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童年往事

关桥传 作者:姚远,刘凡君 著


第一章 童年往事

关氏世家

1935年7月2日,这是一个十分平常的日子。一个婴儿在啼哭声中来到了人间。迎接他的没有艳丽的鲜花和灿烂的阳光,而是黑沉沉的夜……

那一晚,位于山西太原西北角城隍庙内的钟声,清脆如歌,由远而近,划破了沉闷、燥热的夜空,久久地在孩子母亲的心中回荡……

关慰祖给孩子取了一个寓意深长的名字——桥。

关慰祖,字安黎,1903年2月出生在山西汾城县西汾阳村(现为襄汾县赵康镇西汾阳村)。家有三兄弟,关慰祖排行老二。

关慰祖14岁以前,家里有祖母、父亲、母亲、婶母、长兄关应祖、长嫂、三弟关愈祖。有旱田约一百亩[1],牛马三四头,还有祖上在新绛县城里遗留下来的一个中药铺。在那战乱饥馑的年月,日子算得上小康水平了。

关慰祖曾和长兄一起读过几年书。14岁考入县立高等小学,三年毕业。长兄大关慰祖五岁,早关慰祖两年考入太原第一中学。

关慰祖小学毕业后,也想进中学读书。但父母感觉经济压力大,不想让其继续读书。关慰祖就与父母闹别扭。父母拗不过,最终还是让关慰祖考入太原一中。

关慰祖的长兄毕业后回家,一边帮父亲管理家务,一边在赵康镇小学教书。

中学毕业后,关慰祖于1924年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天津国立北洋大学。就在这一年的冬天,关慰祖的父亲因病逝世。

此后,家里的事情全由长兄管理。

关慰祖上大学时,省教育厅每年发给津贴50元,县里津贴大约给20元。大学有贷书制度,学生使用的书籍、仪器等,都是从学校借用,用完后退还,如需购买仅收半价。这样又省了不少钱。

关慰祖读书刻苦,把大部分时间用在了学习上,仅在放假时回家一两次。在关慰祖看来,少回家可以省路费,不回家还可以多念书。

预科两年毕业后升入土木工程本科。按学校要求,在本科四年毕业的前一年要撰写实习论文。关慰祖就在天津公路局参加了实习工作,设计公路上需要修建的桥梁、涵洞等,一方面为论文准备资料,另一方面每月还可以得到10多块钱的补助。

1930年,关慰祖毕业后,由学校分配到平汉铁路工务处工作,先当实习生,后当工务员。

小时候,关慰祖常听父亲讲关家的家世,说关姓在百家姓中虽不是大姓,但也有些来头,传说关姓起源于颛顼帝的后裔关龙氏。

颛顼帝是黄帝的孙子,有圣德,为五帝之一。帝舜时,颛顼的后裔董父为舜养龙,被赐为豢龙氏。上古时,豢与关二字互相通用,所以豢龙氏又写做关龙氏;尊大夫关龙逢为关姓的始祖,后人把姓简化为关氏,据说,关氏的始祖便是当时的安邑人(安邑亦即现今山西省夏县)。换言之,关氏家族的发源地也许就在这里。

年少时,关慰祖常和同伴们去城隍庙、文庙、社稷庙、洪济桥、关帝庙等地游玩。

有一天,关慰祖在城隍庙大门正对着一座彩壁前,站立了半晌,对彩壁前一幅耐人寻味的对联百思不得其解,上面写道:

人化物物化人人物无穷

生了死死了生生死不息

打这以后,关慰祖每次到城隍庙,都要在这幅对联面前凝思一番。渐渐地,关慰祖对这幅对联的思想内涵有了自己一些独特的理解和认识。

许多年以后,关慰祖在与孩子们交流时,就把这幅对联的含义解读一番,告诉孩子们对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沧桑感悟,而正是由于这生生死死的人与物的变幻莫测,构成了艰难坎坷的壮丽人生,形成了波澜壮阔的历史长河!

他告诫孩子们要明白人活着的意义,知道人生与死的真谛,了悟人生的至高境界,淡泊名利,上善若水。

关慰祖、赵云章都是汾城同乡人。媒妁之约,一见钟情结下百年连理之缘。

汾城,是一座有悠久历史文化传统的古城,位于晋东南。

所谓汾城,顾名思义,就是汾河岸边的城邑。绕汾城而过的有一条河,终年静静地悄无声息地流淌,这便是三晋儿女的母亲河——汾河。

千百年来,源远流长的汾河水润泽了山西,滋养着古老而丰美的三晋大地。美丽而沧桑的汾城,在历史的风雨中曾经摇曳出一个个凄美、婉转的动人传说,在断壁残垣的城墙上也曾经敲响了那恪守千年的晋风古韵……

1927年,关慰祖与赵云章结为夫妻。

那时,赵云章年仅18岁,关慰祖也正在天津北洋大学土木工程系读书,此后,生育有二女四男。

1936年,关慰祖任正太铁路工务处工程司兼工务段长。1938年到黄河水利委员会任视察工程师。1940年调派滇缅铁路升为正工程司。1942年缅甸沦陷,滇缅铁路停工,又转至重庆在行政院水利委员会做技正,至日寇投降后任平绥铁路工务组长。1947年被派往平津铁路局任正工程司兼包宁铁路筹备处副处长。

关慰祖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

他给儿子们分别起名为:桥、堰、敦、柱,缘起他由衷地热爱水利、土木工程事业。正如关慰祖在1964年诗词中诠释他为儿子们起名之寓意,显示了他作为父亲的博大胸怀。

桥:“……方便让给过往人,重担肩负一生中。”

堰:“……只要巩固若盘石,哪怕汹涌浪不平。”

