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把生活当作一种艺术

把每一天当成人生奖赏 作者:蒙田,叔本华,梁实秋 等 著


一 把生活当作一种艺术

生活不是很容易的事。动物那样的,自然地简易地生活,是其一法;把生活当作一种艺术,微妙地美地生活,又是一法。

把生活当作一种艺术

周作人

契诃夫(Tshekhob)书简集中有一节道(那时他在爱珲附近旅行),“我请一个中国人到酒店里喝烧酒,他在未饮之前举杯向着我和酒店主人及伙计们,说道‘请’。这是中国的礼节。他并不像我们那样的一饮而尽,却是一口一口的吸,每吸一口,吃一点东西;随后给我几个中国铜钱,表示感谢之意。这是一种怪有礼的民族……”

一口一口的吸,这的确是中国仅存的饮酒的艺术:干杯者不能知酒味,泥醉者不能知微醺之味。中国人对于饮食还知道一点享用之术,但是一般的生活之艺术却早已失传了。中国生活的方式现在只是两个极端,非禁欲即是纵欲,非连酒字都不准说即是浸身在酒槽里,二者互相反动,各益增长,而其结果则是同样的污糟。动物的生活本有自然的调节,中国在千年以前文化发达,一时颇有臻于灵肉一致之象,后来为禁欲思想所战胜,变成现在这样的生活,无自由、无节制,一切在礼教的面具底下实行迫压与放恣,实在所谓礼者早已消灭无存了。

生活不是很容易的事。动物那样的,自然地简易地生活,是其一法;把生活当作一种艺术,微妙地美地生活,又是一法:二者之外别无道路,有之则是禽兽之下的乱调的生活了。生活之艺术只在禁欲与纵欲的调和。蔼理斯对于这个问题很有精到的意见,他排斥宗教的禁欲主义,但以为禁欲亦是人性的一面,欢乐与节制二者并存,且不相反而实相成。人有禁欲的倾向,即所以防欢乐的过量,并即以增欢乐的程度。他在《圣芳济与其他》一篇论文中曾说道,“有人以此二者(即禁欲与耽溺)之一为其生活之唯一目的者,其人将在尚未生活之前早已死了。有人先将其一(耽溺)推至极端,再转而之他,其人才真能了解人生是什么,日后将被记念为模范的高僧。但是始终尊重这二重理想者,那才是知。生活法的明智的大师……一切生活是一个建设与破坏,一个取进与付出,一个永远的构成作用与分解作用的循环,要正当地生活,我们须得模仿大自然的豪华与严肃。”他又说过,“生活之艺术,其方法只在于微妙地混和取与舍二者而已,”更是简明的说出这个意思来了。

生活之艺术这个名词,用中国固有的字来说便是所谓礼。斯谛耳博士在《仪礼》序上说,礼节并不单是一套仪式,空虚无用,如后世所沿袭者。这是用以养成自制与整饬的动作之习惯,唯有能领解万物感受一切之心的人才有这样安详的容止。”从前听说辜鸿铭先生批评英文《礼记》译名的不妥当,以为“礼”不是Rite而是Art,当时觉得有点乖僻,其实却是对的,不过这是指本来的礼,后来的礼仪礼教都是堕落了的东西,不足当这个称呼了。中国的礼早已丧失,只有如上文所说,还略存于茶酒之间而已。去年有西人反对上海禁娼,以为妓院是中国文化所在的地方,这句话的确难免有点荒谬,但仔细想来也不无若干理由。我们不必拉扯唐代的官妓,希腊的“女友”(Hetaira)的韵事来作辩护,只想起某外人的警句,“中国挟妓如西洋的求婚,中国娶妻如西洋的宿娟”,或者不能不感到《爱之术》(Ars Amaroria)的真是只存在草野之间了。我们并不同某西人那样要保存妓院,只觉得在有些怪论里边,也常有真实存在罢了。

中国现在所切要的是一种新的自由与新的节制,去建造中国的新文明,也就是复兴千年前的旧文明,也就是与西方文化的基础之希腊文明相合一了。这些话或者说的太大太高了,但据我想舍此中国别无得救之道,宋以来的道学家的禁欲主义总是无用的了,因为这只足以助成纵欲而不能收调节之功。其实这生活的艺术在有礼节重中庸的中国本来不是什么新奇的事物,如《中庸》的起头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照我的解说即是很明白的这种主张。不过后代的人都只拿去讲章旨节旨,没有人实行罢了。我不是说半部《中庸》可以济世,但以表示中国可以了解这个思想。日本虽然也很受到宋学的影响,生活上却可以说是承受平安朝的系统,还有许多唐代的流风余韵,因此了解生活之艺术也更是容易。在许多风俗上日本的确保存这艺术的色彩,为我们中国人所不及,但由道学家看来,或者这正是他们的缺点也未可知罢。

