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北平和平解放”之前

北京口述历史:宣武区消失之前——黄宗汉口述 作者:定宜庄,阮丹青,杨原 著


第一部分 宣武区的政权初建(1949—1969)

地点:北京市第一福利院颐养区527

访谈者:定宜庄

访谈时间:对黄宗汉的访谈主要集中在2008年的5月至8,13,20个小时具体时间如下:

第一次:2008522日 上午

第二次:2008523日 上午

第三次:200863日 下午

第四次:200864日 下午

第五次:2008621日 下午

第六次:2008625日 下午

第七次:2008710日 下午

第八次:2008712日 上午

第九次:2008714日 上午

第十次:2008718日 上午

第十一次:2008725日 上午

第十二次:2008731日 上午

第十三次:2008818日 上午

为使本书的讲述更清晰流畅更像一个完整的故事,我们将这20个小时的口述按照时间和事件的发展顺序进行了排比整理,所以对于哪段叙述是在哪天哪次访谈时做的,已经无法准确分清,文中也不再一一标明

[访谈者按]这部口述是以黄宗汉在宣武区的经历为主的,所以对于他进入宣武区之前的童年少年往事,只能约略言之,以作为本书叙述的开始

黄宗汉为浙江瑞安人,他的祖上曾出过五位学问大家,道德文章为世人钦敬,人称五黄先生”,他们是黄体正黄体立黄体芳三兄弟,及黄体芳之子黄绍箕黄体立之子黄绍第这五人中,黄体芳和他的儿子黄绍箕侄儿黄绍第均属翰林出身的清流”。黄家兄妹常称他们出身于书香世家”,喜谈他们家族与清代清流派的关系,媒体更是动辄以三代翰林来点染黄家的出身名门,来源均出于此

黄宗汉的父亲黄述西,字曾铭,是黄体立之子黄体立不是翰林,他于光绪十六年(1890)中进士,选庶吉士,散馆后授编修曾任江南乡试福建乡试正考官辛亥革命后隐退故里至于黄曾铭,系清末留日的洋翰林”,归国后任北京电话局工程师他的第一个妻子出身于瑞安孙家,即被称为末代大儒的孙诒让[1]家族,生有瑞华燕玉两女其妻去世以后,黄曾铭再娶妻陈聪,永嘉人,生四子,即宗江宗淮宗洛与宗汉,一女,宗英

黄宗汉1931年出生于北京,三岁丧父,母亲携子女先到天津,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又率宗淮宗洛和宗汉三人返回浙江瑞安祖居,靠十五亩地租与黄宗淮在中学教书的工资维生抗日战争结束后,重回北京我们为黄宗汉做的口述,就从这里开始

一、“北平和平解放”之前

1.参加话剧大团圆演出

黄宗汉(以下简称黄):(抗战结束以后)我们家人好像就一个一个那么(从瑞安老家)出来了。我最先出来,那会儿交通不太通畅,津浦铁路还不通,我乘轮船先到天津,然后再乘车到的北京。这时宗英已经在北京了。我到北京就投奔宗英,宗英这时候已经结婚了。我就住在他们家。

定宜庄(以下简称定):您回北京的时候,您俩哥哥和您母亲呢?

:他们陆续地也回到北京,黄宗洛、黄宗淮都住在燕京(大学)的宿舍里,接着念书了,我母亲是最后出来的。宗江先进了燕京(大学),拿了奖学金,还结了婚。开始跟宗英过,后来自己又单过,就在现在复兴门外租了洋人的一个小别墅,得了结核病在那儿养病……这些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也有关系。那时候啊孙道临[2]他们都在一起,组织了一个由进步学生发起的剧社,就叫南北剧社[3]。你们如果研究我们黄家的家族史,读一读解放前夕宗江写的《大团圆》剧本[4],是以我们家族的兴衰当作一个典型,里面的人物,基本上就把我们家庭生活整个儿搬到舞台上了,里面我妈妈和我们的老保姆写得最真实。我们的老保姆是三河县的老妈子,寡妇。我们都叫她额妈,就是把我们几个都带大的,一直(到)我们把她养老送终。然后四兄弟里边,老四是最激进的,就像是我,但是我可能比他写的那个更激进一些。就是在这么一个家庭背景下,我参加了革命了,最后去(了)解放区。演大哥的是于是之[5],二哥是唐远之[6],后来当了电影学院教授,演三哥的是孙道临,我演的是这四弟,在舞台上这些人重现我们家庭的历史,那基本上是一部家史。这出戏当时影响挺大的。按当时的说法,就是一个没落的小资产阶级家庭在国民党统治下已经混不下去了,结局不是大团圆,而是它的反面,各奔东西了。那会儿宗江大概也没看什么(毛泽东的)《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他就是客观上反映了那个阶层的状况,那个家。

:演出了吗?

:演出啦,轰动极了。当时在灯市口建国东堂,现在已经没有了,当年是北京最著名的话剧演出场所。是谁的演出场所呢?是国民党的演剧二队。

:是北京人艺[7]的前身吗?