敦:“落成即履若干年,昼夜四季抗巨澜;……”

柱:“树木十年人百秋,科学钻研无尽头;……”

他期望儿子们成长为社会的栋梁之才。

关慰祖给两个女儿的取名沿用以“第”字的家庭排行,大女儿取名为美第,小女儿取名为烨第,以期望她们能为关氏门庭带来荣耀。

赵云章是出身于书香门第的闺秀,无论在战火纷飞的年代还是在困苦生活中,她都想方设法,让一个个孩子能学知识受教育。

父亲性情耿直、急躁、阅历颇丰,具远见卓识。母亲性格坚韧又能忍耐宽容。夫妻间互尊互谅而从不争执,彼此间虽坦言心声不多,但却能相互默契,相互搀扶。他们在当时的社会时代背景下,互换角色,分主家内家外而相得益彰,他们不愧是一对经受住风风雨雨考验的恩爱夫妻。

寄人篱下

1937年7月7日,日本侵略者制造了“卢沟桥事变”,悍然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

此时,关慰祖先后供职于同蒲、正太铁路和重庆水利委员会,工作地多在太原、榆次等地。

所谓同蒲铁路,是指贯穿山西省中部的南北铁路干线。自山西大同经太原、侯马至蒲州镇以南的风陵渡。全长865千米,以太原为界,分为北同蒲和南同蒲。

所谓正太铁路,就是现在的石太铁路,石家庄到太原。1897年4月,津海关道兼督办铁路大臣盛宣怀,受清廷委派兴建卢(沟桥)汉(口)铁路。同时,山西巡抚胡聘之筹划修建正太铁路。几经勘测,权衡利弊,决定将两条铁路交汇点选定在正定府南滹沱河南岸的柳林铺。因此,山西人将正太铁路称为“柳太铁路”。

山西沦陷在即,当时的中央政府转移内迁,关慰祖作为国民政府行政院水利委员会的公务员,撤到重庆工作。母亲带着美第、关桥、关堰,拖着怀孕的身子,回到老家投靠长兄关应祖,孩子们都称呼他为大爸。

父亲的三弟关愈祖早逝,留下弟媳一家三口,弟媳和女儿光第、儿子端明。这样,三家人同住在山西汾城县西汾阳村的一个大宅院。

在关桥的记忆中,这是一座一户三进的大宅院,青砖高墙灰瓦顶戴大屋脊。

前院是大爸家住。

大爸掌管祖业,也还常在外县经营号铺。儿子叫清明,是叔伯长兄,比关桥大许多。

母亲带着关桥和他的姐弟们住在后院的西厢房。

大宅院隔条土路相对的是座场院,住雇工、养骡马、停马车、放农具、堆草料,有打麦场,还有口水井。井水甘凉,夏日里,往刚提上来的井水里加点醋,去暑清热,甚是爽口,只有在这时候,关桥才能感受到汾河给一家人带来的甘甜与滋润。

院子的后侧长着一棵老槐树,不远的地方是一个不算太大的池塘,水虽不清,但夏天孩子们还可以戏水玩耍。那里便成了关桥小时候的乐园。

大爸对关桥一家的到来显得十分的冷淡。在大爸的意识里,关桥一家似乎是吃白饭的。

盛夏里,大爸自家地里产的西瓜,又大又圆,皮还薄、脆甜、瓤粉红,孩子们想吃,围着西瓜转圈,心里痒痒的,可是没有大爸的同意,就别想吃上一口。

关桥一家的经济来源主要依靠父亲每月的薪水接济,但父亲的工资是通过托亲靠友,几经辗转才能递交到母亲手中,转递不到的事也是时有发生。母亲难以为继时,只得典当随身物品。也就是从那时起,关桥认识了典当行。

后来,弟弟敦和妹妹烨第相继出生,使本来就拮据的日子变得更加举步维艰。

母亲心疼孩子,但她更深明当时的处境,她不想让孩子们知道她的难处。只是在背着孩子们时,或者在夜里挑起油灯为孩子们缝补衣裳时,才会暗自伤心抹泪。

这样的境况,使关桥稚嫩的心灵受到极大的伤害。

寄人篱下,遭人白眼,生活困苦,但更可怕的还有天灾和人祸。

一年,家乡闹蝗灾,眼看着天上一片黑压压乌云似的蝗虫飞过来,落在庄稼地里,不断听见嘁嘁嚓嚓的响声。不一会儿,地里的庄稼就只剩下些茬口了!

远处,孩子们看着这骇人的场面,惊呆了!

1937年,日寇占领太原后,烧、杀、抢、掠,肆虐汾城。

日本鬼子的队伍一来,汉奸二鬼子就穷凶极恶地进村搜刮民脂民膏,吼叫着要村民交粮交钱。

一天,关桥看见几个汉奸把两个交不出粮食的村民拉到村公所的大庙里,吊在房梁上,用皮鞭抽打。然后,把那两人的双手绑到马尾巴上,活活让马给拖死!

每当日本鬼子、汉奸狗腿子进村,母亲便拉扯着孩子们东藏西躲,有时不得不逃到庄稼地里藏匿,不让哭,怕暴露……

一次,得知日本军队要开过来了,村里要大家赶快离开家到村外躲避。大人拖拉着小孩拼命地跑出村口。但秋后的田野一片荒凉,根本没有藏身之地,于是母亲只好带着孩子们往坟堆后面躲藏。

这时,一队日本大兵已经从黄土沟壑走出,走到地面的路上时,看见百姓在奔跑,就开枪扫射,子弹嗖嗖嗖从头顶上飞过。幸好,日本兵没有朝坟堆搜捕过来,关桥一家侥幸地躲过了这一劫。

从那时起,日本鬼子、汉奸张牙舞爪的形象,在关桥幼小的心灵中挥之不去!仇恨的种子深深地埋藏在了关桥童年的记忆里。同时,母亲那时勇敢、坚强的行为,令关桥十分敬佩!

