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之一

琅嬛文集 作者:[明] 张岱 著


卷之一

石匮书自序

能为史者,能不为史者也,东坡是也。不能为史者,能为史者也,弇州是也。弇州高抬眼,阔开口,饱蘸笔,眼前腕下,实实有非我作史更有谁作之见,横据其胸中。史遂不能果作,而作不复能佳,是皆其能为史之一念有以误之也。太史公其得意诸传,皆以无意得之。不苟袭一字,不轻下一笔,银钩铁勒,简练之手,出以生涩。至其论赞,则淡淡数语,非颊上三毫,则睛中一画,墨汁斗许,亦将安所用之也。后世得此意者,惟东坡一人。而无奈其持之坚,拒之峻,欧阳文忠、王荆公力劝之不为动,其真有见于史之不易作与史之不可作也。嗟嗟!东坡且犹不肯作,则后之作者亦难乎其人矣。

余之作史,尚不能万一弇州,敢言东坡!第见有明一代,国史失诬,家史失谀,野史失臆,故以二百八十二年总成一诬妄之世界。余家自太仆公以下,留心三世,聚书极多。余小子苟不稍事纂述,则茂先家藏三十余乘,亦且荡为冷烟,鞠为茂草矣。余自崇祯戊辰,遂泚笔此书,十有七年而遽遭国变,携其副本,屏迹深山,又研究十年而甫能成帙。幸余不入仕版,既鲜恩仇,不顾世情,复无忌讳。事必求真,语必务确,五易其稿,九正其讹,稍有未核,宁阙勿书。故今所成书者,上际洪武,下讫天启,后皆阙之,以俟论定。余故不能为史,而不得不为其所不能为,固无所辞罪。然能为史而能不为史者,世尚不乏其人,余其执简俟之矣。

一卷冰雪文序

鱼肉之物,见风日则易腐,入冰雪则不败,则冰雪之能寿物也。今年冰雪多,来年谷麦必茂,则冰雪之能生物也。盖人生无不藉此冰雪之气以生,而冰雪之气必待冰雪而有,则四时有几冰雪哉!

若吾之所谓冰雪则异是。凡人遇旦昼则风日,而夜气则冰雪也;遇烦燥则风日,而清静则冰雪也;遇市朝则风日,而山林则冰雪也。冰雪之在人,如鱼之于水,龙之于石,日夜沐浴其中,特鱼与龙不之觉耳。故知世间山川、云物、水火、草木、色声、香味,莫不有冰雪之气;其所以恣人挹取受用之不尽者,莫深于诗文。盖诗文只此数字,出高人之手,遂现空灵;一落凡夫俗子,便成臭腐。此其间真有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特恨遇之者不能解,解之者不能说。即使其能解能说矣,与彼不知者说,彼仍不解,说亦奚为?故曰:诗文一道,作之者固难,识之者尤不易也。

干将之铸剑于冶,与张华之辨剑于斗,雷焕之出剑于狱,识者之精神,实高出于作者之上。由是推之,则剑之有光铓,与山之有空翠,气之有沆瀣,月之有烟霜,竹之有苍蒨,食味之有生鲜,古铜之有青绿,玉石之有胞浆,诗之有冰雪,皆是物也。苏长公曰:“子由近作《栖贤僧堂记》,读之惨凉,觉崩崖飞瀑,逼人寒栗。”噫!此岂可与俗人道哉!笔墨之中,崖瀑何从来哉!

张子说铃序

说何始乎?《论语》始也。说何止乎?《论语》止也。《论语》之后无《论语》,而象之者《法言》也。《论语》卒不可象,而止成其为《法言》者,亦《法言》也。何也?象者像也,方相氏虎目执戈以怖鬼,童子蒙虎皮以怖人,鬼与人卒不可怖。而方相氏、童子止自怖者,自怖然后谓可怖鬼、可怖人也。

余之为说也,则异于是。食龙肉谓不若食猪肉之味为真也,貌鬼神谓不若貌狗马之形为近也,余主何说哉!言天则天而已矣,言人则人而已矣,言物则物而已矣,余主何说哉!尝片脔而定其为猪肉,则其味不能变也;见寸鞹而呼其为狗马,则其形不能遁也,何论大小哉!亦得其真、得其近而已矣。大块,风也;窍,亦风也。又海,水也;人之津液涎泪,无不水也。扬雄氏之言曰:“好说而不要诸仲尼,说铃也。”铃亦何害于说哉!秦始皇振铎驱山而山如鹿走,铃,铎属也。

史阙序

《春秋》“夏五”,阙文也,有所疑而阙之也。如疑,何不并“夏五”而阙之?阙矣而又书“夏五”者,何居?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书之,义也;不书,义也;不书而又书之,亦义也。故不书者,月之阙也。不书而书者,月之食也。月食而阙,其魄未始阙也,从魄而求之,则其全月见矣。

由唐言之,六月四日,语多隐微,月食而匿也。太宗令史官直书玄武门事,则月食而不匿也。食而匿则更之道不存,食而不匿则更之道存。不匿则人得而指之,指则鼓,鼓则驰,驰则走,走者救也,救者更也。使太宗异日而悔焉,则更之道也;太宗不自悔而使后人知鉴焉,亦更之道也,此史之所以重且要也。虽然,玄武门事,应匿者也。此而不匿,更无可匿者矣。

余读唐野史,太宗好王右军书,出奇吊诡,如萧翼赚《兰亭》一事,史反不之载焉。岂以此事为不佳,故为尊者讳乎?抑见之不得其真乎?余于是恨史之不赅也,为之上下古今搜集异书,每于正史、世纪之外,拾遗补阙。得一语焉,则全传为之生动;得一事焉,则全史为之活现。苏子瞻灯下自顾,见其颊影,使人就壁摸之,不作眉目。见者皆失笑,知其为东坡,盖传神正在阿堵耳。

余又尝读正史,太宗之敬礼魏徵,备极形至。使后世之拙笔为之,累千百言不能尽者,只以“鹞死怀中”四字尽之,则是千百言阙而四字不阙也。读史者由此四字求之,则书隙中有全史在焉,奚阙哉!