在从容中感受生命的真正意义

蒙田

我对某些词语赋予特殊的含义。拿“度日”来说吧,天色不佳,令人不快的时候,我将“度日”看作是“消磨光阴”;而风和日丽的时候,我却不愿意去“度”,这时我是在慢慢赏玩,领略美好的时光。坏日子,要飞快去“度”,好日子,要停下来细细品尝。“度日”、“消磨时光”的常用语令人想起那些“哲人”的习气。他们以为生命的利用不外乎在于将它打发、消磨,并且尽量回避它,无视它的存在,仿佛这是一件苦事、一件贱物似的。至于我,我却认为生命不是这个样的,我觉得它值得称颂,富有乐趣,即便我自己到了垂暮之年也还是如此。我们的生命受到自然的厚赐,它是优越无比的,如果我们觉得不堪生之重压或是白白虚度此生,那也只能怪我们自己。

糊涂人的一生枯燥无味,躁动不安,却将全部希望寄托于来世。

——塞涅卡

不过,我却随时准备告别人生,毫不惋惜。这倒不是因生之艰辛或苦恼所致,而是由于生之本质在于死。因此只有乐于生的人才能真正不感到死之苦恼。享受生活要讲究方法。我比别人多享受到一倍的生活,因为生活乐趣的大小是随我们对生活的关心程度而定的。尤其在此刻,我眼看生命的时光无多,我就愈想增加生命的分量。我想靠迅速抓紧时间,去留住稍纵即逝的日子;我想凭时间的有效利用去弥补匆匆流逝的光阴。剩下的生命愈是短暂,我愈要使之过得丰盈饱满。

人生最大的智慧就是享受当下

叔本华

并不像人们所说的,这个世界上的事物的特征只是缺少完美,其实是颠倒和扭曲。不论是人的智力、道德,还是自然物理方面,一切都体现了这一点。

面对诸多恶行,常常会有这样的借口传入我们耳中:“对于人类来说,这样的行径其实是自然的。”但这样的借口没有一点说服力;我们对此的回答应该是:“正因为这样的行为非常恶劣,因此它是自然的;正因为它是自然的,因此它非常恶劣。”假如能准确理解这个思想的含意,那就表明已对原罪学说有所认识了。

我们在评判某个人时,必须要坚持这样的观点:此人存在的基础是“原罪”——某种罪恶、荒谬与颠倒,原本就是一些无胜于有的东西,所以一个人注定要死亡。此人的劣根性必定也是通过这样一个典型现实反映的:没有人能经得起真正的审视和检查。我们还要对人这样一类生物抱有什么样的期待呢?所以从这一点出发,我们能更加宽容地评判他人;即使是潜伏在人身上的魔鬼突然苏醒发威,我们也不会过于吃惊;我们也会尤为珍视在他人身上看到的优点,不管这是源自其智力还是别的什么因素。我们对他人的处境也会更加关注,并会认识到:从本质上讲,生活就是一种感到匮乏、不断需求与经常处于悲惨之中的条件状态,不论是谁,都得为自己的生存努力奋斗,所以就不会总是一副笑脸迎人的样子。

假如人真的像乐观的宗教与哲学所描述的样子,也就是说人是上帝的作品,甚或就是上帝的化身,并且不论从什么意义上讲,人这一类生物都是他应该成为的样子,那么,在我们与一个人初次见面、加深了解进而相互交往以后,我们所获得的印象与这种说法会是多么地截然不同啊!

“原谅就是一切。”(《辛白林》,第5幕第5景)我们要用宽容的态度来对待人们的缺点、愚蠢和恶劣的行径,因为我们眼前看到的只是人类的共同缺陷。而我们之所以会对这缺陷这样愤怒,只因此刻我们自己还没有显现这些罢了。

也就是说,它们并未现于表面,而是藏在深处。如果有机会,就会马上现身,这好比我们从他人那里获得的经验,即使某种弱点在某个人身上会更加清晰,但不能否认的是,由于人具有个体差异性,在一个人身上的全部恶劣因子要比在另一个人身上的劣根性的总和还要多。

生存的虚无感到处都有,显露无遗:生存的整个形态;空间与时间的无限,相形之下个体在空间与时间上的有限;现时的匆匆易逝,却是现实此时仅有的存在形式;所有事物间相互依存又相对的关系;一切都处在不断变化之中,没有任何驻留、固定的存在;无限的渴望伴随着永远无法得到的满足;一切付出的努力都受到阻碍,生命的进程就是这样,直到阻碍被克服为止……时间和它所包含的所有事物所具有的无常、易逝的本质,只是一种形式罢了,像这样的努力与拼夺的虚无本质就以此向生存意志显现而出,而后者作为自在之物,是永恒存在的。由于时间的缘故,所有的一切都在我们的手中立刻化为虚无,其真正价值也全部消逝了。

