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是猫 作者:〔日本〕夏目漱石 著;王敏 译


新年之后,作为一只猫儿我已经小有名气,也不用再忍气吞声了,真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主人在元旦的清晨收到一张明信片,是彩色的,来自于跟他有很深交情的画家。这张贺年卡是用彩色笔画的,上边是红颜色,下边是绿颜色,正中间是一只蹲着的动物。主人在书房里,对它横过来倒过去看了一遍,自言自语道:“颜色很漂亮啊。”本来,他已经欣赏了一番,应该停下来了,但他依然翻来覆去看个没够。一会儿转动身子,一会儿把胳膊伸得老长,就像老头儿让人家占卜“三世”一样,一会儿又把画片拿到鼻子前,对着窗户不停地看。我可不想坐在他膝盖上被危险地晃来晃去,期盼他赶快停下来。他好不容易放慢了动作,这时,我听他小声嘀咕道:“这到底画的是什么呀?”可见,主人之所以一直费力地思考,是因为他搞不懂画上画的是个什么动物,只是对画片上的颜色颇为赏识。我寻思:“这画片真能让人费解成那样?”我毫不扭捏,半睁着睡眼,不慌不忙地一瞧,没错,这肖像画的就是我。这位画家虽然不见得会称自己为安德里亚·特尔·萨尔德,但作为画家是当之无愧的,体型和颜色都画得很逼真。谁都能看出是猫儿。而且画功出类拔萃,只要一个人稍微有点鉴赏能力,就会一眼看出这不是别人家的猫,而是我啊。这事已经明明白白,主人竟然费尽心思也分辨不出,想想人类也真是有点让我怜悯。如果可以,我真想对他说,那就是我啊。就算他认不出是我,起码也要让他知道那是只猫儿。不过,人类毕竟没有受过上天的这份眷顾,他们不理解我们猫类的语言,因此只好就此作罢,真是遗憾。

我须在这里向读者说明一句:人类时不时就“猫儿、猫儿”地说个不停,用轻佻的语气对我们进行评价,还装作镇定的样子,这个习惯不好,也是非常欠妥的。对于一直自认为学识渊博、骄傲自大的教书人来说,常常有一种想法就是,他们认为牛马是从人类的边角料中产生的,而猫儿是从牛马的粪便中制造出来的,可是这着实不合规矩。我们虽然是猫儿,也绝对不会那么简简单单、随随便便就被制造出来。或许,在外人看来,所有的猫都是千篇一律,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乎每一只猫自身都没有特点一样。实际上,只要你走进猫的社会里观看一番,就会看出这里边也是有说道的。人们经常说十个人有十个长相,对于我们猫儿的社会来说也是如此。对于有些方面来说,例如眼神,鼻子的形状、色泽和走路的姿态,都有各自的区别。对于松弛有度的胡须,竖立起的耳朵,尾巴下垂到什么地步,每只猫都是截然不同的。另有很大差别的长相是美是丑、个人喜好是什么、是不是潇洒不羁等等,多得不得了。但可怜的是,尽管我们之间千差万别,但据说因为人只知道用眼睛向上仰望星空,所以他们无法识别我们长相一类的事情,更别提对我们的性格有所了解。人类虽然有很大进步,但仅在这一件事情上,他们还很差劲。他们相信自己是伟大的,但说句实在话,他们并非如此,所以就很难做到。我那位主人没有同情心,他甚至都不明白爱是建立在相互了解的基础上的,更何况对我们有所了解。他这个人脾气怪异,跟牡蛎没两样,每天都藏在书房里,从未跟外界有所接触。但脸上却表现出唯有自己高深莫测的样子,真是太搞笑了。其实不仅是这样,摆在他眼前的很明显是我的画像,但是他完全没有看出来,还说“画上有可能是北极熊,因为今年是和俄国开战的第二年”。他说出这样令人不解的话,居然丝毫不感到惭愧,足以证明他并非高深莫测。

女佣在我趴在主人的膝盖上仔细思考这些事的时候,送来了第二张贺年卡。我瞅了一眼,贺年卡上印刷的是外国猫,有四五只排成一排,有的手握钢笔,有的正在翻书本学习,其中有只猫没在座位上,正在桌角旁边跳着西方的“猫蹦蹦舞”。贺卡上端用日本墨汁写着“我是猫儿”,墨迹很浓。右侧还写了一首俳句:“读书啊,舞蹈啊,猫儿的新年好欢乐。”这是主人以前教过的学生寄来的。不管是谁看上一眼就会明白画的含义,但是我这主人生性想法不切实际,他好像很费解,不知为什么歪着头自言自语道:“真奇怪,难道今年是猫年?”很明显,他并没有意识到我已经小有名气了。就在这个时候,女佣又送来第三张贺年卡,这张上边只写着“贺喜新年”,并没有画,旁边还有一行字:“敬请以此代我问候您府上的那只猫。”不论主人多么迂腐固执,看到这么明白的字,可算是弄明白了。他鼻子发出哼的声音,对我瞧了一眼,与以往不同的是,那眼神中带有些许敬佩之情呢。完全是因为我,这位过去一直不被世人重视的主人,脸上立即大放光彩,因此他稍微对我正眼相待也完全是应该的。

可能又有客人前来拜访,因为就在这个时候,格子门上的小铃铛响了,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到门口接待来客,应该是女佣做的事情,而我肯定不会出去迎接,除了鱼店一个叫梅公的伙计过来送鱼之外。所以我仍旧坐在主人的膝盖上一动不动的。这个时候,主人向正门望去,看起来神色不安,就好像放高利贷的上门催债一样。主人或许不喜欢接待新年前来道喜的客人,也不喜欢陪着他们喝酒。一个人的胸怀如此狭隘,也真是不可理喻。既然对贺岁的客人如此厌烦,提前出门躲避不就行了吗?但他又缺乏这种勇气,他那如牡蛎般在硬壳中躲避的本性就更加暴露出来。女佣不一会儿就回来报告说:“寒月先生到访。”寒月也是主人以前的学生,现在已经大学毕业,据说比主人混得还好。也不知什么原因,此人经常到主人家串门,来了之后,总爱说他很受女人欢迎之类的话,让人真假难辨。他还讲些社会上有意思的事情,不然就瞎编乱造一些夸大其词的事,或是风流韵事,说够了才离开。主人是个毫无生趣的人,那人为什么偏要找这种人说这类话呢,真是令人想不通。更可笑的是,像牡蛎一样的主人,在他说完话之后,为不扫兴,还时常附和几句。

