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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楚风乐舞与影写郑声

赋学:制度与批评 作者:许结 著


四、楚风乐舞与影写郑声

《楚辞·招魂》写歌舞之盛有云:“二八齐容,起郑舞些。衽若交竿,抚案下些。竽瑟狂会,搷鸣鼓些。宫庭震惊,发《激楚》些。”朱熹注:“郑舞,郑国之舞也。……《激楚》,歌舞之名,即汉祖所谓楚歌、楚舞也。”又,刘勰《文心雕龙·乐府》云:“暨武帝崇礼,始立乐府,总赵、代之音,撮齐、楚之气,延年以曼声协律,朱、马以骚体制歌。”所谓“曼声”,指引长声音,实同《汉书·佞幸传》所言“为新变声”;而朱(买臣)、司马(司马相如)“骚体制歌”,亦如《汉书·礼乐志》的“造为诗赋”。这里引述的郑舞狂会与楚声激越之情形,其中内含的汉乐府造为新声与骚体诗赋的关系,正揭示了楚、汉乐制与文学变迁的主旨。而从乐府制度讨论汉赋造作,楚风与郑声最为显著,其根柢仍在汉代的乐府所采制的声乐是不同于太乐“雅乐”系统的“新声”系统。

首先,从乐府盛行的楚风乐舞看汉赋的造作。

据文献记载,同太乐之乐多承先王之乐相比,汉代乐府则主要汇集并改作地方之乐,造为新声,故有巴俞之乐、西域之音与“赵、代、秦、楚之讴”等,然其中则以楚声为盛。从乐府乐员来看,楚员最多,此风肇自汉初,至武、宣之世皆然。《汉书·礼乐志》记载:

初,高祖既定天下,过沛,与故人父老相乐,醉酒欢哀,作“风起”之诗,令沛中僮儿百二十人习而歌之。至孝惠时,以沛宫为原庙,皆令歌儿习吹以相和,常以百二十人为员。

汉高祖《大风歌》为楚声,后经乐府改作入于宗庙,同时,高祖唐山夫人作《房中祠乐》,亦楚声。故《汉书·礼乐志》同载:

又有《房中祠乐》,高祖唐山夫人所作也。周有《房中乐》,至秦名曰《寿人》。凡乐,乐其所生,礼不忘本。高祖乐楚声,故《房中乐》楚声也。孝惠二年,使乐府令夏侯宽备其箫管,更名曰《安世乐》。

近人谢无量认为:“汉之灭秦,凭故楚之壮气;文学所肇,则亦楚音是先。《大风》之歌,《安世》之乐,不可谓非汉代兴国文学之根本也。”即指高、惠时楚音对汉代文学的奠基作用。迨至武帝朝,李延年作乐协律,司马相如等配诗,成《郊祀歌》十九章,壮伟宏丽。明郝敬《艺圃伧谈》云:“汉《郊祀》等歌,大抵仿《楚辞·九歌》而变其体。”清叶矫然《龙性堂诗话初集》亦云:“汉《郊祀词》幽音峻旨,典奥绝伦,体裁实本《离骚》。”其本楚声,已为共识。汉乐府新声言情,以“相和歌辞”最盛,至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分为九类,即相和六引、相和曲、吟叹曲、四弦曲、平调曲、清调曲、瑟调曲、楚调曲和大曲。其中如楚调曲的《白头吟行》、《泰山吟行》、《怨诗行》等为《楚调》,他如平、清、瑟诸调在汉亦属楚声。又,相和曲中的《陌上桑》,又称《艳歌罗敷行》,《文选》李善注左思《吴都赋》“荆艳楚舞,吴愉越吟”云:“艳,楚歌也。”而从“艳歌”内涵来看,又与郑声“桑林”有着内在联系。他如乐府“琴曲歌辞”、“清商曲辞”等,也多渊承“楚调”,所以费锡璜说楚声“为汉诗祖祢”。日人青木正儿也说:“楚声楚歌从汉初到武帝时甚流行,……故当时的乐府不少《楚辞》的诗形。”

所谓“《楚辞》的诗形”,狭义言为汉代乐府歌诗,广义而言则兼括汉代辞赋。因为渊承楚声诗乐,汉赋创作也以延承《楚辞》为主。《汉志·诗赋略》将赋分为屈(原)宋(玉)、陆(贾)朱(建)、荀卿、杂赋四类,除杂赋无所归属外,前三类赋家赋作皆与楚声相关。刘勰《文心雕龙》谓赋“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辞”(《诠赋》),“大抵所归,祖述楚辞”(《时序》)、“汉之赋颂,影写楚世”(《通变》),皆明其渊承。清孙梅《四六丛话》卷三对此有详解,近人刘师培《论文杂记》论古代词章之学时,分类阐述赋源于楚辞,更加具体:

