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一 思想

逆袭民国:最后的士 作者:吴松林 著


卷一 思想

梁启超:一部活的百科全书

浮光掠影

梁启超(1873—1929),广东新会人,字卓如,一字任甫,号任公,又号饮冰室主人、自由斋主人。生于广东新会,清光绪年间举人,中国近代著名的政治活动家、启蒙思想家、史学家、文学家。近代维新派领袖,学者,和其师康有为一起,倡导维新变法,并参与“戊戌变法”,史称“康梁”。他早年积极鼓吹和推进维新运动,随后又深度参与了中国从旧社会向现代社会的变革,是伟大的社会活动家。离开政坛以后,先后在清华大学、南开大学等校执教,担任过京师图书馆馆长、司法储才馆馆长等职。他亦是著名新闻报刊活动家,文章富有独特的历史视角,令人深思,《新民说》是其启蒙思想影响最为深远的代表作。

我的自述

磊磊落落,独往独来,大丈夫之志也,大丈夫之行也。

青年时代的梁启超

最伟大的头脑

他是舆论之骄子,天纵之文豪;他的文章,笔端饱含激情,别有一种魔力,风靡一世,影响了几代人;他的思想,就算跨越100年,至今仍闪烁着理性的光辉,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他睿智的剖析、前瞻性的预言,带给后世的绝不仅仅是欣赏和缅怀,而是具有绝对现实和严肃的指引意义……梁启超,一个历经百年风雨,仍然金光灿烂、重逾千钧的名字,一位中国历史上百科全书式的全才,一位骨子里仍然坚守着内圣外王,热血豪情只为祖国倾洒的新时代大儒!他是中国最后的“士”的代表,是20世纪初中国最伟大的头脑。

善“变”的梁启超

梁启超(1873—1929),广东新会人,字卓如,一字任甫,号任公,又号饮冰室主人、哀时客、中国之新民、自由斋主人。1873年2月23日出生于广东省新会县熊子乡茶坑村一个殷实的耕读之家。梁家在地方上有一定的势力,梁启超的祖父和父亲都曾主持过乡里都团的事务。其祖父梁维清肆志于学,致力举业,但仅及秀才,曾任新会县教瑜。其父梁宝瑛奋斗一生,竟连秀才也没有考中,只得作一个教授乡里的私塾先生。其母也粗知诗书,对子女管教甚严。

梁启超身为长子,从小聪明颖慧,五岁识字,六岁读完《五经》,九岁便能下笔千言,被四邻八乡誉为神童。十岁以前,他未进学堂,只在家由长辈教读。他回忆说:“启超启勋及群从昆弟,自幼皆未尝出就外传。学业根柢,立身藩篱,一铢一黍,咸禀先君子之训也。”(1)在祖、父两辈人的教育辅导和督促下,梁启超于学业上大有长进。11岁中秀才,补博士弟子员,受到广东学政叶大焯的赏识。12岁入广州学海堂就读,16岁中举。梁启超少年得志,当时成为新会县远近闻名的才子。

就在所有人以为梁启超的科举仕途之路将一帆风顺时,他却为康有为的维新思想所吸引,并成为后来中国资产阶级维新派的中坚力量。1890年,即他中举后第二年,他拜在康有为门下,成为其最为得意的高足。受康有为影响,梁启超踏上一条完全崭新的革命道路,从旧时代一介热衷功名的士子变成致力于维新变革的政治家、宣传家和启蒙思想家。1894年6月,梁启超随师赴京参加会试,当时正值中日甲午战争期间。他目睹亡国危机在即,再也无心走科举致仕一途,毅然投身到变法图强、维新救亡的时代潮流之中。1895年4月,《马关条约》已签订的消息传到北京。梁启超协助康有为联合在京会试的举人,发起“公车上书”,要求“拒和”、“迁都”、“变法”,震动朝野上下。接着,康梁师徒又组织“强学会”,办报纸,写文章,大造舆论以推动维新运动的高涨。

梁启超时担任《时务报》总撰述,在《时务报》、《湘报》、《知新报》等刊物上发表数十篇文章,宣传维新变法的主张,反复强调变法势在必行:“变亦变,不变亦变。变而变者,变之权操诸己,可以保国,可以保种,可以保教。不变而变者,变之权让诸人,来缚之,驰骤之。”(2)梁启超的文章言辞犀利,针砭时弊,明澈晓畅,笔端常带感情,具有极大的感染力。在当时引起极大的反响,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就算守旧如士大夫之流,也爱其文字,据胡思敬介绍:“当时《时务报》盛行,启超名重一时,士大夫爱其语言笔札之妙,争礼下之。自通都大邑,下至僻壤穷陬,无不知有新会梁氏者。”(3)1897年10月,梁启超应湖南巡抚陈宝箴之聘任湖南时务学堂总教习,为培养人才、推进湖南新政实施贡献了自己的力量。

1898年6月11日,清光绪帝采纳维新派的建议,颁发一系列命令,宣布实行变法。其主要内容包括废八股、裁绿营、削冗员、试策论、办学堂、设立农工商总局和商会、倡实业、译西书、办学会、开报馆等项。梁启超的才华和卓识受到光绪的青睐,亲自召见他,赐与其六品卿衔,命他专办大学堂译书局事务。光绪还批准了他提出的关于设立编译学堂、奖励工艺和奖制新器等许多奏议。这一年在旧历上是戊戌年,故此次变法被称为“戊戌变法”,又因顽固派的阻挠,变法仅维持百余日,故又称“百日维新”。同年9月22日,慈禧为首的顽固派悍然发动政变,囚禁光绪帝,缉拿维新志士。谭嗣同等“六君子”喋血街头,康、梁亡命日本,有关新政的法令皆被废除。

戊戌变法惨痛的教训令梁启超重新思索和探求中国前进的方向,但此时,他仍然离不开康有为维新思想的影响,仍然是“保皇党”的中坚分子。梁启超避居日本以后,先后创办了《清议报》和《新民丛报》,继续鼓吹改良维新,广泛传播西学,在思想启蒙方面作出了重大贡献,被人们赞誉为“舆论界骄子”。

这一时期,梁启超在思想领域的巨大影响力是其《新民丛报》上的“新民说”专栏。从1902年到1906年间,梁启超首次以单篇论文的形式陆续发表于《新民丛报》上,后来他将这二十篇论文汇编成册,取名为《新民说》。1936年上海中华书局出版单行本。梁启超思想以善变著称,典型地表现出社会大变革时期的时代特征。他表示“不惜以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战”,并相信这样做理所当然,无可厚非,“为国而善变,就是磊磊落落的大丈夫”。《新民说》大部分篇章写于梁启超思想最进步时期,个别章节流露出他转为保皇党以后的思想情绪。

到日本后,随着国内形势的变化与学术视野的开阔,梁启超的思想也发生了巨变。正如他自述中所说的那样,“自东居以来,广搜日本书而读之,若行山阴道上,应接不暇。脑质为之改易,思想言论,与前者若出两人”。(4)这时的梁启超已突破康有为的藩篱,他更多的是接受西方近代资产阶级学术思想,尤其是哲学方面,他大谈卢梭、孟德斯鸠、伯伦知理……在《新民说》里,他正是以此为武器,将封建守旧派牢固的信条破碎得体无完肤的。

梁启超和家人

梁启超写作《新民说》正是针对国内政治形势的变化而发的,因而很快便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戊戌变法失败之后,中国国内处在清政府政治高压下,大肆搜捕革命进步人士,但即使这样,也阻挡不住有志之士求索中国进步之路,此时梁启超凭借《新民丛报》这块阵地,发出做时代“新民”的呼声,有如平地一声雷,一石激起千层浪。尽管清廷一再严令禁止《新民丛报》在国内流行,但它仍能畅销无阻,几乎成了当时士子们的必读教材。戊戌政变血的教训已经表明:改良主义在中国是行不通的,要改变中国的面貌必须另辟蹊径。革命派应运而生,担负起领导旧民主主义革命的使命。面对革命思潮的兴起,康有为等人持反对态度,仍抱着君主立宪的老路不放。梁启超与乃师有所不同。他在《新民说·论进步》中疾呼:“不破坏之建设,未能有建设者也。”梁启超同情革命、礼赞破坏,受到康有为的指责,但他深信自己的见解是有根据的,无可厚非。他在致徐勤的信中写道:“长者(指康有为)此函责我各事,我皆敬受矣。惟言革事,则至今未改也,”“深信中国之万不革命。”(5)他并不以师训为然,表示爱吾师,尤爱真理。

正因为梁启超对革命抱着认同感,所以当改良派走下坡路时,他写的《新民说》充满激情,仍能保持思想魅力。

辛亥革命以后,梁启超一时成为政坛上的活跃人物。他以改良派为基础组织进步党,在国会内同以宋教仁为首的国民党相颉颃。他曾任熊希龄为总理的所谓“第一流人才内阁”的司法总长,并成为此内阁的灵魂人物。“第一流人才内阁”垮台后又任币制局总裁,不久又辞职。

综观梁启超的一生,他是善“变”的:他是康有为的学生和忠实信徒,但最后因为思想的差异,康有为仍然坚持着他“保皇党”的做派,而梁启超却已经蜕变为资产阶级革命派了;梁启超与孙中山合作过,也对立过;他拥护过袁世凯,也反对过袁世凯。对于这些在外人看来无异于“墙头草”的主动,梁启超先生说:“这绝不是什么意气之争,或争权夺利的问题,而是我的中心思想和一贯主张决定的。我的中心思想是什么呢?就是爱国。我的一贯主张是什么呢?就是救国。”“知我罪我,让天下后世评说,我梁启超就是这样一个人而已。”

