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梦 中

傅雷散文集 作者:傅雷


梦 中

一、母亲的欢喜

久不提笔了。实在心绪太繁,思想太杂,要写也无从写起。春假归家一次,到校想写一篇归家杂记,可是只也写得一半,就以课忙丢了;其实也是思绪太乱的缘故吧!

春是早已过去了,“春色恼人”,也已成了陈话;可是夏日炎炎,很有令人疏懒倦睡的景味。

每天总是躺在藤椅里,拿着蒲扇,劈劈拍拍,赶赶蚊虫。无聊地随手捡本诗来,刚读了两首,便又放下,自言自语替自己解说:天热了,用脑本不相宜的。

我的书房,总算是一个又幽静又凉快,又爽朗的好地方了。宜乎“明窗静几”,用功个半天,那么两月也可有一月的成绩了。为何事实上总是翻开书来合上,其间不过半分钟啊!

昨天望他来,他竟没有来。失望中捡起他刚才的信:

复书昨晚方才收到。这几天天气很热,恐怕我这星期日未必能来,即使它晴好,实怕暑气逼人,请你谅我!你这个好宝货!我早就猜着了,不过起先不说罢了。不知现在却有几分可言?……蚊子不让我多说一些,祝你!……

ZF七,十六灯下

读到“你这好宝货”一句,不禁使我想起他的诙谐的丰度,更不禁为好宝货三字,引起我一段幽藏的情绪。

我前信里提及恐怕我不久要到N城去的话。我还说:此行于我精神上很有些愉快,虽然长途坐船,于身体是很不相宜的。朋友,你猜猜我愉快些什么?他回信里没有猜,只盘问我,我也就在最近一信里,复了他一个字——她,——于是他这封信竟说我好宝货了!

暑假归来,母亲就对我说起要到N城去吊丧的话,她说:K表伯死了;你既在假中,不去似乎说不过去。不过天气这般热,这般远的水路,你虽然去,我总很担心……当时的我,心弦颤动了。N城中,K表伯的同宗,不是有个她吗?母亲正替我担忧,我正庆幸这个好机会呢!坐船是我最怕的一件事,尤其是四五十里的长路,当这赤日当空的天气!可是为了求得一些精神上的愉快,就是牺牲些肉体的健康,也是值得的!

三四天后,母亲很高兴的告诉我,说她刚才从一个亲戚那里得了一个好消息:K表伯的开丧期改了,那时你校里必已开学,不用去了。真好运气!……我也安心了!……怪不得他们的讣闻至今还没有来……

当我听到……丧期改了,我顿时懊恼起来,满怀说不出的惆怅,可也不便十分显露出来,只茫然地顺口说了一句:“唔,怪不得讣闻至今还没来……”

母亲是欢喜极了,可是她的纯洁的爱子之心,又哪里会梦想她儿子的别有怀抱的同她相反的心!

哟,母亲的欢喜……

二、她们

连日天气热极了,温度过了百度,白天里——尤其是日中的时候,只觉得头昏脑胀,背上又给汗出的怪黏涩,怪痒的只不好过。

“一日之计在于晨”,清晨本是一天最好的时候,不料归家以来,非六点不肯起来。终夜的乱梦颠倒,把平旦清明之气都赶跑了。

只有傍晚时光,冷水浴罢,移只藤椅,拿把蒲扇,荷花缸畔,读读小诗。太阳才从东墙上隐去,晚风习习之中,把它的余威一下儿驱除尽了,仰起头,看看天空,蔚蓝中浮着一片片鱼鳞似的白云,微微的带些金色,远处还有几带红霞令人想象到斜阳古道中的庄严的庙宇,红墙上映着夕阳,愈显得伟大而灿烂。远方近处,还绵延着高低突兀的山脉……自然的奇观,自然的伟大,自然的美丽,早已有无数的骚人墨客,吟之咏之,形容尽致了;还何用我这支笨笔,把自然玷污了呢!当然!只有低徊,只有赞叹!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夜之神已姗姗地走近了,把一切一切都收藏了去。

快乐的时间本是加倍的过得快,何况夕阳同黄昏的距离又是如何的近啊。

她们去了,明月也随着不见了,繁星满天,空庭寂寂,黑漆漆的烦闷死人。因为失了光明的月,才引起沉闷的心绪;因为失了天真活泼的她们,才勾起我的怅惘。

小朋友!我的小朋友!