奇字问序

夫《尔雅》不识蔜,字书不见挕,字学之难穷也,自古记之矣。余内手扪心,胸中贮有几字,敢学扬子云乃来玄亭问字也?然余尝见人读书及自读书,目数行下,奇字历落,不究训诂,混入眼中,若可解,若不可解。如人忙中吃饭,泥沙与餴饽同咽,胾骼与沫饽同啜者多矣。有旁观者,摘一二字诘之,始茫然不能置对。如或不问,则终身安之无忤也。

余不能博闻洽记,近取《左》《国》《史记》两《汉》《文选》《庄》《列》《韩》《管》诸书在人耳目前者,聊摘其一二奇字解释之,以自问问人,颇有奥义,犹之天台雁宕五泄洞岩近在鞋靸下,天下人裹粮宿舂,千里来游,问之山下里人,鲐背苍耇,多有不至者。咫尺松楸,茫然如云雾,亦是大可笑事。又有如越人食蟛蜞桀步,稚子狎弄,而山东人见之,以为鲨虎,无不惊走。举以告越人,越人亦第笑之而已。余所辑字义,有如蟛蜞桀步之类,人见之而惊者,存以待人之问;又有如天台雁宕,人问及而余之不知者,存以自问以待人之问。故名之曰《奇字问》焉。

虽然,余以为奇,而人且耳而目之者久矣。渔者握鳣,妇人拾蚕,则是其所见不同也。以此嘲余,余不任受。

老饕集序

世有神农氏,而天下鸟兽虫鱼草木之滋味始出。盖咸酸苦辣,着口即知。至若鸡味酸,羊味辣,牛酪与栗之味咸,非圣人不能辨也。中古之世,知味惟孔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精细”二字,已得饮食之微。至熟食则概之“失饪不食”,蔬食则概之“不时不食”。四言者,食经也,亦即养生论也。

孔子之后,分门立户,何曾有单?韦巨源有《食经》,段文昌有《食宪章》五十卷,虞宗有《食方》十卷,谢讽有《食史》十卷,孟蜀有《食典》百卷。煎熬燔炙,杂以膟膫膻芗,食之本味尽失。于今之大官法膳,纯用蔗霜乱其正味,则彼矫强造作,罪且与生吞活剥者等矣。

后来解事,止有东坡。《老饕赋》与《猪肉颂》,清馋领略,口口流涎。但知有“熟”之一字,则思过半矣。嗣后宋末道学盛行,不欲以口腹累性命,此道置之不讲,民间遂有东坡茶撮泡肉之诮。循至元人之茹毛饮血,则几不火食矣。我兴,至宣庙,始知有饮食器皿之事。语云:“三代仕宦,着衣食饭。”世虽概论平民,要之帝王家法亦不能外也。

余大父与武林涵所包先生、贞父黄先生为饮食社,讲求正味,著《饔史》四卷,然多取尊生八笺,犹不失椒姜葱㳿。用大官炮法,余多不喜,因为搜辑订正之。穷措大亦何能有加先辈!第水辨渑淄,鹅分苍白,食鸡而知其栖恒半露,啖肉而识其炊有劳薪,一往深情,余何多让?遂取其书而铨次之,割归于正,味取其鲜,一切矫揉泡炙之制不存焉。虽无《食史》《食典》之博洽精腆,精骑三千,亦足以胜彼羸师十万矣。鼎味一脔,则在尝之者之舌下讨取消息也。

四书遇序

六经四子,自有注脚,而十去其五六矣;自有诠解,而去其八九矣。故先辈有言,六经有解不如无解,完完全全几句好白文,却被训诂讲章说得零星破碎,岂不重可惜哉。

余幼遵大父教,不读朱注。凡看经书,未尝敢以各家注疏横据胸中。正襟危坐,朗诵白文数十余过,其意义忽然有省。间有不能强解者,无意无义,贮之胸中。或一年,或二年,或读他书,或听人议论,或见山川云物鸟兽虫鱼,触目惊心,忽于此书有悟,取而出之,名曰《四书遇》。盖“遇”之云者,谓不于其家,不于其寓,直于途次之中邂逅遇之也。古人见道旁蛇斗而悟草书,见公孙大娘舞剑器而笔法大进,盖真有以遇之也。古人精思静悟,钻研已久,而石火电光,忽然灼露,其机神摄合,政不知从何处着想也。举子十年攻苦于风檐寸晷之中,构成七艺,而主司以醉梦之余,忽然相投,如磁引铁,如珀摄刍,相悦以解。直欲以全副精神注之,其所遇之奥窍,真有不可得而自解者矣。推而究之,色声香味触发中间无不有遇之一窍,特留以待深心明眼之人,邂逅相遇,遂成莫逆耳。

余遭乱离两载,东奔西走,身无长物,委弃无余。独于此书,收之箧底,不遗只字。曾记苏长公儋耳渡海,遇飓风,舟几覆,自谓《易解》与《论语解》未行世,虽遇险必济。然则余书之遇知己,与不遇盗贼水火,均之一遇也。遇其可易言哉。

昌谷集解序

长吉诗自可解,有解长吉者,而长吉遂不可解矣。刘须溪以不解解之,所谓“吴质懒态,月露无情”,此深解长吉者也。吴西泉亦以不解解之,每一诗下,第笺注其字义出处,而随人之所造以自解,此亦深解长吉者也。有此二人,而余可不复置解矣。乃余之解长吉也,解解长吉者也。