诗篇以降,有屈、宋《楚辞》,为词赋家之鼻祖。……秦汉之世,赋体渐兴,溯其渊源,亦为《楚辞》之别派:忧深虑远,《幽通》、《思元》,出于《骚经》者也;《甘泉》、《藉田》,愉容典则,出于《东皇》、《司命》者也;《洛神》、《长门》,其音哀思,出于《湘君》、《湘夫人》者也;《感旧》、《叹逝》,悲怨凄凉,出于《山鬼》、《国殇》者也;《西征》、《北征》,叙事记游,出于《涉江》、《远游》者也;《萐鸟》、《鹦鹉》,生叹不辰,出于《怀沙》者也。……《七发》乃《九辨》之遗,《解嘲》即《渔父》之意,渊源所自,岂可诬乎!

这是就辞赋创作情感与风格而言的。如果我们结合汉代立乐府改制这一史实,就能发现汉武帝好楚声,诏淮南王刘安献《离骚传》与赏识司马相如赋是有共时意义,链接点是武、宣之世的乐府制度与献赋风习。而赋摹楚声,也不限于上引刘师培所说的诸方面,其中还深嵌着春秋、战国之世新声与雅乐的矛盾。比如司马相如上《子虚赋》,描写楚王游猎之事,其中叙述行猎之后的观乐一段云:“于是郑女曼姬,被阿,揄纻缟,杂纤罗,垂雾縠,襞积褰绉,纡徐委曲,郁桡溪谷,衯衯裶裶,扬袘戍削,蜚襳垂髾。扶舆猗靡,翕呷萃蔡,下靡兰蕙,上拂羽盖。错翡翠之葳蕤,缪绕玉绥,眇眇忽忽,若神仙之髣髴。”这类描写充斥汉赋篇章,是“桑林”、“云梦”之遗,正因如此,汉赋造作在“楚声”洋溢中不可避免地内含了“郑声”的情愫。

其次,从乐府制度看汉赋家影写郑声的原因及内涵。

如前所述,乐府建置就具有娱戏的功能。王昆吾曾按乐官职事分为“事神”与“事人”两类,相对而言,太乐职掌国家宗祀,多在事神娱神,乐府归属内廷,多在事人娱人。而在乐府娱人的功能中,有一突出现象,就是“女乐”问题。对此,可从多层面考察。在制度上,汉立永巷、掖庭,是专门的女乐机构,与乐府同属内廷少府所掌。据《汉书·百官公卿表》载:

少府,秦官,掌山海池泽之税,以给共养,有六丞。……又中书谒者、黄门、钩盾、尚方、御府、永巷、内者、宦者八官令丞。……武帝太初元年更名考工室为考工,左弋为佽飞,居室为保宫,甘泉居室为昆台,永巷为掖廷。

武帝改永巷为掖廷,由一丞增至八丞,可知当时女伎数量的遽增。关于永巷或掖庭职事,《通志·职官典》载:“掖庭局令:秦置永巷,汉武更名掖庭,置令,掌宫人簿帐、公案、养蚕、女工等事。后汉掖庭令掌后宫贵人采女,又有永巷令、典官婢,皆宦者,并属少府。”因此,汉皇如武帝无论祭甘泉泰畤,还是祭河东后土,建章迎仙,女乐之盛,见诸文献。在乐曲上,乐府所掌“房中”、“黄门”,皆用掖庭女乐。具体而言,古之女乐分房中乐与倡女乐两类,然房中女乐既可施于宗庙,亦可进入殿庭燕飨,成为宴私之乐。至于黄门倡乐,在西汉归于掖庭,是宫廷女乐的重要部分,女乐娱人,以此最盛。在时序上,西汉女乐盛行,始于武帝,其与乐府改制相关。《汉书·贡禹传》载:“武帝时,又多取好女至数千人,以填后宫。”又,《汉武故事》:“起光明宫,发燕、赵美女二千人充之。率取年十五以上、二十以下,满四十者出嫁。掖庭令总其籍,时有死、出者补之。凡诸宫美女可有七八千。”由于女乐数量之多,所以祠祀祭神、燕飨娱人,均用女乐。在乐制与乐理上,女乐往往等同郑声,被视为淫乐。《汉书·礼乐志》所述“秦穆遗戎而由余去,齐人馈鲁而孔子行”,《左传》昭公二十八年记载郑人赂女乐而晋侯赐于魏绛的故事,均可见其历史渊源。而对汉乐制用女乐,时人直谓“皆以郑声施于朝廷”(《汉书·礼乐志》)。如武帝起建章宫,为娱乐地,《汉书·东方朔传》载东方朔对武帝问:

今陛下以城中为小,图起建章,左凤阙,右神明,号称千门万户;木土衣绮绣,狗马被缋罽;宫人簪瑇瑁,垂珠玑;设戏车,教驰逐,饰文采,藂珍怪;撞万石之钟,击雷霆之鼓,作俳优,舞郑女。上为淫侈如此,而欲使民独不奢侈失农,事之难者也。

此劝戒之词,却反映了当时女乐之盛的情况。

赋家随侍行礼,献赋讽颂,均为亲历,亦属职守,故汉赋描绘女乐、影写“郑声”之现象极为普遍。论其原因,似出两重:一是内廷“乐府”采集“新声”的必然反映,赋中对声色美艳的夸写,亦远承“郑声”,取悦当世。二是汉代礼乐制度归复周礼精神,需要以雅正俗,而要想曲终奏雅,就必然会对女乐郑声进行渲染。试举赋例如次:

荆吴郑卫之声,《韶》、《濩》、《武》、《象》之乐,阴淫案衍之音,鄢郢缤纷,《激楚》结风。俳优侏儒,狄鞮之倡,所以娱耳目而乐心意者,丽靡烂漫于前,靡曼美色于后。若夫青琴宓妃之徒,绝殊离俗。妖冶娴都,靓妆刻饰,便嬛绰约,柔桡嬛嬛,妩媚孅弱,曳独茧之褕绁,眇阎易以恤削。便姗嫳屑,与世殊服;芬芳沤郁,酷烈淑郁;皓齿粲烂,宜笑的皪;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与,心愉于侧。(司马相如《上林赋》)

日移怠倦,然后宴息。列觞酌醴,妖靡侍侧。被华文,曳绫縠,弭随珠,佩琚玉。红颜呈素,蛾眉不画,唇不施朱,发不加泽。升龙舟,浮华池。纡帷翳而永望,镜形影于玄流。偏滔滔以南北,似汉女之神游。笑比目之双跃,乐偏禽之匹嬉。(傅毅《七激》)

于是暮春之禊,元巳之辰,方轨齐轸,祓于阳濒。朱帷连纲,曜野映云。男女姣服,骆驿缤纷。致饰程蛊,偠绍便娟。微眺流睇,蛾眉连卷。于是齐僮唱兮列赵女,坐南歌兮起郑舞,白鹤飞兮茧曳绪,修袖缭绕而满庭,罗袜蹑蹀而容与。翩绵绵其若绝,眩将坠而复举。翘遥迁延,蹩躃蹁跹。结《九秋》之增伤,怨西荆之折盘。弹筝吹笙,更为新声。寡妇悲吟,鹍鸡哀鸣。坐者凄欷,荡魂伤精。(张衡《南都赋》)

赋家虽然是取纵声乐以劝戒、观美色以警喻之意,但其描写宣扬,无疑多“郑声”而非“雅乐”。即使像张衡《归田赋》这样的抒怀之作,其中描写的如“仲春令月,时和气清。原郁茂,百草滋荣。王雎鼓翼,鸧鹒哀鸣;交颈颉颃,关关嘤嘤。于焉逍遥,聊以娱情”,也是影写仲春桑林之趣,只是将男女“奔者不禁”转为鸟儿的“交颈颉颃”,以映衬赋家企盼自由的心境而已。

可以说,汉赋创作传响楚风、影写郑声,多因赋家职守,与乐制相关。而赋与乐府的结缘,也就必然蕴含了汉代乐制的内在冲突,即雅、郑的矛盾。

  1. 朱熹《楚辞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37页。
  2. 谢无量《中国大文学史》卷三,中华书局1940年版,第2页。
  3. 《通志·乐略》:“《平调》、《清调》、《瑟调》,皆周房中之遗声也。汉代谓之三调。”按:汉代《房中乐》为楚声,《楚调》与“三调”同属《相和歌》,皆楚声。
  4. 费锡璜《汉诗总说》,引见《清诗话》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945页。
  5. [日]清木正儿《中国文学发凡》,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43页。
  6. 屈、宋与陆贾皆楚人。荀卿赵人,游学于齐,后适楚终兰陵令,其赋作于晚岁居楚时期。
  7. 王昆吾《诗六义原始》,载《中国早期艺术与宗教》,东方出版社1998年版,第2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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