我们都是好朋友。

哥哥弟弟一齐来,

大家搀着,大家搀着,大家搀着手,

一步一步向前走,向着那光明的路上走!

小朋友!

大概是一个光明之夜吧!她们正唱着月明之夜。庭中白光满地,万籁无声,只有她们宛转曼妙的歌声:

明月呀!明月呀!

一个小皮球哇!

让我丢一丢哇!

下来吧!下来吧!

我陶然,我醉了,我对着月,对着那月中的桂树,对着那老太太们传说的树枝上的饭篮,树枝下的勇士、斧头……我仿佛三魂渺渺,七魄悠悠,趁着微风,飘上青云,遨游月宫去了。

歌声寂然,戛然而止,幻想也忽然停止,意识也立刻恢复过来,才觉得此身仍在,未曾超脱,怅也何如!恨也何如!

月光中照着她们,皎洁而又天真,活泼而又幽娴,不禁使我联想到自己的凋零身世:既无兄弟,又无姊妹,孤零零地只剩母亲和我二人。回想到她们才唱的“哥哥弟弟一齐来”,余音在耳,怎能不使我感动至于流泪!

以生性孤傲的我,朋友之少,不用说了,只有一年一度的S妹,来住几天,T妹来玩几天,算解解她寄母和寄哥的寂寞。

S妹的年纪,比我小五岁。她家本同我家有些戚谊,而当她七岁那年的夏间,她以她母亲一时高兴的缘故,便称我的母亲为寄母了;以后每个年假,或暑假,总得到我家来小住数天。

她的性情:又活泼,又诚挚,又嫉妒,又多疑,又沉默,又多哭,又……总之:她是具有一切女性的性情。人家无意中一句闲话,会引起她的奇怪的猜疑。有一天,我为了一件事,斥责了仆人,不料她以为借女骂媳,躲在床上,哭了半天。我素来欢喜想什么讲什么,要骂人,要劝人,都欢喜直说,从不会打鼓骂曹。换句话说,就是人家打鼓骂曹来骂我,我也不会懂他是在骂我的。所以这天的事情,竟把我呆住了,不舒服极了。母亲知道了,也只摇摇头,没法想。可是到了晚上纳凉的时候,她倒又有说有笑,好像并没有日间那回事。这种奇怪的态度,是女性的特征吗?是她们年龄上的生理变态吗?……可惜我没有研究过心理学或是生理学!

含羞和嫉妒,又是女子的两大特性吧!她们校里的作文簿,不是锁在箱子里,便是缴在教员那里;不是缴在教员那里,便是锁在箱子里;保存得差不多同情书——其实情书她们也未必是有——一样珍重。假使有人设法偷看了,那可不得了!唠叨,哭,绝,……件件都会做出来。推而至于算术簿,小楷簿,习字簿……无不如此,不过作文簿看得最重罢了。

有一次,L妹对我说:S妹前天有一封给她同学的信,附在别个同学信里,托她转交的;在那信封口处,你猜她写了什么……哈哈!她竟写道:“拆视者我之爱妻也。”她还没有说完,我早已把一口的茶,喷了满地,还呛了半天。

她们又最欢喜私下论人,批评人,这个习惯我们也有的,不过总不及她们这样的尖刻。大概也是嫉妒之心利害的缘故吧!