凡人有病则药之,药之不投,则更用药以解药,所谓救药也。药救药,药复救救药,至于不可救药,而病者真死矣。故余之解,非解病也,解药也。夫药亦有数等,庸医杀人,着手即死者无问矣。乃有以偏锋劫剂,活人什三,杀人什七者;有以大方脉、官料药,堂堂正正而手到病除者;乃有草泽医人,名不出于里,而以丹方草头药起人于死者;乃有不用刀圭,不用针砭,而第吸其夜半沆瀣之气,而使其自愈者。疗之之法不同,而用以疗病则一。至病一愈,而药与不药等,等不一之药,皆可勿用矣,安用救药哉!故徐青藤、董日铸,用劫药者也;吴西泉,用官料药者也;刘须溪,则不用药者也。

若余则何居?余则远谢雷公,不问岐伯,服参术多,则用山药萝菔汁解之;服生熟多,则用大黄、芒硝解之。道听途说,为一日草泽医人,而病已霍然除矣。故曰:余之解,非解病也,解药也。

梦忆序

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故旧见之,如毒药猛兽,愕窒不敢与接。作自挽诗,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然瓶粟屡罄,不能举火。始知首阳二老,直头饿死,不食周粟,还是后人妆点语也。

饥饿之余,好弄笔墨。因思昔人生长王谢,颇事豪华,今日罹此果报。以笠报颅,以篑报踵,仇簪履也;以衲报裘,以苎报絺,仇轻暖也;以藿报肉,以粝报,仇甘旨也;以荐报床,以石报枕,仇温柔也;以绳报枢,以瓮报牖,仇爽垲也;以烟报目,以粪报鼻,仇香艳也;以途报足,以囊报肩,仇舆从也。种种罪案,从种种果报中见之。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今当黍熟黄粱,车旋蚁穴,当作如何消受?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一一忏悔。不次岁月,异年谱也;不分门类,别志林也。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矣。

昔有西陵脚夫,为人担酒,失足破其瓮,念无以偿,痴坐伫想曰:“得是梦便好。”一寒士乡试中式,方赴鹿鸣宴,恍然犹忆非真,自啮其臂曰:“莫是梦否?”一梦耳,惟恐其非梦,又惟恐其是梦,其为痴人则一也。余今大梦将寤,犹事雕虫,又是一番梦呓。因叹慧业文人,名心难化,政如邯郸梦断,漏尽钟鸣,卢生遗表,犹思摹拓二王,以流传后世。则其名根一点,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

合采牌序

太史公曰:凡编户之民,富相什则卑下之,佰则畏惮之,千则役,万则仆,物之理也。古人以钱之名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故易其名曰赋,曰禄,曰饷,天子千里之外曰采。采者,采其美物以为贡,犹赋也。诸侯在天子之县内曰采,有地以处其子孙亦曰采,名不一,其实皆谷也,饮食之谓也。周封建多采胜,秦无采则亡,采在下无以合之,则齐桓晋文起矣。列国有采而分析之,则主父偃之谋也。由是而亮采服采,好官不过多得采耳。充类至义之尽,窃亦采也,盗亦采也,鹰虎豹,由此其选也。然则奚为而不禁?曰小役大,弱役强,斯二者天也。皋陶曰:载采采。微哉之哉,庶哉。

陶庵肘后方序

泰昌改元冬十一月,先大夫病伤寒,诸名医咸集,竞以销导药投之,勺水不入口者,旬有八日矣。气喘舌短,须着手即折,诸医却走,势在垂尽,子女绕床泣。老医吴竹庭者迟迟至,诊脉已,却坐而笑。余曰:“奈何?”竹庭呼余至厅事,附耳曰:“病至万死,尔能万死,尔父或得不死。”余曰:“何说也?”竹庭曰:“余医法奇,人不识,集天下医人具不识。尔不视若父为万死,余不医;余不视若父为万死,余亦不医。”余曰:“医亦死,不医亦死,不医死,不若医而死也。”竹庭曰:“信然。房中止留病人,侍人出,若亦出。若止备地黄一二十斤,清河参一二斤,水火药铛一二事。予自携苍头一人司火,假我以一昼夜,弗余问。”余洒泪而出。

药饵水火俱备,竹庭先用熟地黄一两煮汁灌之,眼稍合,竹庭喜曰:“是矣。”遂以大铜锅煮熟地黄五六斤,一昼夜啜尽之,齁齁睡去。竹庭呼余,入视惊喜。竹庭曰:“未也,肠胃燥结,积食不得出。”又服地黄五六斤,曰:“可矣。”遂服大黄下之,及下,皆肥鹅肉,生吞不化者。盖半月前先大夫啖鹅半只,又啖雪数升压之,肉不化亦不败,泻后疲几脱。竹庭曰:“无害。”又以大锅煮参斤许,亦一昼夜啜尽之,眼能左右视。竹庭曰:“痰来矣。”先大夫翘首起,呕痰数盆,稠如缣帛,牵扯不断。余曰:“奈何?”竹庭曰:“无别法,亦即以熟地黄治之。”仍煮地黄五六斤灌之,痰立止。又一日,竹庭附耳曰:“神且归舍,防之。”余兄弟环坐床笫,至丙夜,先大夫忽然起立,握拳乱筑人,若具数百斤勇士力者。逮至五鼓,即省人事矣。一时竹庭之名,不减扁鹊。

曾记竹庭与余说:“一日,梦中喧嚷杂沓,说上帝宴天医,多人赴宴,竹庭与焉。及在席,衣冠者三四人,而内多缁衣黄冠、乞儿贫子、鹑衣百结、提囊负笈之辈。盖草泽医人,其以丹方草头药活人为多,故天宴亦多此辈也。”余家向有大父所集《方书》二卷,葆生叔所集《丹方》一卷。余闻竹庭言,遂有意丹方草头药,凡见父老长者,高僧羽士,辄卑心请问,及目击诸病人有服药得奇效者,辄登记之。积三十余年,遂得四卷,收之傒囊。邂逅旅次,出以救人,抵掌称快。因忆欧阳文忠公语,人有乘船遇风惊悸而得疾者,取多年柁牙为长年手汗所渍处,刮末服之而愈。良医用药,多以意造。若吴竹庭之疗吾先大夫,匠意独出,不拘古方,与草泽医人用草头药者,亦复何异!盖竹扇止汗,破盖断疟,此中实有至理,殆未易一二为俗人道也。