“很长时间没来拜访您了。自从去年年根,我一直忙得焦头烂额。总想来看您,但是总没机会到这一片来。”新客人穿着礼服,边拨弄着上边的丝带,边说些令人费解的话。主人严肃地问道:“你都到哪一片去了?”说话的同时还揪了揪礼服大褂的袖口,礼服是用黑棉布制成的。主人的这件礼服大褂不是很长,长有半寸的粗绸布袍子,分别从下摆的左右两边露了出来。“呵呵,方向是不一样的。”寒月笑着说。我看见今天这位先生的一颗门牙掉了。接着主人换了个话题说道:“咦?你的牙齿怎么搞的?”“嗯,我在一个地方吃了香菇。”“你说吃了什么?”“吃了一点香菇,我用门牙咬香菇的帽儿去了,‘崩’一下弄断了门牙。”主人问:“咬下香菇门牙就断了?简直跟老年人一样。谈情说爱弄不成俳句,这倒可以。”主人边说边把手掌放我头上摸了一下。“呵呵,它就是那只猫啊?长得挺胖的,和拉车人家的大黑猫比也不相上下,很不错呀。”我被寒月君大加夸赞了一番。“近日来又长大了不少。”主人很得意,边说边拍着我的头。当然,我很高兴能听到夸赞,但是我的头被拍得很疼。话题又被寒月拉了回来,他说道:“前天晚上办了场演奏会。”“在什么地方?”主人问。“您最好不要问地址了。三把小提琴外加钢琴伴奏,还不错。只要有三把小提琴,就算拉得不娴熟,听起来也还行。有两个女的拉琴,中间是我,连我自己也感觉拉得挺有意思。”主人好像很羡慕,接着问道:“哦,那两个女的是谁啊?”不要看平时主人表现出一副不解风情的神情,实际上,他这个人对女人一直有感情。他曾经读过一本西方小说,小说中有个人几乎见到所有的女人都会萌生爱意。小说写道:“穿梭在大街上的女人,计算一下,他对其中的十分之七都产生过爱情。”对于这一点,主人很是欣赏,说:“真是如此。”我们猫所不能理解的是,这个人有很重的凡心,为什么却过着像牡蛎一般的生活。有人说因为他失恋过,所以才这样,有人说这是他患上胃病的缘故,还有人说这是由于他既没有钱又没有胆量。说到底他是和明治历史扯不上关系的小人物,无论是哪一种猜测,都无关轻重。但是实际情况是他确实用羡慕的语气询问了寒月君身边的女性。寒月兴致不减,看见下酒用的鱼糕便用筷子夹了一片,用门牙咬了一半。我真怕他再把牙齿折断,不过这回什么事也没有。接着,他平淡地回答道:“您别过问了,两个女性都出自名门,您都不认识。”“哦!”主人把“哦”的声调拖得很长,省略了下边的“原来如此”,与此同时,他在想着什么。也许寒月君不想再探讨这个话题,于是询问道:“今天天气很不错,您要没什么事,我陪您出去转转吧。旅顺被攻占了,街上热闹非凡啊。”主人脸上的神情似乎在暗示:“占领旅顺跟我一点关系没有,我关心的是那两个女性的身份。”经过一番考虑,他肯定地说道:“那走吧。”边说边站起身来,棉布的礼服大褂和已有二十年历史的“结城绸”棉袍仍然穿在身上。那件棉袍据说是他哥哥去世时给他的留念。尽管“结城绸”非常结实,但也禁受不住长时间穿着,很多地方已经磨薄,在阳光的照射下能看到里边打补丁的针线。主人穿衣服不管腊月穿什么或正月穿什么,也不分家居着装与外出着装。只要说出门,抬起双手,拔腿就走,很是轻松。起码我认为跟失恋无关,至于这究竟是因为没有其他的衣服可换,还是有衣服不想换,我就不清楚了。

我等两人出了门,把寒月君吃剩下的半片鱼糕吞进了肚,一点也没感到不好意思。这段时间以来,我这只猫已经变得非同一般了。在我看来,我已经完全获得了一种资格,这种资格像桃山如燕所描述的猫一样,或是与格雷家偷过鱼的那只猫一样。我已经彻底不把拉车人家的老黑放在眼里了。即使我吃了一片鱼糕,人们也不会指责我。并且也不只有我们猫类才习惯趁着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吃零食。例如我家女佣阿三,她经常利用主人妻子不在的空当吃点心之类的东西,并且也招呼不打一声。除了阿三干这种事之外,主人家的孩子们——一直以来被他妻子称赞有良好教养——也有这种行为。就在四五天之前,主人夫妻两人还没有起床,两个孩子一大早就醒来,面对面地坐在饭桌上。每天她们都要吃一点儿主人的面包,需要蘸着白糖吃。那天,桌子上正好摆放着糖罐,里边放有糖勺。因为平时有人给她们分白糖,那天没有,那个年龄稍大的孩子,很快用糖勺从糖罐里往自己的碟子里舀了一勺糖。接着那个年龄小的,也效仿姐姐用相同的方式往自己的碟子里舀了一勺糖。两个人用滚圆的眼睛看着对方。过一会儿,那个大的又拿起糖勺往自己的碟子里加了一勺糖。紧接着,那个小的也拿过糖勺在自己碟子里弄了和姐姐一样多的糖。姐姐又舀一勺,妹妹就紧随其后加一勺。就这样,两人碟子里的糖最终在你舀一勺我舀一勺之后,堆成了小山,而罐子里却一勺糖也没有了。这时,主人睡眼惺忪地从卧室走了出来,像往常一样把糖又倒回罐子里,这可是孩子们费了半天力气才舀出来的。见此情景,我心想:“人类比我们优越的是,他们所谓公平的观点是在利己主义的基础上引申而出的,但是他们的头脑却远远比不上我们猫。在糖没有堆砌成山之前,让它赶快进肚该有多好。”但可惜她们听不懂我说什么,我只能坐在盛饭的桶上悄无声息地观看这一出好戏。

也不知道主人和寒月君出去之后,到哪儿散步去了。当天,直到很晚他才回来,第二天九点多才出来吃早饭。主人默不作声地吃着煮年糕,一碗接着一碗,我仍旧在饭桶上看着他。虽说年糕片不算太大,但他怎么说也吃了六七块。最后他放下筷子,把一块剩在碗里说道:“唉,吃饱了。”要是别人随便在碗里剩饭,他坚绝不同意,但是他拿出一家之长的架势,得意地看着吃剩的年糕泡在浓汤里变烂糊,却一点也不感到内疚。主人的妻子把壁橱里的胃药拿来放到桌子上,主人于是说道:“我不吃这个药,一点儿作用也没有。”她为让他吃药,不停地劝说:“你怎么……最好还是吃了吧,人家说这对淀粉食物很有效。”主人那固执的毛病又犯了:“不吃,管它对淀粉食物有没有用。”妻子不高兴地说道:“你这个人总是半途而废。”“不是我半途而废,是药不管用。”“你前些时候不是天天都吃吗,还总说效果不错。”主人用对句一样的口气回复道:“那会儿管用,这会儿不管用。”“像你那样吃一阵不吃一阵,再管用的药也保证不会管用的。胃病和别的病不一样,不坚持吃药就难好。”她回头看了看,阿三端个方盆在那里候着。很快,阿三就不求回报地与女人站在同一战线,说道:“老爷,太太说的有道理,您要不坚持吃几次看看,也不知道这药是好是坏啊。”“我说不吃就不吃,管它好坏呢,女人家什么也不懂,别插话。”主人的妻子说道:“反正我们不是男人。”边说边把胃药给主人推过去,想强行让他喝下。主人却站起身,什么话也没说就走进书房。主人的妻子和阿三相互对视,不知如何是好,便嘻嘻笑出了声。如果这个时候,我在主人身后紧追不放,坐到他的膝盖上,肯定没好果子吃。于是我从院子绕道,爬进书房前的长廊里,悄悄从纸窗户看里边的主人,他把克泰德写的书展开,正在阅读呢。如果他能像往常一样把这本书读进去,我则不会小瞧他。但是不出我所料的是,还不到五六分钟,他就拼命把书摔在桌子上。仔细一看,这次他在日记本上记录下以下文字:

