦中,嫣然一笑,指着窗外说:“你看,多美!”

顺着佳佳手指的方向,洛玛丝小姐看到的是火红的落日、金灿灿的余晖,的确美极了。

应了西方人的墨菲定律

转眼太太在格劳斯特宾馆已经工作三个月了,在领取第三个月最后一个星期的工资时,米莎娜递给她一个大信封并告诉她,她已经被聘用为正式工了。正式工享有比合同工好得多的劳工待遇,例如病假、年假,并且有周末和节假日,如需加班则雇主必须付双份工资。那期间最为繁忙的时间是温布尔登网球赛,宾馆里住了不少来参赛的各国选手。这段时间,人手不够,每个客房清洁工都得加做房间,太太最多时一天做了18个房间,钱是多挣了一点,可是人却累得死去活来。太太越来越消瘦,气色越来越不好,经常累得饭都吃不下。我心痛地看着太太的变化,只希望加快进度,提前完成博士学位,开始工作,那样她就不用卖这份苦力了。

有一天我从学校回到家,家里静悄悄的,没有了太太和女儿往常的欢笑声。佳佳静静地坐在饭桌旁写字,一见我进家,就跑过来把我抱住,轻声告诉我妈妈病了。我心里咯噔一下,走进卧室一看,太太把被子裹得紧紧的睡在床上。听见我的动静,她转过头来有气无力地告诉我饭还没做。我摸摸太太的额头,她在发烧。佳佳俯在床头把妈妈抱紧,太太欣慰地笑了:“只要我们小丫头亲一下,我就好了一半。”太太挣扎着还想起来做饭,我立刻夸下海口:“今天晚饭就看我的啦。”我们这个小家,女儿病了,有太太和我,我病了有太太,太太一病可就全家抓瞎了。

我还是在只身到英国的第一年中,被逼无奈,学会了做一点饭。虽然只知烹调的皮毛,但经常海吹,声称“女人做饭是用手做,而男人做饭是用脑子做”。我每次下厨都可谓一次艺术创作,其结果既不可预测也不可重复。的确,当我手忙脚乱地终于在半夜之前把那顿晚饭弄出来时,厨房里就像艺术家刚刚疯狂创作过后的画室,一塌糊涂。值得欣慰的是,女儿吃得狼吞虎咽,因为实在是饿急眼了;太太虽然发烧胃口不好,但也还吃得挺香;我则一边吃一边对自己赞不绝口。

这时海湾战争已经爆发,接着就是整个西方的经济衰退。各个宾馆的生意锐减,格劳斯特宾馆也不例外,合同工停止转正并被大批辞退。太太虽然是正式工,可以享受病假待遇,但只休息了一天,烧一退就又去上班了。她知道,为了孩子、为了家,她不能生病。

快到圣诞节时,降了一场在伦敦罕见的大雪,到处一片银白。小学都关门了,为了安全,孩子们都留在家里不去上学。佳佳上不成小学,只好和我一起去上大学。到了下午,估计太太快下班了,我向佳佳建议:“咱们去接你妈妈吧,给她个措手不及,如何?”

“好呀!”佳佳当然是立刻响应。

我拉着女儿的手,离开了教学大楼,走入一片白色。鹅毛雪花仍然飘着,这场雪好大呀!佳佳从小在杭州长大,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她兴奋地对我说:“好漂亮啊!”

“对啦,小孩儿最喜欢下雪了。我小的时候在青岛,冬天一下大雪,我们就堆雪人、滚雪球、打雪仗,可好玩了!我们还去湖里滑冰。冬天一到,我们就眼巴巴地盼着湖里结冰,虽然在教室里冻得够呛,可还是只恨天气不冷。一到寒假,我们除了做寒假作业,就是去滑冰,我们自己做冰车,坐在冰车上用冰锥杵着滑,还玩抓人游戏,可来劲儿了。到寒假快结束时是最伤心的时刻,一是又要去上学了,二是眼见冰要化了。我们每次都坚持到最后。有一次,你三叔差点儿掉到冰窟窿里……”我很喜欢给女儿讲我小时候的故事。