:就是前身。整个就是国民党花钱养着的、地下党组织的反它的一个演剧队,这挺有意思的啊。等于是演剧二队再加上南北剧社,这两个剧社合在一起演了这么一出戏。

[访谈者按]2008年定宜庄为黄宗汉的访谈中,对于由黄宗江编剧的这场当年曾轰动一时的大团圆只是一语带过,所以在几年之后,杨原就相关问题再访黄宗汉,便有了如下的这场谈话,可视为对2008年访谈的一个补充

时间:201237

地点:北京第一福利院

访谈者:杨原

杨原(以下简称杨):定老师在网上查您们演的《大团圆》那话剧,可是只查到那个电影。

:话剧没有舞台照,那年头照个相挺难的。就在那个建国东堂那儿(演的),就在灯市口,现在的人艺。原来叫建国东堂。南北剧社是大学里,大学生们组织的一个进步演出团体,还有一个演剧二队,就是蓝天野他们这些人都是,合在一起,在那儿演出的。那是正儿八百儿的商业性演出啊,卖票的。

:演了几场啊?

:演多了,那是非常轰动,解放前,那是最轰动的一场演出。

:那回我们采访李瀛[8]同志的时候,他说他也去看了。

:那会儿的进步学生都要看那个戏,一看这个啊,国民党统治下民不聊生了,这个小资产阶级家庭已经面临破产,大家就各找出路吧,大团圆是大散伙,你明白吧?我演的老四,我和黄宗英,我们就离开家了,我们就看着我们家门楼上这对联:“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久久沉思,就奔向光明了(大笑)。不能公开说我们上解放区去了(笑),但是这个一看就明白说的是什么了。但是啊,国民党想禁也禁不了,因为国民党的演剧二队也在那儿演呢。

:那你们这个演出的过程呢?包括后台啊什么的。

:哎哟,那会儿那太简单了,就是个现实主义作品么,都是那个时代的服装,舞台条件也很简陋。自己溜达着就到剧场了,连自行车还没有呢,早早儿走,溜达到剧场,一化装就上演吧,白天该念书念书,该工作工作。演完戏就快过节了,于是之家里还没什么正经吃的,宗英给买了块五花儿肉,买了说回家炖白菜去。你不能按现在演出的……

:那挣钱吗?

:够维持。另外国民党演剧二队是官办的演剧队,国民党给它发经费呢,有些开销就在演剧二队那儿解决了,这些人也不要钱,他有工资啊,有饭吃,不需要给他什么钱。进步学生呢,也无所谓,他是为了革命,那会儿已经讲革命了,也不是为了拿它挣钱。大伙儿往一块儿凑凑,就跑这儿演出来了,就这么回事儿,卖票卖得还挺好,天天满座儿。

:那后来怎么拍成电影了?

:后来,这不轰动了嘛,轰动了以后啊,金山[9]说干脆拍成电影吧,这就拿到上海去拍去了,拍的那会儿我是中学生,我还得上课呢,我没去,电影儿我没参加拍。舞台演出,那会儿正好放假,放寒假,我是场场都盯着。他们有的是大学生,大学生就比我自由,因为那会儿正好学生都抱着一个强烈的革命情绪。

后来解放了,成立人艺了,就是以他们为基础的。我们这一家子,故事大致如此,你要写我们家史,你看那个(剧)差不多。

2.在潞河中学入党

我到北京最初上六中,六中管制挺严的,我觉得挺不自由,反正我不想在六中上。当时有个同学讲,要不你去上那个潞河[10],那地方可好,而且那地方自由,教会学校,不像国立中学,整天训育主任老盯着你,这个那个的。那时候我还想参加点这个那个的进步活动,六中没有,南开有,潞河也有,我就跟着他们一块儿去潞河看了看。没去过潞河吧?

:去过,特漂亮。

:那比当年差远了,我们当年在的时候,里面没这么乱七八糟的,后来的建筑都跟原来的很不协调。潞河的前身就是燕京的前身,叫协和大学,都是基督教公理会办的,后来燕京把协和大学合到一块儿了,把协和大学的校址来办中学,那当然就……

:怪不得那么像后来的燕京大学。

:对对,像协和湖什么的,就是个大花园。特别是老师宿舍,一栋一栋的小白楼,没看到吧?旁边是富育女中[11],那一大片连成一片,紧挨着的,后来都没了。

潞河中学今景(定宜庄摄)

这潞河一下子就把我迷住了。我说行,一考考了个第二,考个第二呢当了班长。潞河是美国公理会[12]办的,每年要派一位英语教员在那儿轮值,我的英语老师一句中国话也不会,但是不知道怎么她就特别喜欢我。

:是不是您英语特别好?