在关桥眼里,母亲就是在这样艰难困苦的情况下,以柔弱的双臂和博大的胸怀保护着孩子们免遭伤害,想尽一切办法为孩子们营造一个安稳的环境。

至今,谈起那段日子,关桥仍然还满怀深情地说道:当时母亲是那么的艰难而勇敢!伟大的母爱就像张开翅膀的母鸡,保护着一群雏仔,免遭秃鹰的袭击,精心哺育着子女们成长!

过年时节,母亲总是要给孩子们营造欢乐,让大家高兴一番。

临近年关时,母亲要给每个孩子洗澡、换新衣,穿上她亲手缝制的新布鞋。关堰穿着新鞋怎么也不愿踩踏在地上,生怕弄脏了鞋底,就在小板凳上踩来踩去,最后踮着脚尖进屋上炕。

母亲在一旁笑了,关桥也笑了,一大家子人都笑了。

关桥听母亲讲,农历腊月二十三叫过小年,主要习俗是扫年和祭灶。

母亲说:“扫年,就是打扫清洁卫生。这一天,家家户户从早上起,开始扫房、擦窗,清洗衣物,刷洗锅瓢。”

“为什么要扫呢?”关堰问。

“打扫房屋,是不让灶王爷把家里的土带走啊!”母亲笑着说。

“什么叫灶王爷?”美第问。

母亲想了想,说:“据民间传说,灶王爷本是天上的一颗星宿,因为犯了过错,被玉皇大帝贬谪到了人间,当上了‘东厨司命’。他坐在各家各户的厨灶中间,记录人们怎样生活,如何做事,每年腊月二十三,灶王爷都要上天向玉皇大帝禀报这家人的善恶,让玉皇大帝赏罚。”

“那让灶王爷都说些好话,不行吗?”关桥问。

“行啊!”母亲把关桥拉到怀里,说,“人们希望灶王爷在玉皇大帝面前多美言,免受人间灾难。于是,每家每户在灶王爷像前的桌案上,供放糖果、清水、料豆、秣草。祭灶时,还要把关东糖用火融化,粘住灶王爷的嘴,让灶王的嘴甜,要他在玉皇大帝那里光说好话,不讲坏话。然后,将灶王爷像焚烧,这叫‘升天’。边烧边磕头祷告:‘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于是,烧假马、放鞭炮,送灶王爷骑马上天,那时,只要你待在家的屋角,闭上眼,就能听见马铃声,随风升空……”

关桥被母亲讲的传说故事吸引了,他沉浸在漫天星空的世界里,去感受浩瀚的夜空那一份神秘,那一份幽静……

关桥不喜欢灶王爷,但他喜欢清脆的马铃声……

夜晚,关桥与美第、关堰、关敦、烨第照着母亲讲的民俗,围爬在屋角,都争着想听到灶王爷上天的铃铛声,互相嚷着、闹着、喊着:“听到了!听到了!”看着天真烂漫的儿女们,母亲欣慰地笑了起来!

此时,孩子们听到了母亲发自内心的笑声,更加兴奋、欢乐。此刻,母子们其乐融融的欢乐声、笑声涤荡了往日的忧愁,笑声给寒冷的冬天带来了一缕阳光,笑声也给这个苦难的家庭带来了短暂的温馨与幸福……

逃难求学

母亲出生在山西汾城东汾阳村,依靠其父赵甲荣的工资读完了小学。1925年考入太原第一女子师范附属中学,1931年于山西太原进山中学高中毕业。

一心想考入大学的母亲由于出嫁又遭到其父的强烈反对,他认为,男尊女卑,天经地义,女孩子上学是非分之想,读书的梦想终究破灭,这成为她一辈子心里解不开的疙瘩。于是,读书梦,强烈地刺激着她的痛,使她执着地、义无反顾地要让自己的儿女受到良好的教育。

1943年,日寇、汉奸疯狂掠夺。白天,日寇烧杀、抢夺;夜间,阎锡山军队催逼军粮,关桥一家就连在乡下也无处藏身了。

即便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母亲从不忘记对孩子们的教育。读书,是母亲一直的梦想与追求……

眼看着美第和关桥已到了上学的年龄,母亲痛下决心要逃离日寇铁蹄践踏的故乡。

那是一个深秋的夜晚,村子里夜深人静,月亮已经高高挂在当空。

借着清冷的月光,母亲在村道口把几个孩子和简单的随身衣物分别装进毛驴驮筐里,避开汉奸、日寇的搜捕,准备跨过黄河,逃往陕西宜川。

途中,在下一陡坡时,母亲骑坐的驴绊腿倒地,把母亲摔了下来,一只胳膊肘受伤。因匆匆赶路,未及时医治。从此,母亲的肘上就落下了这个永久的“筋疙瘩”。

每当关桥看见母亲肘上的“筋疙瘩”时,就想起逃难的日子,想起母亲不畏艰难携子女度过的动乱岁月,它见证了母亲的勇气和毅力,展示出母亲在平凡中的伟大与坚强!