桃源历序

天下何在无历?自古无历者,惟桃花源一村人。以无历,故无汉无魏晋;以无历,故见生树生,见死获死,有寒暑而无冬夏,有稼穑而无春秋;以无历,故无岁时伏腊之扰,无王税催科之苦。鸡犬桑麻,桃花流水,其乐何似。桃源以外之人,惟多此一历,其事千万,其苦千万,其感慨悲泣千万。乃欲以此历历我桃源,则桃源之人亦不幸甚矣。虽然,余之作历也,则异于是。

余读《四民月令》,有曰:“河射角,堪夜作,犁星没,水生骨。”又曰:“蜻蛉鸣,衣裘成;蟋蟀鸣,懒妇惊。”无事玑璇,推开灰葭,仍以星出虫吟,推人耕织。不存年号,无魏晋也,不立甲子,无壶官也。春蚕秋熟,岁序依然;木落草荣,时令不失。桃源人见之,曰:“是历也。”非以历历桃源,仍以桃源历历历也。无历而有历,历亦何害桃源哉!作《桃源历》。

纪年诗序

毅儒方有《明诗存》之选,盖欲选明诗以存明诗也。乃先自选其诗,欲自选其诗,则又先自存其诗。因取甲子以来诸诗编年记之,遂尔成帙。诸诗存矣,然则何以待之?毅儒又辄自丹铅甲乙弹谪之,一笔不阿,一笔不苟,是盖以选选存,则亦不外乎以存存选矣。毅儒发未燥,辄以全力为诗,受知于王季重、倪鸿宝两先生,迭相酬和,诗亦辄不得自苟。故毅儒诸诗,其深心厚力,真有出两先生之上者。无论知己,即有投溷之仇,亦决不忍轻弃。毅儒即不欲自存其诗,不得也。虽然,毅儒岂苟存哉?

悉怛太子析骨还父,析肉还母,弃其骨肉,政是存其父母。佛菩萨于自己一身,无不割弃,方能出其手眼,割弃众生,割弃诸天王修罗饿鬼畜生,取其所为骨肉者,屠裂而搜剔之。骨之无损于父者,始堪还父;肉之无损于母者,始堪还母;其不堪还父母者,即不堪饲饿鬼喂畜生。地狱生天,判于一瞬,是无中立无等待也。毅儒佞佛乎?见经则棒,遇佛则拜,有存佛,无选佛也。

茶史序

周又新先生每啜茶,辄道白门闵文水。尝曰:“恨不令宗子见。”一日,文水至越,访又新先生,携茶具,急至予舍。余时在武陵不值,后归,甚懊丧。

戊寅余至白门。甫登岸,即往桃叶渡访文水。时日晡矣,余至文水家,文水亦他出。余坐久。余意文水一少年好事者,及至,则瞿瞿一老子,与余叙款曲,愕愕如野鹿不可接。方欲纵谈,而老子忽起曰:“余杖忘某所,去取杖。”起席竟去。余曰:“今日岂可空去?”待其返,更定矣。老子睨余曰:“客尚在耶?客尚在何为者?”余曰:“周又老尝道闵先生精饮事,愿借余沥以解渴思。”文水喜,即自起当炉,茶旋煮,速如风雨。导至一室,幽窗净几,荆溪壶及成宣窑瓷瓯十余具,皆精绝。余问老子曰:“此茶何产?”老子曰:“阆苑茶也。”余再啜之,曰:“莫绐余,是阆苑制法而味不似。”老子昵笑曰:“客知是何产?”余再啜之,曰:“何其似罗甚也?”老子吐舌曰:“奇!奇!”余问水曰:“何水?”老子曰:“惠水。”余又曰:“莫绐余,惠水至此千里,岂有水之圭角毫芒不动,生磊若是乎?”老子曰:“不复敢隐。舍间取水,必俟惠山人静夜分涸其井,淘洗数次,至黎明,涓流初满,载以大瓮,藉以文石。舟非风则勿行,水体不劳,水性不熟,故与他泉特异。”又吐舌曰:“奇奇!”言未毕,老子自去。少顷,一壶满斟余曰:“客啜此。”余曰:“香扑烈甚,味浑厚,此春茶也,向瀹者的是秋采。”老子大笑曰:“余年七十,精饮事五十余年,未尝见客之赏鉴若此之精也。五十年知己,无出客右,岂周又老谆谆向余道山阴有张宗老者,得非客乎?”余又大笑。遂相好如生平欢,饮啜无虚日。

因出余《茶史》细细论定,劂之以授好事者。使世知茶理之微如此,人毋得浪言茗战也。

越绝诗小序

忠臣义士多见于国破家亡之际,如敲石出火,一闪即灭,人主不急起收之,则火种绝矣。我太祖高皇帝,于元末忠义,如余阙、福寿、李黼之辈,宝恤之不啻如祥麟威凤。积薪厝火,其焰立见,革除之际,已食其报矣。成祖灭灶扬灰,火星已尽,而吾烈皇帝身殉社稷,光焰烛天,天下忠臣烈士闻风起义者,踵顶相籍。譬犹阳燧,对日取火,火自日出,不薪不灯,不木不石,盖其所取种者大也。某以蜀人住越,得之闻见者二十六人,何况天下之大乎?

昔田常作乱,移兵伐鲁,而孔子以鲁为坟墓所处。命子贡一出,本欲存鲁,遂至乱齐强晋,破吴而霸越。越人既霸,因有《越绝》一书。然则越绝者,越之所以不绝也。当绝不绝,越亦尚有人哉!