:也不见得特别好。可她是牧师啊,她得传教。她订了一条,谁下课以后到她小白楼里去给她背一段英文《圣经》,就奖一颗冰激凌,我就为冰激凌我也得背啊,所以我就经常去背一段英文圣经,吃冰激凌。后来我就跟那老师关系特别好了,这老师非要把我带到美国去,到美国读书去。

这时候啊,我已经不只是班长了。我不是想活动么?我就组织读书会,成了潞河中学运动的一个领袖人物。那会儿潞河没有学生自治会,不允许成立学生自治会,校长提出来“党派退出学校”,国民党、共产党你们都别在这儿活动。但可以成立团契,就是基督教团契[13],教会学校里都有这玩意儿,学生想组织什么活动都得纳入团契里边。后来我就成了团契的头儿了。

我客观地讲讲那时候的思想发展脉络:自从美国大兵强奸了沈崇[14]以后,在中学里的影响也很大,从那时起咱们地下党就以这事为导火线,提出这么个口号:“反对美国扶植日本”,就叫“反美扶日”。本来我对美国人印象还不错,美国帮助咱们抗战嘛,可你怎么扶植起日本来了?真是这样,有这事,美国人当时对日本是扶植政策,日本战后的复兴既有日本自身的努力,跟美国人的扶植也是分不开的。那会儿的宣传就是这个,美国从军事上怎么扶植日本,搞防卫队,经济上又怎么扶植它,成为控制亚洲的桥头堡吧,这在我们学生当中影响挺大。

我当时不是恨日本人么,美国扶植日本军国主义复活,就得反对它,反对它得从我们这儿的实际情况出发吧,我们怎么反美呢?我们校长原来是中国人,换了美国人,中国学校让美国人当校长?废了他!就轰开了,轰美国校长,是我领的头,真把这美国校长给轰跑了。再一个是我们每礼拜有一次布道,牧师们在传教,传教就讲圣经,耶稣说谁打你左脸你把右脸让他打。我说:这宣传什么这是?这不是宣传逆来顺受么。正好我轰美国校长轰到兴头上呢,瞧着这牧师也不顺眼了。我就站起来了,我说:张牧师,你要说别人打你左脸你就应该把右脸给他,那你过来我先打你一巴掌,这样我们整个礼堂里就哄起来了,把牧师给轰下台了,当时就是怎么弄得热闹怎么好啊,就是想把学校弄乱了校长滚蛋吧。

:那时候的学生真能闹。

:能闹!闹到最后美国人也没办法,走了,走了,中国校长来了,陈昌佑,是国民党中央委员。[15]

:中央委员就做一个中学校长?

:这也说明他们对这学校挺重视。他就要追究这事儿,就开除了一大批学生,当然其中也有我。他们的口号不是“党派退出学校”么,学校是念书的地方,你们要闹事,爱上哪儿闹上哪儿闹去。这一手挺厉害,所以你要提出来说反对校长开除学生这不好办,因为他把所谓进步学生,还有在学校里活动的军统啊中统的,国民党特务,三青团什么的,一块儿都给开了(笑)。这是学生运动一个小插曲儿吧,后来有人把当年的报纸给我找着了,其中有开除名单,开除了七八十人呢,连我那数学老师也一块儿给开除了。他是我们学校地下党的领导人之一,当时我们地下党有城工部、[16]敌工部[17]好几条线呢,把他这一开除啊,连老师带学生,所谓的进步学生都给铲没了,这共产党在潞河中学让人给断了根了。

就是这个老师把我发展入党的。我那时候特积极,领头轰美国校长,我也看了好多书,什么《共产党宣言》啊,《新民主主义论》啊,《论联合政府》啊,看懂没看懂吧,反正都看了,我也自认为挺进步的。共产党让我入党,我当然愿意加入了。既然把我开除了,我夹着铺盖走人吧。可我们这老师说别,说吸收你入了党,你就还得想办法回去!我说我怎么回去啊?他说想办法啊!想办法?这办法太难了。我当然不能说我已经入党了,我怎么回去啊,得有人替我说合说合对吧?

后来我妈不知道怎么就想出个主意来。我一个外甥女婿是杜聿明[18]的贴身副官,我妈说:我跟他说说,让他跟你们校长说说情。我妈就把我那个外甥女婿找过来了。

:您的外甥女婿?

:比我小一辈呢,我堂兄的女儿的丈夫。我堂兄岁数挺大的。我妈为什么讲话那么有底气啊?我爸爸当电话局工程师那会儿收入挺高的,当年我的堂兄弟们都受过我爸爸的接济,而且不是一般的接济,有供上大学的,有给找工作的。像我这个堂兄,我妈一叫他就来了,(我妈)说你去那儿跟他们说说去,不就是在学校里头调皮捣蛋,以后好好管管不就完了么。他就去找校长去了,校长一看这杜聿明的贴身副官来了,也不知道他怎么说的,一说校长就答应了,回来就回来吧。

:别人都走了,您倒回来了。

:跟我联系的那些人,后来都被我这老师给安排到解放区了。唯独我这头儿,他不让我走。他告诉我,现在的形势是长期潜伏,等待时机,你回学校就老老实实念书,什么活动都不要参加了。可是这时候,我那位美国老师要回国了,她非要把我带到美国去,把她家里的照片,她的黑人女仆都介绍给我,说你去吧,你就在那儿上大学,我全管了。我这奉命长期潜伏等待时机呢,我去美国算怎么回事儿!我说不行。哎哟,这老太太真有点死乞白赖了,非要把我带走。她又去找我妈,我妈说,孩子的事儿由他们自己做主,他愿意跟你走就跟你走,他不愿意跟你走我也不会去说服他。

:挺开明的。

:我妈属于那个时代的女性里边思想比较开明的。我为什么说这段啊,因为跟“文革”时把我当特嫌审查有关,都知道我是那老太太的宠儿,老去她那儿吃冰激凌,还要把我带到美国去。

:都知道?

