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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代赋论的文学背景考述

赋学:制度与批评 作者:许结 著


汉代赋论的文学背景考述

汉赋作为“一代文学”,在于新赋体的完型。与此相关,汉人的赋论则为我国古代最早的文学批评,因为汉人将《诗》三百篇归属经学,而针对最早有署名的文人创作的辞赋,其理论批评才具有相对独立的文学意义。关于汉代赋论,前贤研讨文字多限于对其思想与艺术的评述,而我则拟从文学传统的视角对汉人赋论创生的文学背景进行考述,以揭示其矛盾性与典范性,在归复其面貌及发掘其内涵的同时,期望对文学史的研究提供一点新思考。

一、汉人赋用论和讽与劝的矛盾

赋家是继无名氏《诗》三百篇后兴起的第一代文人,古人对文学的批评首先是以辞赋创作为鹄的,这就是汉人的赋论。

汉代赋论主要出自当代赋家与史家笔下。赋家的论述如《西京杂记》所载盛览问作赋,司马相如有“合綦组以成文,列锦绣而为质,一经一纬,一宫一商,此赋之迹也。赋家之心,苞括宇宙,总览人物,斯乃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的说法,被视为赋论开山。也因这段讨论赋艺的话在汉代似无嗣响,所以学界又有后人假托之说。赋家论赋,至西汉末扬雄始盛,其说具有汉代赋论的典范意义,继后,东汉班固、傅毅、张衡、王逸、蔡邕等皆有赋论,大体不出扬雄与班固的论述范围。汉代史家论赋以司马迁与班固为代表,前者如《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对传主赋作本事的记录,后者如《汉书·艺文志·诗赋略》有关赋的渊源与分类的言述,代表了史传批评的特征。从汉代史家和赋家的赋论,我们可以看到其批评对象主要是“楚辞”和当代赋(汉赋),内含了“赋源”、“赋史”、“赋用”与“赋艺”诸端,其中也提出了若干理论批评范畴,如赋的“讽谏说”、“俳优说”、“虚词滥说”等。倘若勘究汉人赋论之本,我认为关键是赋的功用问题,亦即“赋用论”。

试以“赋源于诗”这一命题为例。在汉代最明确的表述是《汉书·艺文志》所引《传》曰“不歌而诵谓之赋,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与班固《两都赋序》所述“赋者,古诗之流也”。如果我们仔细阅读这两段话的内容,就不难看到汉人所说的是“赋做什么”(赋用),而非“赋是什么”(赋体)。“不歌而诵”指的是“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以微言相感,当揖让之时,必称《诗》以谕其志”,乃至“春秋之后,周道寖坏,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古诗之流”也是指“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的功用。这一观点到魏晋时期就发生了变化,赋与诗的关系由文用论转向文体论。如晋人皇甫谧《三都赋序》对上述两段话的阐发是“古人称‘不歌而颂谓之赋’。然则赋也者,所以因物造端,敷弘体理,欲人不能加也。引而申之,故文必极美;触类而长之,故辞必尽丽。然则美丽之文,赋之作也”与“孔子采万国之风,正雅颂之名,集而谓之诗。诗人之作,杂有赋体。子夏序《诗》曰:‘一曰风,二曰赋。’故知‘赋者古诗之流’也”。所谓赋“文必极美”、诗“杂有赋体”,已与汉人赋论大相径庭。

汉代赋论思想根柢在“赋用”,这也就导致了赋论与赋作的矛盾,即一方面强调赋的“讽谏”作用,一方面又大量写作闳衍博丽的词章。比如张衡写《二京赋》,极尽铺陈之能事,但他的创作意图,却在针对“相如壮上林之观,扬雄骋羽猎之辞”而汲取的“卒无补于风规,只以昭其愆尤”(《东京赋》)的教训。这一矛盾在扬雄赋论中有突出体现,他在慕司马相如“丽辞”而作“四赋”后,又提出对赋“讽谏”作用的反思。据扬雄《法言·吾子》记述:

或问:“吾子少而好赋?”曰:“然。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也。”或曰:“赋可以讽乎?”曰:“讽乎!讽则已,不已,吾恐不免于劝也。”或曰:“雾縠之组丽。”曰:“女工之蠹矣。”

或问:“景差、唐勒、宋玉、枚乘之赋也,益乎?”曰:“必也,淫。”“淫,则奈何?”曰:“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如孔氏之门用赋也,则贾谊升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

两段文字,四问四答,皆以“讽”为中心。但扬雄论赋又不完全排斥弘丽风格,如《汉书》本传载扬雄《自序》谓相如“作赋,甚弘丽温雅,雄心壮之,每作赋,常拟之以为式”,且如上述“孔门用赋”,视“相如入室”,显然是褒扬。可是当丽词削弱了讽谏,他又多次批评相如赋“欲讽反劝”,所谓“文丽用寡,长卿也”(《法言·君子》)。

汉人重视赋用,其赋论本身也存在矛盾。如冠名班固的《汉书·艺文志》(草于二刘,成于班氏)与《两都赋序》的说法就有不同。前者论赋史则云:“春秋之后,周道寖坏,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其后宋玉、唐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偏重赋的讽谏作用。后者论汉赋则云:“武、宣之世,乃崇礼官,考文章,内设金马、石渠之署,外兴乐府协律之事,以兴废继绝,润色鸿业。……故言语侍从之臣……朝夕论思,日月献纳。……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雍容揄扬,著于后嗣,抑亦雅颂之亚也。”又重视赋的“颂扬”之功。

如何看待汉人赋论中“讽”与“劝”、“功用”与“丽辞”的矛盾,还应放在文学发展的大背景中去认识其价值和意义。

  1. 葛洪《西京杂记》,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2页。
  2. 参见周勋初《司马相如赋论质疑》,《文史哲》1990年第5期。
  3. 详见《汉书·扬雄传》所载扬雄《自序》语,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515页。按:“四赋”指扬雄所撰《甘泉》、《长杨》、《羽猎》、《河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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