细细分析,梁先生的“多变”实在是与那个时代的特殊历史环境分不开的:民国初年,军阀纷争,政坛混乱,各路政治投机客你方唱罢我登场,闹得国无宁日。使得怀抱一腔爱国热忱的梁启超饱受从希望到失望的煎熬。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在政界不可能有所作为,遂于1917年宣布退出政界,专心致力于学术研究。他担任过清华、南开等大学的教授,受聘为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导师,取得丰硕的研究成果。他撰写的《清代学术概论》《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国历史研究法》等书,堪称传世之作。他写出不少有关中国历史、哲学、法律、文学等方面的文章或专著,都具有一定的学术价值。梁启超晚年的讲学和著述在中国近代学术界上留下闪光的一页。他每年著述总量近40万字,给后人留下的《饮冰室合集》长达148卷,约1400万字。这是一笔丰厚的文化遗产,它为我们研究中国近代史,了解中国的“昨天”,提供了翔实的思想材料。1929年1月19日,梁启超因病在北平协和医院溘然长逝,终年56岁。

率直如斯,诚恳如斯

启超先生学识渊博,其为人却甚是率直,坦荡大气,如他自己所说,正是一磊落大丈夫。他与他的老师康有为并称“康梁”,早些年,梁启超是康有为最为得意的学生、最忠实的信徒、最得力的助手,然而后来仍然是分道扬镳了。后来他又与孙中山先生合作,也与其对立过;袁世凯称帝前,他也拥护过,但等到袁氏称帝消息传来,他又是第一个站起来反对,发表了《异哉所谓国体论者》。有人为此不免要指责梁启超先生反复无常,是一个墙头草似的小人。然而先生却严肃地宣称:“这绝不是什么意气之争,或争权夺利的问题,而是我的中心思想和一贯主张决定的。我的中心思想是什么呢?就是爱国。我的一贯主张是什么呢?就是救国。”在这样的“爱国救国”的中心思想的指引下,哪怕启超先生“左之右之”众人依然坚定地跟随他。

晚年的梁启超

先生的直率在对待朋友和后辈上更是表现得淋漓尽致。1925年,徐志摩与陆小曼终于冲破层层阻力,走进婚姻殿堂。婚礼请来梁启超先生做证婚人。据说早在徐陆二人的事情传开时,梁启超就曾公开表示谴责和规劝,明明一个是“使君自有妇”,一个是“罗敷自有夫”,怎么能做出这等不忠不贞的事情来。徐陆二人自然没有听从先生的“忠言逆耳”,启超先生自然不愿意为他二人做证婚人,然而碍不过徐志摩父亲徐申如和胡适的面子,勉为其难,来到婚礼现场。轮到作为证婚人的梁启超先生致辞时,他却毫不留情地痛批徐志摩、陆小曼:“徐志摩,你这个人性情浮躁,所以在学问方面没有成就。你这个人用情不专,以致离婚再娶……你们两人都是过来人,离过婚又重新结婚,都是用情不专。以后痛自悔悟,重新做人!愿你们这次是最后一次结婚。”或警或劝,或斥或训,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直令宾客们瞠目结舌,现场一时有些冷场。徐志摩憋红了脸,又羞又急,不得不悄声哀告:“先生,好歹也给学生留点面子吧。”如此,才将这场婚礼走完过场。

启超先生真诚不仅表现在耿直诚恳方面,他也有真诚的宽容。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及先生晚年的一次医疗事故。也是这次事故导致先生的健康每况愈下,最后英年早逝。1926年3月8日,先生因患尿血症,住进了北京协和医院。经透视检查,医生发现他的右肾部位有一黑点,诊断其或为恶性肿瘤,遂决定施行手术割除。手术后,解剖割下来的右肾,果然发现里面有一樱桃大小的黑点,但是化验表明,并不是恶性肿瘤(癌症)。消息传出来后,就成了:由于医生判断失误,竟将梁启超健康的肾切去。梁启超被错割了腰子,一时间,舆论哗然,西医成为众矢之的。就在舆论反对谴责西医最为热烈的时期,梁启超亲自写了一份英文声明《我的病与协和医院》,这份声明后来被翻译成中文,发表在《晨报》上。他文中写道:“右肾是否一定要割,这是医学上的问题,我们门外汉无从判断。据当时的诊查结果,罪在右肾,断无可疑。”“出院之后,直到今日,我还是继续吃协和的药,病虽然没有清楚,但是比未受手术之前的确好了许多。”

梁启超为协和医院辩护,是因为他不希望别人以他的病为借口,阻碍西医在中国的发展。他说:“我们不能因为现代人科学智识还幼稚,便根本怀疑到科学这样东西。”右肾割除后,梁启超的尿血症状仍然未能停止,协和医院只能做些消极性的防治工作,后来先生经中医唐如天的医治才逐渐康复。三年后,先生病逝于北京协和医院。

微斯人,吾谁与归

16岁时,读到了《新民说》,读了又读,直到可以背出来。不仅时常模仿梁氏文风,还取名“子任”,意为做梁启超(任公)的学生,后来干脆发起成立了一个“新民学会”。

——毛泽东

鲁迅在日本留学时期就对梁启超的书推崇备至,不但自己如饥似渴地阅读,还大量地邮寄回国内给我。

——周作人

我个人受了梁先生无穷的恩惠。现在追想起来,有两点最分明。第一是他的《新民说》,第二是他的《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他在《新民说》这十几篇文章里,抱着满腔的血诚,怀着无限的信心,用他那支“笔锋常带感情”的健笔,指挥那无数的历史例证,组织成那些能使人鼓舞使人掉泪使人感激奋发的文章。

——胡适

平心而论,梁任公的地位在当时确实不失为一个革命家的代表。他是在中国的封建制度被资本主义冲破了的时候,负戴着时代的使命,标榜自由思想而与封建的残垒作战。在他那新兴气锐的言论之前,差不多所有的旧思想旧风习都好像狂风中的败叶,完全失掉了它的精彩。

——郭沫若

五四运动的领袖几乎没有一个不曾因读了他(梁启超)的文字而受到启发。

——萧公权

(《新民说》)惊心动魄,一字千金,人人笔下所无,却为人人意中所有,虽铁石人亦应感动,从古至今文字之力之大,无有过之此者矣。

——黄遵宪

梁漱溟:我若死,天地将为之变色,历史将为之改辙

浮光掠影

梁漱溟(1893—1988),原名焕鼎,字寿铭,曾用笔名寿名、瘦民、漱溟,后以漱溟行世,原籍广西桂林,生于北京,著名的思想家、哲学家、教育家,主要研究人生问题和社会问题,现代新儒家的早期代表人物之一,主要著作有《中国文化要义》《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乡村建设理论》《印度哲学概论》《唯识述义》等。梁漱溟受泰州学派的影响,立志以儒学改造农村,致力于乡村建设数十年,取得了丰富的经验。有学者称近代中国有三个人最懂中国农民,一是鲁迅,二是梁漱溟,三是毛泽东。鲁迅看到了农民的局限,梁漱溟看到了农民的创造力,毛泽东看到了农民的反抗性。

我的自述

愿终身为华夏民族社会尽力。

晚年梁漱溟

不是学问家

在20世纪中国思想史和哲学史上,梁漱溟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他通过审视东西文化的发展和局限,重新评价儒家思想,影响了同期学者对传统文化的认识,其《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被誉为现代新儒学的先驱。

梁漱溟是一代儒生,亦热衷政治:未及弱冠即参加同盟会,立志推翻清王朝;曾状告康有为窃古书,面责毛泽东无雅量;建议新军阀改进乡村建设,视察邓小平行事“合法与否”。他治学严谨,民国时到北大任教,受到梁启超、辜鸿铭、马一浮等人称道。他故交遍天下,李大钊是至友,胡适之、陈独秀系同僚,周树人、熊十力是旧识,顾颉刚、朱自清出其门下;他历经沧桑,忧国忧民,既参禅讲学,又注意实践乡建……

梁漱溟一生特立独行,从来都只认为自己是思想家,而不是学问家,晚年接受美国学者艾恺的访谈,特意讲到了这一点:“我不够一个学问家,为什么?因为讲中国的老学问,得从中国的文字学入手,可中国的文字学我完全没有用功,所以中国学问我也很差,很缺少。再一面就是近代科学,我外文不行,所以外国学问也不行。从这两方面说,我完全不够一个学问家。我所见长的一面,就是好用思想;如果称我是一个思想家,我倒不推辞,不谦让。思想家与学问家不同。学问家是知道的东西多,吸收的东西多,里边当然也有创造,没有创造不能吸收。可是思想家不同于学问家,就是虽然他也知道许多东西,但不知道古今中外的一些知识,他也没法子成思想家,但是他的创造多于吸收,所以我承认我是思想家,不是学问家。”

人生之转折

梁漱溟一生充满传奇,先生曾说自己都没搞清楚四件事:第一,最讨厌哲学,结果却讲了哲学;第二,在学校没读过孔子的书,结果讲了孔子的哲学;第三,未曾读过大学,后来教了大学;第四,生于都市,长于都市,一生却致力于乡村工作。

梁漱溟出身于官宦之家,父亲梁济是位大儒,可他却生性愚钝:6岁启蒙,还不会穿裤子,总是让妹妹帮忙;上了4所小学,学的是ABCD。随着年龄的增长,梁漱溟却越发锋利:他曾一度崇信康有为、梁启超的改良主义思想,辛亥革命时期却参加同盟会京津支部;他还曾笃信社会主义,著《社会主义粹言》小册子,宣传废除私有财产制;20岁起对现实的黑暗趋于绝望,几度自杀未成,后潜心于佛学研究;经过几年的沉潜反思,再度燃起追求社会理想的热情,又逐步转向了儒学……他一生不断追求的两个问题:一是人生问题,即人为什么活着;二是中国问题,即中国向何处去。他曾说:“我愿终身为华夏民族社会尽力,并愿使自己成为社会所永久信赖的一个人。”