以往曾存在过的,现在已不再,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但当前存在着的一切,在下一刻就成了过去的存在。所以与最重要和最有意义的过去相比,确实性就是最不重要和最没意义的现在所具有的根本优势。因此,现在与过去的关系,就相当于有与无的关系。

人们非常惊讶于这样的发现:在经过许多个千万年以后,自己忽然存在了!之后经过不长的一段时间,自己又会回归到漫长时间的非存在。这里面总有一些不妥——我们的心这样说。想到这样一些事情,即使是悟性很低的粗人,也可以隐隐触碰到时间的观念。若想真正步入形而上学的殿堂,就一定要清楚作为观念存在的空间与时间,这为我们理解其他同自然秩序完全不同的事物秩序奠定了基础。康德的伟大就在这里。

我们生命里的一切只在某一刻才属于现在时的“be”,当这一刻过去以后它会永远变成过去时的“used to be”。每当夜幕降临,就表明我们又少了一天。眼见我们原本很少的时间渐渐消失不见,这的确会让我们变得疯狂,所幸我们的内在深处还隐隐意识到:永不枯竭的源泉属于我们,生命时间可以借着这一源泉获得无限的更新。

基于前述这些思考,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理论:人生最大的智慧,就是享受当前的时刻并使它成为生命里永恒的目标,因为只有当前的这一刻才是唯一且真实的,其余的一切只是我们的想法和思绪罢了;不过我们一样也可以把这类做法看作最大的愚蠢,因为在随后的时刻发生的,会像上一刻那般梦一样消失得踪影全无,不复存在,这类东西永不值得用心地奋力争取。

唯有不断消失的现时才是我们生存的基点,此外没有其他。实质上,我们的生存形式就是连续不断的运动,那种朝思暮想的安宁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人类的生存就像一个跑下山坡的人——若想停下脚步就肯定会摔倒,唯有接着奔跑才能找到平衡以便稳住身体;或者好比在手指上掌握平衡的木杆;再不就就像行星,假如停止向前运行,就会撞到太阳。所以生存的根本特征就是运动不止。

在这样一个没有固定性的世界里,保持不变的状态是没法实现的,所有的一切都在变化与循环着。人人都在匆匆前行与奔驰,好比不断前行、做出很多动作以保证身体平衡的走钢丝的人——这样的世界,幸福无从谈起。

在一个柏拉图所说的“只有持续永恒的形成、发展,永无既成存在”的地方,幸福没有安身之处。没有人是幸福的,而每个人一辈子都在争取一种臆想的、却很少获得的幸福。假如真能得到这样的幸福,那他尝到的只有失望、幻灭的滋味。一般来说,在人们终于到达港湾时,搭乘的船只早已千疮百孔,风帆、桅杆更是踪影全无。但鉴于生活仅由稍纵即逝的现时所构成,现时的生活立刻就会完结,所以,一个人究竟曾经是幸福还是不幸,就不太重要了。

内心湛然,则无往而不乐

梁实秋

天下最快乐的事大概莫过于做皇帝。“首出庶物,万国咸宁。”至不济可以生杀予夺,为所欲为。至于后宫粉黛三千,御膳八珍罗列,更是不在话下。清乾隆皇帝,“称八旬之觞,镌十全之宝”,三下江南,附庸风雅。那副志得意满的神情,真是不能不令人兴起“大丈夫当如是也”的感喟。

在穷措大眼里,九五之尊,乐不可支。但是试问古今中外的皇帝于地下,问他们一生中是否全是快乐,答案恐怕相当复杂。西班牙国王拉曼三世(Abder RahmanⅢ,960)说过这么一段话:

我于胜利与和平之中统治全国约五十年,为臣民所爱戴,为敌人所畏慎,为盟友所尊敬。财富与荣誉,权力与享受,呼之即来,人世间的福祉,从不缺乏。在这情形之中,我曾勤加计算,我一生中纯粹的真正幸福日子,总共仅有十四天。

御宇五十年,仅得十四天真正幸福日子。我相信他的话。宸谟睿略,日理万机,很可能不如闲云野鹤之怡然自得。于此我又想起从一本英语教科书上读到的一篇寓言。题目是《一个快乐人的衬衫》。某国王,端居大内,抑郁寡欢,虽极耳目声色之娱,而王终不乐。左右纷纷献计,有一位大臣言道:如果在国内找到一位快乐的人,把他的衬衫脱下来,给国王穿上,国王就会快乐。王韪其言,于是使者四处寻找快乐的人。访遍了朝廷显要,朱门豪家,人人都有心事,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都不快乐。最后找到一位农夫,他耕罢在树下乘凉,裸着上身,大汗淋漓。使者问他:“你快乐么?”农夫说:“我自食其力,无忧无虑!快乐极了!”使者大喜,便索取他的衬衣。农夫说:“哎呀!我没有衬衣。”这位农夫颇似我们禅门之“一丝不挂”。

