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用细节把日子过成诗

用细节把日子过成诗(经典版) 作者:蔡颖卿 著,Pony 绘


一 用细节把日子过成诗

一杯一盘所带来的趣味

曾经借居曼谷七年,我很庆幸自己能在一个真正温柔的社会中教养女儿的童年,有许多关于生活美的教育,的确是在泰国那几年受到的浸染最自然也最深刻。

重读这篇旧文章,眼前出现的不只是这一杯一盘,还有许多阅读生活时不该错过的小悠闲与小趣味。

曼谷半岛酒店的中国餐厅,色彩单纯、陈设雅致,踏进门的感觉就像走进一个大书房,虽没有书香,但的确有木香与茶香。临河之面,一片片柚木青条川的门屏起自挑高的天花板,直落软毡铺地的花台边,空灵剔透得让人只想以欢喜的心接迎丽日、静观园景。

有些兴致特别高的中午,我们会过河到半岛去吃午餐。一盘醉鸡海蜇、几款广式点心和一杯好茶,就是质量俱佳的午饭。饮茶点心在香港,用料调味固然很好,但环境与气氛的讲究却远远不如外移他国的餐厅,至少,一个“静”字就真正难得。我知道这不是餐厅期待就一定如愿的部分,再好的地方也经不起人声嘈杂与杯盘狼藉的折腾,所以,我格外珍惜能在安适幽静的“湄江”吃饭的感觉。

坐在隐约可闻的乐声中环顾四壁简静的中国味,使我想起了四季更迭的希望——春安、夏泰、秋吉、冬祥。

虽然空间的中国味十足,但“湄江”的餐盘却以西式的摆法来破题。餐桌上摆就的一个大盘上,有一条浆挺折花的雪白餐巾,待把餐布从盘上取下之后,盘上原被遮住的图绘不禁博人会心一笑——是环绕一整圈的童戏百态图,以“黑”“金”两色的线条,工笔勾勒出繁复的图案。群儿绕盘而来,一片天真,让人想起诗句里的“闲看儿童捉柳花”;有趣的是,孩童们不是在“捉柳花”,原来,他们在放纸鸢。

一只鱼形风筝引线乘风落在盘中央,看起来仿佛故事已经完整。但“湄江”的想象力显然不只如此,就在我端起从细瓷盖碗里泡出的茶仔细品尝之后,穿着一身墨绿软缎唐装的侍者,端来了一盘开胃小菜,是一个淋上糖醋汁的酥炸馄饨。撒着翠绿葱花的馄饨装在一个浅碟里,浅碟又托在一个稍大的平碟上。当侍者在大盘上轻轻放下这一组前菜盘时,所有的乐趣达到了最高点,因为,每一个盘子上都有一根细线牵引着同一只风筝。

侍者把盘子放上大盘之前,显然已经细心地看好了位置,一落手就没有偏离太远;等盘放定,他又轻轻移动一下,每一条线瞬间完整地接合了起来,于是一幅吉祥如意的纸鹞戏子图终于完成。

三层大小的盘子,在一餐饭食间描述了丰衣足食之外的乐趣,而我也在那无忧无虑的游戏图里,感受到一种童心稚情的敏锐和放情于生活的快慰。

小事中学会“美”,因为那是Art

孩子们在学校每周有一堂“Thai Class”;在泰式的教室里席地而坐,学泰语、泰国文化和泰国的烹饪。

我非常欣赏学校这样的安排,孩子们到底学到什么姑且不说,光是这样的用心,就足以让他们懂得尊重他国文化的重要。我想,懂得尊重他人,是了解自我保持的基础。

昨天,我回到曼谷的家中,孩子们兴奋地争相报告这一周来发生的生活点滴,我像是被围在一群家雀的聒噪中,热闹而幸福。然后,她们拿来了一个竹编的角锥篓给我,说是我不在家时,一位泰国朋友送的。

Abby和Pony仍在争着为我解说如何使用这个炊具,只因为她们都在“Thai Class”里学过,也清楚这炊具热处理的原理是什么。泰国人用它来蒸糯米饭配上烤肉串吃,街头巷尾到处可见。