最为传奇的一件事,是梁漱溟只有中学文凭,却被蔡元培请到全国最高学府北京大学教印度哲学,当时梁只有24岁,曾多次报考北大却没被录取。

当时梁漱溟在上海《东方杂志》上发表一篇论文《究元决疑论》,北大校长蔡元培见到之后,觉得梁对印度佛学有研究,即决定请他到北大任教。

梁漱溟回忆说:“记得有一天,蔡先生约我与陈仲甫先生(独秀)相会于校长室,提出请我担任印度哲学一门课程(陈先生新聘为文科学长、相当于今所谓文学院长)。我说我何曾懂得什么印度哲学呢?印度宗派那么多,我只领会一点佛家思想而已。要我教,我是没得教的呀!蔡老先生回答说:‘你说你不懂印度哲学,但又有哪一个人真懂得呢?谁亦不过知道一星半点。我们反正是寻不到人,就你来吧!’我总不敢冒昧承当。先生又申说:‘你不是喜好哲学吗?我自己喜好哲学,我们还有一些喜好哲学的朋友,我此番到北大,就想把这些朋友乃至未知中的朋友,都引来一起共同研究,彼此切磋。你怎可不来呢?你不是要当老师来教人,你当是来共同学习好了。’”

1921年,梁漱溟结婚照

于是,1917年10月,年纪轻轻的梁漱溟便登上了这所全国最高学府的讲台,报刊上也很是热闹了一番。

在开讲《印度哲学》的第一天,梁漱溟就对学生说:“我此来除替释迦、孔子发挥外,更不做旁的事。”当时的北大,热血青年们都热衷于“打倒孔家店”,保守派代表人物辜鸿铭就吃了学生的许多苦头,梁漱溟是个无名人士,受到的冲击不怎么大。学生不拿他当权威,倒争着来听他是如何为孔子、释迦作辩护的,故而梁漱溟在北大一教就是七年。

梁漱溟在北大讲“印度哲学概论”、“大乘唯实论”、“东西文化及哲学”等课,有甚多的见解,很受学生们欢迎。幽默的是,梁却不善言辞,文字也欠流畅,每当讲到某个道理时常不能即兴说明,便急得用手触壁或是用手敲头深思。梁讲印度哲学和唯识论时,哲学系许多教授都不大同意其观点,旁人问为何还去听,他们解释说:“我们是来听听他荒谬到什么程度的。”梁闻之并不生气。

梁性情耿直,在北大时常得罪人。一次,蔡元培先生和几位教授要到欧美去考察,教职员开欢送会,大家纷纷说希望蔡元培几位先生将中国文化带到欧美去、将西洋文化带回来。梁漱溟听了,就问大家:“我很想知道,大家所谓将中国文化带到西方去是带什么东西呢?西方文化我姑且不问,而所谓中国文化究竟何所指呢?”没人能作答,散会后,胡适、陶孟和笑着对梁漱溟先生说:“你所提出的问题很好,但是天气很热,大家不好用思想。”梁暗想,一般人喜欢说好听、门面的话,如果不晓得中国文化是什么,又何必说它呢!

1924年,梁漱溟离开北大,有人问他原因,他说:“因为觉得当时的教育不对,先生对学生毫不关心。”他认为,先生应与青年人为友。所谓友,指的是帮着他们走路;所谓走路,指的是让包括技能知识在内的一个人全部的生活往前走。教育应当是着眼于一个人的全部生活,而领着他走人生大路,于身体的活泼、心理的朴实为至要。

梁漱溟主张教育救国,但要从最基础的教育入手,故而他从北大辞职,去山东菏泽担任中学校长。他曾说:“……中国的民国宪法中也规定了公民的一些权利,但不过是白纸写黑字,广大民众不懂这个事。……我看到这一点,感到要改造中国政治,必须从基础做起。从基础做起,就要从最基层开始做。一乡一村搞好了,基础也就有了。”

为了实现改造乡村的理想,他曾三次与地方实力派合作,先是广东的李济深,再是河南的冯玉祥,最后是山东的韩复榘,断断续续坚持十几年,每次都因战争而流产。

梁漱溟在乡村设立研究院,开书店、办卫生院、建工厂等等,欲提高农民素质,发展乡村经济,改变乡土中国的落后面貌。他身边常有一些弟子追随,每日清晨,他就召集众人,或默坐,或清谈,意在感悟人生,反省自我,他把这样的集会称为“朝会”。梁漱溟在朝会上的发言,后来被弟子们辑为《朝话》一书,颇似孔子的《论语》。

抗战全面爆发后,梁漱溟的美好愿望彻底搁浅。

1939年,梁漱溟参与发起组织“统一建国同志会”,两年后与黄炎培、左舜生、张君劢等商定将该会改组为“中国民主政团同盟”,任中央常务委员并赴香港创办其机关报《光明报》。1941年珍珠港事件爆发,日军进攻香港,躲在香港的文化人乘船撤离,天上有飞机轰炸,水上有水雷骚扰,满船的文人学者都夜不安眠,只有梁漱溟鼾声如雷。人家问他:“先生不害怕吗?”他说:“怕什么,我是死不了的,我死了,中国怎么办?”他在日军的炮火下给儿子写信:“我不能死。我若死,天地将为之变色,历史将为之改辙。”

1946年李公朴、闻一多血案发生后,作为民盟的核心人物,梁漱溟在集会上公开宣言:“特务们,你们还有第三颗子弹吗?我在这里等着它!”他发表了《民盟秘书长的谈话》,并说:“我要连喊一百声‘取消特务’!”当年10月10日,梁漱溟由南京到上海去见周恩来,促其回南京继续和谈。11日乘夜车,梁由上海回南京,次日清晨到南京,下车一见报,看到国军已攻下张家口的消息,不禁惊叹地对记者说:“一觉醒来,和平已经死了!”此语一时为媒体广泛引用,成为痛斥蒋介石背信弃义的经典。

新中国成立前夕,梁漱溟谢绝好友邀请,留在了大陆。1972年底,全国掀起“批林批孔运动”,梁漱溟“学习”近一个月,却一言不发。有人批判梁漱溟与孔子有割不断的“阶级感情”,梁漱溟却说:“我只批林,不批孔。我看不出林彪与孔子有什么关系。”因梁漱溟只批林不批孔,立即遭到了更为严厉的批判。他每会必到,认真聆听,泰然处之,会议的间歇居然还打太极拳。两个月后,在总结性的批梁大会上,主持人询问梁漱溟有何感想,他却一字一句地回答说:“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

主席有无雅量

梁漱溟与共产党领导人的交情颇深,如李大钊、叶挺、王若飞等等,无不是好友。还在北大的时候,他就跟李大钊交情不一般。梁结婚,最先通知李;李被捕,梁奔走呼救;李遇难,梁第一个去李家帮孤儿寡母办后事。

与毛泽东的交集,也在北大时期。

梁与毛同岁,1918年初,梁漱溟经常晚上去杨怀中先生家聊天,当时毛泽东在北大图书馆当管理员,也寄住在杨家。杨怀中给梁漱溟介绍过毛泽东,但梁并没记住。1938年初,梁漱溟赴延安与毛泽东见面的时候,毛第一句话就说:“梁先生,我们早就见过面了,您还记不记得?民国七年(1918年),在北京大学,那时您是大学讲师,我是小小图书管理员。您常来豆腐池胡同杨怀中先生家串门,总是我开的大门。后来杨怀中先生病故,我也成了杨家的女婿。”梁漱溟这才想起来,在延安与毛泽东谈话8次,其中2次谈到通宵。后来梁回忆说:“毛主席给我的谈话,就是《论持久战》的那些观点,中国不妥协,日本必败。……我非常佩服他,五体投地的佩服。”

1938年,毛泽东在延安会见梁漱溟

1950年1月,在毛泽东和周恩来的再三邀请下,梁漱溟由重庆来到北京,毛泽东请他到自己家里做客,还专门派车接他,招待吃饭。由于梁漱溟吃素,毛泽东大声嘱咐:“我们也统统吃素,因为今天是统一战线嘛!”当毛泽东得知他还借住在亲戚家里时,马上派人安排,让他住进颐和园内的一处小院里。

可在1953年9月召开的全国政协常委扩大会议上(后来转为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扩大会议),梁漱溟的发言掀起了一场巨大的风波。他说:“过去中国将近30年的革命中,中共都是依靠农民而以乡村为根据地的,但自进入城市之后,工作重点转移于城市,从农民成长起的干部亦都转入城市,乡村便不免空虚。特别是近几年来,城里的工人生活提高很快,而乡村的农民生活却依然很苦,所以各地乡下人都往城里跑,城里不能容,又赶他们回去,形成矛盾……”

对于梁漱溟的发言,毛泽东很不以为然,他在讲话中说:“有人不同意我们的总路线,认为农民生活太苦,要求照顾农民。这大概是孔孟之徒施以仁政的意思吧?但须知仁政有大仁政小仁政者,照顾农民是小仁政,发展重工业,打美帝是大仁政。施小仁政而不施大仁政,便是帮助了美国人。有人竟班门弄斧,似乎我们共产党搞了几十年农民运动,还不了解农民,笑话!我们今天的政权基础,工人农民在根本利益上是一致的,这一基础是不容分裂、不容破坏的!”