水浒牌序

余友陈章侯,才足掞天,笔能泣鬼。昌谷道上,婢囊呕血之诗;兰渚寺中,僧秘开花之字。兼之力开画苑,遂能目无古人。有索必酬,无求不与。既蠲郭恕先之癖,喜周贾耘老之贫,画《水浒》四十人,为孔嘉八口计。因使宋江兄弟,复睹汉官威仪。伯益考著《山海经》,兽毨乌氄,皆拾为千古奇文;吴道子画《地狱变相》,青面獠牙,尽化作一团清气。收掌付双荷叶,能月继三石米,致二斛酒。不妨持赠,珍重如柳河东,必日灌蔷薇露,熏玉蕤香,方许改观。非敢阿私,愿公同好。

补孤山种梅序

盖闻地有高人,品格与山川并重;亭遗古迹,梅花偕姓氏俱香。名流虽已代迁,胜事自须人补。在孤山逸老,高洁韵同秋水,孤清操比寒梅。疏影横斜,远映西湖清浅;暗香浮动,长陪夜月黄昏。今乃人去山空,依然水流花放。瑶葩洒雪,乱点冢上苔痕;玉树迷烟,恍堕林间鹤羽。兹来韵友,欲步先贤,补种千梅,重开孤屿。凌寒三友,蚤结九里松篁;破腊一枝,远谢六桥桃柳。想水边半树,点缀冰花;待披雪后横枝,低昂铁干。美人来自林下,高士卧于山中。白石苍厓,拟筑草亭招素鹤;浓山淡水,闲锄明月种梅花。有志竟成,无约不践。将与罗浮争艳,还期庾岭分香。实为林处士之功臣,亦是苏东坡之胜友。吾辈常劳梦想,应有宿缘。哦《曲江诗》,便见孤芳风韵;读《广平赋》,尚思铁石心肠。共策灞水之驴,且向段桥踏雪;遥期漆园之蝶,群来林墓寻梅。莫负佳期,用追芳躅。

赠沈歌叙序

天下柔莫如水,及其结为层冰,则坚不可犯。天下糯莫如秫,及其酿为酽酒,则猛不可咽。若世间之刚柔相错,与人心之强弱迭更,真有不可测识者。吾友沈素先弱不胜衣,见人呐呐似不能言者,及其临大事,当大难,则其坚操劲节,侃侃不挠,固刀斧所不能劘,三军所不能夺矣。国变之后,寂寞一楼,足不履地,其忠愤不减文山,第不遭柴市之惨耳。人琴俱亡,颇劳梦寐。今乃见其嗣君歌叙,婉恋柔顺,屏气循墙,律身谦谨,大有父风。而朋侪邻里,有称其肝肠如火,侠气如云,不可一世者。余之不信歌叙,亦犹昔日之不信素先也。

然余闻其一事,要非人所能为者。歌叙与倪文正公次公子封比闾而居,子封以时疫暴死,贫不能殓,凡衣衾棺椁,皆歌叙为之。惨淡经营,卒能成礼。此时尚有奴婢妻孥,共为襄事。不及一月,子封之配郑院君相继死,奴婢逃散,四壁徒存,仅一幼子长号尸侧。歌叙不忍坐视,破家竭力,为措棺衾。时方溽暑,停阁数日,骨肉零落,不堪举手。独歌叙一人,与藐孤一子,昏暗一灯,举其糜烂之尸,庄严入殓。盖棺之后,伴其孤儿,相守数月。阴风凄惨,于血肉臭腐中蹲踞盘旋,毫无秽忌。此一段侠肠高义,即求之古人中,亦不可多得者矣。

忆昔素先与王予安交厚,后予安以事相累,素先为其被逮落狱,略无怨词。盖素先生平极敦友谊,素先与予安友也,故生死以之。若歌叙之与倪氏邻也,亦生死以之。则歌叙之意气肝胆,较之素先,又变本而加厉矣。以此推之,其居常而克敦孝义,其用世而必效忠贞,余于歌叙尤有厚望焉。嗟夫!素先墓木已拱矣,其以予言告之墓前,博其九泉一笑。

印汇书品序

会稽胡兰渚,为冏卿璞完先生之文孙。少年博洽,家有赐书,留心字学,更精篆刻,其铁笔之妙,实出文三桥、何雪渔之上。而近刻《印汇书品》,凡古今人之精于字学者,人赠一印,以存其姓氏。盖以其沉酣学海,考核精详,有功于金石者,亦即以金石报之也。

近世俗工,字皆杜撰,不足与语。余因忆王太史之评唐寅、周臣画,谓二人稍落一笔,其妍丑立见。或问臣画何以不如伯虎?太史曰:“但少伯虎胸中数千卷书耳。”今兰渚之与俗工,其妍丑相去,确确由此。呵嘱诸人,其再读十年书,方可与兰渚语痛痒也。余酷好印章,亦曾深加考究,咄咄兰渚,幸勿以门外汉目之。

又序

图书一道,真为《越绝》而求之四方,继古人而兴起者,亦罕见其人。何者?盖此道不传于俗工贱艺,而必传于才士文人。篆法藐远,寻其奥窍,非得之《汲冢》《周书》,必传之《辟雍》《石鼓》,此兰渚所以不汇印薮,而直汇书品也。兰渚为世家子,金简玉字,既发宛委之藏,而鸟迹虫书,复穷书契之始。乃作《印汇书品》一卷,以上接图书正统。盖其搜狩于《训纂》《韵会》诸书,吸其精华,以永金石,自非俗工所到。

昔王仁裕梦人剖其肠胃,以西江水涤之,见江中砂石皆成篆籀。则是仁裕胸中之篆籀,尚梦幻于砂石;而兰渚胸中之篆籀,且永寿之金玉也。实恨古人不及见我。

雁字诗小序

余友赵我法,诗名噪天下,近偶家居,以《雁字诗》三十首见示。余读之再三,口张而不能噏,曰:“兄诗大长。”我法瞠目睨我曰:“诗长哦,老诗坛而曰长哦。”余曰:“嘻,长可易言耶?”孔子七十,武公九十,时时皆有个长字在。李杜之诗,亦偶然至是,亦世之学诗者不能至是,乃奉为李杜之诗。若再加以李杜之年,再加以李杜之学,其所造宁止李杜哉!