常言道,“境由心生”,又说“心本无生因境有”。总之,快乐是一种心理状态。内心湛然,则无往而不乐。吃饭睡觉,稀松平常之事,但是其中大有道理。大珠《顿悟入道要门论》:“有源律师来问:‘和尚修道,还用功否?’师曰:‘用功。’曰:‘如何用功?’师曰:‘饿来吃饭,困来即眠。’曰:‘一切人总如是,同师用功否?’师曰:‘不同。’曰:‘何故不同?’师曰:‘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所以不同也。’律师杜口。”可是修行到心无挂碍,却不是容易事。我认识一位唯心论的学者,平素昌言意志自由,忽然被人绑架,系于暗室十有余日,备受凌辱,释出后他对我说:“意志自由固然不诬,但是如今我才知道身体自由更为重要。”常听人说烦恼即菩提,我们凡人遇到烦恼只是深感烦恼,不见菩提。

快乐是在心里,不假外求,求即往往不得,转为烦恼。叔本华的哲学是:苦痛乃积极的实在的东西,幸福快乐乃消极的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所谓快乐幸福乃是解除苦痛之谓。没有苦痛便是幸福。再进一步看,没有苦痛在先,便没有幸福在后。梁任公先生曾说:“人生最快乐的事,莫过于看着一件工作的完成。”在工作过程之中,有苦恼也有快乐,等到大功告成,那一份“如愿以偿”的快乐便是至高无上的幸福了。

有时候,只要把心胸敞开,快乐也会逼人而来。这个世界,这个人生,有其丑恶的一面,也有其光明的一面。良辰美景,赏心乐事,随处皆是。智者乐水,仁者乐山。雨有雨的趣,晴有晴的妙,小鸟跳跃啄食,猫狗饱食酣睡,哪一样不令人看了觉得快乐?就是在路上,在商店里,在机关里,偶尔遇到一张笑容可掬的脸,能不令人快乐半天?有一回我住进医院里,僵卧了十几天,病愈出院,刚迈出大门,陡见日丽中天,阳光普照,照得我睁不开眼,又见市廛熙攘,光怪陆离,我不由得从心里欢叫起来:“好一个艳丽盛装的世界!”

“幸遇三杯酒美,况逢一朵花新?”我们应该快乐。

人生不过如此,要懂得享受人生

林语堂

生之享受包括许多东西:我们自己的享受,家庭生活的享受,树、花、云、弯曲的河流、瀑布和大自然形形色色的享受,此外又有诗歌、艺术、沉思、友情、谈话、读书的享受,后者这些享受都是心灵交通的不同表现。有些享受是显而易见的,如食物的享受,欢乐的社交会或家庭团聚,天气晴朗的春日的野游;有些享乐是较不明显的,如诗歌、艺术和沉思的享受。我觉得不能够把这两类的享受分为物质的和精神的,一来因为我不相信这种区别,二来因为我要作这种分类时总是不知适从。当我看见一群男女老幼在举行一个欢乐的野宴时,我怎么说得出在他们的欢乐中哪一部分是物质的,哪一部分是精神的呢?我看见一个孩子在草地上跳跃着,另一个孩子用雏菊在编造一只小花圈,他们的母亲手中拿着一块夹肉面包,叔父在咬一只多汁的红苹果,父亲仰卧在地上眺望着天上的浮云,祖父口中含着烟斗。也许有人在开留声机,远远传来音乐的声音和波涛的吼声。在这些欢乐之中,哪一种是物质的,哪一种是精神的呢?享受一块夹肉面包和享受周遭的景色(后者就是我们所谓诗歌),其差异是否可以很容易地分别出来呢?音乐的享受,我们称之为艺术,吸烟斗,我们称之为物质的享受:可是我们能够说前者是比后者更高尚的欢乐吗?所以,在我看来,这种物质上和精神上的欢乐的分别是混乱的,莫明其妙的,不真实的。我疑心这分类是根据一种错误的哲学理论,把灵和肉严加区别,同时对我们的真正的欢乐没有做过更深刻更直接的研究。