:都知道。

:您入党的时候还不到十八岁吧?

:不到!那会儿党章有规定,有特殊需要不到年龄的也可以吸收入党,但是得等到十八岁转正。我1948年7月17日入的党,到1949年1月17日转正。1949年2月北京解放,解放前夕我转正的。小党员(笑)。反右以后我挨整,就是地下党的大哥大姐们,把我看作小弟弟,千方百计保护我,要不然我也是右派了。

:潞河中学党员多么?

:当年挺多的,学生里也有,有的后来毕业了,毕业了也就不开除了,走了就算了。到我再回去的时候扫得差不多干净了,我就等于是地下党留下的根儿啊。后来又发展了些民联,是党的外围,全名是民主青年联盟,就等于青年团,后来这帮人就都转(成)团(员)了。我这算党员,别的系统也还有党员。最后甭管哪个系统的,都归我领导了,有二三十人吧。

二、我在宣武区宣传部的日子(1949—1957)

[访谈者按]:本书从这里进入正题黄宗汉1946年到北京通县的潞河中学就读,1948年不满18岁时加入中国共产党,19491月转正,这正是解放军入北京城(2)前夕下面的讲述,就从解放军入城后,他被分配到宣武区工作开始

1.初进宣武区

:我还没毕业,(北京)就解放了。

那会儿地下学委[19]在中学有个三人小组。他们三个人,一个叫王大明,后来是中宣部的常务副部长。商量事就在我们家里头,因为我姐姐他们上班以后家里是空的,大四合院里头挺背的,我是给他们望风的。他们开完会以后,就给我布置这么个任务,什么任务啊?就说如果解放军打进城来,就给你们发枪,你领着这20来人去接收德国饭店,就是同仁医院对过那儿的德国饭店。[20]还给了我几十块大洋作经费,让我弄点红布做标志,过把瘾啦(大笑)。当然没有成为事实啊,后来和平谈判比较顺利,就没这事儿了。发了枪也瞎掰呢,发了枪我也不会打,那帮人谁会打枪?

:那几十块大洋呢?

:就还给他们了。

到了解放,几号我记不清了,就通知我分配工作。彭真同志把地下党员全都召集到一块儿,在国会街礼堂[21],开会,讲形势讲任务怎么怎么的,最重要的是大家参加工作,接管这个城市,明天大家都到日本大使馆报到去,分配工作。一人一张表,就登记,登记完了以后一分堆儿,就点名:“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这些同志跟着贺翼张同志到外四区去”,“立正、向右看齐、齐步走”,我也不知道这“外四区”在哪儿。

:就走啦?

:工作啦!外四区就是现在的宣武区。我从那儿起就跟宣南文化干上了。[22]

:您也没想想以后干什么,考大学什么的吗?

:你想想看这是战争环境,哪儿想那么多啊。就想着完成接管任务啊,接管哪儿也不知道。谁把我们领走的?贺翼张,是个老红军,挺好的一个人。活到九十多岁,现在去世了。[23]

贺翼张是区委书记,带着一个警卫员,(也是)一个马夫[24],是他的跟班的。设了一个办公室,办公室就一个秘书,叫雷公,后来不知道有什么历史问题就调到文化馆去了。区委下属还有组织部、宣传部。组织部部长叫金雅如,回民,这地方紧挨着牛街[25],是回族聚居区,所以有意识地培养回族干部么,他后来就当区长了。底下还有两个干事,一男一女。我这学生干部就调到宣传部,宣传部就我这么一位,“干事黄宗汉”。我是宣武区自有宣传部的元老,第一人。然后还有个妇委,叫妇女委员会,两位。还有青委。然后有俩通讯员。这就是最早的区委,加在一块儿大概也就20人吧。

那会儿呢,一开始按照国民党的区划,有外一区外二区,我们去的那儿是外四区,最初是中共外四区工委。后来外四区和外五区的一部分合起来,这叫十一区,十一区后来又调整来调整去,又叫八区了,这外四区、十一区、八区时间都比较短暂,这八区没多少日子又变成宣武、崇文,这就比较稳定了。[26]机构就越来越大了,人员也就越来越多了。过去我们就那么几个人。简单得很。