那时,日寇几乎占领了山西全境,阎锡山的政府机构大多也越过黄河迁往陕西。关桥的外祖父是一个实业家,他经营的制墨厂就在与陕西宜川跨黄河相望的吕梁山区的山西吉县,一个长满荆棘杂草的黄土高原的山沟里。母亲带孩子们途经外祖父家暂住。

经人介绍和联系,得知在陕西宜川秋林镇的虎啸沟那里有所学校,叫“山西省第一儿童教养院”,是专门为收容阎锡山流亡军政机关人员的散失子女的。

关桥他们虽不属这类情况,但是因为有介绍人的关系,学校教师中又有位母亲的同学叫晋芬,校方也希望母亲能去任教。总之,孩子既有学可上,母亲还能教书谋生,这机会促使母亲下决心奔“一教院”而去。

于是,母亲又带领孩子们继续开始马驮逃难,向宜川秋林虎啸沟进发。

行前,为减少拖累,母亲忍痛割爱,把心爱的刚刚懂事的烨第先留在姥爷家。这样的分别,对母女来说是多么的痛心呀!

经历了陡峭崎岖山路的跋涉,终于到达山西省第一儿童教养院。妈妈在儿童教养院任教,几个子女也得以入学,开始了在山沟里以窑洞为栖居、为课堂的求学生活。

虎啸沟地处群山之中,曲折、绵延不断,沟底常年有溪水,清澈。每当雨季,水势暴涨,河面变得很宽,上游漂浮下来的有树枝、杂草,间或还有一些朽木之类的东西。

关桥常与小伙伴在山沟里玩耍。

每当山洪暴发过后,关桥经常沿河沟捡拾朽木。他发现,在这些被山洪冲下来的朽木上,有些奇特的荧光,疑似萤火虫在闪亮。黑夜来临,关桥拿起一段朽木,举过头顶,眯着眼,看见朽木上的萤光一闪一闪的。那萤光仿佛点燃了关桥读书的梦想……

萤光息了,满天的星星亮了!

霎时,关桥看到遥远的天边有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仿佛带着他童年对星空的渴望与希冀,慢慢消失在幽静而深邃的夜空里……

那时,关桥第一次对亮光有了认识。

沟上段的半山坡上,远远望去能看见许多窑洞,据说是阎锡山省府机关的营房。一教院的校址就设在沟下段的山脚下,每孔窑洞都深且大,有土炕,是宿舍也兼做教室。

在窑洞里学习没有教材,内容都是老师自己编的。那时,关桥不知怎么就对素描画画比较感兴趣,比如,怎么画圆形、菱形,怎么样透视起来更有立体感,至今印象深刻,难以忘怀。

在山西省第一儿童教养院里,教师们拿着微薄的薪水,学生们则享受着贫困的包干“供给制”待遇。大食堂提供的伙食只是让人不饿肚子的野菜、杂粮,更多的是窝头和莜面。学生们经常上山打柴禾、拢干草,用来烧火做饭、取暖。

关桥有时到厨房帮厨,跟厨师学做莜面卷。手一撮,再卷到食指上,呈长条筒状,竖着一个挨着一个地排进笼屉蒸。蒸好后,放在碗里,再舀一碗菜汤,每个孩子一碗,吃得香喷喷的。那是关桥最开心的时刻。

学生们按年级编住。师生的衣食实行包干供给制,衣被都是军便装。小学生们穿着极不合身的衣裳,没有内衣,冬棉衣直接裹身。没条件洗换,所以衣被缝里藏跳蚤、生虱子、长虮子是常事。太阳一出来,学生们被逼着晒太阳、捉虱子、挤虮子。

有一次,美第头发里发现有虱子,母亲不知从那里找来一些水银,用手在头发上搓揉,杀死虱卵。关桥现在想来都有些后怕,那时,怎么就连水银有毒都不顾及!

炕上、席子缝里的臭虫在夜间出没,无法入睡,母亲经常端着油灯抓臭虫;虱子在衣服缝里繁衍,其卵虫、虮子很难捕捉,母亲就用油灯火苗烧烤。

冬天,脸、耳、手、脚生冻疮长裂口是常事。

记得关堰有一次发高烧好多天不退,说胡话。母亲得知后,赶到关堰住的窑洞,喂了几天草根汤药和小米粥后,关堰才得救。后来才知道关堰患的竟是伤寒症,差点丢了命。

母亲在教学、批改学生作业、查阅卷子之外,还要照料孩子们的生活,常常是熬更守夜,很少休息。

这一切,牢牢记在了关桥的心里。他知道,只有好好念书才有出路,像父亲一样,改变自己的命运。因此,他唯一报答父母的方式,就是好好学习,将来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才!

关桥也有开心的时刻。

秋林镇是陕西省宜川县的一个乡。赶集的日子,封闭在虎啸沟里的小学生们,三三两两邀约一起,去镇上看那些艺人们描字画、吹糖人,在赶场的人流中感受学习生活中没有的新鲜,用童稚的目光去打量这个未知的世界。

过年前,在山沟的进口处,关桥和同学们一道用翠绿的柏树枝搭起一个拱门,学校从镇上请来了摄影师,那时用的是木箱式照相机,对好焦后,照相师高举起闪光灯招呼大家看着镜头,手一捏皮囊,吱一声就拍好了。

关桥觉得挺新鲜。

除集体照相外,在绿色拱门边,母亲特意请摄影师为美第和关桥拍一张合影。这时,年幼的敦弟哭着跑来也要照相。于是,美第、关桥、关敦三姐弟的合照,就成了关桥一直珍藏至今的家宝。

夜深宁静,关桥开始想念烨第。她在哪里呢?