难道我的假定太过分了,拿人生的正当目的这个未决定的问题来做论据吗?我始终认为生活的目的就是生活的真享受。我用“目的”这个名词时有点犹豫。人生这种生活的真享受的目的,大抵不是一种有意的目的,而是一种对人生的自然态度。“目的”这个名词含着企图和努力的意义。人生于世,所碰到的问题不是他应该以什么做目的,应该怎样实现这个目的,而是要怎么利用此生,利用天赋给他的五六十年的光阴。他应该调整他的生活,使他能够在生活中获得最大的快乐,这种答案跟如何度周末的答案一样地实际,不象形而上的问题,如人生在宇宙的计划中有什么神秘的目的之类,那么只可以作抽象而渺茫的答案。

反之,我觉得哲学家在企图解决人生的目的这个问题时,是假定人生必有一种目的的。西方思想家之所以把这个问题看得那么重要,无疑地是因为受了神学的影响。我想我们对于计划和目的这一方面假定得太过分了。人们企图答复这个问题,为这个问题而争论,给这个问题弄得迷惑不解,这正可以证明这种工夫是徒然的、不必要的。如果人生有目的或计划的话,这种目的或计划应该不会这么令人困惑,这么渺茫,这么难于发现。

这问题可以分做两个问题:第一是关于神灵的目的,是上帝替人类所决定的目的;第二是关于人类的目的,是人类自己所决定的目的。关于第一个问题,我不想加以讨论,因为我们认为所谓上帝所想的东西,事实上都是我们自己心中的思想;那是我们想象会存在上帝心中的思想,然而要用人类的智能来猜测神灵的智能,确实是很困难的。我们这种推想的结果常常使上帝做我们军中保卫旗帜的军曹,使他和我们一样地充满着爱国狂;我们认为上帝对世界或欧洲绝对不会有什么“神灵目的”或“定数”,只有对我们的祖国才有“神灵目的”或“定数”。我相信德国纳粹党人心目中的上帝一定也带着B字的臂章。这个上帝始终在我们这一边,不会在他们那一边。可是世界上抱着这种观念的民族也不仅日耳曼人而已。

至于第二个问题,争点不是人生的目的是什么,而是人生的目的应该是什么;所以这是一个实际的而不是形而上学的问题,对于“人生的目的应该是什么”这个问题,人人都可以有他自己的观念和价值标准。我们为这问题而争论,便是这个缘故,因为我们彼此的价值标准都是不同的。以我自己而论,我的观念是比较实际,而比较不抽象的。我以为人生不一定有目的或意义。惠特曼说:“我这样做一个人,已经够了。”我现在活着——而且也许可以再活几十年——人类的生命存在着,那也已经够了。用这种眼光看起来,这个问题便变得非常简单,答案也只有一个了。人生的目的除了享受人生之外,还有什么呢?

这个快乐的问题是一切无宗教的哲学家所注意的重大问题,可是基督教的思想家却完全置之不问,这是很奇怪的事情。神学家所烦虑的重大问题,并不是人类的快乐,而是人类的“拯救”——“拯救”真是一个悲惨的名词。这个名词在我听来很觉刺耳,因为我在中国天天听见人家在谈“救国”。大家都想要“救”中国。这种言论使人有一种在快要沉没的船上的感觉,一种万事俱休的感觉,大家都在想全生的最好方法。基督教——有人称之为“两个没落的世界(希腊和罗马)的最后叹息”——今日还保存着这种特质,因为它还在为拯救的问题而烦虑着,人们为离此尘世而得救的问题烦虑着,结果把生活的问题也忘掉了。人类如果没有濒于灭亡的感觉,何必为得救的问题那么忧心呢?神学家那么注意拯救的问题,那么不注意快乐的问题,所以他们对于将来,只能告诉我们说有一个渺茫的天堂;当我们问道:我们在那边要做什么呢,我们在天堂要怎样得到快乐呢,他们只能给我们一些很渺茫的观念,如唱诗,穿白衣裳之类。穆罕默德至少还用醇酒,多汁的水果,和黑发、大眼、多情的少女,替我们画了一帧将来快乐的景象,这是我们这些俗人所能了解的。如果神学家不把天堂的景象弄得更生动,更近情,那么,我们真不想牺牲这个尘世的生活,而到天堂里去。有人说:“今日一只蛋比明日一只鸡更好。”至少当我们在计划怎样过暑假的生活的时候,我们也要花些工夫去探悉我们所要去的地方。如果旅行社对这问题答得非常含糊,我是不想去的;我在原来的地方过假期好了。我们在天堂里要奋斗吗?要努力吗?(我敢说那些相信进步和努力的人一定要奋斗不息,努力不息的)可是当我们已经十全十美的时候,我们要怎样努力,怎样进步呢?或者,我们在天堂里可以过着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无忧无虑的日子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在这尘世上学过游手好闲的生活,比为将来永生生活做准备,岂不更好?