余少而学诗,迨壮迨老。三十以前,下笔千言,集如风雨。逾数年而才气无所用之,逾数年而学问无所用之,再逾数年而性情亦无所用之。目下意色沮丧,终日不成一字。而兄与弟同学,既绝去诸累,而复能下笔千言,集如风雨,较弟更进哉。由是观之,兄之长且无限,则弟之长兄之长亦且无限,奈何以弟为非人,乃比为荆卿之鲁勾践哉。

弇州曰:李沧溟死,予诗文未免信笔。而王谑庵少刻及幼草,后作痒言,而人谓之不及幼草。则是弇州、谑庵两先生才名如许,一至晚年,后人论定,决不肯以长之一字妄以媚之也。咄咄我法,其再瞠目视我。

大易用序

夫《易》者,圣人用世之书也。后之读《易》者,亦思用《易》,而卒不得《易》之用者,其所蒙蔽者有三:一曰卜筮,二曰训诂,三曰制科。夫卜筮以象数为主,举天下之事物皆归之象数。训诂以道理为主,举天下之事物皆归之道理。制科以时务为主,举天下之事物皆归之时务。盲人摸象,得耳者谓象如簸箕,得牙者谓象如槊,得鼻者谓象如杵,随摸所名,都非真象。则《易》之不为世用也,亦已久矣。

余少读《易》,为制科所蛊惑者半世矣。今年已六十有六,复究心《易》理,始知天下之用,咸备于《易》。如屯如蒙,如讼如师,如旅如遁,一卦之用,圣人皆以全副精神注之,曲折细微,曾无罅漏。顺此者方为吉祥,悖此者即为患祸。因见古之人虽不学《易》,其见于行事者,必有一端之合,任圣贤之聪明睿知,奸雄之机械变诈,总不能出《易》之外也。故知《易》之道全矣,而不可以全用。人虽至圣若文王、箕子之流,仅守其一卦,复于一卦之中守一爻,以终其身,足矣。非其余者,圣人不足以知之,时有所不能,势有所不可也。故古之成大事者,必审于时势之当然,又察夫己之所履,于是得其一说而执之,可以无患。

凡卦之德,虽处极凶,至于险而不至于杀,至于危而不至于亡。其至于杀与亡者,每不在于守而在于变。故《易》之为用,不可以不变,而又不可以不善变。何也?鹰化为鸠,鸠化为鹰,此以天时变者也。鹬渡汶则死,橘过淮为枳,此以地气变者也。田鼠之为鴽,腐草之为萤,刺猬之为蝶,变蠢冥而为文物,此善变者也。雉入大水为蜃,雀入大水为蛤,燕与蟹入山溪而为石,变飞动而为潜植,此不善变者也。善变者乘几构会,得之足以成大功;不善变者背理伤道,失之足以致大祸。用《易》而不善于变,《易》亦无贵于用《易》者矣。

故尝就学《易》者而深究之,执之失二:谬也,杂也;变之失一:反也。谬者失时,杂者失势,反者失几。李膺、范滂,处蒙而执同人,孔融处坎而执离,刁刘处小畜而执中孚,所谓谬也。苻坚处刚行柔,乾坤紊矣;嵇康内文外污,离遁乱矣;霍光当难忘安,否泰睯矣,所谓杂也。宋武德在师,急于受命,变而为革;唐德宗志在震,三藩一决,变而为需,所谓反也。

呜呼!成败之不可以论人也,固矣。审夫《易》之为用,又岂无说乎?能成天下之务者,愚不可也,智不可也。愚则不知其所操,而智者必亟亟乎屡更其道。夫《易》,如药也,能生人,亦能杀人。不知其病,数易其方,几何而不死哉!

诗韵确序

诗之有韵,以沈约为宗,而沈尚简严,用不多字。后渐广之,江河日下,几不识孰为沈韵矣。吾想一韵之中,只有数字可用,余皆奇险幽僻,诗中屏弃不用者,多可删去。总之,用险韵决无好诗,查《韵府》必多累句。昔人因险韵难和,倡韵脚诸书,小部如升庵《韵藻》《韵府群玉》《五车韵瑞》,穷酸寒俭,既不足观;大部如先大父《韵山》,多至数千余卷,册籍浩繁,等身数倍。踵而上之,更有《永乐大典》一书。胡仪部青莲先生尊人,曾典禁中书库,携出三十余本,一韵中之一字,犹不尽焉。世宗盖一便殿以藏此书,堆砌几满。烈皇帝时,廷议再抄一部,计费十万余金,遂寝其议。一卷韵书,做出如许大事业,书囊宁有底哉。

余尝论诗之一道,途径甚狭,不特篇中韵脚甚少,即句中字法亦甚少。唐人妙句天生,只有一字,得之者便妙,失之者便不妙。如贾阆仙用“推敲”二字,大费沉吟,然“推敲”之外,更无有第三字为之陪伴,则诗道之精严,亦概可见矣。然则余所删定之韵,岂独简便可入傒囊,即以练篇练句,造诣成李杜大家,亦宁有出此数字也哉?