我们区委书记啊,是骑着大洋马进城的,那个大洋马是贺龙送给他的,他是贺龙老乡,也是部下。进城以后呢,除了他以外没人骑这大洋马,怎么办呢?就用它搞机关生产吧,他也不知道怎么做生意,就让他的警卫员,也就是他的马夫,把这马套上车,拉了一车煤,到乡下卖煤去了,把煤卖完了以后再从乡下买些百货拉进城来。这马夫也没见识,就买了一大堆女人穿的藕荷色儿的袜子,哎哟,到北京也没人买这玩意儿哈,就发给我们,可是这玩意儿让我们怎么穿呢?那会儿管这叫城乡交流,就交流出这堆玩意儿来。

生意做赔了,贺翼张一生气就卖马,马卖了,他这马夫就没事干了,机关好孬也有20多人吧,得有食堂啊,就说别喂马了喂人吧,管食堂。他就把剩下的那些马料,捂了的高粱啊,还有乱七八糟的什么都磨成面给我们吃了(大笑)。要多难吃有多难吃,大伙儿意见大了。干了一年说不行,又调来一位食堂管理员,然后把这马夫送到工农速成中学学文化去了。

:咱们从宣武区讲起吧。

:从宣武区讲起。我参加工作以后呢,我挺积极的。不光我,那会儿啊,在革命高潮之下,谁都积极。我到了宣武区,一开始是粉碎反动的基层政权,取缔保甲制[27],建立街政府,把从根据地召来的一批干部,基本上是工农干部啊,个别的也有知识分子,还有我们这些城里头的地下党员和地下关系编在一起,组成工作组,就是外四区街道工作组,基本上就是现在街道办事处的轮廓。

:原来的保甲制是什么样的?

:有点近似现在的居委会,主要是为了巩固社会治安的,就是把老百姓都编到保甲里边了,然后如果谁这地方出了共产党,要保甲连坐什么等等这些,但是在北京弄得没有那么厉害,反正保甲长是他们的最基层政权,平常也就是查查卫生啊,有个苛捐杂税需要他们收啊什么,也就这点事,还没现在的物业管理这么严密呢,后来粉碎保甲制的时候把保甲长都拉出去斗啊,最后也没说出他们有多大罪恶来。

我去了以后,有个原来在广安门外淘粪的工人,他是我们的工作组组长,文盲,大字不认得。为什么要用这粪行工人当组长呢?他当年可能在城里混不下去了,也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解放区……

当年广安门外是晾粪干的地方,这现在好像没人知道了。各行各业里边,有一行叫粪行,粪行干吗?就是到各家去淘粪,过去北京外城包括广安门这一带,都没有抽水马桶,都得淘粪去啊,这粪厂主,也就是后来说的粪霸,就雇一帮人,到各家各户去淘粪,还得给你钱,因为那是高级肥料。淘完了以后就在广安门外这一带晾这粪干子。[28]

:那得多臭啊。

:就是臭啊。国民党时期的有钱人家为什么不在外城居住,不在那一带住啊?一个是晾粪干子,一个是烧骨头,猪骨头牛骨头羊骨头,熬胶,鳔胶,那臭极了,比粪还臭呢,那一片整个臭气熏天啊。保甲长就是大粪厂的厂主,粪厂的工人是受压迫受剥削者,所以这个淘粪工人从解放区回来以后,就当了工作组组长。就斗那个保甲长呗,怎么怎么剥削工人了,其实一个粪厂的厂主,好像也挣不了多少钱,反正比淘粪工人的日子好过得多。把他斗倒了,就建立街政权了,同时我们就成立了区工委,就是后来区委的前身。

:那你们那个淘粪工人呢?

:斗完粪霸别的事他也干不了啊,后来就回老家了。

:那个劳模时传祥,背粪的那个,他是真正的淘粪工人,不是粪霸是吧?

:“文革”时说他是粪霸,后来给平反了不是?他要是领头的,你给他拔高成粪霸也未尝不可。反正我斗了那么多粪霸也没斗出什么罪恶来,现在回想起来,他们有什么罪恶?

:斗了哪么多?

:这一片好多粪厂子呢。挨个儿斗吧对不对?就是让工人起来,抠出他们家挣钱的时候他吃什么我们吃什么,也就是黑灯瞎火地就把人轰起来干活去了,回来就窝头咸菜对付对付就完了,也就这个。那粪霸也没住什么大四合院,小四合院也不是,就三合院呗。

:靠那个发财大概也发不起来。

:没有发了大财的。斗了半天,最后也就没事,别的这霸那霸尽是被枪毙的,粪霸一个也没被关起来一个也没枪毙。[29]

:那粪厂子都哪儿去了?

:城市要建设,还允许城里边有粪厂子吗?后来北京市政府就成立粪便管理所了,属于公共卫生局下边的。粪便管理所的工人后来就不再给家主钱了,也不跟家主要钱,就好像是管公共卫生的,就把粪便拉到郊区,也还是晾干了,晾干了以后就卖大粪了,公家卖大粪了。这淘粪的什么就集中到城外去了。[30]

:那些淘粪的都是外边来的?