我聚精会神地盯着两张热切的小脸,在交叉重叠的话语里,撷取到一句十分重要的话。Abby说:“串肉片时要很仔细,不能让竹叉露出来,否则会烧断,而且不好看,因为那是Art。”

她扬扬眉又说:“如果我们把竹叉露出来,Khun Sirilake(她们泰语老师的名字)会要我们重做,因为那是Art。”孩子一连用了两次“Art”——艺术,再加上一脸的郑重其事,让我不禁笑了起来。

不过,我真是好好地把她的叮咛记下来了,相信下次我拿起竹签串肉时,也会小心地珍视这展现生活与美食的艺术。

在听完孩子们的谈话后,我开始敬重起“教导”的功能和意义,我愿意孩子们从这种小事中去学会“美”的重要与“艺术”的价值。希望她们不是只在展览或表演里才想到“艺术”的存在,也愿她们所被教导的,活化在每一天的生活里。

一盘竹签肉串的艺术会是什么呢?是不是人在口腹的饱足之外看到生活趣味的开始?是不是静静地串着肉片时,我们开始了解讲究的确是一种心情?

知识之外的生命功课

刚卜居曼谷时,我就喜欢《曼谷邮报》,因为这份报纸不只编排严谨,也很重视美感,连广告版都看得出风格与用心的一致。让孩子每天翻阅这样的日报,不担心有他们的年龄还经受不起的社会污染。

报纸中有一个单元名为“瞭望”,以写实的文风深度报道关于泰国的风土人情及文化。“Outlook”每周日有一个单元由一位女记者负责拍照和撰稿,这位名为Somkid的泰籍华裔新闻人,把她透过镜头的领悟,以十分动人的英文短篇附于照片的一旁。专栏的内容简单深刻,我常常拿来给孩子做翻译练习,这比勉强以中文课本的内容来维系母语要有趣许多。

这篇是Abby六年级时的假日习作,文字留下我们亲子以不同方式共读的记忆片段。我们必然已在这种共同成长的互动中,以最自然的方式探讨了知识之外的生命功课。

做什么事都要全力以赴

为什么不暂时离开现实,回顾一下你的童年呢?当你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可曾想过要得到任何东西?

回想起来,童年的滋味多半是快乐与伤心参半,当然,我的也不例外。

“爸爸,我想要一个!”九岁的我,拉着父亲的手,叫着央求道。我意念中的向往,是一个飘扬在动物园天空里的彩色气球。我记得那一天爸爸的回答,他告诉我:“我只买得起一个给你。如果你想要更多,你必须学会做什么都全力以赴,那么,有一天,你会买得起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那一天小女孩走回家的时候,手上牵引着一个孤零零的气球,但心中却充满了无数个彩色缤纷的美梦。

时间如水流去,我成了一个到处旅行的摄影者,有一天,当我在唐人街试着用镜头捕捉节庆的欢腾时,我来到了一个卖气球的小贩跟前,他的摊上排列着各色各样的气球。突然,一个声音响起,有个孩子也在央求他的母亲为他买个气球,那回忆中熟悉的声音,让我忍不住从心里笑了出来。

如今一如父亲所期,我可以买得起我想要的许多气球,而我也的确或多或少买了一些。特别是下乡去拍照工作的时候,我常会碰到气球小贩,也总有些衣衫不整的孩子会流连在四周,他们眼中所流露出的渴望,让我忍不住会为他们买些气球。

当我把长长的线交到那些小小的手上时,我的情感是无关于怜悯或同情的;我所给的气球,只是在延伸我童年梦中的向往。

器物是存留回忆的地方

这个烛台、这张桌子,几年前从曼谷跟我们搬回台南,现在又跟着我们安顿在三峡。因为有了这张桌子,工作室看起来就像我一向以来的家。

回台湾(台湾,即中国台湾。余同)后,因为老是请托同一家公司帮忙搬家,有一次,老板终于因为隐忍许久而把我招了过去。

他用一种“我虽无意探人隐私,但的确很想知道原因”的神情问我说:“你到底上辈子是烧什么香?是去哪里把你先生拐来的?”