历书眼序

轩辕氏命大挠探五行之情,占斗纲所建,作甲子。而诹日者与推命者必相辅而行,而后二者之说始得无蔽。何者?纣以甲子亡,武王以甲子兴,诹日者语塞矣。救之者曰:“武王命喜甲子,而纣恶甲子”,则诹日之说可以长世。长平坑卒,未闻共犯三刑;南阳贵士,岂必俱当六合?推命者语塞矣。救之者曰:“长平出师,适遇往亡;南阳应选,刚临煞贡”,则推命之说可以长世。互相穷则互相遁,互相遁则互相救,互相救则互相解。盖诹日与推命之说,合则双美,离则两伤。故天下之人言及星学,验者什之三,不验者什之七,避凶趋吉,实亦疑信相半焉。余则断之曰:“禄命之学,固深奥难测;诹日之说,则亦不可难诬。”余尝取其小者以概其大者,绝气可以缠足,伏断可以截乳,四绝可以断疟,九空可以绝产。小既有验,大亦可征。语曰:“阴阳家使人拘而可畏。”考其应验,毫忽不爽。人言可畏,诚哉其可畏也。

此书径寸,藏之行囊,旺相孤虚,灿若指掌;吉凶悔吝,皎若列眉。昔人有身压墙下,犹问今日可动土与否?则其信历书,本欲重性命,今性命在顷刻,而犹问历书,是又律学中之尾生者已矣。

皇华考叙

昔越裳氏重译而来献白雉,使者迷其归路。周公作指南车,命使者载之,期年而至其国。此在大海茫茫,犹借指南为向导,则海道得以不迷。今水陆舟车,虽总在中国之内,若无路程舆考记其道里短长,古驿庄亭志其州县交界,亦犹之大海茫茫,渺无津逮矣。后汉光武,自将以征隗嚣,迷路不敢入。马援于帝前聚米为山谷,开示众军所从道径,往来分析,昭然可晓。帝喜曰:“贼在吾目中矣。”可见按图索骥,山谿道路,一目了然,则进退攻取,披掌可睹,此《皇华考》之所以继《舆图》而作也。

今天下盗贼蜂起,道途隔绝,譬如洪水横行,怀山襄陵,大浸滔天,将神州汩没。安得神禹复出,辟除开导,使河洛江淮,各循故道,则昔人所云南人归南,北人归北,薮泽既清,烽烟尽熄,则四方兵气,皆消为日月光矣。此时版图画一,途路分明,毋使越裳之人迷其疆界,则此书与周室之指南车无以异矣。

夜航船序

天下学问,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盖村夫俗子,其学问皆预先备办。如瀛洲十八学士,云台二十八将之类,稍差其姓名,辄掩口笑之。彼盖不知十八学士、二十八将,虽失记其姓名,实无害于学问文理,而反谓错落一人,则可耻孰甚?故道听途说,只办口头数十个名氏,便为博学才子矣。余因想吾越,惟余姚风俗,后生小子无不读书,及至二十无成,然后习为手艺。故凡百工贱业,其性理纲鉴,皆全部烂熟。偶问及一事,则人名、官爵、年号、地方,枚举之未尝少错。学问之富,真是两脚书橱,而其无益于文理考校,与彼目不识丁之人无以异也。或曰:“信如此言,则古人姓名总不必记忆矣。”余曰:“不然。姓名有不关于文理,不记不妨,如八元、八恺、厨俊、顾及之类是也。有关于文理者,不可不记,如四岳、三老、臧穀、徐夫人之类是也。”

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卷足而寝。僧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是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人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余所记载,皆眼前极肤极浅之事,吾辈聊且记取,但勿使僧人伸脚则亦已矣。故即命其名曰《夜航船》。

白岳山人虎史序

凡古之作史者,以记人也。其所记之人,必成其为人者也。不然,则不成其为人者也,故不可以不记也。白岳山人之作《虎史》,以记虎也,其所记之虎,又皆不成其为虎者也。不成其为虎,又甚于其为虎者也,尤不可以不记也。夫虎有虎道,斗谷於菟,则虎之仁也;荆溪除暴,则虎之义也;拔刺餽膰,则虎之礼也;虎北渡河,则虎之智也;夜出晓归,则虎之信也,凡此皆虎之所以成其为虎者也。若夫不成其为虎,则贪而似狼也,淫而似猱也,媚而似狐也,巧而似猩也,险而似猬也,残而似猰也,此虎不似虎而反似诸兽者也。虎不似虎而反似诸兽,则虎不足以为耻也。何也?虎亦兽也。今之为虎者则不然,似狼而不见其贪也,似猱而不见其淫也,似狐而不见其媚也,似猩而不见其巧也,似猬而不见其险也,似猰而不见其残也。为虎而不露其为虎,与为诸兽而不露其为诸兽,则虎而人者也。人而虎与虎而人,均足耻也。人而虎者,山人以虎治之;虎而人者,山人以人治之。以人治之,故史之也。

史之者何?仿朱子《纲目》之例,大书特书其为虎,发明纂注其为虎,使不得隐匿而闪藏之也。若夫字挟秋严,笔蓄霜断,其间发奸擿伏,疑鬼疑神,使虎果有石渠柱下,吾必以白岳山人为虎之董狐。

博浪椎传奇序

老庄之学,一变而为申韩,再变而为孙吴,三变而为苏张,四变而为荆聂。太史公曰:凡此辈虽极惨礉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而老子深远也。“深远”二字,乃老子一生藏身妙用。而无奈申韩以后,其意渐趋渐薄,其术愈变愈浅。其于用世,日处危险,后且不可救药矣。张子房从忠孝起家,其于申韩之流,本欲自异,而博浪一椎,误堕荆聂。则其学问浅薄,如何克为帝者之师?故黄石老人爱之惜之,乃向圯上教之也。

余曾见轶书,张良为老人纳履。老人曰:“孺子可教。”良曰:“愿闻也。”老人曰:“两眉致其美于人,而人卒不以眉为功,眉无事也。孺子居功,其以眉乎?两手致其伤于人,而人卒不以手为怨,手无心也。孺子处怨,其以手乎?”张良怃然为问曰:“敬受教。”只此数语,已将张子房一生之功业心术,倾囊道破。子房得此数语,真如画龙点睛,从此飞腾变化,莫可测识者矣。余宗兄公琬深得此意,故以博浪椎谱为传奇。总以见子房用气而卒能不为气用,取其深情远识,以提醒英雄豪杰,为功大矣。