她,S妹今年已于高小毕业了,程度也还不差。她家里是完全放任的,她的成绩,是全靠她天纵之资。不过因年龄的关系,差不多还谈不到用功与觉悟。

家庭的权威,是多么利害!社会的势力,又是多么可怕!小鸟似的她们快乐无忧的生活,不知还能继续几年!她们一忽儿哭,一忽儿笑的任性生活,使我见了,只代她们担心。

她现在的环境,总算很好,很如意的了;而她的生活,又是在光明灿烂的黄金时代,可是她曾屡次问我:“人生究竟为的什么?”她这样又悲观,又深奥的问题,我实在回答不来……而且她还时有厌世出世的语调,更使我奇怪,疑惑!

“人生究竟为的什么?”哟!这是一个多么神秘而艰深的问题啊!

不要羡慕小孩子,

他们的智识都在后头呢,

烦张也已经隐隐的来了。

——繁星之五八

三、一个影像

烦噪的摇纱童子(我乡称一种夏夜的虫名)的叫嚣,夹入轻灵的织布娘子的声音(同前注),以梭,亚梭,倒很清脆,正如雨后初霁,淋湿的小鸟,在树叶中伸出头来,舒气时的歌声,可也只是声声的织成了我烦闷和怅望的情绪。

近来每天都觉得寂寞和烦闷,做事不高兴,只是痴痴地胡思乱想,灯下呆坐,便隐约地闪过一个影像:

大概在二年前的一个新年吧!我正在N城。

她娇憨的依着她的父亲,微倚着,正端相着我。无意间突然叫了我一声:“哥哥!”我受宠若惊的应了一声,正见她痴痴地笑了,自然的面庞上泛起微红,自然的头也微微的垂下,身体也更靠紧她父亲一些。一双尖锐逼人的眼珠,还直射着我;怯着的我,立刻败退了——顾左右而言他。

这真是一般少女的天真诚挚的爱情自然的流露,赤裸裸的,热烈的,圣洁的,由内心的,而正的的确确的在两年前的新年里的某一天,坦白的展现在我的面前;而又正隐隐约约的,若有若无的,时时重映在我的心板上。在脑海中屡现屡灭!

“回忆,哪堪回忆!”而这神秘的回忆,却竟是这般甜蜜!

以举目无亲的我,多愁多感,彷徨歧途,正像一叶扁舟,孤独的翻腾漂泊于惊涛险浪之中,一刹那间,电一般的闪过,正发见了彼岸,遇见了救星,一刹那,只有一刹那!可是已付与我的,是如何深切的慰安!

她,的确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子。她是我的表妹,不知道是何缘故,我一见她便觉恋恋,而她对于我,也时有依依的表现,就那天的情景看起来,而且我还发见过好几次,她在偷偷的望我,因为好多次我无意中看她,她也正无意的看我,四目相触,又是痴痴一笑。

她的性情,母亲是深知的,赞许的。她常常说:“M真乖!什么礼性都懂得……”“娶媳妇真不容易!Z家的几位小姐,哼!一天到晚,躲在房里……T家的M便不然,在家什么事都会做都肯做……而且又爱读书。”

春假归家,母亲提及K表伯母——M的婶婶——要替我俩人作伐的话。母亲的意思,想等疏通好了对方的表伯,让我俩通通信,试试两人的脾气合不合;我呢,虽不希望早婚,但一颗漂浪无定的心,总须有个安顿,有个归宿。

我对于她的认识,还在她幼小之时,怕只五岁吧!因为那时我也只有九、十岁。可也不过略一认识,并未注意过,直至前年重逢,才惊见她亭亭玉立的光艳的容姿,娇憨而又活泼的天真。我不会描写,我更不愿描写。我这颗热跃的心倾注的情,也让它变成烦闷和怅惘。

真不幸,K表伯突于端午后死了。K表伯母哀毁逾恒,当然一时不能想到那无关紧要的做月下老的事了。

尤不幸!K表伯的丧期改了,我俩一会的机会,都会绝望。

夜深了,还是梦中去吧!悲欢的事,一总向梦中去寻觅吧!

八月十三日夜写于四壁虫声中
九月十八日重修于暮色苍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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