虽然毛泽东没点名,但是已经透露了风向。此后几天,与会者对梁漱溟的言论进行了批判。梁漱溟的牛脾气犯了,给毛泽东写信说:“你说我反对总路线,破坏工农联盟,我没有这个意思,你说得不对,请你收回这个话。我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雅量。”毛泽东觉得梁漱溟是呆子脾气,没有回应。如果梁此时作罢,事情可能也就到此为止。不料梁再次要求发言,甚至说“工人农民生活九天九地之差”。

尔后的发展恐怕是梁漱溟始料未及的,他的固执招来了更严厉的指责,即便如此,他仍不低头,反复要求发言,总强调一件事说:“我还想考验一下领导党,想看看毛主席有无雅量。我要毛主席什么雅量呢?就是等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清楚之后,毛主席点点头,说:‘好,你原来没有恶意,我误会了。’”直到与会者情绪激愤,叫梁漱溟“滚下台”。

毛泽东也尖锐地批评了他:“在梁漱溟看来,点头承认他是正确的,这就叫有‘雅量’;不承认他是正确的,那就叫没有‘雅量’。那样的‘雅量’,我们大概不会有。但是,我们这一点‘雅量’还是有的:你梁漱溟的政协委员还可以继续当下去。”毛泽东最后的定性是:虽“反动”,但不算反革命;要批判,但也要给“出路”。

客观而言,梁漱溟当时“过激”了些,新中国建设百废俱兴,农民是比不上工人,但也不至于如他说得那么残酷。30年后,90岁高龄的梁漱溟谈及此事,意味深长地说:“当时是我的态度不好,讲话不分场合,使他(指毛泽东)很为难,我更不应该伤了他的感情,这是我的不对。他的话有些与事实不太相合,正像我的发言也有与事实不符之处,这些都是难免的,可以理解的,没有什么。他已故世了,我感到深深的寂寞……”

梁漱溟当时虽然顶撞了毛泽东,却并没有被扣上什么政治帽子,依然担任全国政协委员。整风“反右”中,当几十万知识分子被打成右派分子时,他却得以幸免。“文革”中,梁漱溟没有吃太多苦,红卫兵抄他的家,将其尚未完成的《人心与人生》手稿没收,梁写信给毛泽东说:“若此稿毁却,我生于斯世何益。”“假如在或斗或批之后,不发还此书稿,即不可能叙写,无异乎宣告我的死刑。”在毛泽东的安排下,该手稿得以退还。1972年12月26日是毛泽东的生日,梁漱溟把尚未出版的《中国—理性之国》手抄书稿送到中南海作为贺毛泽东生日的寿礼。多年后,有人问梁漱溟对近几十年中所受苦难的感想,他的回答是:“行云流水,不足挂齿。”

最后说说梁漱溟评价邓小平的事儿,两人年龄相差11岁,既非老乡,也非同事,来往不多,但相互欣赏。1951年春,梁漱溟向毛泽东提出去看看西南土改。民主党派组织了一个西南土改团前往,当时西南是邓小平、刘伯承主政。欢迎会上,梁漱溟道:“我在京参加了土改法的制定,我来此是想看一看一切所行合法不合法。”邓小平、刘伯承等人不免莞尔。梁回京后,毛泽东即约他谈话,问意见如何,梁漱溟道:“邓小平年轻能干,所见所闻,印象深刻。如解决袍哥问题,这在四川历史甚久,范围很广,影响很大。邓小平掌握的政策是对大多数袍哥不予追究,这桩事办得稳妥。大多数不予追究,他们自然也就慢慢散开了,相反,如果一一追究,却正好促使他们聚拢起来与新政府对抗。前因后果,利弊得失,十分清楚。邓小平之才干,就表现在这些方面。”毛泽东笑道:“梁先生看得蛮准,无论是政治,还是军事,论文论武,邓小平都是一把好手。”果然,邓小平历经波折,将中国带上了改革开放的富裕之路。

1988年6月23日,95岁高龄的梁先生坦然告别人间。儒家提倡积极入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先生一生耿介,宁折不弯,却以悲悯、宽厚之心态对待一切不公平,儒家之标准,他全做到了。

新儒家代表

《中西文化及其哲学》将人类文化分为中、西、印三大类型加以讨论,堪为震古烁今之著作。

——蒋百里

在他92岁的时候,海外有报纸称他是新儒家的代表人物,我把报纸念给他听。他听完后摇了摇头,大概是对这样的称呼并不赞成。

——儿子梁培宽回忆父亲

钩玄决疑,百年尽瘁,以发扬儒学为己任;廷争面折,一代直声,为同情农夫而执言。

——冯友兰挽梁漱溟

绍先德不朽芳徽,初无意,作之君作之师,甘心自附独行传;

愍众生多般苦谛,任有时,呼为牛呼为马,辣手唯留兼爱篇。

——启功挽梁漱溟

梁漱溟先生之形与神,犹若中国之甘地。

——美国五星上将马歇尔

观之俨然,即之也温。

——赵朴初

马寅初:中国人口学第一人

浮光掠影

浙江绍兴嵊县(今嵊州市)人,中国当代经济学家、教育学家、人口学家。他曾担任南京国民政府立法委员,新中国建立后曾历任中央财经委员会副主任、华东军政委员会副主任、重庆大学商学院院长兼教授、南京大学教授、北京大学校长等职。1957年,他因发表“新人口论”方面的学说而被打成右派,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得以平反。他一生专著颇丰,特别对中国的经济、教育、人口等方面有很大的贡献,有当代“中国人口学第一人”之誉。

我的自述

言人之所欲言,言人之所不敢言。

1910年,风华正茂的马寅初在美国耶鲁大学

经济学的能耐

马寅初早年被清政府送往美国公费留学,为强国富民专攻经济,先获得耶鲁大学经济学硕士学位,又获得哥伦比亚大学经济学博士学位,所撰雄文《纽约市的财政》轰动美国经济界,被哥伦比亚大学列为一年级新生教材。

回国后,马寅初既在北洋政府财政部任职,又执教于北大,且兼任浙江兴业银行顾问、中国银行总司券、中国经济学社社长等职。适时中国缺乏专业的经济人才,马寅初牛刀小试,为政府擘画银行谋略,名利双收,惹得鲁迅先生都眼红地说:“有博士讲‘经济学精义’只用两句,云:‘铜板换角子,角子换大洋。’全世界敬服。”其实鲁迅冤枉了马寅初,马早年就声明“一不做官,二不发财”,致力于中国经济问题的研究和经济人才的培养。

1927年,马寅初当选为南京国民政府立法院经济委员会委员长、财政委员会委员长,同时兼任南京国立中央大学、金陵大学等校的教授。他屡次对财政部长孔祥熙开炮,指责其金融政策失当,引发物价混乱。抗战中,马寅初指名道姓抨击“四大家族”发国难才,惹恼了蒋介石而被软禁,直到抗战胜利才获得自由。

1948年,马寅初取道香港,奔向了共产党。1953年,马老提出“新人口论”,主张限制人口增长,结果遭到批判被迫辞职。赋闲时马老依旧泰然,以“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观天外云卷云舒”为自我写照。多年后,曾任国家主席的胡耀邦痛心说道:“马老是对的!”

胆略与秉性

马寅初出生时,有位算命先生对他父母说:“此子贵不可言,马年马月马日马时出生,姓马,可谓五马俱全!”童年时代,马寅初很想读书,父亲却希望他继承“酒坊”家业,甚至以棍棒伺候。马寅初见求学无望,一气之下投江,幸亏被人救起,其耿介之性格由此可见。

1927年北大校庆,他发表《北大之精神》演讲,作为信条一生笃行:“……此种虽斧钺加身毫无顾忌之精神,国家可灭亡,而此精神当永久不死。然既有精神,必有主义,所谓北大主义者,即牺牲主义也。服务于国家社会,不顾一己之私利,勇敢直前,以达其至高之鹄的。”

民国年间,马寅初多次到各地调查,研究国家的财经问题,期望寻找症结,谋求解决办法。到国民政府时,他无奈地发现:蒋介石为首的四大家族是阻碍中国经济发展的重要因素。尤其抗战爆发后,国民党的军政要员大发国难财,马寅初极为不满,在报纸上讽刺“前方吃紧,后方紧吃!”一时竞相转载,引发热议。

马寅初深谙经济学,且是国民政府立法院经济委员会委员长,兼任财政委员会委员长,故而指责四大家族屡屡一针见血。有人奉命来劝说马寅初,说可以将北碚立法院的好房子让他居住,想购买黄金,只要他提个数字,就可以照办,如果要去美国考察,不论长住或短期都可以,经费不成问题。对此马寅初发表声明:一、在此国难当头,我绝不离开重庆去美国考察;二、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利益,我要保持说话的自由,国民党政府的立法院没有多大意思,我绝不去北碚居住,并要逐渐同立法院脱离关系;三、不搞投机生意,不买一两黄金、一元美钞。有人想要封住我的嘴,不让我说话,这办不到!

鉴于马寅初名气太大,对经济又看得透彻,蒋介石也不得不忌惮。一日,蒋介石召见了重庆大学校长叶元龙,将其大骂一通:“下周四你陪同他(马寅初)到我这儿来,我要当面跟他谈谈。他是我的长辈,又是同乡,总要以大局为重!”马寅初听后火冒三丈:“委员长只是个军事长官,我是文职,文职不见军方!再说,我给他讲过课,他是我的学生。学生不来拜见老师,倒叫先生去拜见学生,岂有此理!假如真有话要说,叫他来找我!”蒋介石知道后,十分生气,又无可奈何,又派人游说马寅初:“委员长准备推荐您担任财政部长,或者是中央银行行长。”马笑道:“你们想弄个官位把我嘴巴封住,办不到!”来人又说:“那么,请马老先生买些美钞吧,政府批给您一笔外汇,这可是一本万利的生意啊!”马生气地说:“这种猪狗的生意我不做!我不去发这种国难财!”