很久以后,关桥才依稀知道把烨第留在外祖父家的一些情况。

那时,刚刚四岁的烨第被妈妈用一个煮熟了的鸡蛋所诱惑,留在了那长满蒿子杂草不长庄稼的黄土山沟里,这对于一个乱世中逃生的孩子和母亲而言,无疑是一件十分不幸和悲哀的事情。

每天,烨第跟着山沟里的孩子们在黄土地上滚爬撒欢儿,享受着无拘无束的快乐,但也受尽了没有母亲呵护的苦恼。姥爷家的继外祖母支使还没有桌子高的烨第每天倒尿盆,端洗脚水,上山沟搂草、拾柴。看到继外祖母嘴不停地吃零食,烨第在一边傻傻地望着,心里想吃极了。

1945年6月,关桥在陕西省宜川县秋林镇虎啸沟“山西省第一儿童教养院”与姐姐关美第(后右)、弟弟关敦(前)合影

有一天,烨第看准了继外祖母放零食的地方,悄悄地站在凳子上,踮着脚,伸长胳膊偷糖吃。刚要够着时,突然听到继外祖母大喝一声:“干什么!”烨第心里一慌,头朝下摔下板凳,疼得大哭起来。

这件事,成了烨第心中永远的痛!

孤苦的烨第时常站在村边一棵大树下,望着远山,大声哭喊:“妈妈……姐姐……哥哥……你们在哪儿?”

1945年,抗战胜利后,外祖父因病搬回太原,烨第也跟随到了太原。

1946年底,美第和关桥到了上中学的年龄,母亲决定从已迁到陕西韩城的儿童教养院将他们送到山西临汾上中学,托付给在临汾师范附中当会计的叔伯长兄关清明。

母亲深知孩子们的学业是不能耽误的,关堰、关敦小学的学业还得继续,母亲又再下决心,把关堰、关敦托付给晋姓同事后,拉扯着美第和关桥从风陵渡乘羊皮筏子,漂过黄河重回山西。

羊皮筏子是一种古老的水上运载工具,当地人叫它“排子”,划“排子”的人叫“排子匠”。

所谓排子,就是由10多个羊皮“浑脱”并排绷在木架杆上制作而成的气囊“船”。浑脱的制法是将羊杀死以后从屁股上开口,掏出内脏,然后从开口处按自后而前直到头部,像脱衣裳一样,把囫囵羊皮剥下来,割去头蹄,扎好开口,灌入盐水和香油,待熟制、发酵并有油浸出时再加以鞣制,注入新的油液,扎口充气,就成了浑圆气鼓的浑脱。

一般的排子由13个浑脱分3排组成,上下各5个,中间3个,上下错开陈放。浑脱与架杆用绳索相绷连接,捆上取下十分方便。皮筏很轻,湿水以后不过100多斤重,浮力极好,排子匠只用一只小小的木桨就能拨得它在水里转动,顺水而下,如在箭上。

刚启程,就遭遇惊险一幕。

站在岸边,关桥看见在水里晃动的羊皮筏子心里就发虚。他憋足劲儿,猛地跨出右脚,哪知,右脚跨进了羊皮筏子,左脚却掉在了羊皮筏子外面,羊皮筏子一晃荡,关桥的身子向后倾,眼看就要落水了,霎时,母亲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关桥的衣袖,使劲儿往上拉,好不容易才拉上羊皮筏子里。受到惊吓的关桥顿时嚎啕大哭,一下扑在母亲的怀抱里,紧紧抱住母亲不放……

关桥一辈子都记得,是母亲救了他一命!

母亲在临汾托关清明安排美第和关桥进入临汾师范附属中学。校院内有一座佛塔,底层有一尊诺大的铜铸佛头。关桥心想,能读上书,这也算是佛光普照给我们姐弟俩就学的福气吧!

但,佛光在哪里呢?关桥把佛塔上下打量了一番,也没看见佛光。

关桥和美第同在一个班级读书。关桥遵循母亲的吩咐,老老实实听从着姐姐无微不至的管教和关爱。

美第生性活泼,她还参加过演唱《小白菜》剧,是年级里的一名活动积极分子。

内战时期,中学生也参加军训,关桥还真枪实弹打过靶。当子弹打出去那一瞬间,关桥的双手不禁在发抖,心里怦怦地跳个不停。

那是他第一次对兵器有了初浅的认识。

辗转中原

1945年8月,抗战胜利了。

教养院迁往韩城,落驻在一个离县城不算太远的村落里。

这是一家很大的地主庄园,有围墙,但未曾见到大地主。大庄子有上千户人家,从民宅看,也是老村庄,建造年代似乎很久远。

学校选在一座庄园式大宅院,大门很高大,进大门便是一条深巷子,左侧又是三座套院式大宅,右侧是大场院。学生们除男女生分院住外,还有一座院子是给校卫队的学生专用的,这些学生都是高年级学生,他们配有长枪,还要作操练。

起先,母亲带着几个孩子住在安排女生住宿的一座大四合院的厢房里,堂屋里还住着一家老乡;女生中还有光第、李秋眉等。后来,因为母亲要送美第和关桥以及关桥的堂姐弟光第、端明到临汾上学,把关堰和关敦托给同在这座大院里住的晋芬照管;这样,晋芬带着四个男孩同住在院子里的一间小屋,占半间屋子大小的火炕上挤睡着五个人。

几个孩子课余时间经常在院子里舞棍弄棒,边玩边比画着,吟诵着唐诗,兴许是无意中的动作强化了记忆,像七言律诗中的《送大将军南征》和《收日光送月光》,至今关堰仍能背诵下来。

那时,学校还有例行的日程活动,升旗仪式、训话、比赛等。一次运动会上,关堰在速算赛跑中获得了第一,算术老师对关堰倍加赞赏。

儿童教养院迁到韩城后,学习的环境有了很大的改观,整个教养院都在那里住宿、生活和学习。学生还编进童子军,发给童子军服。夏收时,孩子们帮老乡拾麦穗后,还可以讨口粥喝。

抗战胜利的喜悦,使大人、小孩压抑的心情得以开怀释放。

记得有一次,学校为教师们带来惊喜,每位教师都能买到一双皮鞋,这在当时简直是一种奢望。关桥为母亲能穿一双皮鞋而高兴不已!