不等我的答案,他就接着用一种立刻要崩溃的声音对我说:“他人怎么那么好,怎能让你整天这样翻天覆地?”

因为他的神情实在太逗趣了,所以,我笑着跟他抢白说:“我有那么差吗?为什么你不去问问我先生他上辈子烧的是哪个牌子的香?说不定他会介绍给你。”

他摇着头,又一次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知道这张桌子有多大吗?好了啦!就这样,拜托你不要再搬了。”

谁知道,我再怎么想听他的,这张桌子还是要再度从店里搬到我的工作室去。桌子既在三峡,我当然没有夸张到把台南的师傅远地请来,但受委托的康福搬家公司的工作人员,却在出现时说了一句很幽默的话:“当我看到公司把我们四个放在同一组的名单时,我就知道这事非同小可!”

我那非同小可的大桌子,就这样再一次地翩然坐落在挑空的书房中,如今成为我们写作课相聚的角落。

如果轻声讲话,这张桌子即使围坐许多人,仍能非常宁静愉快。我记得三年前《厨房之歌》刚出版,我在台南的家办了两次新书实作。那两个晚上,我与十位妈妈在烛光下品尝食物、分享教养心情,这张桌子与墙后的镜画,就曾安安稳稳地聆听我们的心声。

Pony出门上大学前,也曾在这张桌上开过好几堂画画课。她上课那两三个钟头之间,时而专心作画的宁静与时而热切讨论的声音,直到现在,都好像还留在桌面与镜子的回映中。

我突然明白了,器物是在使用之间为我们存留回忆的地方。我们不断与家人、生活或诸多情感离别又重逢,只有倚赖使用过的器物帮我们点数其中的情意。一张桌子、一个烛台,如果温柔真诚以待,即使它的颜色、光泽老去,在我们充满记忆的眼中,仍然很美、很美。

一枝金枣,满室生辉

一月初的一个早上,我在市场看到有人载来金枣,连枝带叶堆了一车,那黄绿交错的果与叶,美得让我站在细雨轻飘、一片泥泞的地上醉心傻笑。满车尚未出售的金光,映着灰暗湿冷的天空,使我想起二十几年前的读书笔记,是读一本画册所抄录的英诗片段——在抑郁中亦有欢欣,就像在枯藤中也有金黄的南瓜。

我本该专心买菜的,却花时间站在车前挑拣整枝的金枣。回家后把一袋果实和几条粗细铅线交给Pony,我说:“帮妈妈做个挂饰吧!”然后,自己急急赶去做别的工作了。

Pony一双巧手把金枣圈绑成好看的挂环,往大门一挂,木头的颜色与果叶的黄绿,协调地合唱出一年初始的欢愉。

过两天,我实在不舍得只一天几次进出大门时才能见到这挂环,便动手把它移到水槽前的墙上。有光映照时,不只那丰美的颜色使我的厨房与墙边屋角满室生辉,连那枝叶细密复杂的阴影,也充满皮影戏的小小童趣。

我做饭清洗时,常常忍不住抬头多望它几眼。金枣,芸香科。啊!我又想起了杨牧的一首诗。

情诗

杨牧(1974年作)

金橘是常绿灌木
夏日开花,其色白其瓣五
长江以南产之,属于
芸香科

属于芸香科真好
花椒也是,还有山枇杷
黄檗,佛手,柠檬
还有你
你们这一科真好
(坐在灯前吃金橘)
名字也好听,譬如
九里香,全株可以药用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故事也好听
(坐在灯前吃金橘)
后皇嘉树
以喻屈原
你问我属于什么科
大概是楝科吧
台湾米仔兰,是
常绿乔木的一种,又叫
红柴,土土的名字
树皮剥落不好看
生长沿海杂木林中
也并没有好听的故事

木质还可以,供支柱
作船舵,也常用来作木锤。
凭良心讲真是土

色彩,的确鲜明地影响着我的生活心情

今天读书会的午餐色拉,有一小份酱煮的红黄甜椒,用餐讨论之际,有位学员问道:“这道菜适不适合加入青椒?”