虽然同朝为官,且均负责财经事宜,马寅初却特别看不起财政部长孔祥熙,见面总要讽刺他几句。一年孔祥熙五十大寿,马寅初也接到请柬,提着3斤挂面2斤肉前去拜寿。宴会上,财经部同僚济济一堂,有人提议猜拳助兴,但有人说猜拳不文雅,还是讲笑话好,因为孔祥熙很会讲笑话,后者无非是想巴结他。果然,孔祥熙的笑话让大家乐不可支。轮到马寅初,他却淡淡地说:“我不会讲笑话,只会讲故事。从前有兄弟三人,老大叫年纪,老二叫学问,老三叫笑话。一天,父亲叫三兄弟一同上山砍柴,傍晚三兄弟回家,父亲看到‘年纪’砍一把,‘学问’一点都没有,只有‘笑话’砍了一担。”听者忍不住掩嘴“胡卢”,此故事显然是讽刺孔祥熙“年纪一把,学问全无,笑话一担”,孔面红耳赤。在立法院召开的财经审核大会上,马寅初也当面质问孔祥熙,弄得孔部长结结巴巴地说:“我是‘孔夫子’的后代,我不会贪污!”

任北大校长时的马寅初(中)

如果只是偶尔讽刺,也许蒋介石不会发狂,1940年春,马寅初应邀给陆军大学将官班讲《抗战财政问题》,算是彻底惹恼了蒋介石。学校的学员大多都是将官,从前方调来受训,不一定是蒋之嫡系。马寅初一连讲了两个多小时,从经济学的重要性联系到当今:“抗日战争正在中华民族存亡的严重关头,全国上下应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同心同德,共赴国难。但是现在不是这样,现在是下等人出力,中等人出钱,上等人则既不出钱,又不出力,囤积居奇,发国难财。还有一种‘上上等人’依靠权势,利用国家经济机密从事外汇投机,大发超级国难财。”他公开点名指出:“这种猪狗不如的‘上上等人’就是孔祥熙和宋子文之流。必须把孔祥熙、宋子文撤职,把他们不义的家财拿出来充作抗战经费。”演说在将官中间引起强烈反响,主持人则吓得不知所措,赶紧把马寅初送走了。

这年12月6日,蒋介石派宪兵将马寅初逮捕,国民党中央通讯社还发出了“立法委员马寅初奉命派赴前方研究战区经济状况,业已首途”的假新闻,实际上他却被幽禁在贵州息烽军统集中营的山沟里。

马寅初被捕引起全国哗然,周恩来、黄炎培、宋庆龄等人进行了多次营救,美国罗斯福总统的特使赫尔利也向蒋提出释放的要求—赫尔利是马寅初留学美国时的同学。蒋介石迫于无奈,翌年释放了马寅初,但仍将他软禁在歌乐山家中,不许其教书发表文章。时常有好友来访,马就批评蒋介石:“有人说蒋委员长是民族英雄,我认为他不够格,他只能算是他们蒋家的家族英雄,他若做民族英雄必须做到大义灭亲这四个字啊……”马还有一句很著名的话是:蒋介石的光脑袋就是电灯泡,里面真空,外面进不去。

抗战胜利后,马寅初重获自由,依旧对国民党的腐败不依不饶。有一次,他应邀在重庆大学商学院大礼堂演讲,台下混进了国民党特务。他带了女儿和棺材上台前去,对学生们说:“为了真理,我不能不讲。我带了棺材,是准备吃特务的子弹;带女儿来是让她亲眼看着,特务是怎样卑鄙地向她爸爸开黑枪的,以便她坚定地继承我的遗志。”接着,话锋一转,他针对国民政府的种种腐败状况,四大家族的企业、财产等等算了一笔细账,惹得国民党当局大为震惊。

新中国成立后,马寅初就任北大校长。他以经济学家的敏锐,看到了新中国即将爆发的人口增长问题,建议中央人民政府开展人口普查。根据他的建议,1953年,我国进行了第一次全国人口普查。普查结果为,截至1953年6月1日午夜,我国人口为6亿。仅仅4年时间,全国就增加了1亿多人口。

这个数字让马寅初感到不安,接着他到浙江农村调查,走访了10个县的20余个农业生产合作社,围绕人口问题进行全方位的比较分析,写出了调查报告。这次调查中,他一连喊出三个不得了:“人口出生率高得不得了!人口增长速度快得不得了!这样发展下去简直不得了!”为了唤起更多人的重视和支持,他多次上书党中央和毛主席。

1957年春,在最高国务会议上,马寅初当着毛泽东的面,直言不讳地说:“人口太多是我们的致命伤。1953年普查已经超过了6亿,如果按净增率千分之二十计算,15年后将达到8亿,50年后将达到15亿。这绝不是危言耸听……”他大声呼吁,“不控制人口,不实行计划生育,后果不堪设想。”毛泽东说:“人口是不是可以搞成有计划的生产,可以进行研究和试验嘛。言人之未言,试人之未试嘛!”

7月15日,75岁的马寅初在《人民日报》发表了《新人口论》,他说:“人口固然是一个极大的资源,但也是一个极大的负担。要保住这个大资源,去掉这个大负担,办法是提高人口质量,控制人口数量。”他提出了控制人口生育的建议和措施,在国内外引起巨大反响。10月,毛泽东在党的八届三中全会上说:“抓人口问题恐怕也是三年试点,三年推广,四年普遍实行。十年不搞,将来又增加到8亿。”然而随着“大跃进”的发动,毛泽东又说:“人多是好事,议论多,热气高,干劲大。”

为了迎合毛泽东的观点,康生公开点名批判马寅初,指责其“资产阶级学术思想”。于是,一个批判“马寅初反动思想”的运动在全国范围内开展起来。马寅初公开表露,“为了国家和真理,我不怕孤立,不怕批斗,不怕冷水浇,不怕油锅炸,不怕撤职坐牢,更不怕死……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要坚持我的人口理论。”“我个人被批判是小事,没什么,不过我想的是国家和民族的大事,我相信几十年以后,事实会说明我是对的。”

全国报纸猛烈批判《新人口论》,马寅初却坚决不写检讨文章,照常笑眯眯地出入北大, “圆圆一张脸像弥陀”。北大学生回忆说:“马校长这块硬骨头实在难啃,让他屈服,没门;逼他自杀,妄想!”

1957年,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二届全国委员会第三次全体会议上,55位政协委员单独或联名提出11件有关节制生育和限制早婚的提案。图为马寅初(左)、李德全(中)、邵力子研究计划生育问题

1960年1月,马寅初被迫提出辞去北京大学校长的职务,很快又被罢免了全国人大常委的职务。可到了1974年12月,毛泽东在审阅《关于1975年国民经济计划的报告》时批示:“人口非控制不行。”多年后,马寅初谈到被辞事件,淡然地说:“在北大政治上我是不能领导,可是,在学术上我是可以领导的吧!我的人口理论是纯粹的学术问题。可是有人硬把它扯成政治问题,我当然不服,现在北大的空气太沉闷了,学生谁也不敢发表意见,没有学术空气。”

兄弟是校长

马寅初喜欢以“兄弟”自称,不分场合,也不论对象的年龄大小、职位高低,一概如此。

1951年夏,毛泽东在中南海接见69岁的马寅初,马说:“要兄弟我把北大办成第一流的学府,主席您就得支持我的工作。”“马老,您要我怎样支持?”毛泽东笑着问。“不要别的,只希望主席能够批准兄弟点名邀请谁到北大讲演,就请不要拒绝!”“这个好办。”毛泽东风趣地说:“我批准了!马老校长,我给你这个‘尚方宝剑’!”马寅初果真邀请了不少党政领导干部到北京大学讲演,如中共中央组织部副部长安子文、中央财经委员会副主任薄一波、中国人民银行行长南汉宸,以及周恩来总理等等。

在北大师生欢迎马寅初的大会上,马对北大师生说:“兄弟很荣幸来到北大做校长。兄弟要和大家提出三个挑战:第一,兄弟要学俄文。……第二,兄弟要骑马、爬山。……第三,兄弟冬天洗凉水澡。”“兄弟既受政府任命我就依照政府意旨做事,希望大家互相学习、互相帮助,努力完成我们的任务。”

北大学生回忆道:“马校长身体出奇的棒,当时他年已古稀,虽然鹤发稀疏,却有红润的童颜。他仍常常在假日到西山爬山,还常年坚持洗冷水澡,在北京冬天那寒风刺骨的河岸上,老人家光着身子往冷水里跳。”

马寅初在北大演讲,常自称“兄弟我”。73岁那年,他讲的第一句话经常是:“兄弟今年七十三岁……”每逢北大开全校大会时,他总是笑容可掬,讲上几句“兄弟我,代表北京大学……”之类的开幕词。

马寅初也讲课,他上课有个特点,很少翻讲义,讲得激动时,常常走下讲台,挥动手臂,言词密集,如同阵雨。一些坐前排的学生说:“听马校长上课,必须撑雨伞。”他在向北大师生宣讲他的“新人口论”理论,谈中国人口增长过速的原因时,总结出了好几条,其中三条是:一是和尚尼姑大量还俗,增加了生产力;二是中国生活水平低,素食民族比肉食民族生育率高;三是中国农村大部分地区没有电灯,早早躺下睡觉,不多生孩子才怪。

上世纪二十年代初,马老(左一)和蔡元培(右一)等人游西山

马寅初喜欢演讲,可一上台就会跑题。北大开学生运动会,学生们要请他讲话,他深知自己有离稿发挥的习惯,因此特别嘱咐要为他代拟讲话稿,要大字书写,“我到时只管照本宣科好了”。说是这么说,可一讲起来,他就无拘无束,“先来句‘兄弟我觉得’……”然后鸿篇大论,这时起草人会惊呼“糟了,糟了,校长又跑题了”,但北大学生全都不以为意,笑声不断,为校长的率性真诚叫好。

最有趣的是,马寅初介绍中央领导时,往往也不着边际地跑题。有一次李富春副总理来北大讲话,马寅初一会儿称他为李先生、李副总理,一会儿又冒出个“李副总统”—学生们哄堂大笑,心想校长很可能想到了民国副总统李宗仁。康生来校讲话,马一会儿称其为 “康生先生”,一会儿又称“康生同志”,到了最后直呼其名:“现在请康生讲话!”

