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分 老鼠的故事

不可能性 作者:(法)乔治·巴塔耶 著


第一章

第一本日记

前所未有的神经紧张,无名的怒火:爱到这种程度就是病了(而且我喜欢生病)。

B不停地令我着迷:我的神经刺激令她愈发显得高大。她身上的一切都那么大!可是在颤抖之际,我也心生怀疑,她是那么随和(因为她是虚伪的,肤浅的,模棱两可的……这难道还不明显吗?她迷惑别人,然后几乎毫发无损地全身而退,她随随便便说些蠢话,很容易受傻瓜影响,无缘无故就躁动不安,在我这个熔炉、这个无尽的靶子身边走来走去!)。

我知道她现在有些烦我。

并不是因为我有理由被她蔑视(我之所以让她失望,是因为出于好心情,出于善意,她曾想从我这里获得不可能性),但在行动中,她抛开了已知的一切:她身上困扰我的,正是这种不耐烦。

我想象一根巨大的钉子和她的赤裸。她那火焰般狂热的动作使我眩晕,而我扎进她身体的钉子,我无法把它留在那里!在写下这一切时,因为看不到她,因为钉子坚硬,我渴望抱住她的腰。促使我停下来的,并不是一种幸福感,而是一种无力感,因为我无法企及她。无论如何她都会逃离我,因为我身上最病态的一点是,我希望她这样做,希望我的爱足够不幸。我确实已经不再寻找幸福:我不想给她幸福,也不想自己拥有幸福。我一直希望我的触摸能让她焦虑,希望她因此昏厥。她还是她,不过我也怀疑,两个确信自己无能的人是否还能交流得更为深入。

在A的公寓(我不知道A是否在撒谎,他说自己是耶稣会会士[他在街上跟B搭讪,他那伪君子的严肃正经令B忍俊不禁;头一天,他在自己家中穿着僧袍,只是跟她喝了点东西]),在A的公寓,感官的极度混乱和假装的灵魂升华,这两者的结合逗乐了我们,他像酒精一样令我们着迷。

甚至经常,我们三人像疯子一样笑成一团。

(我对音乐的期待:对冰冷的“黑色”爱情[与B的下流有关,并被加盖上一种永不停息的折磨的封印——永远不够暴力,不够暧昧,不够接近死亡!]的探索能再深入一点。)

我跟我的朋友不同,我嘲笑一切规矩,从最低级的事物中获得乐趣。活得像个阴险的少年,像个老头,我一点都不以为耻。失败的,醉醺醺的,满脸通红,在一个全是裸女的风月场所:看到我无精打采,嘴角皱纹表现出焦虑,没人会认为我是在享受。我觉得自己庸俗,而且已经到无法再忍受的地步,但既然无法达到自己的目标,我至少还能陷入某种真实的贫瘠。

我有点晕,天旋地转。我发现自己是由“自信”做成的——恰恰因为“自信”弃我而去。如果我不再自信,脚下就会出现一个空洞。存在的现实是对运气的天真的确信,而令我飘飘然的运气摧毁了我。我以为自己不如最强者,这种想法让我脸红:以至我再也不去想这件事,以至忘记了自己被所有人忽视的事实。

害怕B抛弃我,留我一人,像垃圾一样,被自我堕落的渴望折磨,这种恐惧最终令我情绪激动起来。刚才我一直在哭——或者说,双目无神地接受了厌恶感——现在天亮了,可能遭遇不幸的预感令我陶醉:生活在我身上伸了个懒腰,就像高音歌手嗓子里一段抑扬顿挫的歌曲。

像一只拖把一样幸福,拖把挥舞,在空中化成一架小风车。

就像一个落水者因握紧拳头而丧生,就像有人因无法像躺在床上时那样平静地舒展身体而被淹死,以同样的方式……可是我知道。

你不想迷失自我。你需要靠自己达到高潮。你从焦虑中获得了那么大的快感——快感让你从头到脚都在发抖(我说的是你的性快感,你那肮脏的“蓝磨坊”快感:你不想放弃吗?)。

我的回答:

——在一个条件下我可以放弃……

——哪一个?

