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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激的呼喊——浅析陈子昂《登幽州台歌》

名家讲唐诗 作者:《文史知识》编辑部 编


愤激的呼喊——浅析陈子昂《登幽州台歌》

袁行霈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凡读过这首诗的人都觉得它好,但好在哪里却难说清楚。当我执笔写这篇文章之前,也曾踌躇了许久。一般用来分析诗词的招数,如情景交融、比喻拟人之类,对这首诗全用不上。它的语言是那么枯槁,它的构思是那么平直,它的表现手法又是那么简单!感情喷涌着,使陈子昂顾不上雕琢和修饰,两句五言,两句骚体,就那么直截了当地喊了出来,却成为千古之绝唱。其中的奥妙究竟何在呢?

还是从我读这首诗的感受说起吧。欣赏以感受为基础,没有真切的感受就没有艺术的欣赏。因此,从自己的感受出发,进而探索作者的用心,不失为艺术欣赏的一条途径。每当我读这首诗的时候,眼前总仿佛有一位诗人的形象,他像一座石雕孤零零地矗立在幽州台上。那气概,那神情,有点像屈原,又有点像李白,风雅中透出几分豪情,愤激中渗出一丝悲哀。他的眼睛深沉而又怅惘,正凝视着无尽的远方。他为自己的不幸而苦恼着,也为一个带有哲理意味的问题而困惑着。这,就是陈子昂。于是,在我耳边响起了他的喊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陈垣书《登幽州台歌》

这首诗塑造了一位具有悲剧性格的抒情主人公形象,他的不平,他的忧愤,他心底的波澜,是那么鲜明地呈现在读者眼前。

陈子昂是在统一的唐帝国建立以后成长起来的一个知识分子,他胸怀大志,才情四溢,梦想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二十四岁中进士,擢为麟台正字。此后屡次上书指论时政,提出许多颇有见识的主张,但因“言多直切”而不见用,一度还因“逆党”牵连被捕入狱。公元696年,契丹攻陷营州,武攸宜出讨,陈子昂以参谋随军出征。第二年军次渔阳,前锋屡败,三军震慑。陈子昂挺身而出,直言急谏,并请求率领万人为前驱,武攸宜不允。他日又进谏,言甚切至,复遭拒绝,并被降为军曹。陈子昂报国无门,满腔悲愤,一天登上蓟丘(即幽州台)。这附近有许多燕国的古迹,它们唤起诗人对燕国历史的回忆,特别是燕昭王礼贤下士的故事深深地触动了他的心,他于是作了《蓟丘览古七首》。接着又“泫然涕下”,唱了这首《登幽州台歌》。在这首歌里,诗人说:古代那些明君贤士早已逝去,只留下一些历史的陈迹和佳话供人凭吊追忆,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即使今后再有那样的英豪出现,自己也赶不上和他们见面(当今这般碌碌之辈,如同尘芥一样,还值得一提吗)。从战国以来,天地依旧是原来的天地,它们的生命多么悠久!相比之下,人的一生却是太短暂了!自己的雄心壮志来不及实现,自己的雄才大略来不及施展,就将匆匆地离开人世。想到这里,怎能不怆然涕下呢?诗人的孤独和悲怆,是那个压抑人才的封建社会造成的。他的这首浸透着泪水的诗就是对那黑暗社会的控诉。

陈子昂像

成都浣花溪公园的陈子昂雕像

然而,这首诗还有更普遍的意义和更大的启发性。“古人”和“来者”,不一定只限于指燕昭王和乐毅那样的明君贤臣,也可以在一般的意义上理解为“前人”和“后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是一声人生短暂的感喟。诗人纵观古今,放眼历史的长河,不能不感到人生的短促。天地悠悠,人生匆匆,短短的几十年真如白驹之过隙,转瞬之间就消失了。这种感叹既可以引出及时行乐的颓废思想,也可以引发加倍努力奋斗的志气。自古以来,有多少仁人志士并不因感到人生短暂而消沉颓唐,反而更加振作精神,使自己有限的一生取得接近无限的意义。正因为陈子昂抱着这种积极态度,所以他才“怆然涕下”。也正因为在悲怆的深层,蕴蓄着一股积极奋发、欲有所作为的豪气,所以才能引起我们的共鸣。

《登幽州台歌》在艺术上也并不是没有什么可讲的。诗之取胜,途径非一。有以词藻胜的,有以神韵胜的,有以意境胜的,有以气势胜的……取胜之途不同,欣赏的角度也就不一样。这首诗纯以气势取胜,诗里有一股勃郁回荡之气,这股气挟着深沉的人生感慨和博大的历史情怀,以不可阻遏之势喷放出来,震撼着读者的心灵。我们如能反复涵泳、反复吟诵,自然能感受到它的磅礴气势,得到艺术的享受。

陈子昂曾称赞他的朋友东方虬所写的《咏孤桐篇》,说它“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修竹篇序》)。用这几句话评论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也正合适。陈子昂和初唐四杰都不满意梁陈以来流行的宫体诗,都试图开创新的诗风。四杰的方法是改造它,试着从宫体里蜕变出一种新的诗歌。陈子昂则是根本抛弃了它,直接继承建安风骨的传统。所以他写诗不肯堆积词藻,也不大讲究对偶和声律,而是追求一种慷慨悲凉、刚健有力的风格。这首《登幽州台歌》就是体现了陈子昂诗歌主张的成功之作。像这种诗在初唐是十分难得的,它代表着诗歌创作的新方向,标志着自梁陈以来宫体诗的统治已经结束,盛唐时代诗歌创作的高潮即将来临。文学史家之所以重视这首诗,原因就在这里。

幽州台就在今天的北京附近。现在还有没有什么遗迹可以发掘呢?这有待考古学家回答。如能在那确切的地址上,立一块刻有《登幽州台歌》的碑石,供“来者”凭吊,也许不是一件多余的事吧?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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