春天的阳光照进大院,母亲让关桥在小院板凳上坐下,教关桥如何带着韵味朗读和背诵唐诗。

“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母亲教一句,关桥学一句,“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至今,关桥对这些温馨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说:在小学里,谈不上学习质量如何,我的基础知识从小就没有打好,但对诗词还有点兴趣,这都是母亲的教育之功!

1946年初,那是新年前的一天,母亲分外高兴,带着关桥他们几个孩子从学校赶往城里,住进了一家简陋的旅馆,在那里,见到了久别的父亲!

那年,关桥刚11岁。

在关桥第一印象里,父亲身材魁梧,形象英俊,神情严肃,不多言。

父亲是从重庆绕道专程来韩城与关桥母子们团聚的。

父亲带着一家人在韩城看新年焰火,这是关桥平生第一次大开眼界。

广场中间,正在表演二龙戏珠。

关桥看见由许多人各举一节木柄,左右挥舞,使龙体在空中悠悠蠕动。龙头似驼头,龙眼似虎眼,龙耳似牛耳,龙角似鹿角,龙鳞似鱼鳞,龙身似蛇身。舞龙时,龙体内的蜡烛,忽明忽暗,仿佛像关桥心目中闪亮的萤火虫一般。

表演开始了,舞龙者以跑阵为主,一会儿双龙交错,一会儿呈四边形,一会儿龙头向前、龙体左右对称呈“凤凰展翅”,一会儿双龙相对、扭“8”字形呈“长蛇阵”……

两条龙追逐着两颗宝珠,时而昂首如飞于云天之上,时而低回若游于波涛之中……

令关桥赏心悦目的是,龙舞时,还伴有号角声和口吐缕缕焰火,焰火带着响声窜来窜去,目不暇接,很是开心。

这次见面中,最深刻的记忆是父亲带孩子们去壶口观黄河瀑布。

父亲告诉孩子们说:“壶口瀑布是黄河中游流经晋陕大峡谷时形成的一个天然瀑布。是中国仅次于贵州省黄果树瀑布的第二大瀑布。”

父亲侃侃而谈:“滚滚黄河水至此,宽约500米的洪流,突然被两岸所束缚,上宽下窄,在50米的落差中翻腾倾涌,河水像从巨大无比的壶中倒出,故名‘壶口瀑布’。明朝陈维藩有一首诗叫《壶口秋风》,诗中这样写道:‘秋风卷起千层浪,晚日迎来万丈红’”,这就是‘壶口瀑布’的真实写照!”

看着气势磅礴的壶口瀑布,关桥赞叹不已!他被壶口瀑布浓烟腾雾、扑朔迷离的幻境所吸引;被壶口瀑布烟波浩淼、奔腾咆哮的壮观景象所震撼!

那天,父亲请关桥他们母子在一家餐馆吃黄河鲤鱼。都是头一次吃鱼,既高兴又无奈,总是肉刺分不开。不过,父亲讲的“鲤鱼跳龙门”的传说,给关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新年家庭团聚是短暂的,爸爸已奉命调到了绥远。

后来,关堰和关敦随教养院又从韩城迁校转往西安,学生的物品、行李都是靠驴拉木轱辘车,人跟在木轱辘车后面徒步行进。

到了西安,学校条件亦步亦艰,落泊在北门外偏僻的叫“豆芽坑”的地方。说是“坑”,因为此处确是很大的一片低洼区,有不少简陋的厂房和屋子。

那废弃的厂房就是学生的住处。学生们倚围着墙,在黄泥地上铺上麦秆,围上一圈砖作通铺床,关堰和关敦挨着睡在一块,老师在门口拐角处搭起木板、围着帐子。

入冬,西北风裹着雪花,从残壁断墙处刮进,个个都冻得蜷缩成一团儿。为了能暖和点,入睡前,把砖搁在柴火堆旁烤热了,塞进被窝里。

伙食依然很差,没菜、没油。每日里,上、下午各一餐小米粥,有时很稀,照得见人影,学生们常常为此闹事。在那里,所有的学生都要学会快吃,会抢,会捞稠的,否则就饿肚子。

学校的教学处于停顿,面临解散。

关柱即将出生,母亲只好几经周折,克服交通阻断的困难,直接北上太原,在外祖父家待产,烨第也终于有了妈妈的庇护,有机会可以和母亲“腻”在一起了。

12月底的一个深夜,关柱出生了。

1947年,山西太原、临汾等地内战的烽火再起,母亲又托人把美第和关桥从临汾接到太原自己身边。

当时,梦瑞舅在太原大学教书,舅妈杨珺在太原中学教书,先把美第和关桥安插到太原中学进修班上初二,半年后即正式转入太原中学初二下半年就读。

母亲待在太原大约不到一年,一次,烨第发高烧,脖子肿得老粗,得了腮腺炎,母亲硬是用白萝卜和梨煮汤治愈了烨第的病,这让烨第备感母亲的疼爱。

此时,依然留在儿童教养院10岁的关堰和9岁的关敦,随学校迁至西安,无人照顾。

1947年9月的一天,母亲将还不到一岁的关柱托付给在太原的弟媳和已在太原上中学的年仅14岁的美第照看,决定启程去西安接关堰和关敦。就在母亲起身的那个凌晨,天漆黑,烨第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摸黑起床扑到了正在收拾行装的母亲怀中,连哭带拽,死不放手,硬是要跟母亲一起走。母亲实在不忍心再次丢下烨第,只好带上烨第一块走,从此,烨第终于结束了在姥爷家的历史。