与寒月散步,来到了根津、上野、池之端、神田等地。在池之端的候车室前,艺伎们身着春装,底襟绣着五颜六色的花,她们在玩一种游戏,叫拍羽毛毽。她们的衣服很靓丽,长相很难看,就跟我家的猫一样。

完全没有必要用我做例子,阐述她们长得难看。只要到“喜多美容店”去刮刮脸,就算是我,也不一定比别人差到哪儿去。不幸的是,人总是这样骄傲自大。主人在日记中接着写道:

转过“宝丹”药店,又一个艺伎走来。这个艺伎杨柳细腰,塌肩,长得很漂亮,身上的衣服是淡紫色的,不大不小,看起来很典雅。她笑时,雪白的牙齿露了出来,说道:“小源哥,昨天晚上我实在是抽不出身来。”不过,她姿态虽然靓丽洒脱,但那和乌鸦啼叫没两样的沙哑嗓音,令她折色不少。所谓小源哥何许人也,我也不想费劲回头去看,便摆动着双手直接向御成路走去。看寒月的样子有点心不在焉,我不清楚什么原因。

人的心理是最难以理解的。此时,我家主人到底作何心情?是感到愤怒?还是没有看清事情的实际情况呢?或者是想从有崇高智慧的古人遗作中寻找到一丝安慰呢?我完全搞不懂。他这是对社会的一种嘲讽呢,还是在人间隐匿?是对无所谓的事情大动干戈,还是置身事外呢?我简直分辨不清。在这一点上,我们猫类没有那么多想法。想吃就吃,想睡就睡,生气的时候就尽情发泄,伤心的时候就痛哭流涕。再者说,对于日记这种一点儿用也没有的东西,我们猫类是肯定不会写的。记它有什么必要呢?或许,有写日记需要的人都是像主人那样想法和行动不一致的人,他们真实的一面不能公布于社会,于是暗中一通发泄。而在我看来,我们猫类的真实日记就是吃喝拉撒睡,把自己的真实想法一点一滴保留下来太浪费体力,实在没有必要。有闲工夫,不如在长廊里睡睡觉,那比写日记惬意多了。主人接着写道:

来到神田,晚饭是在一家饭馆吃的。很长时间没喝“正宗”牌的酒了,于是喝了两三杯,结果今天早上胃口特别好。看来,对于胃病患者来说,每天晚上喝几口酒效果最好。我是绝对不吃胃药了,谁让我吃我也不吃,反正效果不好就是不好。

主人在日记中一个劲地说胃药不好,就跟和自己吵架一样。今天早上生的气,在日记里还没发泄完。也许这就是人类记日记的实质。

前一阵某某说:“把早饭停了胃能好些。”我试着两三天没吃早饭,最后肚子只是咕咕地响,一点作用也没有。某某说所有胃病都是由咸菜引起的,告诫我别吃咸菜。只要不再吃咸菜,胃病必然被根除,变得健康起来。从那以后,我一个星期都没吃一点咸菜,可是也没看到效果,所以这些天又吃上了。我问某某,听他说:“腹部按摩是仅有的治疗方式。但是一般的按摩方法不管用,唯有‘皆川派’的古法疗法可以根治,一般胃病只需弄两次。这种按摩方法也受到安井息轩[1]的欢迎。就连坂本龙马[2]那样的英雄人物,也经常接受这样的治疗。”听他这么一说,我立刻来到上根岸,感受了一次他们的按摩。不过他们说要想康复就要按摩骨节,他们还说想要除根,就要翻转颠倒内脏的位置等。那简直是一种残忍的按摩。治疗后如同得了沉睡病一样,全身没劲。经过这一次,我再也没去过。A君告诉我固体食物绝对不能吃,于是我整整喝了一天的牛奶,肠道这时就跟闹了水灾一样隆隆直响,弄得我一个晚上没睡着。B先生说:“用横膈膜呼吸,锻炼好内脏,胃功能自然会好转,不信你试试。”我也稍微试用了一下这个办法,但总觉得腹部不适,也不知为什么。某个时候,我突然想起来,就专心地做,但还没五六分钟,又抛到脑后去了。如果尽全力去记它,心里只有横膈膜,读书写文章都不行。迷亭是个美学家,他见到这种情况嘲笑我说:“你一个大男人,又不是要生孩子,还是别做什么横膈膜的运动为好。”于是这段时间,我又不做了。C先生说:“多吃些荞麦面条可能对你有好处。”我就今天吃打卤面,明天吃汤面,结果不但毫无作用,还腹泻不断。这一年来,我想尽所有办法治胃病,可一切都没有用。仅昨天晚上跟寒月喝了三杯“正宗”,颇为奏效。以后我每天晚上都要喝个两三杯。

在我看来,他很难坚持晚上喝酒。主人的想法总是不停地变化,就像猫儿的眼睛一样。他这个人不管做什么都不持久。况且,他表面上装作坚强,但是他在日记里分明极为担忧他的胃病,真是可笑。前一阵儿,他的一位学者朋友来家拜访,表达了另一种观点。他说:“祖辈的罪孽以及自身的罪孽,是一切疾病的根源。”他的这位朋友论述的道理很明确,有理有据,见解独到,看来对此颇有研究。我的主人很可怜,缺少学识和智慧,无法对这种说法进行反驳。不过,他正承受胃病之苦,只好想尽一切办法进行辩解,以维护自己的尊严。他说:“你这么说独特是独特,不过你难道不知道卡莱尔也得了胃病。”这种回答前言不搭后语,就好像是在表达:“既然卡莱尔也患上了胃病,那么自己胃不好是值得骄傲的。”接着朋友驳回了他的话:“就算卡莱尔有胃病,那有胃病的人就能成为卡莱尔吗?”主人被这句话呛了回去。别看主人很贪慕虚荣,但其实,他很希望胃能康复,因此有了日记上说的“以后每晚喝上两三杯”的话,真是太搞笑了。可见,或许由于他昨晚和寒月畅饮了“正宗”,因此今天早晨敢吃那么多年糕。说到这些,我都想吃年糕了。