余向作怒蛙,纯以气性用事,遇越王或在所凭式,遇子房则必望之而却走矣。余故留此一卷床头,以当黄石素书。

鸠柴奇觚记序

东坡曰:木有瘿,物之病也。瘿为人所弃,则木以病全其身。而朱羲人刊山伐谷,必罗致之以为饮器,则是木反为瘿累矣。夫人亦有瘿,籧篨戚施,骫骳盩,悬疣䠥躃之辈,为世间废人。乃有人焉,因材而器,使之筑垣司火,挫针治,鼓箧播精,舍短就长,反得其用。亦犹之裁取木瘿,使为器具,即轮囷磊块,无不称奇。是虽病以累人,瘿以累木,而人反藉其病,就其瘿,以得其用,则瘿仍无害,病亦何妨?而为之制器用人者,不反受其累乎?虽然,余友濮仲谦,雕刻妙天下,其所制剔帚麈柄,筋瓶笔斗,非树根盘结,则竹节支离,略施斧斤,遂成奇器,所享价几与金银争重。则人固可以重瘿,而瘿亦可以重人矣。

彼仲谦一假手之劳,其所制器,置之商彝、周鼎、宣铜、汉玉间,而毫无愧色。倘不加物色,而一入樵夫之手,不过地炉中一榾柮火已耳,岂不重可惜哉!故予不奇觚而奇朱羲人与周陈二子制觚之人。

一卷冰雪文后序

余选《一卷冰雪文》而何以附有诗也?余想诗自《毛诗》为经,古风为典,四字即是碑铭,长短无非训誓。摩诘佞佛,世谓诗禅;工部避兵,人传诗史。由是言之,诗在唐朝,用以取士,唐诗之妙,已登峰造极。而若论其旁引曲出,则唐虞之典谟,三王之诰训,汉魏之乐府,晋之清谈,宋之理学,元之词曲,明之八股,与夫战国之纵横,六朝之华赡,史汉之博洽,诸子之荒唐,无不包于诗之下已。则诗也,而千古之文章备于是矣。至于余所选文,独取冰雪,而今复以冰雪选诗者,盖文之冰雪,在骨在神,故古人以玉喻骨,以秋水喻神,已尽其旨;若夫诗,则筋节脉络,四肢百骸,非以冰雪之气沐浴其外,灌溉其中,则其诗必不佳。是以古人评诗,言老、言灵、言隽、言古、言浑、言厚、言苍蒨、言烟云、言芒角,皆是物也。特恨世无解人,其光华不得遽发耳。

昔张公凤翼刻《文选纂注》,一士夫诘之曰:“既云‘文选’,何故有诗?”张曰:“昭明太子所集,于仆何与?”曰:“昭明太子安在?”张曰:“已死。”曰:“既死不必究也。”张曰:“便不死亦难究。”曰:“何故?”张曰:“他读得书多。”余藉斯语亦以解嘲,故仍题之曰《一卷冰雪文》。

廉书小序

王白岳先生所著《廉书》,书同晒腹,帙过等身,博奥极矣。乃反其名曰廉,则其愿益奢,其心益猛矣。何者?学海无边,书囊无底,世间书怎读得尽?只要读书之人眼明手辣,心细胆粗。眼明则巧于掇拾,手辣则易于剪裁,心细则精于分别,胆粗则决于去留。先生浏览群书,博中求约,如烧丹抱朴,止取九转灵砂;煮海张生,但索百朋宝母。烹天得渣,炼道取髓,四库五车,收拾略尽。然余尝检阅《廉书》,偶取一二事,考之《六帖》、《天中》、《说郛》、秘笈《稗海》、《韵山》等书,凡属隐僻,遗漏实多。盖先生以俊俏眼,从书隙中偶然觑着几笔,勾勒其书法章法句法字法,与人各别,遂成异书。丹头入手,自然点铁成金;珠母在怀,何待燃犀见宝。以是知烧丹煮海,不在水火铅汞,止在燃锅爇鼎之人。苟非其人,即聚炭怀山,积薪襄陵,究成何益哉!先生胸藏记事之珠,笔握开山之斧,参寥言坡老牙颊间,别有一副炉鞴,他人断不能学。

昔欧阳公在翰林时,与同院出游,有奔马毙犬。文公曰:“试书其事。”一曰:“有犬卧于通衢,逸马足而杀之。”一曰:“有马逸于街衢,犬遭之,毙。”公曰:“使子修史,万卷不足矣。”曰:“内翰云何?”公曰:“逸马杀犬于道。”诸人皆服。他人记事,连篇累牍所不能尽者,先生以数语赅之;烦言缕所不能断者,先生以数字了之,故曰廉也。他人之廉,以大能取小之谓廉;先生之廉,以小能统大之谓廉也。阳羡口中,吐奇不尽;邯郸枕里,变幻无穷。冷协律以一瓯水,能藏其七尺之躯,至碎拾屑,片片皆应;宋景濂能于一粒米中写“孝弟忠信礼义廉耻”八字,点画分明,皆廉之类也,则廉岂易为也哉!

萧邱谵述小序

熊岩叔氏之作《谵述》也,如东坡之作《志林》,弇州之作《外纪》,举生平知己隆遇,戚属恩私,罔不一一志之。每一展卷,如游旧境,如逢故人,悲喜交集。即余少时见大父之珍惜叔氏,锦褓绣,负剑辟咡,宛在目前,洵异书也。家文恭生二子一女,长则余大父学使公,次则季祖廷尉公祖姑则居幼。祖姑生而颖异,才识不亚二兄,人称之女博士,适范大夫青城公,得子最晚。叔氏年方舞象,二舅皆老,见叔氏必置诸怀抱,煦妪教育口授塾书。犹记叔氏童子试,时中尊让木彭师录置高等,大父携之往谢。中尊奇其表,谓大父曰:“此子灼然玉质,酷似其舅,殆何无忌一流人也。”大父笑而颔之,彭师藻鉴,今果不爽,骏发之后,初李南康,再尉广信,揆文奋武,治行为天下第一。而鼎革之际,更能保护善类,周旋名宿。凡豫章之文人才士,无不出汤镬而衽席之。盖叔氏禀性谦和制行醇谨,昼卜羹墙,夜卜衾影。其所出言,皆鼎彝金玉,未尝一字苟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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