:过去是一大帮子,都不是地道的北京人。就跟现在民工一样。

街政权一建立就把我调到区委了,区委设在十四保,现在叫下斜街[31],在宣武医院那一带。宣武医院那会儿是土地庙,一个小庙,但是庙会很有名,周围有一片营房,是清代的营房,那时候已经没有营房,根本没有见到人哪,国民党时候就仅剩了地名了,就是贫民窟了。

:那个营房住的什么兵啊?

:应该也是八旗兵在那儿住吧。因为清朝时候内城全是八旗兵,外城估计啊也应该是八旗兵。满族进了北京以后,根本不相信汉人那会儿,所谓宣南文化就是把知识分子都轰到城(指内城)外扎了堆儿了才出现的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

:那八旗兵呢?

:兵早没了。兵在城里维持生活可能就更困难了,就像小说写的,他们就奔昌平啊南口,往北边点去了,住在这营房,不是自己房子也得交房租呢。这事没做过专门社会调查,但也挺有意思,现在找不着任何痕迹了,一点儿痕迹都没有了。要具体说,最集中的地方就在宣武医院西侧,这个地方叫乐培园[32],培养快乐情绪的地方,乐培园,然后就画着大“民宅”,暗娼的记号么。那会儿营房就主要是暗娼住的地方了。暗娼的标志是什么呢?她把白灰和成稀汤,蘸上白灰,在墙上写个“民宅”,再画个大圆圈,这就是妓院。要说此地民宅不得擅入对不对?这是民宅欢迎你,欢迎大家。大栅栏八大胡同啊,那是有执照的,悬灯挂彩,标明人家就是妓院。

:那是高级妓院了。

:也分三六九等的。但是那是国民党时候正式收捐的,就是官方认可的。这个实际上官方也认可,不认可它那么写不是成心让人抓么,底下擩俩钱那么着,那是暗娼所在,就叫营房,下斜街再往西。

今日乐培园胡同(杨原摄)

:那清代的老住户都不在了?

:清代留下的老住户,几乎是没了。原来在下斜街那一带住了很多名人哪。

2.从宣传干事到宣传部长

:您讲讲您当宣传部长都干了些什么?不是当宣传部长,是从当宣传干部……

:那会儿啊,那会儿我也不知道这宣传部该怎么干啊。后来就学习苏联经验吧,苏联的宣传部做宣传鼓动工作,到工厂里去出墙报,宣传好人好事,搞斯达汉诺夫运动[33],大家积极生产支援前线,就要下工厂,我就到工厂去了。

:宣武区那会儿有工厂吗?

:有工厂,北京的近代工业,那会儿就集中在宣武区这儿,而且所谓北京的现代工业,它的前身,很多都是在宣武区那地方起的家,由近代转现代。

:主要是什么工业?

:就是办香山慈幼院的熊希龄[34],他办了不止一个工厂,但是其中最大的一个,就是慈型铁工厂[35],是当年北京城最大的私人铁工厂。它有12台皮带车床,那不得了啊。知道什么叫皮带车床吗?

:知道,我还开过车床呢。

:开过车床,你开过皮带车床吗?

:开过。我上中学的时候我们学校就有皮带车床。

:好好。这个厂子呢,有车铣刨磨钳,挺全的,是可以做点什么东西的。当时最需要什么东西呢?是需要下水管道,排水管,它原来也有小规模的铸造,后来就支持他建大的铸造车间,铸这管子。现在都用钢筋水泥做的大管子,那会儿还得靠铸铁啊,就越做越大,这厂子就改名,不是慈型铁工厂了,就发展成为北京管件厂,专门做管子,水管,不同尺寸的下水管。管件厂要加工大管子啊,大型设备慢慢就进来了,就不是皮带床子了哈,这城里就容不下它了,它就又升格了。就在管件厂的基础上,出了城,变成第二通用机械厂,是大厂了,北京市骨干企业。本身也是现代机械装备的企业,够不够现代企业咱另说,这是机械的。

:这些东西现在好像很少有人提到。

:现在编的那些北京工业史料上面,没有那些细节,所以就不知道早期的北京工业是个什么样的状况。

我这宣传干事就到这儿去,深入工农兵,跟工人住到一块儿去吧,后来才把这叫蹲点啊,那会儿谁也没有给我交代过宣传工作都干什么,到那儿你自己瞧着办吧,找事干吧,做宣传鼓动工作,组织职工出墙报啊,学习社会发展史啊,发展共青团员、发展共产党员啊,干得还挺不错。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深入到工人中间,跟几十个工人睡大炕睡在一起。

后来我又去大华陶瓷厂[36],也在宣武区。这算是私人工业里比较像样的厂子,但也是手工操作啊,有电力,不是脚踩的轮,是电动的轮,然后成型,烧窑什么,那可能是唐山的技术吧。烧的什么呢?烧的主要是粗饭碗,也做茶壶什么的。挺大的厂子了,有一百多人,那会儿一百多人就是挺大的厂子了。所以李立三都去那儿考察去了,考察以后就发表讲话,说“生产长一寸,福利长一分”,意思就是随着生产发展得改善工人生活啊,这个后来挨批了知道吧?[37]

:这大华是谁开的?

