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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吹者的艺术交响曲

艺术,孤独的绝唱 作者:张承志,贾平凹,肖复兴等 著;王蒙 编


孤吹者的艺术交响曲

李存葆

在我所接触的当今学人圈内,林凡先生既是我在军艺就读时所钦敬的师长,又是我近30年来相知有素的挚友。每每与林凡相聚,我辄会感受到“芝兰同味,葭莩相投”的惬意,又能领略到“兰亭之会,竹林之欢”的超逸。

明年,林凡将喜迎八秩大寿。为展现这位书画大家在艺术盘山小径上的非凡攀登,人民美术出版社拟在近期刊行三卷十部的《林凡集林》。近日,林凡将装帧考究、设计精美的“集林”模本一一置诸画案,赏读之后,我不禁击节称叹。洋洋大观、美不胜收的“集林”,既全面展示了集“诗书画”三绝于一身的林凡之卓荦峥嵘的艺术成就,又充分证验了林凡博雅深邃的艺术识见。其笔力腕力功力识力,其才气骨气灵气逸气,无不在三卷十部的“集林”中得以淋漓尽致的彰显。

林凡出生于向有“诗城”之誉的湘中益阳。益阳地处资水之滨,洞庭湖畔。巨浸大泽,葱茏胜境,不唯足以化育自然万物,也可陶冶世间奇才。林凡祖、父两代,均为湘中著名学者,书法高手。其祖父的小楷,工稳雅驯,是幼年林凡习书的摹本。其父亲是享誉湘中的教育家,乃百年名校益阳一中的创始人。楚韵骚风开启了幼年林凡敏而好学的心智,祖传的大量的经史子集及书画藏品,使林凡自小便萌动着醉心名山事业的远大志向。林凡8岁那年,父亲英年早逝,家道中落,为不辱门楣,少年林凡囊萤照书,口不绝吟。开国前夕,17岁的林凡高中毕业即投身军旅。他凭着卓异的禀赋,超众的才情,坚实的诗书画“童子功”,先是在野战兵团当了3年的随军记者,继而便擢拔到广州部队一家刊物任编辑。1955年,他被遴选调京,成为总政所辖一家名刊的美编。他19岁时即有画作入选全军美展,25岁就成为中国美协会员。1958年,正当他的艺术彩虹熠熠生辉、缪斯之神向他频频招手时,他仅因“卢布与人民币比值中国吃亏”一语而贾祸,被打成“漏网右派”,发配山西,一去就是二十载。

林凡先是在晋南太谷山中,与服刑犯人一起修筑水库,工程告成时,省文化部门有人见林凡捉笔能语次崛崛,作画可镂月裁云,遂将这“右派”调至山西省晋剧院当舞台美工。斯时,曾是总政歌舞团著名舞蹈演员的妻子,也脱下军装,携女来晋。逆境常使寻常人难堪,厄运对艺术家来说,却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宝藏。含垢忍辱、唾面自干的精神折磨,养儿育女的生活艰辛,前后两重天的人生反差,使林凡一度想从佛学中寻找心灵的慰藉。他曾有七绝一首,追忆其时的心境:“诵罢千经倦不支,青灯寒雨漏声迟。朝来自判禅机误,改课南华习楚辞。”林凡发现,在举世嚣嚣中,想用佛学泯灭凡心,只不过是一个懦弱的企图,唯有艺术才是他超脱世俗的不二法门。

地方戏曲,集诗词、音乐、舞蹈、绘画、服饰、脸谱等诸多艺术元素于一身,常是地域文化中最瑰丽的宝石。身为晋剧院的美工,林凡对这些美的因子,可随时汲取。加上剧院经常下乡巡演,使得林凡能遍游山西大地,对三晋的山川风物,文化遗存,了然于胸。林凡过人的美术才华,又很快在晋剧院兀露圭角。他绘制的布景,色彩流韵,生动浑成,竟使得剧院里三个毕业于全国名校、科班出身的美工成了他的业务助手。但面有“黥记”的林凡,仍受到擅搞阶级斗争的某些人的歧视。君子能忍人所不能忍,能容人所不能容。嗜书如命的林凡,已将艺术视为生命的方式。他如同黄土高原上躬身垄亩的农夫,只知耕耘,不问收获;他宛若湘中水田畔边的鹭鸶,不再低头顾看脚下的泥淖,而在凄风苦雨中精心梳理着洁白的蓑毛,希冀有朝一日,能振翮亲吻艺术的蓝天。

艺术最深刻的美质,历来都植根于各自地域文化的土壤里。楚吴文化的玄思与妙想,缠绵与悱恻,放诞与纤丽;秦晋文化的浑厚与质朴,高亢与悲壮,峭拔与刚健,必然会在有着湘、晋两个故乡的林凡身上,不断地掺和、交糅、渗透和观照,遂渐次形成了林凡艺术凄恻委婉、深沉苦涩、形美质实、外柔内刚的总体格调。

理性晕眩的“文革”结束后的1978年,林凡被召回京,重穿军装,执教于解放军艺术学院美术系。解除了捆绑心灵的绳索,撤走了连梦境都有监视的“政治岗哨”,林凡舒眉展眼,喜难自胜。表面上意态晏晏、温文尔雅的他,胸膛里却有着一个翻腾的“艺术之海”。山西二十载的情感酝酿、汇聚与储备,一旦闸门洞开,情感的雷与电,必将会引发出林凡一场接一场的艺术豪雨。

三卷十部的《林凡集林》之“美术卷”,由其工笔风景、工笔人物、写意梅花和书法艺术等四集本组成。一一展读林凡“美术卷”,我想有识之士定会发出这样的喟叹:只有大家巨子,才能有如此高深的书法造诣;只有奇才妙手,才能使不可名状的雅韵流溢于画幅之中。

精勾细染的工笔画与畅怀写意的水墨画,共同谱写了中国美术史。唐代的工笔人物,宋代的工笔花鸟,都曾有着后人难以企及的辉煌。但自文人水墨画发轫于宋,历元、明、清三朝,长期独执画坛牛耳后,工笔画却从峰巅跌落,日见式微。至清末民初,陈陈相因的工笔画,竟被文人雅士打入“自媚、媚人、媚世、媚俗、媚商”的“艳科”之例。上世纪80年代,变革国画的呼声日甚一日。生活中常犯迷糊、丢三忘四的林凡,对艺术却是一丝不苟。即使在睡梦中,其敏锐的艺术神经也仿佛醒着。他同当时工笔画界的耆宿、声气相投的侪辈、才华初展的俊彦,共张艺帜,联袂组建了当代工笔画学会。林凡作为执掌业务的副会长,以自己的瑰意琦行、别具一格的创作实践,成为工笔画界的一员骁将和领军人物。

叛逆精神是人类进步的最活跃的因子,也是一切艺术创新的助产婆。在工笔风景画创作中,林凡敢于挣脱前人绳墨,他以金农的“难谐众耳,唯擅孤吹”一语自勉,以自题自刻的“堂堂小子”和“妙在渺小”两枚印章自励,以自定的“小格局、低角度、窄视野”为作画信条。他笔下描绘的常是小草、小花、小溪、浮萍、苔藓、葛藤、野苇、顽石和碧潭。除鹭鸶作为美的精灵,多次出现于画幅中,林凡鲜画名花、珍禽、走兽、高树、奇峰等被古今画家写烂了的物象。林凡极喜画树根,绝少画树冠。抑或有着那段“不许昂首,只能俯身”的人生阅历,他才倍感无名花草和石头的可亲可爱,他才能从常被画家遗忘的一隅一角里,开掘出独有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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