虽然我是只猫儿,但基本上什么都吃。我很少挑三拣四,因为我不像拉车人家的老黑那样,有那么多力气跑到胡同口鱼店那么远的地方;当然,我也不如新路里二弦琴女师傅家的三姑娘那样,喜欢奢侈。不管是孩子们掉下的面包渣,还是掉地上的点心馅,我都吃。说到咸菜,虽然不太好吃,但也吃过两小片咸萝卜,是为了获得经验而吃的。说来也怪,不吃还好,吃了之后,所有的东西基本上都不会拒绝。像我这样住在教书人家里的猫,终究说不出这个不吃,那个不吃,因为这是一种任性,是建立在奢侈之上的。主人曾说,法国小说家巴尔扎克是个十分讲究的人。不过,他是个写小说的,不是在饮食上讲究,而是在文章上尽其所能地讲究。一天,巴尔扎克想给自己小说中的人物取个名字,结果他想了各种姓名,没有一个满意的。有个朋友恰好这时候来拜访,两人一起外出散步。当然,他的朋友只是陪他散步,对实际情况并不知晓。不过,巴尔扎克已经为了这个名字不断探索,这回他想借此机会寻到它。于是他来到大街什么也不关心,就一路盯着那些店铺的牌匾,但一个满意的名字也没找到。他带着朋友马不停蹄地走,他的朋友则步步紧跟,还是不明白怎么回事。他们就这样从早到晚把巴黎转了个遍。在回去的路上,巴尔扎克无意之中发现一家裁缝店,牌匾上写着“马卡斯”。巴尔扎克很高兴,边鼓掌边说:“太好啦,太好啦,就用它了。马卡斯这个名字真不错。在马卡斯前边加个大写字母‘z’,这个名字再合适不过了。对,一定要用‘z’,‘z.marcus’真是美妙。即使名字起得很不错,但要是自己编出来的,难免被认为太矫情,没有多少意趣。这回这名字可算让我满意了。”他让朋友感到既疲惫又不解,但他却丝毫不知道,就一直自己兴奋着。我认为,为了赋予小说人物一个名字,不惜在巴黎转悠一整天,这是不是太繁琐了。当然,讲究到这般程度也不是不好,但是像我这样的人,受如同牡蛎一般的人支配,是不愿意讲究那些的。不论任何时候,只要能吃就行,这是我的主旨,这恐怕是所处环境决定的。因此,我现在绝不是出于讲究才想吃年糕的。我只是觉得,只要能吃进嘴就赶快吃,管它是什么呢。于是我想起来,主人吃剩下的那块年糕说不定还在厨房里放着,我拐到厨房去找。

那块年糕自从我今天早晨见过后,仍然在碗底上趴着,颜色一点没变,和早上时一样。老实说来,直到现在,我还从未吃过年糕这玩意儿。它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但又令人感到有点害怕。上边有几片菜叶,我用前爪把它们扒拉在一起,瞧了瞧爪子,一层年糕的表皮粘在上边,黏糊糊的。我闻到一种香味,像把饭从锅里盛到饭桶时的味道一样。我不知道吃还是不吃。我观察周围,没有一个人在,是幸运还是不幸,我也不清楚。阿三正在外边玩羽毛毽,她也不管是腊月还是正月。在起居室里,有小孩子们在唱歌谣:“小兔哥哥,你说什么。”现在时机正好,要吃。错过这次机会,整整一年无法享受到年糕的味道,还要等到下次新年。虽说我是只猫儿,可突然之间就悟出一条真理:“时机难得,所以,所有的动物本来不想做一件事,但机会难得时,它们宁愿去冒险。”说句实在话,对于吃年糕的事我没那么期盼。是的,对于碗底的年糕,我越是看得仔细,越感到恐惧,因此更加不想吃了。此时,如果阿三打开厨房门,或是小孩们从房后向这儿走来,发出了脚步声,我就会放弃那年糕碗,并且一点儿也不留恋。直到明年这个时候,我也不会再想起年糕。但是没有一个人来,我再三犹豫,还是没有人来。我似乎感觉有个人在督促我,并说道:“赶快吃了,赶快吃了。”我伸着脖子往碗里看的同时,期盼谁能赶快来,看来我必须要吃了,因为依然没有人来。结果我把嘴巴大大张开,对着那块年糕一下就咬上去,犹如把身上所有的重量都压到碗底一样,咬下去足有一寸大小。照道理说,对于一般的东西,如果像我这样用尽全力去咬,应该都能咬断。当我觉得是时候松口时,却无论如何松不开,这让我吃惊不已。接着我想,再使劲咬它一下,可我的嘴巴怎么也动不了。年糕真是个怪物,可是等我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我越是想拼命咬它,嘴巴越是不能张开,牙齿也不能动弹,这就好像一个人掉进了沼泽地里想把腿拔出来,越是着急拔,陷得越深。我确实已经咬住了东西,这我感觉得出来,但却完全无法对付它,只是咬住而已。美学家迷亭曾这样批评我的主人:“你这人遇事就磨叽。”说得直中要害。在我看来,这块年糕和主人毫无分别,是个啰里啰唆的家伙,不管怎么咬,它就跟用十除以三除不尽一样,即使遭受毁灭后重生,也无法咬断。在这心情郁闷的时刻,第二条真理从我脑子里冒了出来:“所有动物凭直觉,有对事物适应或是不适应的预感。”年糕仍然在嘴巴上粘着,即使已经发现两条真理,我也没有一点兴奋之情。年糕把我的牙齿粘得很死,就像被拔掉一样疼。一定要在阿三进来之前把年糕咬断。孩子们一定会跑到厨房来的,因为她们好像已经停止了唱歌。我十分烦恼,试着让尾巴来回摆动,但是一点儿用也没有。我不断把耳朵竖起来又放下去,还是没用。想想看,我的耳朵和尾巴与年糕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摇尾巴、竖耳朵和放下来,不过是白费力气罢了。明白这一点,我便不再动了。我绞尽脑汁,想到必须要用前爪把年糕拨弄下去。首先,我抬起右爪,在嘴巴四周拨弄了一圈。当然,只是拨弄一下,很难把年糕弄断。接着,我又伸出左爪,绕着嘴巴这个中心点用最快的速度画圆圈。但这个动作如同念咒语,怎么会把这个怪物弄下来呢。我想最重要的是不能急躁。于是,我用两个爪交替去拨弄,可是年糕仍然粘在我的牙齿上。我气急了,两条前爪一起上。说来也怪,这个时候,我居然能站立起来,并且是用两条后腿。我感觉自己已经有别于猫了。到了这万分紧急的时刻,对于自己是不是猫这件事,我完全没有心情考虑。我决定,不管怎样也不能让这个怪物粘着我。我对一切都不管不顾,在脸上拼命地抓。两条前腿因为动得太使劲,时常因重心不稳而差点摔倒。每当快要摔倒的时候,后腿就要挪动地方,以保持平衡。于是我在厨房里一会儿蹦到这儿,一会儿蹦到那儿,那站立的功夫真是灵活,连自己都佩服不已。这时,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第三条真理:“当危机到来的时候,能办到平时办不了的事情,这可以说是上天保佑。”我有幸受到上天保佑,正拼尽全力与年糕怪物搏斗,这个时候好像有人从里屋出来,响起了脚步声。在我看来,此种时刻十分重要,绝不能被人看见。于是我更是竭尽全力地在厨房里不停地跳动。脚步声愈发靠近,唉,真是可怜,上天为什么不给予我更多地庇佑。孩子们最终发现了我,她们大声喊道:“哎呀,猫吃了年糕,在跳舞啊!”阿三第一个听到,她把羽毛毽和木拍都抛开,叫嚷道:“哎呀,怎么能……”主人的妻子穿着新年绉纱礼服来到厨房,阿三对她说道:“真是讨厌的猫!”而主人也一边从书房走了出来,一边骂道:“这东西太可恶了。”只有孩子们总是在说:“真有意思,真有意思!”接着,她们就一起不停地哈哈大笑,就好像事先商量好的一样。我既生气也不舒服,舞跳得停都停不了,简直一点办法也没有。笑声眼看就要停止,那个五岁的小女孩说:“妈妈,你看那猫多累呀。”那气势把本来即将平息的浪潮再次掀起,大家又对我大笑了一阵。以前,我就经常看到或听到关于人类缺乏同情心的事情,但是这次是让我最为仇恨的一次。最终,我还原了四条腿站立,并向上翻了白眼,那姿态真是难看,上天一点点儿庇佑也不肯给我了,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主人向阿三命令道:“给它把年糕弄掉!”看来他不舍得我死去。阿三望了望主人的妻子,眼睛似乎在说:“能不能让它再跳会儿呢?”主人的妻子没有说话,她并不想看着我憋死,即使她也很想看我跳舞。主人又对阿三说:“快点给它弄下来,再不弄掉会死的。”阿三抓住年糕使劲往下一扯,神情中带着不情愿,这就好像在梦中参加宴会,刚吃到一半就被叫醒一样。尽管我的情况不同于寒月君,但那时,对于她会不会把我的几颗门牙给弄断,我真是很担心。我的牙齿被年糕死死包围,她就那么一揪,一点也不顾及别人的感受,不管疼与不疼,我也受不了。此刻,我又亲身领悟到第四条真理:“要想得到安逸,先要领教痛苦。”就在我睁大眼睛向四周张望的时候,家里的人全都进了里边的起居室。