——不……我害怕B。

风、严寒和融雪中凄凉的山景:跟B在这个不适合居住的地方生活,那时我多么开心!几个星期一晃而过……

在同样的条件下:酒精,狂风暴雨的瞬间(狂风暴雨般的赤裸),勉强的睡眠。

暴风雨中,在一条毫不起眼的山间小路上行走,这不是放松的方式(更像是一种存在的理由)。

促使B和我在一起的,是她和我面前像虚空一般的不可能性,而不是一种有保障的共同生活。没有出路,困难以各种方式不断出现,死亡的威胁像伊瑟的宝剑一般横亘在我们之间,欲望刺激着我们走得比心所能承受的更远,需要感受到一种永不停止的撕裂感的折磨,怀疑——来自B——这一切仍然只能盲目地通向贫瘠,只能落入污秽与无个性:所有这一切令每个小时成为恐慌、等待、勇气、焦虑的混合体(偶尔还会夹杂令人恼火的快感),只有行动才能解决(可是行动……)。

总之,恶所遭遇的阻碍——恶的瘫痪、恶的中止——取决于那么少的力量,取决于种种真实可能性的惨淡处境,这令人称奇。可怕的不是恶,而是围绕它的渺小事物,它的傀儡,男人女人,不合时宜,愚蠢无聊。说实话,我本人可能是一座相当荒芜的山,荒芜得连戴假发的老太太都能登上山顶(她们差点勾起了我的思念:夜总会里,小丑、金子散发的异味——病房的气息——浮夸的庸俗让我心满意足)。

我憎恨这些成功的人,他们缺乏(对一种毋庸置疑的无能的)界限感:A神父(他无疑属于耶稣会)喝醉酒时的严肃不是装出来的:他小心翼翼的渎神言论和他的行为——以一种难以捉摸的道德上的严苛——回应了他对不可能性的感觉。

昨天与B和A神父吃晚饭。我应该把A那疯狂的表白归咎于酒精作用吗?或者说:对真理的陈述其实是一种手段,让人产生怀疑,由此更完美地进行欺骗?

A并不是恶魔,只是有人性罢了(人性?这个词难道不是毫无意义?):如果忘掉僧袍和不足挂齿的利益,信奉无神论的神职人员——他说——侍奉的是一项反教会的事业。穿浴袍的耶稣会士(身体又瘦又长,在他身上敷圣油只是多一个笑话)是最赤裸的人:B,被魅惑,触摸了他的真理。

我还活在昨天晚餐的幻影中:B像一头母狼那么美丽,肌肤黝黑,穿着蓝白条纹的浴衣,那么优雅,浴衣从上到下都似敞非敞。她也在神父面前冷嘲热讽,笑得像朵细长的火焰。

那些醉醺醺的时刻,我们无视一切,我们起锚,快乐地驶向深渊,既不顾忌不可避免的坠落,也不顾忌一开始就给定的界限,只有在那些时刻,我们才完全摆脱了大地(法则)……

那些时刻,延续生命的欲望被耗费超越。耗费加速进行,任何东西都具备了这种无意义的意义——这意义为火焰、梦境、大笑所共有。即使是最极端的、最后的无意义也始终是那个否定其他一切意义的意义。(归根到底,这个意义不就是每个特殊存在的意义吗?特殊存在从其本质说是其他一切存在的无意义,不过唯一条件是这个存在对延续生命的行为不以为意——而思想[哲学]位于这大火的顶端,正如被吹灭的蜡烛位于火焰的顶端。)

在A神父锋利、厚颜无耻、清楚意识到自身局限性的逻辑面前,B那迷醉的笑声(A深陷一把扶手椅中,B半裸着站在他面前,神色轻蔑,像火焰一样疯狂)像起锚后天真地驶向虚空这个无意义的动作。(同时,我的双手迷失于她的大腿间……这双手盲目地寻找着裂缝,被那团向我打开虚空的火灼烧……)

那一刻,裸体的温柔(大腿根或乳根)触及了无限。

那一刻,欲望(因友谊而加倍的焦虑)得到了如此完美的餍足,我由此而绝望。

这巨大的时刻——像一声狂笑,无比幸福,揭露出在它之后延续的东西(同时也揭示了无法避免的衰落)——用酒精替代了水,用一种死亡的缺席、一种无尽的空替代了表面上看来临近的天空。

A,诡计多端,已经习惯最疯狂的可能性,并看透了一切……

除了B,我无法想象另一个比A更为可笑的绝望之人,绝望不是因为希望破灭,而是因为一种真正的绝望。铁着心将刻板的正直带至那些无法不笑着谈论的任务中(它们是那么具有颠覆性,那么悖论丛生),没有表面上看用于震慑他人的方法的不断涌现,荒淫无度之中的纯洁(法则合情合理地被规避,因为没有偏见,他一开始便处于最糟糕的水平),与超越感官迷乱的美妙感觉截然相对的风凉话,这些都令A近似于一张工厂图纸。如此彻底摆脱规矩的良知像一座山那么明显,甚至还有山的野性。