说起来,味觉是非常个人的经验感受,我所说的适不适合,其实都不过是自己主观的想法而已。

在考虑一道菜如何调配时,除了味道之外,颜色通常也是我重要的考虑之一,但鲜艳或对比出色,并不是我唯一的目标。有时候,我会希望一道菜的颜色透露出耐人寻味的单纯与稳重;有时候,我希望用非常明亮的色彩来引发新鲜的视觉联想。颜色甚至对于食物的温度感,也拥有某种程度的诠释效果。

以午餐这道用番茄泥、香料熬煮的甜椒来说,托在暗彩的陶盘与洁白的瓷盘上所呈现的轻重质感,视觉中会有不同的感受。我不想要加上青椒,是因为它使我想到跳棋或红绿灯;但如果这道菜要淋酸乳同吃,或是把青、红、黄各色甜椒修过,切成好看的形状来炒鼓汁牛肉片,那青椒的出现确实有衬托的效果。

“适材适所”是我做菜时对颜色的考虑。

在香港吃广东粥,端来的粥,颜色就是“稳”,显出它相伴人们生活长久的历史感。但广东粥在台湾商业化之后,大概是顾及消费者会认为蔬菜不足的想法,开始出现了完全不搭调的三色蔬菜(玉米粒、红萝卜丁、绿豌豆)。我每次在街上看到这突兀的三个颜色出现在广东粥上,总觉得不可思议。

顿时,九龙弥敦道上弥敦粥店的各色粥品,把我从思念中唤回,促我走入厨房,拾起一只深锅,淘米起火,炖出一锅好粥。颜色总不离浓白与鱼片或肉的本色,想吃青菜,另外烫或炒一盘,千万不要放入粥中,虽不是老鼠屎,不该有的颜色照样能坏掉一锅粥的雅兴。

Pony在家时,常常做不同国家的料理给我们吃,她做的食物,很少额外装饰,但色彩的变化却极为丰富。

做墨西哥菜时,蓝的盘里盛着黄的食物、红的果汁、绿的酪梨酱,一片热情还未尝到,颜色已先在餐桌上大声嚷嚷道来。有一天,她做松花堂便当给我们当午餐,饭后的甜点是自己煎的迷你铜锣烧,两小片夹着红豆泥的饼托在暗绿方盘的一角,另一端站着玻璃角杯装的冰抹奶茶。我想,她已懂得做菜没有定规,时而喧闹、时而沉稳,只是适材适所、看到食物文化的领悟。

我常与孩子认真交换对食物颜色的看法,虽然只是日常的饮食小事,但谁说当中没有美育的大事呢!色彩,的确鲜明地影响着我的生活心情!

讲究的确是一种心情

我与母亲隔着餐桌畅谈着家事与烹饪之道,早上暖暖的阳光美妙地透过窗纱,筛晒在我那张旧木拼成的宽大餐桌上。

母亲面前摊着一本日文《圣经》,而我的笔记本电脑也已经开机,只因为一个咖啡杯所引起的万般生活趣事,让我们都忘了眼前打算做完的事——母亲想好好读完一个经节,而我打算完成这篇文章。

虽然计划因谈天而耽误了,但我忽然意识到,如果自己还算有资格提笔写一篇关于好好生活的文章,是因为从小到大曾有过无数这种谈话机会,而每日生活的实践,更激发出新的灵感与趣味。

回顾过往岁月,不管我与家人环坐在哪一个家中的餐桌上,我都不得不承认这一生中自己所受过最实用也最美妙的教育,是在餐桌上。

生活在一个急遽变迁的社会中,我从年幼时未曾听过“外食”这两个字,一直到眼见外食取代了多数人的回家用餐。我也从家家户户亲手除旧布新、洗手羹汤的年节,一路走到年菜外送的时代,这让人享受到某些方便,也同时感受到生活质感被破坏的事实。

所幸,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生活方式的选择权,所以我仍是那个日日开火做饭的母亲,偶尔外出用餐时,更能感受充满庆祝气氛的欢愉。我也从不拿工作作为不能料理三餐的理由,因为平白损失掉日日可以重复的快乐,只是自己的损失。