自从这次出丑之后,在这个家里我总感觉不好意思面对厨娘阿三。为了换个心情,我想不如到小胡同的二弦琴女教师家拜访一下三姑娘吧,于是从厨房向房后溜去。在这一带,三姑娘是出了名的漂亮。虽然我是只猫儿,但也很懂风情。每次,我在家里看到主人脸上乌云密布,或是阿三对我太恶劣,导致我心情郁闷的时候,我总要去找这位异性朋友倾诉衷肠,在不知不觉中,心情就开朗起来,犹如再次获得生命般,把以往的忧愁和痛苦全部都排解了出去。女性实在是有十分巨大的影响力。我想知道她在不在,就借杉树篱笆的空隙向院子里四处张望,原来三姑娘正在长廊里老老实实地坐着,还戴着过年的新项圈。她的体形圆润,那美劲儿无法形容,曲线美的极限也不过如此。她那条尾巴卷得正好,两腿坐卧的姿态带着些许忧伤,还时不时竖起耳朵,那动作太优美,简直不知如何比喻。特别是她温文尔雅地坐在温暖的阳光下时,虽然体态大方端正,但她全身的毛比天鹅绒还要光滑,即使没有风的时候,只要有春光的照耀,她的毛也会让人感觉到微微抖动。我看了她很长时间,有些恍恍惚惚,后来突然间就清醒了。我降低声调,一边喊:“三姑娘,三姑娘!”一边举起前爪示意她过来。三姑娘立即回答道:“呀,原来是这位先生。”便从长廊里走了出来。她系着的红项圈上有个小铃铛,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这声音真是美妙动听,没想到过新年还有铃铛戴。”我不禁感慨道。这时,三姑娘站到我身边说:“新年快乐,先生。”边说边向左摇了摇尾巴。我们猫类在问候的时候,总是直直地竖起尾巴,然后甩向左边转动一圈。在这条胡同里,只有三姑娘肯把我称作“先生”。在前边我曾作出说明,我还没有名字,因为我的主人是教师,所以这位三姑娘总称呼我为“先生”,她是表达对我的尊敬。听到她这样称呼,我心里当然很高兴,于是就答应个不停。“新年快乐,你妆画得太美了。”我回答。她摇动铃铛,专门让我看见,同时还对我说:“是啊,去年年根儿的时候,师傅给我买的,好看吧。”“我从出生到现在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铃铛呢,声音十分动听。”“别这么说,大家不是都挂着这个吗?”说完,她又摇了一会儿,接着说:“您听听,很好听吧,我真是开心。”说着又摇了一会儿。想到自己的境遇,我默默感到欣喜和羡慕,说道:“看样子,你家的师傅对你很宠爱。”姑娘倒是很单纯,她说:“没错,都快把我当成她的孩子了。”说着天真地笑了起来。人类错误地以为,只有他们自己会笑,别的动物都不会笑。虽然我们是猫,但我们也会笑。我们把鼻孔弄成三角形,震动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这就是我们的笑。对于这种笑法,人类当然不可能知道。我问:“你家主人到底是干什么的?”“你说我家主人吗?这么问真是怪,是个女师傅呗,教二弦琴的女师傅。”“我知道这些,但是她出身如何,过去应该是个有高贵身份的人吧。”“没错!”三姑娘回答道。就在此时……

盼君啊,盼到那可爱的小松树……

透过纸窗,那位师傅在里边唱起了歌,还弹起了二弦琴。三姑娘很得意,她说:“声音多动听啊。”“是很动听,不过,到底唱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你说她唱的吗?据说就是那首曲子。师傅可喜欢了。今年我家师傅就六十二岁了,身体健康着呢。”六十二岁还没死去,一定是健康的。我只得回应道:“嗯。”我一时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话来答复,虽然这样说有点傻,但也没辙。接着,三姑娘又说:“平时她总是说她过去出身很好。”“以前她到底做什么的?”“听说她是天璋院的秘书官的妹妹的婆婆的外甥的女儿。”“说什么?”“就是那个天璋院秘书官的妹妹嫁人了,她婆婆家……”“原来如此。啊!等等,天璋院的妹妹的秘书官的……”“哎呀,不对,是天璋院的秘书官的妹妹……”“行了,这回弄清楚了,是天璋院的……”“没错。”“秘书官的……”“对呀!”“出嫁了……”“错啦,是妹妹出嫁了……”“错了错了,我没弄对,是妹妹出嫁了,她的婆婆家……”“婆婆的外甥的女儿。”“哦,是婆婆的外甥的女儿啊。”“对啦,这回弄清楚了吧?”“没有,这么乱要想弄明白很难,说得简单点,跟天璋院什么关系来着?”“你也太笨了吧,我刚才不是说了,她是天璋院的秘书官的妹妹的婆婆的外甥的女儿。”“我早就明白这个了,但是……”“明白就行了,问这么多干吗?”“没错!”我毫无办法,只好服软了。有时候,我们不得不说些不真实的话,没有道理也要讲出三分道理来。