母亲带着烨第从太原来到西安,在东门外一家大院里租了一间房子,接关堰和关敦住下。

夜幕下,母亲带着关堰他们逛东门外的夜市。

只见街两边商铺刀旗悬挂,叫卖声、吆喝声、吵闹声不绝于耳。各种小吃琳琅满目,香气四溢,什么桂花元宵、莜面饸饹、葱花烙饼、豌豆糕、黄米油糕、八宝饭、羊肉蒸饺、子推蒸饼等。

1947年秋于太原(后排关美第、前右关桥、左关烨第、中妈妈与关柱)

母亲给孩子们一人买了一碗热乎乎的醪糟(江米酒),香甜滋口,大饱口福。

“真好吃!”孩子们把碗边都添干净了。

母亲的疼爱给孩子们带来无尽的亲情和温暖。

这时,关桥一家已变成了八口之家的大家庭。现在想来,母亲为了抚育这群子女,真是经历了千辛万苦啊!

全家团聚

从1947年起,父亲供职地域从西南转往西北,遍及当时行政隶属的绥远、甘肃、宁夏三省。开始了他后半生献身铁路的包宁线(包头—宁夏—兰州)和集二线(集宁—二连浩特)的勘测、选线和设计。

为了从长计议安排好孩子们的学业,父亲、母亲决定要把分散漂泊在太原、西安的孩子们聚拢起来。母亲西安之行,就是要带着堰、敦、烨第去父亲的工作地——归绥(今天的呼和浩特)。

但从西安到归绥,谈何容易!

沿途要穿越四省——陕、甘、宁、绥,而这些地区社会动荡不定,除国共两军对峙,还夹杂着地方军控制和土匪的活动。走要道,关卡盘查难过;选偏路,自然条件恶劣,路难行啊!

父亲母亲商量,选择了后者。

做出这一抉择,显示出他们共同的坚定和勇敢。生活所逼,使母亲当时敢于带上三个孩子——11岁的堰、10岁的敦和8岁的烨第闯走这条艰险之路,又一次显示出母亲坚韧勇毅的品格。

为了避免意外,父亲从勘测队借来一辆美式福特卡车,除司机外,还请筹备处一位总务科长张伯伯领路保驾。

从西安启程后,在一个多月行程中,真不出父亲所料:一路险情不断,车行到西安门户咸阳,路口就设置有路障并遭刁难。张伯伯给站岗卫兵出示通行证,但卫兵仍不放行。张伯伯又跟一旁的宪兵交涉,也无果,再找当班值勤官周旋,塞了钱才算了事。

随后,过了兰州,就开始进入人车稀少的六盘山地区。

遭遇大雪,凛凛寒风刺骨,吹打在脸上,就像刀在刮。

六盘山山峦险峭,公路逶迤盘旋在悬崖绝壁间。坡陡路滑,又遇雪天,越往上爬雪越大。司机不得不给车轮带上防滑铁链,颠簸着缓缓爬行。转弯处就临山涧深渊,更是让人心惊胆颤。

母亲带着关敦、烨第坐在司机室,目睹着一幕幕险情,关堰和张伯伯坐在用苫布遮盖的车斗里,冻得人发僵。

几近半山转弯处,也不知怎么回事,关堰不由自主地突然大笑不止。张伯伯认为是不祥之兆,赶紧叫司机停车,抱关堰下来。母亲敞开大衣紧紧搂着关堰,用白酒给关堰擦前胸、手和脸。待逐渐苏缓过来后,让关堰和关敦、烨第一起坐在司机室,她自己则坐到了后车斗里,继续翻越六盘山。

母亲围着她那条深蓝色带白点儿的厚丝围巾,坐在卡车行李上。这条围巾烨第一直珍藏至今,它见证了伟大的母爱!

每当回忆起这些往事,孩子们十分感叹,危急时刻,母亲总是奋不顾身,以她那博大的母爱呵护着孩子们!

途经兰州和宁夏(当时的省府名称,即现银川市),稍作休整,即沿贺兰山脚下河套走廊,经石嘴山、磴口,过包头到达归绥。

经过宁夏青铜峡、石嘴子,越走越阴森可怕。白日里,大人们常讲起狼群的故事。夜间,在旅馆里果然依稀听到狼嚎叫不断……

在银川停留一些天,住在父亲托付的包宁铁路上的一同事家院里。

战乱中的大西北饱经沧桑,贫瘠的黄土坡和荒芜的田野,没有生机与活力。城市中低矮、破烂的民房,窄小、坑洼的街道,充斥着碎石瓦块和垃圾。但孩子们却近距离接触到了大西北文化,包括著名的贺兰山、贺兰石,西北名吃:羊头肉、羊肉泡馍、醪糟等以及当地民风民俗,这些都在孩子们日后的岁月中回味无穷。

父亲供职的是为勘测包宁线成立的筹备处,设在绥远省首府归绥,办公地坐落于归绥火车站北侧官房子街边的一套二进式大院里。临街前院是围建的诸多办公间,绕入后院是家眷的宅院,这个宅院的居中处是一幢高台式带南廊的“别墅”,周围园林空地不少。

整幢宅屋以中通道分为东、西对称的两套,像是供两家用的。穿过通道往北连着一条走廊,就到了厨房,生活设施齐全,这是给筹备处的首长带家眷备用的。在人员上还配置有厨师和勤务员。但是,筹备处处长一直未到位,父亲是副处长,实际主持工作。这样,关桥的家虽住着西边的半幢宅子,却享用着整个院子。