B在A神父面前,惊讶于他的种种古怪行为。

我则向她解释,哪些简单的必要性决定了他的生活:深入研究十载,缓慢学习如何伪装,如何令精神脱节,这些塑造出一个冷漠的男人。是含义稍微有些变化的……像死尸般的

“你真这么认为?”B问(因嘲讽和快乐而燃烧)。

她跪在神父脚下……因我的疯狂而获得了兽性的幸福。

我们的朋友身体后仰,脸上挂着满不在乎的微笑,容光焕发。

然后他猛地放松了。

嘴唇苦涩,目光迷失于天花板深处,眼中洋溢着无法抹去的幸福。

B越来越像头母狼,她对我说:

“看神父,开心得像天使。”

“主的天使,”A说,“掠夺了正义者的睡眠。”

他说话像打呵欠。

看着嘴唇潮湿的B,看着她的心灵深处,我遗憾自己没有死。达到夸张的快感、极端的大胆,同时让身、心、智全都疲惫不堪,这差不多取消了幸存的可能。至少再无安宁的时刻。

我的孤独让我气馁。

B的一通电话给我打了预防针:我怀疑会有很长时间看不到她。

“孤独的人”是受诅咒的人。

B和A独自生活,相当甘之如饴。A在一个宗教团体内,B在自己家中,无论他们与这个教团、与这个家庭的关系暗中存在多大危险。

我冷得哆嗦。突然之间,出其不意地,B的离开让我恶心。

我为自己感到吃惊:我怕死,一种懦弱的、幼稚的恐惧。我只有在被焚烧的条件下才喜欢活着(否则我就得心存活下去的意愿)。无论显得多么古怪,坚持活下去的念头那么淡薄,使我失去了做出回应的力气:我被焦虑淹没,我怕死,恰恰因为我不喜欢活着。

我猜想自己身上有着最大限度的冷酷,能对最糟的处境漠然置之,具有承受酷刑必备的疯狂。可是我在发抖,我很难受。

我了解自己那无法被治愈的伤口。

如果没有B这头母狼的挑战——像一把火照亮浓雾——那么一切都是寡淡的,场所是空洞的。眼下,正如大海退潮,生命在我身上退场。

如果我想的话……

可是,不。

我拒绝。

我躺在床上,成为恐惧的猎物。

这挑战——她那百合花一般的清新,她那裸露的娇嫩的手——像心尖,无法触及……

可是记忆是靠不住的。

我回忆得很艰难,越来越艰难。

我常常很虚弱,连写字的力气都没有了。撒谎的力气?同时我不得不说:我整整齐齐写下的这几行文字是谎言。如果进监狱,我不会在墙上写字,我应该会努力寻找出口,哪怕为此连根掀起我的指甲。

写作?把指甲翻转,徒劳地盼望解脱的时刻?

我写作的理由是触及B。

最让人绝望的是,B最后会丢失那根阿里阿德涅之线,在她生活的迷宫中,这根阿里阿德涅之线是我对她的爱。

她知道,可是她忘了(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遗忘难道不是必须的吗?),她和我已经走进一个监狱的深夜,到死才能出去,被迫在寒冷中,将赤裸的心贴在墙壁上,等待一只耳朵贴到墙的另一边。

诅咒啊!为了这一刻的到来,监狱不可或缺,还有这一刻之后的黑夜和寒冷!

昨天与A度过了一个小时。

我想先写下面这件事。我们不具备触及真实的条件,但我们触及了真实。我们突然之间到达了那个必要的点,然后用剩下的日子去寻找那失去的一刻。然而多少次,我们错过了它,原因恰恰在于,对它的寻找令我们偏离了它,我们的结合可能是一种……让我们永久失去回归瞬间的方式。——突然间,在我的夜,在我的孤独之中,焦虑向信念让步。很阴郁地,甚至不再揪心(由于不停地揪,已经什么都揪不出来),突然间,B的心就在我心里了。