二弦琴声在纸门内突然停止,女师傅的声音从里边传了出来:“三毛,三毛,吃饭啦!”三姑娘很兴奋,她说:“哎呀,师傅在喊我呢,我得回去了好吗?”就算我不同意,有什么用呢。三姑娘说了句“欢迎下次再来”,然后就走了,她脖子上的铃铛也跟着晃动。刚走到院子,她又慌忙返了回来,用担心的语气问我:“出了什么事了,你的脸色不太好。”至于偷吃年糕跳舞的事,我不好意思说,于是我说:“没什么啦。刚才我在思考一件事,把头给弄疼了。其实,我想也许跟你聊聊,头疼就会好,所以就来到这里。”“是这样啊,您要多多保重身体,再见。”看她的神情有点舍不得离开。我那被年糕弄得颓废不堪的精神,直到现在已完全恢复,心情也开朗了很多。我想从茶园穿过回家,但那条路上都是半冻半化的冰霜,于是我踏了上去。刚从建仁寺断裂的墙壁处走了出来,就遇到拉车人家的老黑,它正拱着脊背,在枯萎的菊花丛上打盹。近日来,我见到老黑已经不再感到害怕了。但是如果和它说话,免不了麻烦,于是我想走过去,就装作没看见它一样。可是以老黑的脾气,如果认为谁轻视它,一定会找它麻烦。“嘿,你这个野小子,连个名也没有,这几天还装模作样起来了,就算你在教师家吃饭,也不能那么骄傲啊,真让人反胃。”可见,对于我已经出名的事,老黑还不知道。本来,我想向它说明一下,但是这家伙应该理解不了,于是我决定先跟它说几句应酬话,然后躲得远远的。“呦,原来是黑君啊,新年快乐哦。你的精神看起来总是那么好。”我耸立起尾巴向左转了一圈。老黑并没向我还礼,因为它只是竖起尾巴。“恭喜个什么?要是正月就要说恭喜,那你这家伙不是要恭喜一整年?你这个脑袋跟个风箱一样,小心点吧。”它说“脑袋跟风箱一样”,这话应该是骂人的吧,至于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接着我说道:“请问您,脑袋跟风箱一样是什么意思呢?”“哼,你这小子,被骂了还不知道什么意思,真拿你没辙。所以我说你就是个二百五,地地道道的二百五,就这个意思!”“地地道道的二百五”是什么意思呢,这话虽说挺有意思,但还没“脑袋像风箱一样”能让人理解。本来,为了以后参考,我想问个清清楚楚,但就算问了它,它也绝不会给我明确解答,因此我只得与老黑站着无奈地对望,多少有些进退两难。恰在此时,老黑主人的妻子大声叫嚷起来:“哎呀,大马哈鱼放在柜子上就没了,又让那畜生老黑吃掉了,这只猫真是可恨。等它回来,看我不教训它!”初春的氛围轻松而平静,但这扰动是如此不管不顾,令那“太平盛世”的宁静顿时变得庸俗不堪。老黑表情傲慢,像是在说我才不管主人怎么喊叫,一副想怎么处置随她便的样子。它把方形下巴伸向前去,意思在示意我听。刚才我和老黑说话,什么都没注意到,现在看到它的脚下果真有大马哈鱼的骨头扔在那里,上边沾满泥土,那薄薄的一片就值两分三厘钱呢。“你的能干劲儿不减当年。”我不由自主夸赞了一句,都忘了刚才话说不到一块去的情景。老黑生了气,可不是一句赞美的话就能完事的。他说:“什么能干劲儿?你个小子说这样的话,不就看我吃了一两片大马哈鱼吗,真是可恶。别说那话蔑视人,不好意思,我可是拉车人家的老黑。”它边说边用力抬起右前腿,尽管没有挽袖子露胳膊,但也一直举过肩膀。我说:“你是黑君,这我本来就知道啊。”“既然知道,还说‘能干劲儿不减当年’,这是为什么呀,你什么意思呀?”它不停向我示威。如果我是人,它就该揪着我的前胸,粗鲁地推我了。我向后退了一点儿,心里正感到为难,这时候又听到老黑家主人的妻子叫喊的声音:“喂,西川掌柜,我在叫你,我找你有事,西川掌柜,快点给我送斤牛肉来,听见没?可不要老的啊。”周围的宁静都被向牛肉店订牛肉的声音打破了。老黑站起身来,四条腿使劲向外伸了伸,说道:“切,一年就买一次牛肉,还大声嚷嚷个不停,跟四周邻居显摆她多能耐,全靠这一斤牛肉,真他妈是个难教养的女人。”我只能一声不吭地听着,因为我无法回答。在老黑眼里,这斤牛肉就像是专给它买的,它说:“就这么一斤,怎么能打发得了我。算了,就将就一下吧,等牛肉送来,我立马吃掉。”“太棒了,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美餐啊。”我说。我希望它能早点儿离开,所以才这么说的。“用你多嘴!你别管闲事,别招人厌恶。”说着,它忽然间用后腿蹬了一下,浮在地上的冰霜被踢了起来,弄得我脸上都是,真是可怕。老黑趁我抖动身上的泥水的时候,早已从篱笆窜出去消失不见了。也许,它是去偷偷找西川送的牛肉去了。

我进家之后,看见客厅里春意盎然,与往常气氛不同,甚至主人的笑声也变得十分爽朗。我心里感觉不对劲,见拉门没有关闭,便从里边的长廊走了进去。我向主人身边靠近,看了看,原来是个不认识的客人来了。他头发整整齐齐地分开,穿着棉布外褂和裙裤,外褂上边带有家徽,裙裤是小仓制造的,这种装扮是正儿八经的书生样。主人跟前有个小火盆,我朝火盆旁边看了一眼,有一张名片——和上有春庆牌油漆彩绘的香烟盒放在一起——上边写着字为:“谨此介绍越智东风君,水岛寒月呈上”。这位客人的姓名我由此而得知,我也知道了他和寒月是朋友。因为我之前没待在这儿,所以主人和客人说了些什么我不太清楚。看样子是在说那位美学家迷亭君的事,此人上回我曾介绍过。