虽然身为校长,马寅初一直低调,当时历史系主任是翦伯赞,负责北京大学校刊。一次马寅初写了一篇文章,是关于健美养生的,自觉颇有内涵,就交给了校刊部。翦伯赞见了,皱着眉头说:“这种文章,怎么能在校刊上发呢?”坚决不让发。马寅初很不高兴,一次在会上说:“兄弟自认为文章挺好,校刊为什么不让发?”翦伯赞丝毫不理,就是不发,马寅初也没办法。

1982年5月10日,马寅初肺炎复发,病逝于北京医院北楼病房,先生多福多寿,走完了整整一个世纪的人生历程。

敢说,敢笑,敢怒

马寅初与刘大钧、何廉、方显廷并称民国的中国四大经济学家。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在国外接受过严格、系统的经济学理论和方法的训练,同时又都怀着强烈的救国救民意识,努力用先进的理论方法研究、解决当时的中国本土经济问题。

——林毅夫、胡书东《中国经济学百年回顾》

马寅初可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爆的响当当的一枚铜豌豆。

——郭沫若

今日马寅初先生在中国经济学界的声望和地位,可与过去文学界的巨人鲁迅相比。在争取国家自由、民族解放的过程中,马寅初与鲁迅一样,遭受着恶势力的仇恨,但却雄视阔步于各种压迫之下,始终敢说、敢笑、敢怒,几十年来态度一贯。

——民国《大公报》

当年毛主席要是肯听马寅初一句话,中国今天的人口何至于会突破十亿大关啊!批错一个人,增加几亿人。我们再也不要犯这样的错误了。共产党应该起誓:再也不准整科学家和知识分子了!

——胡耀邦

不屈不淫征气性,敢言敢怒见精神。

——重庆《新华日报》为马寅初六十岁辰送去的寿联

桃李增华,坐帐无鹤;琴书作伴,支床有龟。

——马寅初六十岁,周恩来同董必武、邓颖超联名送对联

马寅初先生的风骨不仅传承了北大精神,而且发展了北大精神。

——北大校长许智宏

六十余年来我见过许多许多校长,最让我敬佩的还是马老,马寅初校长。在我心中,没有一个校长能够超过他。

——宋运郊

马师在旧社会不畏强暴,敢怒敢言,爱国一片赤子之心,深受同仁敬重;先生为新中国严谨治学,实事求是,坚持真理不屈不挠,堪为晚辈楷模。

——北大学子挽马寅初

熊十力:凡有志于根本学术者,当有孤往精神

浮光掠影

熊十力(1885—1968),原名继智、升恒、定中,号子真,晚年又号漆园老人,湖北黄冈人,著名哲学家,新儒家开山祖师。年轻时他果敢勇猛,曾参加震惊中外的武昌起义,并任湖北督军府参谋。民国初,他又追随孙中山护法多年。面对官场倾轧,他目睹“党人竞权争利,革命终无善果”,内心非常痛苦,决心走出政治,“专力于学术,导人群之正见”。多年后他自成一派,著有《新唯识论》《原儒》《体用论》《明心篇》《佛家名相通释》《乾坤衍》等书,影响深远,研究者也遍及全国和海外,《大英百科全书》称“熊十力与冯友兰为中国当代哲学之杰出人物”。

我的自述

人谓我孤冷,吾以为人不孤冷到极度,不堪与世谐和。

熊十力

一世狂狷

熊十力自幼才思敏捷,曾口出“狂言”:“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令其父兄诧异不已。他原名熊继智,“十力”本是佛家术语,专指如来佛祖的十种智力,他以十力为号行于世,可见其狷狂之盛。因家境贫寒,他仅仅读过半年私塾,十五六岁时即四处游学,曾到南京师从欧阳竟无大师学佛,穷得只剩下一条裤子。

他为人耿直热忱,青年时代为救国救民,曾参加了武昌起义,任军政府参谋,与宋教仁、张难先等国民党元老相交莫逆;孙中山在广州兴起护法运动,他担任总统府顾问。几经失败后,他心灰意冷,决心走出政治,“专力于学术,导人群之正见”。

在自己著作上,熊十力署名“黄冈熊十力造”,引得佛学界大哗,在印度只有被尊为“菩萨”的人,才可以用“造”。他丝毫不理会,却说:“天上地下,唯我独尊。”1932年,熊十力《新唯识论》出版,“新唯识论”哲学体系横空出世。此书遭到佛学界人士群起攻击,恩师欧阳竟无阅后痛言:“灭弃圣言,唯子真为尤。”熊十力认为自己非但没有离经叛道,反而是对佛学的维护和发展。自此师徒交恶,至死未解。

1949年以后,熊十力坚持不肯“改造”,数次给毛泽东写信,要求建立哲学研究所,允许旧学传播。中国哲学会请他作委员,他提出两个条件:不开会,不改造思想。他对自己的学生说:“我是不能去开会的,我是不能改造的,改造了就不是我了。”

孤冷治学

熊十力早年深受明清之际王船山、黄梨洲、顾亭林等大哲以及清末梁启超、谭嗣同等维新志士的影响,“慨然有革命之志”,几经失败后,看透了政治之阴暗。他“以为祸乱起于众昏无知,欲专力于学术,导人群以正见”,深感“革政不如革心”,遂慨然弃政向学,研读儒佛,以探讨人生的本质、增进国民的道德为己任。他曾自谓:“决志学术一途,时年已三十五矣,此为余一生之大转变,直是再生时期。”

1954年10月24日,熊十力为学生张中行写的赠言,字如其人,豪放不羁

1920年,35岁的熊十力到南京支那内学院从欧阳竟无大师研习佛学,潜心苦修。作为内学院里数一数二的大龄青年,熊十力大概也是数一数二的贫穷。其弟子徐复观曾说:“熊老师年轻时穷得要死,没有裤子换,只有一条裤子,夜晚洗了就挂在菩萨头上,晾干接着穿。在内学院时,也是长年只有一条裤子,有时没得换,就光着腿,外面套一件长衫,因此人送绰号‘空空道人’。”在内学院,熊十力接受了严格的哲学思维训练。第三年,学院举办了一场有关佛学的论文比赛,他一鸣惊人,写出了当时被评为最好的论文。

1922年,由梁漱溟推荐,熊十力到北大任教。他一到北大,就采取古代师生朝夕相处的书院式方法教学,在自己家里给学生上课,还在哲学系办公室门口贴了布告:“师生蚁聚一堂,究竟有何受益?”许多学生上门问学,比去上课的人还多,他也被称为不上课的名教授。

熊十力记忆力惊人,他著书立说,案上仅文房四宝,无一本参考书。其夫人傅既光曾回忆,他们婚后度蜜月,熊先生利用蜜月读完二十四史。夫人见熊读书一页一页翻得很快,怀疑他是否看清了内容,就选二十四史中的一件事考他,夫人只讲头儿,让熊先生讲出其事。结果,熊先生不但讲述其事,而且说出此事在第几卷。

熊十力既好动又好静,除了与师友交流学术,最烦官场故人前来叨扰,他与张难先私交甚笃。张任湖北财政厅厅长时,很多人来求熊,希望能通过熊弄个一官半职。熊不胜其烦,在报上刊登启事一则,内容为:“无聊之友朋,以仆与难先交谊,纷诉介绍,其实折节求官,何如立志读书;须知难先未做官时,固以卖菜为生活者,其乐较做官为多也。仆本散人,雅不欲与厅长通音讯,厅长何物?以余视之,不过狗卵孵上之半根毫毛而已。”为免闲人打搅,他还在门上贴了一张大白纸,上面写着:“近来常常有人来此找某某人,某某人以前确是在此院住,现在确是不在此院住。我确是不知道某某人在何处住,请不要再敲门。”看到的人不禁失笑。

弟子徐复观说恩师喜欢独处,熊十力曾告诫徐复观,要想做学问,生活上要和妻子隔开,“你和太太、孩子这样亲密,怎能认真读点书?……吾少弱病……平生强远妇人,此全神第一着也”。熊十力说这番话的时候,与夫人就没住在一起,“师母住在相隔约300公尺的地方”。

1927年,熊十力因不适应北方天干风冷,因病移南京中央大学休养,后又到杭川养病,结识了另一大儒马一浮。关于马一浮的学问,简单说三点:一、他被时人称为“儒释哲一代宗师”;二、周恩来总理曾称他是“中国当代理学大师”;三、他是引进马克思《资本论》的中华第一人。

马一浮当时早已名满天下,隐居杭州。熊十力自然不能与其比肩,就将自己《新唯识论》的稿本包好寄给马一浮,并说明结交之意。一个多月后,院里来了位长者,须髯飘飘,气度非凡,自报家门:“马一浮!”熊也不客套,向老朋友一般问:“信写了这么长时间,怎么就一直没个回音?”马说:“若单寄信来,自是早有回复,可是你连大作都寄来了,无论如何也要好好拜读过才能说话。”两人惺惺相惜,一见便成莫逆,此后如高僧论道,时常往还。马一浮对《新唯识论》推崇备至,并为其制雅序曰:“自吾所遇,世之谈者,未能或之先也。可谓深知于化,长于语变者矣!”