所以当我开卷读到史密斯在他的书中写道“一顿在家做的美味佳肴,拥有着可以抚平人心的力量”时,我对自己始终辛勤耕耘的餐桌园地更添爱怜。

思及家中的一日三餐时,我常想,“吃”固然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享受,但更美的,或许是因为同桌共饭是一种创作活动,创造的魔力会因为经验丰富变得愈来愈容易。

我们可以在每日的餐桌上不停地运用心思,将食物与餐具搭配、组合,用来更新生活的感觉;即使是同一个餐盘上的同一份食物,也可以鼓励自己在放置与装饰上,别具新意。

素材的多寡不是决定丰富的条件,讲究的心情将会发挥出更大的力量。

“好好吃饭”听起来像是母亲对一个稚龄孩子的叮嘱,但是它却简单、完整地说尽了我们都该有的态度——用好好的心情,好好享受大地的赐食与每日的生活。如果用餐的心情可以描绘出生活的力量,就让我们一起来延伸这力量。

PS.

这篇文章是多年前应上善人文基金会之邀所写,当时,我还没有出版第一本书,只为报章杂志写些关于生活与饮食的短文。

五年之后,重看这篇文章特别有感慨,这几年来,我耕耘餐桌的想法完全没变,却多出许多知心的朋友,她们是读者,更重要的是,她们是许多家庭的妻子与母亲。我知道,也看见,由她们所管理与主导的家庭生活,在餐桌的耕耘中已更加温暖美好。

一本旧书,一段联结

回台东的家,我在爸爸的书房看到一本让人好怀念的旧书,从这本书的印刷日期上看来,家里买这本书的时候,我刚好三岁。爸爸当时花一百四十元买的这本精装书,相对于他的薪水来说,应该是一笔好大的花费。

我想了解当时的生活指数,从书房走下楼去问妈妈说:“我三岁的时候,一个四口之家如果出去吃一餐饭,要花多少钱?”妈妈笑了,她说:“这是无法以外出用餐说清楚的,在那个年代,很少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不过,如果你想知道一百四十元的价值,当时一斤猪肉大概是五块钱,一个六口之家,一斤猪肉至少会分两天吃。”

我翻着斑驳泛黄的书页,想起小时候常常坐在榻榻米上,一页页地看着那些图与字。在当时,我根本看不懂日文,也看不懂大部分的汉字,但因为是父母珍爱的书籍吧,我对它就有一种非常喜悦的认识。

长大结婚,成为年轻母亲的时候,台湾的出版业也已经非常发达,儿童的出版物与各种有声教材也蓬勃上市,但不知为什么,书房里大部分的书还是先生与我喜爱的读物,而不是童书。我们跟孩子之间的阅读联结也一如父母所给我的启发:当一个真正喜欢看书、享受阅读、懂得交换心得的父母。我深信自己喜欢阅读是因为父母喜欢看书,而不是因为他们要我阅读。

现在,家里已经没有年幼的孩子了,每天早餐喝咖啡的时候,几乎就是全家人交换看书心得的读书会。每隔一段时间,我与父母相聚时,我们也总是很自然地分享各自最近所阅读的书。

那本如今仍安立我们老家书柜的旧书,使我想起父母年轻时对我们的阅读教养:不是陪伴也不是期待或投资,只是透过自身实现与喜悦所产生的影响;他们直到现在还在求新知,还在培养自己。

旧事件件都只剩温柔

回曼谷的前一晚,因为还有很多工作没做完,只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隔天一早为了避开七点往机场的壅塞,我们决定早一点出门。

Eric检查完门窗后,看我又急急转回屋里,忙问我忘了什么。我把从Pony房里带出来的小熊从手中举起的时候,他笑了,问我说:“也要带Pookie去吗?”我点点头说:“Pony不能去,Pookie代她去。别忘了它跟我们在曼谷住了好多年呢!”