客人不慌不忙地说道:“他说他有一个有意思的想法,让我一定和他一起去。”“哦?他去西餐厅吃午饭还要你一起?搞的是哪出?”主人为客人斟上茶,把茶碗推到客人面前。客人说:“我也不知道他搞的是哪出。我觉得说什么也是他要去的,肯定很有趣吧,于是我就……”主人说道:“你真跟他一起去了?哎呀……”客人说:“不过,真是挺意外的。”主人很高兴,朝我脑袋拍了一下。太疼了。主人立马回忆起安德里亚·特尔·萨尔德那件事来,说道:“这事肯定又是瞎开玩笑的吧。他这人总是喜欢搞那种事。”客人说:“他问我有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想吃?”主人问道:“你们都吃什么了?”“首先,他盯着菜单把各种菜向我介绍了一番。”客人说。“在点菜之前?”“是的。”“那之后呢?”“之后他想了一会儿,看着服务员说:‘想吃的东西真是不多。’服务员不这么认为,他说:‘您不妨试试烤鸭里脊和小牛排。’但是迷亭先生却说:‘那些菜太俗气,如果吃那个,还专门来这儿吗?’服务员没听清‘俗气’这个词,神情看起来有些疑惑,什么话都没说。”“果真如此。”主人顺着说道。“接着迷亭先生转过身,对着我说:‘你一定不知道,要是去法国、英国,有很多的天明调[3]和万叶调[4]可以吃到。在日本,不论什么地方的西餐厅,基本上都一模一样,所以我不喜欢去……’他说了这些夸大其词的言语。请教一下,他真的出过国吗?”“没有,迷亭哪里出过国。不过,他既有时间也有钱,只要愿意,什么时候都可以去。也许,他以后想去,为了开玩笑,就把这预期当作已经发生的事了。”主人是这样说的,说得挺有意思,也许他自己也这样认为。他似乎想让客人笑,自己却第一个笑了。不过客人并不认为可笑,他说:“原来如此,我还以为迷亭先生以前出过国呢,所以当他说时,我听得特别专注。而且他还跟我说了一番话,例如蛞蝓汤、炖青蛙之类的。”“或许他是从别人那里听说的。他这个人本来就很喜欢说瞎话。”“看样子是真的。”客人一边回答,一边一动不动地盯着花瓶里的水仙花,看样子好像带有些许抱怨。“迷亭是要搞这个,看来这就是他所说的想法。”主人想对这件事了解得更深入,客人说:“不,这仅仅是个开端,后边才是正剧呢。”“哦?”主人感到惊奇,发出叹气声。“之后,他用商量的口吻对我说:‘我们想吃蛞蝓汤、青蛙肉之类的看样子是吃不到啦,要不凑合一下,就来个橡面坊吧。’‘那也行。’当时我有些走神,回答了一句。”“真奇怪,要橡面坊干什么?”主人说。“没错,太奇怪了。因为迷亭先生话说得很严肃,所以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客人很马虎,他好像在为此向主人致歉。对于客人的歉意,主人根本就没表现出同情,毫不在乎地继续问道:“那后来呢?”“接着迷亭先生对服务员说:‘嘿,要两份橡面坊。’服务员问了好几遍:‘您是要敏奇包吗?’迷亭先更加严肃认真,他说:‘我要橡面坊,不是敏奇包。’”主人很着急,立即问道:“不过,真有橡面坊这种菜吗?”“嗯,当时我也有些怀疑,但迷亭先生特别一本正经。另外,他对西方十分熟悉,所以我还帮着跟服务员说:‘我们要的是橡面坊,橡面坊。’因为当时对于他出过国这件事,我基本上没有怀疑。”“哦,那服务员怎么做的?”“现在回忆起来,那服务员真是有意思。他先思考了一下,接着说:‘真的很抱歉,今天正好没做橡面坊。如果您需要,我们可以立即做两份敏奇包。’迷亭先生的神情表现出遗憾,他给服务员递了两毛钱小费说:‘如果是那样,我们就白跑一趟了。我们想吃橡面坊,你们能不能想想办法?’服务员说:‘不然我去和厨师商量一下吧。’说完就去了后边。”“看样子,这家伙还真想吃橡面坊呢。”主人开了句玩笑。“服务员过会儿出来说:‘不好意思,现成的没有了。如果您要订这道菜,现在可以为您做,就是要多等一会儿。’迷亭先生不紧不慢地说:‘正好咱们在过年时候没什么事做,那就等上一会儿,吃完再走。’说罢,他拿出口袋里的雪茄抽了起来,一口接一口地抽。没办法,我也拿出《日本新闻》读开了。后来那个服务员为了商量,又去了后边。”主人那积极的样子,就跟读战争通讯似的,他凑上前去说道:“真是够费劲的啦。”“那服务员没一会儿又出来了,说道:‘橡面坊没法做了,因为近期原料不足,龟屋和横滨有十五号外国食品店,到那里去买也没买上。’表现出很抱歉的样子。”“真不走运,专门费劲地跑来吃,结果却……”迷亭先生说道。他看向我的同时还在反复说着这句话。我要不说些什么又不好意思,于是就顺应地说:“真是可惜,太可惜了。”主人也用赞同的语气说:“没错。”但我完全不清楚哪里没错。“服务员也带着遗憾的表情说:‘我们很快就能进到原料了,请您再次光临。’接着迷亭先生又向服务员问道:‘原料是从哪里进的?’服务员没有回答,只是嘿嘿地笑。先生又问了一句:‘原料没准是日本派的俳人[5]吧。’服务员回答道:‘没错,所以这一阵就是去横滨也难买到,真是抱歉。’”“呵呵呵,真是搞笑,这就是最后的‘有趣之处’吧。”主人像这样开怀大笑还是头一次。他笑得颤动,膝盖抖动,我也差点儿被颤下去。主人依然在笑,对这些不管不顾。他之所以忽然笑起来,是因为他知道,除了他被迷亭的安德里亚·特尔·萨尔德欺骗之外,还另有他人。“接着我们两人走出了西餐厅,迷亭先生很自豪,他对我说:‘怎么样,做得很顺利吧,用橡面坊来开玩笑非常有趣吧。’我说:‘真是佩服不尽啊。’接着我们分道扬镳。但是已经过了中午饭时间,我什么也没吃,真是不好受。”主人这才用同情的语气说:“那可苦了你啦。”我对此深表认同。两人暂时停止了对话,听到了我喉咙里发出的呼噜声。