:陈荫棠,是个挺有名的资本家。北京市民族资产阶级的代表人物,后来就安排入政协什么的。[38]批李立三没批陈荫棠不是?不能批啊,因为“生产长一寸,福利长一分”,工人福利好,具体表现就是食堂吃的比过去好了。工资是不是长了点儿了,我现在已记不大清楚了,反正在北京城里头,他们厂的工资也还说得过去,工人也没有理解成就得长10%的工资。而且就做粗瓷碗,产品销路也还不错。

:那是公私合营以后吗?

:还没合营呢。

:那资本家不会愿意长福利啊。

:那个资本家算比较开明的,他对工人比一般的私人企业主要开明一些。

:比咱们现在一些包工头强。

:强多了,那就是强多了(笑)。

:那工人都是老北京人还是外边的?

:外地。唐山来的不少。那骨干,得是懂这门手艺的,装窑出窑这个都是外地来的。而且烧窑的活儿也是很辛苦的。车钳刨铣呢,也都不是地道的北京人,也都住在那大通铺的宿舍里边。都睡大炕啊,一炕好几十。

:那有咱老北京本地的吗?

:有,有些年轻女工,她们是上下班过来。

:北京的旗人多不多?

:没有。反正我接触的,谁也没自报过他是旗人啊,好像也没有。你想八旗子弟太苦的活他受得了吗?那装窑出窑都是很笨重的体力劳动,进去以后浑身都得湿透啦,后来改成电炉子还好些。待遇当时还算可以,听着也还比较好。我去这些工厂,都要负责建立工会组织,发展团组织,也深入工人宿舍,我和工人们一块儿吃啊,没一块儿干活去(笑)。

:您也不会。

:那肯定学不会。我蹲了一个点儿、两个点儿,然后呢又增加一个点儿,叫华兴染织厂[39],是当时北京最大的私人纺织企业。快二百多工人,小三百人了,主要是织布,生产发展是不错。后来一镇反[40],深挖反革命,这厂子的老板曾经当过汉奸,他闻风而跑,最后给抓住啦,就下了大狱了。老板跑了啊,这厂子等于逆产哪,就交给民政局了……这人在狱里表现不错,最后又变成监狱工厂采购员了。我后来见着他,还以为他是越狱逃跑了呢,先跟他说两句话试探是怎么回事,他说我已经被释放了哈。

:这是哪年啊?

:我印象啊,这是1952年吧,这时正好又赶上封闭妓院。[41]封闭妓院把妓女都抓起来以后往哪儿搁呢?得了,这不正好吗,华兴染织厂归了民政局了,妓女就该交给民政局去改造,就把妓女集中搁到华兴染织厂进行教育改造,反正那时候生产任务也挺大。就组织她们控诉妓院的老鸨啊王八什么的啊,开控诉大会,然后教给她们生产技术。

:那妓女有多少人?

:上百吧,好家伙。厂子挺大的。

:那一片的妓女一共有多少?不是所有的都到华兴了吧?

:不是所有的,可能就是外四区这一片的吧,就集中到那儿去了。这妓女有的是觉悟了,经过教育就成了工人了,最后也嫁人了。还有的不能忍受这种劳动生活,还跑,到外头还去勾搭,所以那个地方就变成一个警卫森严的地方了。她们老跑啊,而且在城里老这么圈着一伙妓女也不是事儿啊,这样的话呢就把这厂给弄到东郊的纺织工业区,现在已经都变成居民住宅区了。

:是后来的国棉一厂、二厂么?

:哎哎就弄到那儿去了。当时负责的人叫耿晓,妇联的,一个女同志,成立纺织技术研究所,她当了所长,然后就带着这帮子妓女就到那儿,建设纺织工业区去了。哎哎可不能这么去描述这个纺织工业区啊(大笑)。整个的纺织工业区的规划还是学习苏联的啊。然后华兴染织厂这地方给了谁呢?就给了印刷一厂做厂址了,因为那会儿要给毛主席印大字本儿的书,毛主席看书得看印大字的,那是这个厂的一项主要任务。北京市印刷一厂。华兴染织厂这么着就消失啦。

:您参加教育妓女的工作了吗?

:没有,那不是我的事,那是妇联的事儿。我们不是有妇委吗,弄一大帮妇女干部啊。

:那时候不是人艺有个剧……

:《姐姐妹妹站起来》[42],就是写的那儿。

:那谁写的?

:忘了。后来拍成电影了。有关妓女的资料,宣武区档案馆里头很全的,人大专门做过调查。还有一个作家叫李金龙,现在在宣武区图书馆当馆长,他对八大胡同什么的做过很多调查,写了一本小说。妓女这事我没沾边,因为不归宣传部管哈。

我待的厂挺多的。福兴面粉厂[43],孙孚凌他们家那厂子——孙孚凌是工商联主席啊。[44]这厂子当时是北京最大的面粉厂。我就到面粉厂去,干得挺起劲的,反正天天都有事干,黑夜白日地在工厂里滚。我就成宣武区的宣传部副部长了,升官了。

:您说的这时候还都没有公私合营呢?