屋前有几棵高大的海棠树,盛春之际,海棠花盛开,满院馨香,沁人心脾。入夏,遮阴蔽凉,憩坐廊下,静谧舒心。

父亲有一部120蔡司可伸缩照相机,常常给孩子们拍拍小照。一次,父亲记录了关柱在树下扫落花的情景,曰“小弟弟扫地地”。

树下有一张小方桌,这也是孩子们做功课的地方。一尊厚实的围棋方木墩摆在廊栏边,父亲在闲暇之余,教几个男孩子下下围棋。围棋墩是他专选木料请人做的。后来还一直随家搬往北京。

房间面积并不算小,由于没有什么摆设,屋里显得空荡,几件家具都是生活中常用的素松木制品。最大的一件是父母用的粗镂花高栏框架拼板双人床,其他的还有:一张同类风格的单人床;一张两边能对坐人的拼装式大书桌及相配的两把木椅;一张方木桌,一个餐具橱柜;一张方圆可变的餐桌和两只高脚凳;孩子们的床都是用简陋的床凳搭板条拼起来的。

关桥听父亲讲过,这些家具都是他为安家精心置备的,选购木料、自己设计,请工务段专做的,经久耐用。可拼装式构思,匠心独具,也适应了此后搬家的需要,足以见父亲的远见和细心。

当时的家具中,仅有一只铁皮镶边樟木箱是父亲在云南工作时一直带在身边的衣箱。他对樟木箱能驱虫防蛀避潮的功能颇有感受。孩子们对樟木、樟脑的知晓始于此。

父亲曾讲述过他在云南勘测时,山林之中常年雾气缭绕、瘴气弥漫,让人透不过气。长年累月地工作在这种环境下,这对父亲的健康也是一种日积月累的损伤!

直到迁入北京东单新开路的住所,除了添置了一张普通双人床和一只木箱外,父母就再未置过家具。这些花费父亲心血的家具,一直伴随着父母到终年,也伴着孩子们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它们见证了关桥这一家人从离散漂泊到阖家相聚、安稳有序生活的时代变迁。

1947年冬,母亲历经艰辛,把关堰和关敦及妹妹,从西安带到归绥;之后,美第、关桥、关柱,也从太原来到归绥,全家终于实现了分离11年之久的大团圆。这时,已经8岁的烨第生平第一次见到父亲。父亲高大、魁梧,穿着深蓝色厚呢子大衣迎接了孩子们。没有亲昵,没有拥抱,但是,孩子们的内心都充满了喜悦。

关桥一家在经历了战乱的洗礼之后,终究有了个安宁的归宿。10多年来颠沛流离,母亲饱尝了人间辛酸,在归绥总算如愿以偿,卸下了背上的重担!

父母为孩子们的成长营造出了一个安稳的环境。孩子们的学业也开始步入了正规的学校生活。

美第和关桥转入设在旧城区的国立绥远中学初中三年级就读。关堰和弟、妹都进入车站旁的铁路扶轮小学就读。

1949年,关桥(前左一)就读于绥远省国立绥远中学时与高中一年级第十五班同学合影

车站到新城之间,有很大一片水草丰满的湿地,泉水涌流不息,汇集成一条小河。丛生着一簇簇马兰花、一抱抱蒲棒,五颜六色的水草、蝌蚪小鱼竞相争游,一派生机盎然……

车站附近通往新城的路上,有两排高高的白杨树,直通老城与新城之间的主干道。

夏日里,主干道宛若一条清凉的长廊;秋日里,主干道是沙沙作响的巷隅。附近还有一座基督教堂,也高耸着一排白杨,与一片片草原和常见的各色八瓣菊,构成了特有的塞北风光。

平静的春日里,母亲带领孩子们去过大青山、昭君陵游玩。

那时,家里充满着温馨,有孩子们间的嬉闹,有父母逗孩子的取乐,父母享受着儿女绕膝的喜悦,也常常开怀畅笑。

关桥第一次看见39岁的妈妈靠在爸爸的背上,笑得那么温情,那么甜蜜!

每当忆起此段往事时,这音容笑貌和那其乐融融的天伦情景,自然会浮现在关桥的脑海里!

节假日里,父亲携全家去归绥城里或看电影或看话剧……

1948年,全家在归绥市火车站附近住所院内合影

父亲还带全家一起参加筹备处组织员工的草原旅行,住蒙古包,看喇嘛教过节,听喇嘛们诵经、吹长号,增长了孩子们对蒙古族文化习俗的了解。在那个年代,父亲想利用一切机会扩大孩子们的视野,增长孩子们的见识。

父亲一生经历广、见识多,他以此影响教育子女,对那个年龄段的孩子们来说,即使用当今的教育观念来审视,也是时尚的了。

1947年,母亲去西安时,未满周岁的关柱被母亲寄养在太原,得了肠胃紊乱,天天拉肚子。刚回来时,小脖子都支不住自己的脑袋,瘦得皮包骨头,不肯下地走路。母亲用鹧鸪菜(红藻的一种)坚持给他治疗,想不到竟然很快就恢复了体力,真是很神奇!

那是一段温馨的日子,大孩子们都上学了,母亲在家带着关柱,抽空为孩子们拆洗棉衣裤,一针针为孩子们做衣缝裤。烨第有一件印花旗袍和一件用丝线绣着花的连衣裙,都是母亲亲手制作的,长了这么大,烨第才第一次穿这么漂亮的衣服。

童年生活,在关桥生命的世界里,是一部灾难深重的苦难历史,是一首命运的交响曲,也是一段温情的回忆,是一本值得咀嚼、玩味的教科书……


[1] 1亩=666.6米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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