Abby和Pony从小不大有玩偶,尤其因为Pony有些过敏,每天早上起床光为了对付那扰人的鼻子,总先在床边用面纸包十来个“水饺”再说。所以,在她们小的时候,如果有人送了毛绒玩具当礼物,我总是很快就转送给体质适合的小朋友。只有Pookie不知道为什么一直留在家里。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顺手给它做了一条小尿裤穿了起来,大家愈来愈喜欢穿着帮宝适的Pookie。

到曼谷后,我从行李箱里拎出Pookie,让它像平常一样坐在床上。Abby从隔壁相通的房里走过来一看,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

那一笑,把曼谷的几年岁月全唤到眼前来了。好像因为这只小小熊、因为所有熟悉的景物就围在身边,我们打包已久的怀念便一阵阵从心里走出来,弥漫成咫尺之间的气息感受。

Abby已经有六年没有回到曼谷,也许曼谷真正的改变比不上她对于生活领悟的成长。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属于曼谷、那些我所熟悉的颜色、情调、温柔,有些已随着时间的前进而消逝了,有些则依然如故。不过,永远留着的,是我记忆中那些为母则强的日子。

那几天,与Abby并肩走在曼谷熟悉的街道上,我忍不住好几次转身去看看她,在恍惚的刹那间,时间仿佛曾为我们刻意停留。

我看到了那个初抵曼谷、陌生紧张的小学生。

我看到穿着天蓝泰丝高腰小礼服、背着小提琴与我穿过马路的初中生。

我也看到长发挽起,高挑身材,在黄昏下校车,从阿苏路走回家的高中生。

为母则强是孩子幼时的担当,在回忆之中的母亲,旧事件件都只剩温柔。

给孩子留住粉蓝的回忆

怎么为孩子留下成长的纪念?大家聊起这个主题时,我不禁想起Abby与Pony也是小小孩的时候。

家里有只小熊是Pony出生时在床边陪伴她的音乐熊,熊熊肚子里有个音乐钟,唱的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摇篮曲。刚出生的Pony总是乖乖地趴在床上睡,熊熊也就乖乖地趴在她的身边叮叮咚咚唱。

熊熊曾经有一度已经脏了,但外婆把整只熊都拆开,一片片拿去洗过之后又一针一针完整缝上。现在它还躺在Pony离家上学后的床上。

孩子们小时候所有的衣物、读物、玩具与用品,我都好好爱惜,用完后就转送给朋友,独独留住蓝色音乐小熊和Pookie。

不过,我还保留了一样很棒的东西——蓝色与白色。从出生到成年,孩子的房间在每个阶段的功能多少会改变。Pony的睡房在二十年里已改了四次,但是每一次都保留她出生时白色与粉蓝色的基调。现在她的房间很简单,只有婴儿蓝的泰丝落地窗帘映出的光,照在蓝白草花的床罩上。

床罩上还是熊熊守候着那个甜美的婴儿梦。但小主人已远去他乡。

食物是爱的表达,爱的接受

好的问题让回答的人有延伸的自在,这篇文章让我可以针对食物的情感侃侃而谈,是因为提问的嘉馨给了我很好的方向与很大的空间。

“Food as Love”

每次有读者拿《厨房之歌》给我签名的时候,我就在书上先写下这句话;对我来说,确是如此,食物是爱,是爱的表达,爱的接受;是我用来谱写生活情歌的音符。

1.食物之于你的意义是什么?

对我来说,食物除了提供温饱与味觉的享受之外,更重要的是,它是我传递情感与完成创意的接口。

从小,工作非常忙碌的母亲费尽心思做出食物以存留她对我们的爱与照顾,所以,我养成了一种敏感,在享受一份食物的同时,也会解读它背后的关心与人力付出。我一直能从食物中领受爱,不只是亲人或朋友所给,即使是一份商业的供应,我还是能读到超越味觉之外的更多感受。

直到我长到可以参与母亲的烹饪工作时,我发现自己跟食物已经建立起多重、密切的关系。对我来说,食物关联的是一种最独立、可以不断反复的创作活动;它可大可小,让我那天马行空的思想得以任意驰骋。虽然从社会性的角度来说,我十分内向,但在食物的世界里,我却是一个大胆自在、海阔天空的悠游者。

当然,食物永远不只是食材与美味而已,从小到大,我与食谱、食器就有着深厚的情感,可以说,它们是我情感的寄托。我从不嫌重,永远带着器物天涯海角各处去。不管我在哪里安家,因为有了这些与我共同成长的器物与书籍,还有自己可以不断创作的食物,我就永远可以感受生活的面面丰足。

2.如何定义美食?记忆中最美味的一餐?