茶放凉了,东风君一口就喝进了肚,并严肃地说道:“我有点事想找您帮忙,所以今天前来拜访。”“有什么事啊?”同样,主人也严肃起来。“我很喜欢文学、美术……这您可能知道。”东风君说。主人激励道:“很不错啊。”“我们一些有共同爱好的人,前一段时间聚在一起举办了一场朗读会,从今往后,为了不中断这方面的研究,每月举行一次。去年年根的时候,我们已经进行了首次聚会。”“请让我插句话,朗诵诗歌、文章一类的,看样子或许是要跟随一定的节奏才称之为朗读会吧,你们到底都做些什么呢?”“不是的。我们刚开始的时候朗读些古人的作品,之后准备渐渐引入同人的作品。”“什么是古人的作品,是指类似白乐天的《琵琶行》这样的作品吗?”“不是。”“是跟芜村的《春风马堤曲》一样的作品吗?”“不是。”“那你们做什么呢?”“上次朗读的是近松的‘情死剧’。”“近松?是那个近松吗?写净琉璃脚本的那位?”既然提到近松,毫无疑问是剧作家近松,世上哪有两个近松,主人真是够笨的,追问个不停。不过,我心里想什么,主人完全不知道,他依然在我头上亲切地抚摸着。

世上有很多人把斜眼瞧误会为眉目传情,主人这种偶尔造成的差错也并不奇怪,因此我任凭他去抚摸,并坦然面对。东风君回了一句“对啊”,并悄悄看了看主人的神情。“你们是让一个人朗诵,还是分角色朗诵呢?”“我们已经组织过一次了,大家聚在一起,每个人都有一个角色,尽全力将同情心赋予作品中的人物,将人物的性格表现得淋漓尽致,并且还要把一些手势和动作带进来,这是我们所想要的。至于对白方面,最重要的是还原那个时代的人,要把每个角色神情塑造地特别逼真,不管是小姐还是小徒弟。”“这样看来,你们弄得类似于演戏了?”客人回答:“差不多了,只不过没有戏服,没弄背景。”“恕我多一句嘴,你们举办成功了吗?”主人再次问道。客人说:“成功了,对于首次来说,我想应该还算是不错的。”主人问道:“上次你所谓的情死剧,剧目是怎么样的呢?”客人说:“那一场是船老大把乘客送到了吉原[6]。”“那场戏可是相当难把控啊。”主人不愧为教师,对于这些有些担忧。“朝日”牌香烟的烟雾从他鼻孔中喷了出去,从他耳边绕过,横着从脸旁掠过。“没有,不算那么难,只不过是嫖客、船老大、窑姐、女侍、老鸨和总管这几个角色出场。”看样子,东风先生认为这都是小菜一碟。主人听见“窑姐”这个词,眉头忍不住皱了皱。不过,至于一些术语,如“女侍”“老鸨”和“总管”等,他好像不怎么理解,于是用带有疑问的口吻说道:“‘女侍’是指妓院的婢女吗?”“我还没有认真细致地研究过,但是依我看,‘女侍’就是酒馆的女服务员。至于老鸨,或许是帮忙掌管妓院的人吧。”刚才这位东风先生还说,要想还原剧中人物性格,就要用到假音,但是看起来,他对“女侍”“老鸨”这些人物的特性并不是很清楚。主人又说:“嗯,我知道了,‘女侍’听从酒馆的安排,而住在妓院的是‘老鸨’,没错吧?而‘总管’指的是什么呢?人还是地方?如果是人,指的是男人还是女人呢?”客人回答:“我认为‘总管’似乎是说男人的。”主人说:“那他是管什么事的呢?”“咳,我还没有研究到这么细致,等我再认真查阅一下吧。”

“就这个水平,还一起对台词,”我心想,“说不定会弄出些滑稽的事,这谁知道呢!”我仰起头看了看主人,没想到主人倒是表现得很认真。主人又问:“那么除了你以外,还有什么人参与朗读呢?”“什么样的人都有,法学士K君扮窑姐,他有胡子,对白的时候声音像女人一样娇嫩,可搞笑了。另外还有一个情节,窑姐肚疼发作,要表现出动作,所以……”“肚疼发作在朗读时也一定要表现出来吗?”主人有些担忧,于是问道。“当然,因为表情至关重要啊。”这位东风先生不停装出一副艺术家的样子。主人简短地问了一句,很是微妙:“肚疼发作没有受阻碍吧?”“第一次肚疼发作时出了点问题。”东风先生回答的这一句也很微妙。主人问:“那你的角色是什么呢?”“我是船老大。”“哦?你是船老大?”主人那语气好像在说:“如果你能扮船老大,我怎么也能演个‘总管’吧。”于是,主人毫无顾忌地说道:“你扮船老大不太成功吧。”东风先生回答的语气仍然很平稳,神情看起来并没有生气,他说:“我们上次的聚会本来挺有意思的,就是因为船老大的影响没有搞完。以前有四五个女学生住在我们会场的隔壁,那天有朗读会,也不知道她们从哪听说的,于是跑窗户那儿听。当时,我正用假音朗诵船老大,正在兴头上,心里也觉得没问题,还在得意地继续朗读……可能是我表演地过了头,那几个女学生想笑一直忍着,忽然一起哄堂大笑。我也确实被吓了一跳,也确实觉得不好意思,本来我正朗读地起劲,一下被打断想接上就难了,聚会不得不到此结束。”第一次的朗读会被东风先生称之为是成功的,试想一下,如果是这样,那么什么是不成功的呢,实在是滑稽。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从我的喉咙中发出,是我不由自主发出来的,于是主人抚摸我的脑袋时更加温柔了。当然,我受的宠爱是笑话别人换来的,我应该感激,不过我也感到些许紧张。“真是不走运啊。”正值大正月,主人居然说出这种丧气的话。客人说:“下次我打算再认真准备下,弄得更盛大些,今天也是出于这个目的才到府上拜访,希望先生您也加入,给予我们大力支持。”“我哪会演肚子疼发作那种啊!”主人立即就想回绝,因为他对任何事都不积极。“没事,先生不用去表演肚子疼发作,赞助会员的名单都在这个上边……”他说话的同时从紫绸包袱中严肃认真地拿出一个小册子,把它展开放在主人面前并说:“请您在上边签名盖章。”我瞧了瞧,上边整整齐齐地写了很多人的名字,都是当今知名人士,如文学博士、文学士等。主人说:“嗯,让我赞助一下倒是也行,但是,有什么义务要尽吗?”看样子,我主人像牡蛎一样害怕露脸,他有点担心。客人说:“为了表示真诚,只要写下您的大名就行了,至于义务,也没有什么一定要做的。”“既然如此,我加入。”主人听到没什么义务要尽,立即就不再紧张了,那样子就像在说:“即使是在造反的联名状上签名我也敢,只要没有义务就行。”除此之外,能把自己的名字列入众多著名学者的名单榜上,当然是无比荣耀的,所以他能爽快答应,这不足为奇。“不好意思,请等一下。”主人边说边起身走进书房,他去拿印章,在他膝盖上的我却被咚的一声甩了下来。东风先生拿起一块蛋糕,直接放到嘴里,被噎得不轻,好长时间还在那咀嚼。这让我想起今天早晨我吃年糕的事情。在主人从书房里取来印章的时候,东风先生吃进去的蛋糕也安稳了。点心盘里的蛋糕少了一块并未引起主人的关注,不然他肯定最先怀疑到我,如果他注意到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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