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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希霍芬│打开的瓶子

青岛往事 作者:李明 著


李希霍芬│打开的瓶子

◎记忆地标:青岛湾/迎宾馆

如果说诸如费迪南·冯·李希霍芬这样的德国人是青岛城市化运动的最初引擎,会招致一顿劈头盖脸的声讨,应该不意外。当一种仿佛是不可颠覆的情感逻辑建立之后,说出事实本身大约就是大逆不道。何况这些事实的许多细节,依然需要证实。这的确有点像将咖啡和城市史进行联系与比附,探讨的趣味和风险,始终此起彼伏。

其实,讲述一杯咖啡里的城市史,那些由褐色粉末煮出的液体不过是个托,是些可以让人或缠绵,或沉迷,或清醒,或作思想状、深刻状、颓废状、玩世不恭状的媒介。咖啡和城市史,本来就风马牛不相及,抽象出来的联系,多牵强附会。比如没有咖啡,中国大部分地方一样能够在辛亥年推举着革命的旗帜冲锋陷阵;而有咖啡的青岛,却穿着一件德国殖民地的马甲,对民主和自由解放运动隔岸观火。有意思的倒是,一年以后抵达青岛的孙中山,不仅没有对青岛在武装起义中的暧昧态度表示不悦,反而自己跑到德华大学,对一群中国学生说,青岛这件殖民地马甲应该成为未来共和国建设的榜样。28年后,孙中山的学生和既定接班人汪精卫同样视青岛为样板,只是这时候他的主子是日本人。鬼使神差的事情并不止这一件,旧体制出身的袁世凯、周馥,也曾对青岛殖民地的开创与发展产生过兴趣。之后的济南开埠,就是在青岛开发、开放的刺激下发生的。

青岛,这个相继牵扯出了1898年戊戌变法和1919年北京学潮的城市,仿佛命中注定会如同中国政治与社会变革的暗礁一般诡秘,不可捉摸,不可把握。直到1957年夏天,在一栋被花岗岩围墙护卫着的深宅大院里,青岛深不可测的杀伤力被推向最高潮。俯视着半个城市的迎宾馆,现在恢复成了总督官邸遗址博物馆,对公众开放,旁边后来加建的楼房改成了旅馆。2010年夏天笔者和朋友在院中喝过一杯曼特宁配山多斯,很是强劲。可谈话的时候,还是走神,总觉得大树下面有什么东西在叫喊。抬头看,树极茂盛,庇护了地上的好几张桌子,树龄差不多百年,算起来,其间应该已经有好几代的人都驾鹤西去了。旁边有两个学生在谈莎士比亚诗剧,看着杯底残留的一层褐色液体,我想也许咖啡对于青岛的意义,类似看客对《哈姆雷特》的困惑:是应默默忍受坎坷命运的无情打击,还是应与深如大海的无涯苦难奋然为敌并将其克服?此二抉择,究竟哪个更崇高?

显然,由植物提炼出来的咖啡,解决不了这道哈姆雷特难题。

在1897年胶州湾占领事件发生前,围绕着比哈姆雷特困惑更现实的需要,一些人自觉或者不自觉地成了一杯咖啡里的城市史的序幕,一段最终被改写了的历史的注解。他们是:费迪南·冯·李希霍芬、许景澄、刘含芳、李秉衡、李鸿章、翁同龢。在这其中,德国人李希霍芬所经历的时代,也恰恰是咖啡在德国逐渐流行的黄金时节。

费迪南·冯·李希霍芬男爵的旅行故事很长,他1868年到1872年间在中国进行的七次远征,使他成为中国地理和地质学界最知名的探索者之一。而其中他和山东以及胶州湾的联系,则让他的身份、动机和所产生的作用,在后来的占领事件中受到了广泛怀疑。从1897年的晚些时候开始,作为一个嫌疑者,李希霍芬成了早期殖民史上被关注的对象。

实际上,在1897年11月14日720名德国士兵在胶州湾实施登陆之前,和胶州湾有过接触的德国人,并不是李希霍芬。一个简单的事实是李希霍芬从来就没有真正到过胶州湾,他对这个海湾的种种描述和分析,并不是实地考察的结果,而是根据资料进行的地理总结。