把素材用心调制并用心享用就是美食。

我无法想出怎么样的一餐对我来说是“最美味”的,但的确有过许多不同情感、记忆永新的用餐经验。

有时候,那美味的感觉是因为绝对的饥饿;有时候只是因为非常喜爱的亲人友朋相聚,就使食物存留的味道令人难忘;也有几次,当气氛、环境、食物都调配得如此温和恰当之时,我的脑中就存下了永久的记忆。

3.曾受到哪些饮食文学或厨师的启发?

我几乎从小开始就习惯在阅读中去寻找文学与饮食的情感。不一定是读正面书写食物的文章,我更爱从字里行间、蛛丝马迹的描述,去拼凑作者的生活图像。

读梁实秋先生描写他中学寄宿回家前,会先去馆子打牙祭,我对那种心情与他特别怀念的菜色很感兴趣;读鲁迅的散文那天,放下书我立刻动手去做“秋油鲈鱼饭”;读张爱玲用“宽”“窄”来形容面与汤的关系,我会在她的文字世界里领会到空间与食物的意象。又如读向田邦子描述她一个人去吃大餐时,店家对她的评语,或Art Smith回忆保姆为他做饭时的对谈,以及读林太乙小说里的食物描写所延续的家族深情,都让人自然而然地就能联结文学与饮食的脉络。连读杨绛先生的《我们仨》,我也从她笔下那壶红茶的描述,读到她与钱锺书先生相知相惜的夫妻深情;在她的小说《干校六记》里也搜寻得到两人深藏在一餐里的无言之意。

至于从厨师所得的启发,对我影响最大的,应该是日本帝国饭店的“厨房之父”村上信夫先生。他对于烹饪的爱与真情,以及六十年来在饮食世界的执着与努力,除了深受感动之外,也启发我的努力。

4.你和食物之间的关系?食物为你的人际关系带来什么样的变化?食物对你的人生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

我与食物最紧密的关系并不只在品尝美味,更重要的互动,是在温故知新的不断创作之中。如果只当一个懂得品尝的美食家,我想我是无法感到完全满足的。食物帮助我呈现对生活的各种想法,所以,二十年来,我无法放弃对餐饮经营的爱,其中最重要的理由,就是它提供了我诉说心情的伸展空间。

因为食物,我才能一直保持与人际有足够的互动,否则,我想我会是一个更隐秘的人。在我出版第二本书的时候,我的编辑曾在新书演讲后对我说过一句我完全了解的观察,她说,当读者问起食物的问题时,我在台上的表情瞬间放松了,他们看到我谈得多么愉快,一点都不像往常的紧张。

的确,当我穿起围裙、站在厨房时,不管在哪里,我都有天地自由的感觉。

5.最享受食物带给你的什么(实际面,如:阅读食谱、准备食材、料理、品尝;抽象面,如:情绪的抚慰、情感的传递、文化的探险)?

我非常享受食物提供给我一种“设计”的感觉与创作的机会,虽然我的所学与设计无关,但是,我与食物相关的活动,却的的确确就是一种设计的呈现。借由用餐空间的设计、食物与餐具的呈现设计,表达我对生活的想法,期待在无言的美味相遇中,寻找到生活的知己。

当然,阅读食谱是我日常的活动。我每个月固定要读几本来自不同国家的期刊,不只阅读,我也努力实作,在食物的世界里以行动、分享与他人沟通,一样可以在无言中达到生活文化的交流。

6.你为食物做过最疯狂、最极致的事是什么?