1948年春,马一浮先生(右4)与复性书院同仁欢迎熊十力(右3)、叶左文(右5)两先生并合影留念

抗战爆发后,熊十力避难四川,任教于马一浮主持的乐山复性书院,常对学生讲授民族历史,并以节气相勉励,说:“日本人决不能忘我国家,决不能忘我民族,决不能忘我文化。”

1943年,他接到北大校长蒋梦麟聘他为文学院教授的聘书,后因与其他学者意见不合,移居梁漱溟在重庆北碚办的勉仁书院。

新中国成立前夕,老朋友董必武、郭沫若联名电邀居住在广州的熊十力北上,共商国是,并同时关照沿途各级政府妥善安排。1950年3月,熊十力抵京。政府安排他住在什刹海后海大金丝套的一所小四合院,此处风景宜人,且毗邻多为旧日好友,如梁漱溟、张申府、贺麟等,而旧时弟子亦时常登门拜谒。同时,党内外许多高级人士,如董必武、郭沫若、林伯渠、徐特立、李济深、陈铭枢等新朋旧友也常来探望,这使熊先生心情甚为舒畅。

郭沫若希望熊十力能到中国科学院来,熊婉言谢绝“老朽与洋面包似不必打在一起”,希望仍回北大,按老规矩去上课,他的工资定为每月800斤小米,是当时教授薪水的最高水平。

熊十力还建议设立中国哲学研究所,培养国学人才;恢复南京内学院,由欧阳弟子吕秋逸主持;恢复杭州智林图书馆,由马一浮主持;恢复勉仁学院,由梁漱溟主持。他屡次上书毛泽东和中央政府,毛泽东回复说:“十力先生,长函诵悉,谨致谢意。”熊的几项建议均无下落,只有南京内学院多年之后在周恩来的过问下才恢复起来,改称南京佛学院。

1954年,因为各种原因,熊十力渐感孤独,于是移居上海,住在儿子熊世菩家。儿子家人多孩子小,使清静惯了的熊十力非常不适应,只得另觅住所。当时陈毅在上海做市长,熊十力写信向陈毅求助,陈马上回信并派人解决,信中说:“先生要求并不高,当照办,请与市府来人面商。无论从事著述或作个人修养,政府均应予照顾和协助。……至学术见解不能尽同,亦不必强求其同,此事先生不必顾虑。”

定居上海后,熊十力仍笔耕不辍,完成了《原儒》一书,全书共33万余字,重点发掘了儒学中有价值的部分,并按照自己的理解,以“六经注我”的精神,重新阐释了儒学经典和儒学史。这一巨著是熊十力作为新儒家学者的又一重要成果,继此书之后,熊十力又以超凡的毅力和速度完成了《体用论》《明心篇》《乾坤衍》等著作的撰写,前后共8种,凡130万言!

垂暮之年的熊十力全心著述,《乾坤衍》20余万字,他几乎是“拼了老命,终至完成”,将此书赠上海图书馆一部,附言说:“附赠《乾坤衍》一部,实不得已自费影印。老而不死,力成此书,决不自覆其说。白沙子有句‘君子恒处睽’,即我书之心也。”

在“左倾”风潮愈演愈烈的年代,熊十力难免受到冲击,某次陈毅去看望,他竟伤心地嚎啕大哭。陈毅问:“您老为何这么伤心?”熊答道:“我的学问没有人传呀!”陈毅深受震动,后来有一次在给上海高校的教师作报告时,他建议大家多向熊十力请教,“近在眼前的贤师,你们就去拜门,有人批评,就说是陈毅叫你们去的!佛学是世界哲学里的组成部分,一定要学。共产党讲辩证法,事物都要了解其正反面,不懂唯心论,又怎能精通唯物论呢?”

批斗运动步步升级,熊十力极为反感,却又无可奈何,他曾作一联寄友人:“衰年心事如雪窖,姜斋千载是同参。”“文革”开始,熊十力不挂领袖像,只设孔子、王阳明、王船山座位,朝夕膜拜。但此时,他的目光不再炯炯有神,谈吐不再潇洒自如,情绪也不再热烈激昂,而是“常独坐桌边,面前放一叠白纸,手中握支秃笔,良久呆坐”。

1966年夏,当熊十力在《人民日报》上看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一文时,伤感至极。他常常穿着一件褪了色的灰布长衫,扣子全无,腰间胡乱地扎一根麻绳,独自一人到街上或公园去,跌跌撞撞,双泪长流,口中念念有词“中国文化亡了”!这年5月23日,熊十力以绝食抗议,因心力衰竭,在上海虹口医院病逝,享年84岁。

文人也暴力

熊十力狂妄好战,不怕得罪人。殷海光拜访他,谈起冯友兰、胡适和金岳霖,熊道:“胡适的科学知识不如老夫,冯友兰不识字,金岳霖所讲是戏论。”他在某人家里见到钱穆著《先秦诸子系年》,看得心头火起,在书上打叉,还不解气,干脆扔在地上边踏边骂。

某次,梁漱溟与熊十力发生了争论。争完之后,熊乘梁转身之际,跟上去就打了梁三拳,嘴里还骂他是个“笨蛋”。梁漱溟了解熊的个性,没有理会就走开了。

废名(冯文炳,文学家)很佩服熊十力,常跟熊谈儒道异同等事,两人每当争论起来各不相让。一次二人又争吵不休,废名说:“我代表佛,你反对我就是反对佛。”熊十力说:“我就是佛,你才是反对佛!”争来争去,双方扭成一团、拳脚相加,最后是不欢而散。然过一二日再聚时,他们又谈笑风生,和好如初。周作人在《怀废名》中记录过此事:“一日废名与熊翁论僧肇,大声争论,忽而静止,则二人已扭打在一处,旋见废名气哄哄的走出,但至次日,乃见废名又来,与熊翁在讨论别的问题矣。”

上个世纪,北大学生很是张狂,动辄在课堂上顶撞老师,甚至把老师轰出课堂。熊十力却不吃这一套,张口便训,急了就打,学生们还真不敢造次。他讲课的时候,兴致一高,就会情不自禁地随手在听者头上或肩上重重一拍,然后哈哈大笑。因他拍得太重,学生都不敢坐第一排,他就从最后一排拍起。牟宗三回忆恩师:讲课中,他忽一拍桌子,大喊:“当今之世,讲晚周诸子,只有我熊某能讲,其余都是混扯。”“眼睛瞪起,目光清而且锐,前额饱满,口方大,颧骨端正,笑声震屋宇,直从丹田发”。

对学生,熊十力的要求十分严格。

李耀先去拜见他,在熊家用餐,一口气吃了九个汤圆,碗里还剩一个,他怕不礼貌,勉为其难又吃了半个,实在咽不下去了。正在为难之际,熊在桌上猛击一掌,怒喝道:“你连这点东西都消化不了,还谈得上做学问,图功事?”李汗流浃背,肚量一宽,最后半个汤圆顺利吞了。

熊的门生徐复观曾官拜少将,身在蒋介石的侍从室,红得发紫。1943年,徐复观初次拜见熊十力,请教应读何书。熊让他读王夫之的《读通鉴论》。徐说那书早年已经读过了。熊十力不高兴地说:“你并没有读懂,应该再读。”不久后,徐再见熊十力,说已经读完。熊问有什么心得,徐说出一些不太满意处。熊十力未听完便斥骂道:“你这个东西,怎么会读得进书!任何书的内容,都是有好的地方,也有坏的地方。你为什么不先看出它好的地方,却专门去挑坏的?这样读书,就是读了百部千部,你会受到书的什么益处?读书是要先看出它的好处,再批评它的坏处,这才像吃东西一样,经过消化而摄取了营养。比如《读通鉴论》,某一段该是多么有意义;又如某一段,理解是如何深刻;你记得吗?你懂得吗?你这样读书,真太没有出息!”

李渊庭先生回忆,他曾到老师的房间,“看见他正在写的书稿中引王船山的话,不符合人家原意,有点生拉硬套,我告诉他再看看人家讲这句话的上下文,并把我的理解讲出来,他就火了!”熊十力大骂李渊庭为“王八蛋”。李无奈,只得离开回家,不想熊十力追到门口骂:“王八蛋!难道是我错了?”李说:“我只是请先生再仔细看看您引的那段话的上下文,您就会明白的,您讲的不符合原意!”话音未落,熊十力举拳打向李渊庭的左肩,李不躲避,说:“您打我,我也是这么说。”熊十力气愤地走了,李渊庭的3个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但是第二天一大早,熊十力又来到李家,笑着对弟子说:“渊庭,你对了,我错了!我晚上拿出书来仔细看了上下文,是你说的那意思。哈哈,冤枉你了!”他摸着三个孩子的头说:“熊爷爷吓着你们了!”说完就转身笑着离开了。

熊十力还有一大爱好就是骂蒋介石。

蒋取得国民党军政大权后,熊作为革命元老,经常对蒋痛骂。蒋介石却十分钦佩熊的学问,20世纪40年代,熊十力的弟子、在蒋介石侍从室任职的徐复观,受蒋之委托去看望熊十力,并给他带去了一张一百万元的支票。熊大声吼着对徐说:“你给我快走!蒋介石是狗子,是王八蛋!我怎么能用他的钱!你快拿着走!”

1946年春,避居川中著书授徒多年的熊十力返回湖北老家,借住在汉口王孟荪先生家中。此时蒋介石正欲乘船回南京,途经武汉,得知熊十力在汉口,便差人去请,想当面谈谈,看老夫子能为党国帮些什么忙。熊一听顿时光火道:“要我去看他,他是什么东西!”蒋了解熊氏之脾气,也不生气,让陶希圣打电话给湖北省主席万耀煌,让其赠资百万给熊十力,以助其办哲学研究所。熊并不领情,说:“我熊某对抗战无寸功,愧不敢当。”

修为无人及

熊氏乃二千年来,以哲学家之立场阐扬佛学最精深之第一人。

——蔡元培

熊十力当与王弼、龙树并提,称其学识创见乃超越于道生、玄类、窥基等古代佛学大师之上!

——马一浮

据我所知,熊十力是中国研究佛学最深刻的一个人。

——金岳霖

熊十力是中国唯一的“狂者”。

——梁漱溟

熊十力是中国的国宝。

——陈毅1956年在上海高校教师会上说

熊先生规模宏大,马先生义理精纯,梁先生践履笃实。

——徐复观评价马一浮、熊十力和梁漱溟

孤山萧寺忆谈玄,云卧林栖各暮年。

悬解终期千岁后,生朝长占一春先。

天机自发高文载,权教还依世谛传。

刹海花光应似旧,可能重泛圣湖船!