如果我们必须有一个宇宙观的话,让我们忘掉自己,不要把我们的宇宙观限制于人类生活的范围之内。让我们把宇宙观扩大一些,把整个世界——石、树和动物——的目的都包括进去。宇宙间有一个计划(“计划”一词,和“目的”一样,也是我所不欢喜的名词)——我的意思是说,宇宙间有一个模型;我们对于这整个宇宙,可以先有一种观念——虽然这个观念不是最后固定不移的观念——然后在这个宇宙里占据我们应该占的地位。这种关于大自然的观念,关于我们在大自然中的地位的观念,必须很自然,因为我们生时是大自然的重要部分,死后也是回返到大自然去的。天文学、地质学、生物学和历史都给我们许多良好的材料,使我们可以造成一个相当良好的观念(如果我们不作草率的推断)。如果在宇宙的目的这个更广大的观念中,人类所占据的地位稍微减少其重要性,那也是不要紧的。他占据着一个地位,那已经够了,他只要和周遭自然的环境和谐相处,对于人生本身便能够造成一个实用而合理的观念。

每个活人都像是有一个生命

沈从文

我好像为什么事情很悲哀,我想起“生命”。

每个活人都像是有一个生命,生命是什么,居多人是不曾想起的,就是“生活”也不常想起。我说的是离开自己生活来检视自己生活这样事情,活人中就很少那么作,因为这么作不是一个哲人,便是一个傻子了。“哲人”不是生物中的人的本性,与生物本性那点兽性离得太远了,数目稀少正见出自然的巧妙与庄严。因为自然需要的是人不离动物,方能传种。虽有苦乐,多由生活小小得失而来,也可望从小小得失得到补偿与调整。一个人若尽向抽象追究,结果纵不至于违反自然,亦不可免疏忽自然,观念将痛苦自己,混乱社会。因为追究生命意义时,即不可免与一切习惯秩序冲突。在同样情形下,这个人脑与手能相互为用,或可成为一思想家或艺术家,脑与行为能相互为用,或可成为一革命者。若不能相互为用,引起分裂现象,末了这个人就变成疯子。其实哲人或疯子,在违反生物原则,否认自然秩序上,将脑子向抽象思索,意义完全相同。

我正在发疯。为抽象而发疯。我看到一些符号,一片形,一把线,一种无声的音乐,无文字的诗歌。我看到生命一种最完整的形式,这一切都在抽象中好好存在,在事实前反而消灭。

有什么人能用绿竹作弓矢,射入云空,永不落下?我之想象,犹如长箭,向云空射去,去即不返。长箭所注,在碧蓝而明静之广大虚空。

明智者若善用其明智,即可从此云空中,读示一小文,文中有微叹与沉默,色与香,爱和怨。无著者姓名。无年月。无故事。无……然而内容极柔美。虚空静寂,读者灵魂中如有音乐。虚空明蓝,读者灵魂上却光明净洁。

大门前石板路有一个斜坡,坡上有绿树成行,长干弱枝,翠叶积叠,如翠翣,如羽葆,如旗帜。常有山灵,秀腰白齿,往来其间。遇之者即喑哑。爱能使人喑哑——一种语言歌呼之死亡。“爱与死为邻”。

然抽象的爱,亦可使人超生。爱国也需要生命,生命力充溢者方能爱国。至如阉寺性的人,实无所爱,对国家,貌作热诚,对事,马马虎虎,对人,毫无情感,对理想,异常吓怕。也娶妻生子,治学问教书,做官开会,然而精神状态上始终是个阉人。与阉人说此,当然无从了解。

夜梦极可怪。见一淡绿白合花,颈弱而花柔,花身略有斑点青渍,倚立门边微微动摇。在不可知地方好像有极熟习的声音在招呼:

“你看看好,应当有一粒星子在花中。仔细看看。”

于是伸手触之。花微抖,如有所怯。亦复微笑,如有所恃。因轻轻摇触那个花柄,花蒂,花瓣。近花处几片叶子全落了。

如闻叹息,低而分明。

……

雷雨刚过。醒来后闻远处有狗吠,吠声如豹。半迷糊中卧床上默想,觉得惆怅之至。因白合花在门边动摇,被触时微抖或微笑,事实上均不可能!