我的疯狂大概是经常性的,读食谱读到半夜,因为太兴奋而无法入眠,我不能抗拒厨房对我的吸引、不能让启发只停留在脑中,所以我常常半夜从被窝中溜下床来做菜。

我先生当然无法幸免于这种干扰,但他非常包容我,有一次只告诉我说,他觉得如果我病得很重,他相信只要把我背到一个很大的餐具店或市场里去,我应该马上会变得生龙活虎。

7.你个人有哪些市场、餐桌、厨房上的规矩原则?

我很少为任何事设限,所以对市场、餐桌或厨房都没有所谓的规矩。如果有一些已经成为特点的风格,那毋宁说是因为喜欢而养成的习惯,比如说清洁的自我要求或对抹布的喜爱。

我唯一不喜欢的,是跟对食物过度讲究、脑中充满严格知识的人一起用餐或谈论美食。每当有人说他“非”什么什么不吃的时候,我觉得十分遗憾、难过。对食物能选取到什么等级,是与每个人的经济条件有关的,这些并不需要当成标准来示人。享受美食的基本是好的心情、好的礼貌;为他人设想也是这些心情的基础之一。

我非常喜欢逛市场,每到异国或陌生地,总会想尽办法去看看当地人赖以生活的市场。不可否认,现在的市场不再像从前那么有趣了,因为极致发展的商业影响使不同市场的同构型愈来愈高,渐渐无法从市场探得独特的当地精彩。不过,我还是会靠着自己的敏锐去寻找有趣的摊贩。

8.对你来说,最有疗愈功效的食物、料理、餐厅是什么?

最能抚慰我的食物,是我为家人动手做的料理,我从给家人做的一餐饭当中往往得到更多的情绪抚慰。现在,因为两个女儿都长大了,我也常享受她们为我们精心制作的一餐。我用开放的心与她们做饮食的对谈,我很乐意吸收她们在不同生活文化成长中所融会的饮食回馈,它慢慢成了我们家的饮食文化。

拜访每一家餐厅时,我不只为食物,也为珍惜经营者放置其中的诸多心意,因为自己的餐饮经验,我可能比一般消费者更能了解主人的寄情所在,我很容易原谅餐厅的缺失,因为那是经营者梦之外的角落。

而我喜欢的餐厅,只是美好沉稳、服务员能给我亲切服务、其他消费者共同贡献安静的地方。

PS.

本篇是给《美丽佳人》的采访稿

留一首诗在你口袋

我和孩子一起读诗读了好几年,选择读诗并没有特别的用意,只是觉得诗歌本身的美难以抗拒。如今孩子都大了,我们仍会在生活中分享各自读到的诗歌或如歌一般、触动心思的文章。我发现,我们的分享中最常透露的讯息是:“很美呵?”——一种期待对方也了解的问句。

这首小诗说的不过是,我们要把生活中许多美好的元素放在心里,有一天,我们会需要这种感觉。我想和正在寻找生活之美的你分享这首诗,也祝福有一天,当需要促你探向内心时,你的口袋里已有满满的力量。

留一首诗在你的口袋
和一幅画在你的脑中
你将不感到寂寞
在夜晚独眠的床上

小小的诗会对你歌唱
小小的画带来美梦
它们为你起舞翩翩
在你夜晚独眠的床上

所以
留一幅画在你的口袋
和一首诗在脑中
你将永不寂寞
在夜晚独眠的床上

keep a poem in your pocket
And a picture in your head
And you'll never feel lonely
At night when you're in bed.

The little poem will sing to you
The little picture will bring to you
A dozen dreams to dance to you
At night when you're in bed.

So—
Keep a picture in your pocket
And a poem in your head
And you'll never feel lonely
At night when you're in bed.

因为找不到出版的中文翻译,只好用我们家自己的版本,如有错误之处,请分享更好的译法,谢谢!

读书日记

为什么一个字就可以如此迷人?

为什么一个字串着一个字,就可以展演一幕又一幕的景色与风光、一段又一段的故事与情感?

为什么在一本本书之间,我就比任何时候都更能了解天地的宽、日月的长?

当心思可以在页面之间走动、在文句之间徘徊,那真是富足无忧、无与伦比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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