一般看来,李希霍芬关于胶州湾的所有记录,仅仅是他在中国漫长并且地域广泛的地理考察的一小部分,也是他的许多个人行走中似乎微不足道的一个过程,这一后来被政治和外交行为放大了的涉足事件,和他真正关心的地理学方向,似乎没有本质的联系。但是,即便是在德国,这个说法依然存在争议。或许,如果不是后来巨野教堂两位德国传教士被杀引发的占领行动,李希霍芬关于胶州湾的记录,大概就和他在其他地方的旅行笔记一样,最终会成为布满了灰尘的历史文献。但是,这一次,他的这个意外扩展开的“发现”,却成为一个预谋中的军事计划的原始蓝图。

李希霍芬

李希霍芬出生在1833年,早期留下的背景资料不多。据说,他可能在奥地利的提罗尔和罗马尼亚的德兰斯斐尼亚受教育。1868年到1872年间,他转到中国进行了七次远征,主要贡献包括指出了罗布泊的位置。后来,西部甘肃走廊南缘山脉曾有一些名称就是依李希霍芬的名字命名的,如Richthofen Range,也就是今日的祁连山脉。

李希霍芬和山东以及胶州湾有关的考察活动,是在他选择的第三条路线中逐渐完成的。从1869年3月开始,相继有半年时间,他主要行走了山东的郯城、临沂、泰安、济南、章丘、博山、潍坊和芝罘。李希霍芬关于胶州湾的一些知识和判断,就是沿着这条路线考察时陆续获得的。1877年,他曾专门提交了一份名为《山东地理环境和矿产资源》的报告,其中强调了青岛地区优越的地理位置,并渲染了可以在胶州湾建筑现代港口的关键性观点。李还建议,应该同时“建设一条与内地衔接的铁路线”。1903年10月,鲁迅以笔名索子在日本东京出版的《浙江潮》月刊第八期发表的《中国地质略论》中说:“支那大陆,均蓄石炭,而山西尤盛。然矿业盛衰,首关输运,惟扼胶州,则足制山西之矿业。故分割支那,以先得胶州为第一着。呜呼!今竟何如?毋曰一文弱之地质家,而眼光足迹间实涵有无量刚劲善战之军队。盖自利氏游历以来,胶州早非我有矣。” 1 鲁文中从山西一眼看到胶州的利氏,即为李希霍芬。李希霍芬的这些工作,在退役少校赫尔姆·冯·戴滕1928年完成的一份报告中,也得到了部分印证。他认为,这个旅行家“曾赞许地阐述了这个港口的天然优点”。这份报告相信,李希霍芬“为德国的占领行动”进行过地理上的指导,包括“优先推荐了”一些地方。

有证据显示,李希霍芬的考察结论后来被德国政府视为是有关中国的“科学的、值得信赖的”知识基础。当德国的占领考虑开始出现时,李对胶州湾的评价就又被重新提起。典型的例子就是在海军建设顾问弗朗裘斯的研究报告中,曾多次援引了李的论述。

其实,李希霍芬对胶州湾建设海港的建议,不仅影响了德国政府,同样也引起了清政府的注意。1886年,驻德国外交使节许景澄向朝廷陈述了李关于胶州湾的报告,并且建议立即开始海湾的建港工作。然而,后来的事实证明,这已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计划了。

实际上,在德国占领胶州湾之后,李依然在《普鲁士年鉴》等出版物上撰写了多篇论文,试图把他对山东的见解大众化。尽管,这时他的大部分注意力集中在了对山东传统文明的认同上。单威廉曾盛赞过李希霍芬在1898年出版的《山东及其门户胶州》,指出“李氏著作的令人感动之处,是赞扬了中国文明和承认中国伟大的高尚精神”。1905年10月6日,带着许多光荣和非议,72岁的李希霍芬在柏林逝世。

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至少在1869年之后,胶州湾这个诡秘的瓶子,被李希霍芬打开了。

注解:

1《鲁迅全集》第八卷《集外集拾遗补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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