起身时因将经过记下,用半浮雕手法,如玉工处理一片玉石,琢刻割磨。完成时犹如一壁炉上小装饰。精美如瓷器,素朴如竹器。

一般人喜用教育身分来测量一个人道德程度。尤其是有关乎性的道德。事实上这方面的事情,正复难言。有些人我们应当嘲笑的,社会却常常给以尊敬,如阉寺。有些人我们应当赞美的,社会却认为罪恶,如诚实。多数人所表现的观念,照例是与真理相反的。多数人都乐于在一种虚伪中保持安全或自足心境。因此我焚了那个稿件。我并不畏惧社会,我厌恶社会,厌恶伪君子,不想将这个完美诗篇,被伪君子眼目所污渎。

白合花极静。在意象中尤静。

山谷中应当有白中微带浅蓝色的白合花,弱颈长蒂,无语如语,香清而淡,躯干秀拔。花粉作黄色,小叶如翠珰。

法郎士曾写一《红白合》故事,述爱欲在生命中所占地位,所有形式,以及其细微变化。我想写一《绿白合》,用形式表现意象。

人生是伟大的奇迹

雪莱

人,就是生活;我们所感受的一切,即为宇宙。生活和宇宙是神奇的。然而,对万物的视若无睹,犹如一层薄薄的雾,遮蔽了我们,使我们看不到自身的神奇。我们对人生倏忽不定的变幻惊叹不已,然而,这本身不正是伟大的奇迹?同人生相比,帝国兴衰、王朝更迭何足挂齿!同人生相比,宗教体系、政治体制的兴亡又何足轻重!同人生相比,我们所定居的星球的演变算得了什么?同人生相比,日月星辰的运转与归宿又算得了什么?人生,这伟大的奇迹,我们叹为观止,只因你如此奇妙无比!我们姑且就让那薄薄的雾(我们对这层雾,既了如指掌,又感到变幻莫测)遮蔽我们的视线吧,否则,我们的惊异感会吞没,惊慑那引起惊异的客体!

倘若有任何一位艺术家,仅仅在心目中想象出太阳、恒星、行星诸星系(假设它们不曾在世间存在过),又用语言或画笔描绘出今夜的天穹所呈现的景观,然后以天文学的智慧对诸星系进行阐述解释,那么,我们会对他推崇备至的;如果有任何一位艺术家,凭他的想象勾勒出地球的景致:山峦、海洋、河流、草木、花朵,森林中形形色色的叶子,日落日出时的云蒸霞蔚,混浊清明的大气中的色彩层次(假设这一切以前也不曾在世间存在过),那么,毫无疑问我们会对他惊叹不已。如果以“除了上帝与诗人,无人配称创造者”来称赞这位艺术家,这实在不是出于虚浮的吹捧。然而,此刻,人们只是不经意地打量着这一切——日月、星辰、山川、河流、山脉……而以极度的快乐意识到这一切的人则被盛赞为“教养良好”、“卓尔不群”,芸芸众生对此是漠不关心的。这就是人生,包容一切的人生在人间所受的待遇。

什么是人生?我们的思想与情感有意识的或无意识的都会在脑海中涌现,而我们便运用言辞来表达它们;我们降临到世间,然而,呱呱坠地的时刻早已被我们淡忘,婴孩时代不过是记忆中破碎的残片。我们活下来了,可在生活中,我们失却了对生活的领悟。如果以为透过我们的言辞便能洞穿人生的秘密,这是何等狂妄自大!诚然,言辞倘若运用得当,的确能使我们明白自身的无知,不过仅此而已,而这已足人愿了!因为,我们无法回答:我们究竟是什么,我们来自何处,又欲往何方?降临世间是否即为存在之始,而死亡是否即为存在之终?诞生是什么?死亡又是什么呢?

精密抽象的逻辑学,抹去了涂在人生表面的那层油彩,为我们展现出一幅惊心动魄的人生画面。然而,面对如此惊心动魄的画面,人们却已经习以为常,只感到它年复一年,周而复始。有哲学家宣称,只有被感知的事物才存在。我要承认,我自己就是这一学说的赞同者。

然而,由于这一论断与我们固有的信念背道而驰,我们固有的信念便千方百计地与它抗衡。在我们心悦诚服之前,我们的脑海里早已有这样一种定论:外在的世界是由“梦幻的物质”构成的。通俗哲学这种荒谬绝伦的意识观与物质观,在伦理道德观念上产生了致命的后果。这一切以及这种哲学在万物本原问题上极端的教条主义,曾使我一度陷入唯物论。这种唯物论对于年轻肤浅的心灵是一个富有诱惑力的体系。它允许信徒谈论,却“豁免”了其思索权。不过,我所不满足的是它的物质观。我认为,人是一种志存高远的存在,他“前见古人,后观来者”,他的“思想,徜徉于永恒之中”,与倏忽无常、瞬息即逝绝缘。他无法想象万物的湮灭,他只在“未来”与“过去”中存在;无论他真正的、最终的归宿如何,在他心中永远存在着一个精灵,与虚无、死亡为敌。这是一切生命、一切存在的特征。每一个生命与存在既是圆心,同时又是圆周;既是万物所指向的点,又是包含万物的线。这种观照为唯物论与通俗哲学的物质观、意识观所不容,然而,它与智力体系却是相投的。