交谈期间,痛苦表现得如同被围追堵截的困兽,令我不想呼吸。我试图说话,回应我的尝试的,是一张冷嘲热讽的脸(A没有笑,偶尔微笑一下,他身上没有失去的时刻,如果有的话,他注定也得去寻找它。他绝望(像大多数人一样),但常常心存一个念头,认为幸福是可以获得的)。

地窖的阴暗处,裸露的皮肤发出的微光所产生的奇怪反光:L.N.和他妻子E,两人都很优雅。E背对着我,她穿着低胸装,一头金发,粉色的礼服。她在镜子里对我笑。她的阴森的快乐……他丈夫用雨伞一端撩起裙子,直至腰的高度。

非常十八世纪,N操着蹩脚的法语说。镜子里,E的笑容有着酒精带来的迷乱的狡黠。

很奇怪,同一种疯狂的微光会对所有男人闪耀。赤裸令人害怕,因为我们的全部自然属性都来自那个丑闻,在丑闻中,自然属性拥有了恐惧意识……“赤裸”的说法意味着被撕裂的忠贞,它只是一个颤抖的回答,在最混沌的呼喊中被禁声。黑暗中被隐约瞥见的偷偷摸摸的微光,它难道不要求生命的馈赠吗?每个人在对抗所有人的虚伪(“人类”行为的本质是怎样一种愚蠢!)时,难道不应该找回那条带他穿越火焰,抵达污秽与赤裸之夜的路吗?

猫头鹰在月光下飞越一片田野,受伤的人在田里呼喊。

我就这样在夜里飞越我自己的不幸。

我是个不幸的人,一个孤独的残疾人。我害怕死亡,我爱,我以各种方式承受折磨:于是我抛弃我的痛苦,然后说它们在撒谎。外面很冷。我不知道为什么床上的我身体滚烫:我没生火,天寒地冻。如果此时我赤身裸体在外面,挨打,被捕,迷路(在外面比在房间里能更好地听到哨声和炸弹爆炸声),我牙齿打架的声音还会继续撒谎。

我曾在妓院脱下过那么多女孩的衣服。我酗酒,我喝醉,我只有在无法被拯救时才是幸福的。

只有在妓院才能享受到的自由……

在妓院,我可以脱掉内裤,坐在老鸨的膝上哭泣。这也不重要,只是个谎言,但仍然穷尽了微不足道的可能性。

关于我的臀部,我有一个幼稚、诚实的想法,其实我内心非常害怕。

恐惧、不幸之爱、清醒的混合体(猫头鹰!)……

就像一个逃离疯人院的疯子,至少我的疯狂还囚禁着我。

我的谵妄分解了。我不知道是我在嘲笑夜,还是夜……我独自一人,而且,没有B,我大声喊叫。我的叫声消失了,像生活消失于死亡。下流令爱情气急败坏。

可怕的记忆,记忆中,A注视着赤身裸体的B。

我狂热地拥抱她,我们的嘴唇碰到一起。

不知所措的A沉默不语,“就像在教堂里”。

那么现在呢?

我爱B,甚至爱她的不在场,爱她身上我自己的焦虑。

我的软肋:放火,大笑,欣喜若狂,但当寒潮来袭,我就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

最糟糕的是:有那么多不值得被拯救的生活——那么多的虚荣、丑陋和道德空洞。这个有着双下巴的女人,她那巨大的包头巾在宣告着错误的统治……人群——愚蠢,垃圾——从整体上说不就是个错误?存在堕落到个体,个体堕落到人群,这种堕落在我们的黑暗中,不就是一种“整体而不是……”?最糟糕的是上帝,还不如夏尔太太,她喊道,“多么小家子气的爱情”;还不如我与夏尔太太睡觉,然后后半夜哭泣,因为我从此不得不去渴望不可能性。也就是,酷刑,脓,汗水,耻辱。

一切致死的活动,只为获得微不足道的结果。

在这由无能构成的迷宫(四面八方是谎言),我忘记了拉开帷幕的时刻(N掀起裙子,E在镜子里笑:我冲过去,吻住嘴唇,乳房从裙子里蹦出……)。

E的赤裸……,B的赤裸,你们可以将我从焦虑中解救出来吗?

不……

……请再给我些焦虑吧……

  1. 欧洲中世纪传说故事中人物,故事可见叙事诗《特里斯丹和伊瑟》。——译注
  2. 原文为拉丁语“perinde ac cadaver”,从4世纪开始,指一种苦修的理想状态,表现为完全的顺从,僧侣借助这种理想状态得以在有生之年完成上帝的命令。——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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