:后来就有公私合营了。公私合营我也赶上了,公私合营就不归我们宣传部去做工作了,就是报上怎么宣传咱也怎么宣传就完了,讲不出有点特色的东西了。反正就是上边讲什么就传达,宣传部就干这事。

“五反”[45]我是参加了,而且是个组长,油盐粮归成一个组啊,有没有粮我不太清楚。我管的是当时的油盐店,就是副食店吧,还有现在所谓的餐饮业,就是小饭馆,早晨起来卖早点的,炸油饼的,烙馅饼的什么,我管的是这一个行业。所有的大小老板都得交代,有什么偷税漏税啦,偷工减料啦,哎,最后定个“基本守法户”,就不追究你了。当时“五反”时候是打出“大老虎”的,面粉二厂的老板叫什么——这报纸都能查出来,就打成“大老虎”了,判刑了,判了几年刑不知道,罪名就是囤积居奇。这是震动全北京市的“大老虎”啊,“粮老虎”。面粉二厂就在现在南线阁把口那儿,比孙孚凌那个福兴面粉厂要小一点儿,这个非常好查,查那个时候的报纸,因为当时突出宣传的。今天看这老虎可能是没打错,“三反”[46]“五反”不能说个个都抓错了,不是,当时也还是抓出一些贪污盗窃分子、投机倒把分子,是吧,如果个个都抓错了,那问题就更大了。

上海某处的“五反”动员大会(引自《华东画报》1952年4月号)

:您那时候是宣传部的干事还是已经升了部长了?

:还是干事,但已经是大干事了,那会儿就叫大干事。我在市委组织部也是大干事,与处长是处于同等地位的。

3.我的初恋

:和我老伴结婚以前我还有一段初恋,就是我的第一个恋人吧,她是北大物理系的。这是当年“五反”的时候,各大学派工作队来协助区县搞“五反”运动,他们北京大学都派一些学生参加,社会实践吧,现在说,参加“五反打虎队”。

:哦?那她,大学生怎么会参加“打虎队”呢?

:解放初期就这么干啊,就像咱们现在的社会实践吧,都组织起来,到基层去参加运动啊,地方干部里面得加点儿大学生啊,不光一个大学生,一大帮子呢。那会儿大学生热情还挺高,认为参加土改、参加“三反”,那是对他们培养教育,提高他们的阶级觉悟。北大就来了一伙人,其中有一个物理系的女学生。我那个组里头基本上是北大的,还有石油学院的,我是组长,她等于是个秘书似的吧。我们彼此就相爱了。这是真的相爱了。

那时候两人要正式谈恋爱得经过组织同意,不是说你想跟谁谈就跟谁谈。开始俩人关系一般的时候,到不了组织审查,对吧?等俩人儿快成了,一审查,吹了。

那时候我们区委到北大去了,她本人有什么好调查的,就是大学生么。调查她的家庭情况,一调查她爸爸是国民党。这在当时是挺大的忌讳,那会儿我一进城的时候是宣传部的干事,调我到组织部去[47],那可是要害部门,找这么一个女朋友,她爸爸是国民党,这不行。后来呢,到北大100周年纪念(1998年)时候,她就问我,你当年为什么把我甩了,我说:你爸国民党啊,那年头儿咱们阶级斗争尖锐的年代,我怎么能跟你结婚呢?嗨,她说,我爸爸那国民党啊,是大革命以前的国民党!(众大笑)就这么回事儿。

:那还是联共时候(的国民党)呢。那会儿调查也够不负责任的……

:可能啊,她填表的时候没有写年头,就写的是直系亲属,她爸爸,叫什么名字,党派:国民党,对不对?她也没详细去写哪年入党什么等等的,一查表,国民党,国民党就吹了吧。这是一个原因。组织上不能同意的啊。后来调查的时候,那地方的团委书记说:没想到她还能看上一个区干部。这也如实给我传达了。我说:这大学生瞧不起我们区干部啊,我不能受歧视啊。说实在就这么两个原因,我们就分手了。

:那么简单?

:慢慢地说啊,想分手也不那么容易。她一辈子没跟我分手,是我跟她分手了,是我主动的。我没跟她说你爸爸是国民党,这属于组织秘密啊。但后来到了晚年我们俩说起这事,她说:嗨,我爸爸这国民党是老国民党,是辛亥革命时代的,他是革命的,那叫什么问题啊!

:那你们还一直藕断丝连的?

:现在还……连着。这不背着我夫人。她跟别人结婚了,然后就调到中山大学去了,现在是中山大学物理系一个挺有名气的教授,她始终跟我藕断丝连,都不能忘却。后来她爱人也去世了,她也得了癌症了,跟她九十多岁的老妈住在一块儿。我怎么后来说起这事啊?北大百年纪念的时候她回北大来了,我们俩又见面了。我觉得啊,我有点对不起她,我太欠她的情了,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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