“真的?怎么回事?”女儿听得全神贯注。

“那天暖和得反常,本来结得好好的冰从岸边有点化开了。可我们不甘心,用石头扔到冰面上听声音,觉得冰还结得可以。”

“你们还挺有经验的。”

“那当然。于是,我们就小心翼翼地走上了冰面,觉得好像没事,我们就照常玩起了冰上抓人。可是没一会儿,你三叔滑到离湖边不远处向阳的一地方,只听一声冰裂的响声,那声音在冰与下面的水之间回响,确实很可怕,你三叔的冰车一角陷在刚刚有点开裂的冰里了。”

“啊……”佳佳紧张得捂住了嘴。

“你三叔立刻喊我:‘二哥!’他的声音都变了。别的小孩儿见状吓得赶快上了岸。我可要救你三叔呢——不光要救人,冰车也舍不得丢呀。我对你三叔说:‘小毛你不要动,不要站起来!’”

“为什么?”

“因为站起来,两脚面积小,对冰的压强就大,冰更容易碎。”

“你懂得真多啊。”女儿听得半懂半不懂。

“我其实是后来上中学学了物理后才弄懂的,但那时,我们听大孩子说过,趴在冰上冰最不容易碎,站着最危险,所以我们就这样做。我一点一点地滑近你三叔,一边滑一边听动静。终于滑到能够到你三叔的地方,冰居然没有塌裂。我探过身去,伸出手握住你三叔伸过来的手使劲一拉,把他连人带冰车拉出了那塌陷的地方,那块地方已经漫上来了一摊水。这时绝对不能慌,我让你三叔从背后扯住我棉袄的下摆,我一下一下杵着冰锥,使劲地带着他滑出危险区绕到背阴处冰比较结实的地方,总算安全上了岸。”

“嘘,好险呀!奶奶知道了,可要担心死了。”佳佳松了一口气。

“可不能让奶奶知道,那是非挨打不可的。”

我们父女俩一边聊一边向格劳斯特宾馆走去,脚下的雪越来越厚,佳佳高兴得蹦蹦跳跳,使劲踩着雪,倾听脚下咯吱咯吱的雪声。

“小心滑倒啊。拉好爸爸的手,爸爸走得稳。”我叮嘱她。这时我想起了刚下乡时的一个故事。

“我们刚下乡第二天就下雨。农村的黄泥山坡土路滑极了,我们知青看农民走得好好的,可是我们这些城市来的学生们却觉得简直滑得没法走。当时,一个比我大几岁的又高又壮的高中生对我们说:‘没事儿,跟着我走,我这个人脚跟特别稳。’谁知他话音刚落,就摔了个仰面朝天。哈……”这大概正应了西方人所说的“墨菲定律”(Murphy’s Law),我刚笑出声来就仰面朝天地滑倒在雪地里,和我故事里的主人公一样,更有甚者,我把女儿也拽倒在雪地里,我们乐成了一团。

“千万不要告诉妈妈!”我警告女儿。

“我……肯定……要告诉妈妈的。”女儿笑得喘不上气。

“那好,你一定要告诉妈妈!”我想利用逆反心理。

女儿却根本不上当,笑眯眯地说:“对呀,我就是要告诉妈妈!”

我们到达格劳斯特宾馆时,正是下班前。我们站在职工进出的后门外,等了十几分钟,只见太太和一起打工的几个中国妻子说笑着走出来。

“妈妈……”佳佳用她特有的小尖细嗓子喊了起来。太太一听女儿叫,脸上顿时乐成了一朵花。佳佳跑了过去,妈妈吃力地把她的大宝宝抱了起来。

那天,宾馆给职工发了过圣诞节的礼品,有两瓶葡萄酒,还有其他一些东西,总共一大包。我们一家三口有说有笑地往家走,自然佳佳首先要给妈妈讲的就是爸爸摔跤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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