——1953年,熊十力七十寿辰,马一浮写诗为贺

熊先生在世时,他的哲学思想不甚为世人所了解,晚年生活尤为不快。但在50年代他还能发表几部稿子。在他送我的书中,有一部的扉页上写道:“如不要时,烦交一可靠之图书馆。”由今思之,何其言之悲耶!

——冯友兰《怀念熊十力先生》

熊先生一生没有过敷衍,没有过无聊,他绝对地忠于道体,忠于形而上学,任何人来,熊先生都要讲这一套,不管对方能不能听,不管对方是小孩子还是党国要员。这就是孔子所说的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他的生命全部都在这里。

——哲学家牟宗三回忆老师

金岳霖:中国哲学界第一人

浮光掠影

金岳霖(1895—1984),字龙荪,浙江诸暨人,哲学家、逻辑学家,早年毕业于清华,后留学欧美诸国,回国后执教于北大清华,把西方哲学与中国哲学相结合,建立了独特的哲学体系,培养了大批哲学人才,王浩、冯契、沈有鼎、殷海光等学贯中西的学者皆出于其门下。他著有《逻辑》、《论道》和《知识论》。其中《逻辑》作为中国大学哲学教材,几十年来一版再版;《论道》原创性思想之丰富,在中国现代哲学中罕见其匹;而《知识论》更在中国哲学史上首次构建了完整的知识论体系。

我的自述

世界上似乎有很多的哲学动物,我自己也是一个。

年轻时的金岳霖

哲学怪才

金岳霖自幼聪明,小时候在梦中背古文,一字不差;十几岁时就觉得中国俗语“金钱如粪土,朋友值千金”有问题,并推出逻辑结论“朋友如粪土”;从清华毕业后赴美留学,对家里安排的学经济很不满,写信给五哥说:“簿计者,小技耳。吾长七尺之躯,何必学此雕虫之策!昔项羽之不学剑,盖剑乃一人敌,不足学也。”于是改学政治;他对政治学理论有独到的见解,其博士论文在半个世纪以后仍有国外学者引用;也许经济、政治对他的智商构不成挑战,他就对哲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接着去了英国剑桥大学师从罗素和穆尔两位哲学大师;后来金岳霖携美国女友秦丽莲(Lilian Taylor)游学欧洲数载,深得西方哲学精髓,并成功构建了自己的理论体系;回国时,三十出头的他俨然一代宗师;他在清华教哲学,最初整个系只有一师一生,短短几年,中国哲学界人才井喷,均出自其门下。

赤子之心

金岳霖之所以迷上哲学,还有个很有趣的故事。他早年学经济,觉得没意思就改政治,结果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轻松拿了个政治学博士学位。在美国教了一段时间书之后,携女友秦丽莲去巴黎游学。某天,他、张奚若、秦丽莲在巴黎圣米歇大街散步,遇到几个人为逻辑学的事儿吵了起来,金岳霖三人听得入迷,居然也跟进去和他们争论。此后,金岳霖开始对逻辑产生了兴趣。读到“新黑格尔主义”哲学家格林的著作时,金岳霖的脑袋一下子清晰起来,他说自己头一次感到情感上的欣赏和认同,对哲学的热情犹如黄河泛滥一发而不可收。

也许因为太聪明,金岳霖如同古希腊的哲人们一样,开始了人类的终极思考。他初看哲学家休谟的《人性论》时,觉得“洋洋大观”、“很了不得”,佩服得紧。后来通过研究,他发现其中有许多毛病,“休谟只是在用流畅的文字讨论连他自己也无法解决的问题,出发点太窄,工具太不够用”,但“仍然能够提许多的重大问题,做一种深刻的讨论”。这一发现,犹如郭靖看透了全真派“七星剑阵”也有破绽一样,使他对哲学研究的兴趣更加浓烈—顺便说句,金岳霖是个小说迷。

游学欧美多年,金岳霖四处拜访名师,且对西方哲学的大佬们—从苏格拉底、柏拉图到亚里士多德,从洛克、休谟到康德—都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并把他们的思想和理论融会贯通,变成了自己的思想,构建了自己的哲学体系。也就是说,金岳霖博采众长,开创了一门新的功夫,从内功心法到剑法、掌法、刀法样样俱全,叫“金学”也未尝不可。也许他当初根本没料到,曾是政治学博士的“小金”会被后人传为哲学宗师“老金”。

1938年金岳霖等人于昆明合影,左起:周培源、梁思成、陈岱荪、林徽因、梁再冰、金岳霖

1925年,金岳霖回国,正好清华大学原本教逻辑学的赵元任准备去教音韵学,清华就聘请金岳霖代替赵继续讲授逻辑学。金岳霖不敢托大,说自己尚在学习期间,赵元任则鼓励道:“横竖大家都不懂,你将就将就。”于是金岳霖边授课边学习,并受校方委托创办哲学系,担任系主任。当时哲学系只有他一个教师,也只招到沈有鼎一个学生,一师一生号称一系,犹如《蜀山奇侠传》中神秘的昆仑派。尔后三十多年里,金岳霖不但一手办起了清华大学哲学系,而且培养了这方面的许多大家,可谓桃李满天下。1931年,金岳霖再到美国留学一年,师从哈佛大学谢菲教授学习逻辑学。金岳霖老实地告诉谢菲,他教过逻辑,可是没有学过,谢菲哈哈大笑。

1935年,金岳霖《逻辑》一书出版,轰动国内外。时隔多年,中国逻辑学界仍然推崇此书是“中国有史以来的第一部纯粹逻辑”。眼界极高的张申府则说:“如果中国有一个哲学界,那么金岳霖当是哲学界之第一人。”

金岳霖上课时很有意思,他把学生也看作学者,以学者对学者的态度研究问题。他讲课经常不带书本,不带讲稿,走进课堂只带一支粉笔,而且粉笔并不怎么用,经常一堂课下来一个字也不写。有学生觉得逻辑学十分枯燥,便好奇地问他:“老师,你为什么要搞逻辑?”金答:“我觉得它很好玩啊。”

抗战爆发后,北大、清华、南开先后迁到昆明,组成“国立西南联合大学”。该大学自1938年5月4日开始上课,至1946年5月4日结束,在滇整8年,培养人才无数。学校里高人如云,如陈寅恪、赵元任、梁思成、朱自清、冯友兰、沈从文、闻一多、林徽因、刘文典等等。当然,金岳霖也是其中一位。

在联大时,金岳霖开了一门选修课叫“符号逻辑”,大多数学生觉得如听天书,故而去者寥寥。其中一个叫王浩的学生却是例外,颇能懂得个中奥妙。金岳霖经常会在讲授过程中停下来,问道:“王浩,你以为如何?”于是这堂课便成了他们师生二人的对话,犹如两大绝世高手在切磋内功心法。

金岳霖一直鼓励学生要有自己的见解。某次讨论,有学生提到了哥德尔的一本书,金岳霖没看过,表示要认真读读。他的大弟子沈有鼎立马对他说:“老实说,你看不懂的。”金“哦哦”两声,“那就算了。”沈有鼎学问好,到处听别人讲课,金岳霖的课他爱来不来,金也不生气。

沈从文喜欢拉熟人去讲讲课,金岳霖有次也被拉了去,讲的题目是沈从文给的“小说和哲学”。大家以为金先生一定会讲出一番道理。不料金讲了半天,结论却是:小说和哲学没有关系。有人问:那么《红楼梦》呢?金说:“红楼梦里的哲学不是哲学。”

当时在西南联大读书的殷海光对恩师的治学态度非常敬佩,多年后,他也成了一代大师,回忆恩师说:“在这样的氛围里,我忽然碰见业师金岳霖先生。真像浓雾里看见太阳!这对我一辈子在思想上的影响太具决定作用了。他不仅是一位教逻辑和英国经验论的教授,并且是一位道德感极强烈的知识分子。昆明七年教诲,严峻的论断,以及道德意识的呼唤,现在回想起来实在铸造了我的性格和思想生命。……论他本人,他是那么质实、谨严、和易、幽默、格调高,从来不拿恭维话送人情,在是非真妄之际一点也不含糊。”

金岳霖的《论道》成书于西南联大时期,此书实在太深奥,按金岳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将‘间’和‘时’区别开来,重点是时流”,“‘能之即出即入谓之几。’‘能之会出会入谓之数。’‘几与数谓之时。’这就使我回到无极而太极的宇宙洪流上去了”。

另一代表著作《知识论》,金岳霖写了两遍,费时十余年,从完稿到正式出版又用了35年之久。1983年,就在金岳霖去世前一年,商务印书馆终于出版了《知识论》,金岳霖在序中说:“《知识论》是一本多灾多难的书……是我花精力最多,时间最长的一本书,它今天能够正式出版,我非常非常之高兴。”“我只写了三本书,比较满意的是《论道》,花功夫最多的是《知识论》,写得最糟的是大学《逻辑》。”

尚在青年时代,金岳霖就撰文说自己是“哲学动物”,对政治不甚感冒。1922年,尚在留学的金岳霖在国内发表长文《优秀分子与今日的社会》:他希望知识分子能成为“独立进款”的人,“我开剃头店的进款比交通部秘书的进款独立多了,所以与其做官,不如开剃头店,与其在部里拍马,不如在水果摊子上唱歌。”“不做政客,不把官当作职业的意思。若是议定宪法修改关税的事都是特别的事,都是短期的事,事件完了以后,依然可以独立过自己的生活。”“不发财。如果把发财当作目的,自己变作一个折扣的机器,同时对于没有意味的人,要极力敷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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