冗长地介绍早已为探索的心灵所熟知的观点显得可笑。一个论题深奥的作者尽可以对他们发表演说,或许在威廉·德拉蒙德的《学术问题》中,我们可以找到对智力体系最清晰有力的论证。经过他的一番讲评,再用其他言语来转译就显得徒劳无益了,这种转译只能丧失原作的生动与贴切。如果人们一个论点一个论点、一字一句地审度德拉蒙德论著的整个推理过程,最明智的人不难发现他思想的混乱,他的推理并不最终导向论述过的结论。

自己选择自己的道路

爱默生

几年前的一个冬天,我们的城市正在热火朝天地讨论关于我们的时代的理论,各种各样的理论纷纷出笼,人们讨论得不亦乐乎。无独有偶,就在那个时候,恰恰有那么几位名人正驻扎在波士顿或纽约,向那里的公民们滔滔不绝地演说着,进行关于时代精神的说教。更为巧合的是,就是在这同一个季节中,有关这个主题的文字充满了伦敦大大小小的出版物,简直就是铺天盖地,从小册子,到花样繁多的报纸杂志,都写满了这样的文字。

然而,在这热闹的氛围中,我却感到了一丝寂寞。对我个人而言,这个有关时代的大问题却转化成了一个有关生活准则的实际问题:我将如何生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是无法解释时代的。我们的几何学无法丈量现代流行思想的如意伸缩的轨道,不可能目睹它们的回归,并调和它们之间你死我活的对峙。我们只能顺从我们自己的感情流向。如果我们一定要接受一种不可抵御的意旨作为我们的人生支柱,那么,我们就最好自己开动思考的机器,自己选择自己的道路。

在我们为了使自己的愿望得到满足而迈出了第一步之后,我们就会面对我们无法克服的局限性。我们总是满腔热情、豪情万里,热切地期望和希冀改造人类,但是,经过了无数次的试验之后,我们发现,我们必须从更早的时候开始,——从学校开始!但是,那些处于懵懂之年的少年并不总是那么俯首帖耳,我们无法将他们培育成人才。我们在心里嘀咕:“他们肯定不是由良好的材料组成的!”所以,我们还得从更早的地方着手,开始我们的改造——从生育期开始:这就等于暗示我们,这个世界有它自己的命运,或者说,这个世界是在自己规律的主宰下运行发展的。

不过,如果冥冥之中真的有一只上帝的手在指挥着世间的一切的话,那么,这个无法抵御的意旨一定理解自身。如果我们决定臣服于命运的宰制,那么,我们也必须重申自由的意义,肯定个人的价值,高扬崇高的责任,赞美性格的伟大……既然这一点是真实的,那么,另一点也必然是真实的。

可是,我们的几何学却无法抵达这些极点,不可能动摇它们,使它们妥协。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办呢?我们必须当机立断。我认为,我们应该坦率一些,通过服从这两种思想之中的任何一种,通过抚弹或者——假若你愿意的话——重击每一种琴弦,通过它们的回响,我们就会逐渐地熟悉它们,从而最终了解它的威力。现在,让我们回过头来,在用同样的途径去服从、把握另一种思想。这样,我们就逐个地认识、把握住了它们。这时候,我们就有理由相信或者希望,能够让它们和谐一致地运转、行动。

我们深深地知道,尽管我们还没有洞察其中的三昧,但现实告诉我们,自由与必然确实并行不悖,个人与世界相辅相成,而我个人的情感趋向,也正与时代的精神相吻合。时代这个谜语的谜底无穷无尽,每个人都可以给出自己的谜底。如果有谁想研究自己所身处的时代,那么他必须采用这套方法,也就是说,轮番上阵,去涉猎、探索属于我们人生系统的一个又一个的重要话题。而且,通过坚定地说明所有那些对于某一个人而言是愉悦适意的经历,而与此同时,也公平对待在那些其他人看来是绝然相反的事实,那么真正的局限性就会水落石出。任何一种对于某种因素过分的强调都要矫正,要创造一种真正合理的平衡。

但是,还是让我们坦率一些吧,让我们大声地说出那些事实吧。我们美国一向就有肤浅的恶劣名声。那些伟大的人物,伟大的国度,从来就不是自吹自擂的家伙和滑稽舞台上的主角,而是那些对生活中的恐怖现象进行追踪调查的观察者。他们总是在恐怖的时刻挺身而出,鼓足勇气,面对现实。斯巴达人本身就是他们国家宗教的化身,他们面对宗教的威严毫无疑忌,视死如归。土耳其人相信,在他们降临这个世界的瞬间,他们的厄运就已经镌刻在那片铁叶之上,然而,他们却仍然矢志不渝地朝着敌人的骑兵猛冲。土耳其人、阿拉伯人、波斯人,他们都接受预先注定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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