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贱日·贵日

青山依旧:报人读史札记三集 作者:田东江 著


贱日·贵日

近人刘体智说过:“英雄贱日无殊乎众。”李鸿章刚投奔到曾国藩麾下的时候,“观文正手书《日记》”,没觉得曾国藩有什么了不起,“视如李次青方伯之流”。刘体智没有反驳他,只是说:“英雄贱日无殊乎众,固不足异。”当然,李次青也是个非常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读书一目十行,且能过目不忘。

“贱日”,是没有发迹的时候。李隆基当年出席一个豪门子弟的宴会,人家不认识他,要大家自报“门族官品”,目的是想让他自己走人。结果李隆基大声宣布:“曾祖天子,祖天子,父相王,临淄王李某。”话音刚落,倒令“诸少年惊走,不敢复视”。李隆基因为出身显贵,豪气得很,但他的祖宗——唐朝开国皇帝李渊就有“贱日”。他因为脸上皱纹比较多,隋炀帝曾当面叫他“阿婆”,虽然是开玩笑,但是大臣李渊很不爱听,却也只有忍着。

开国皇帝们大抵都有“贱日”。《史记》载,亭长刘邦曾经到沛令的宴会上骗吃骗喝。人家规定“进不满千钱,坐之堂下”,但他一个钱也没拿,却谎称“贺钱万”,坐在堂上,惹得主吏萧何嘟嘟囔囔。《晋书》载,十六国时的后赵皇帝石勒,在家时与邻居李阳“岁常争麻池,迭相殴击”。《北梦琐言》载,前蜀“王先主(建)微时,偷驴遭刑”。《杨文公谈苑》载,宋太祖赵匡胤曾经在董宗本的手下,工作就是每天陪他儿子董遵诲玩儿。两人有一次“共臂鹰逐兔”,发生了一点儿小事情,匡胤“为遵诲所辱”。正因为后来的英雄们彼时“无殊乎众”,跟寻常人等没什么两样,别人才敢挖苦他们、奚落他们,甚至动手打架吧。

与“贱日”相对应的自然是“贵日”,这个时候,往往就是截然另外一番图景了。赵匡胤当了皇帝以后,“访求遵诲”,把董遵诲吓坏了,以为他要报复,“每欲自杀”;还是老婆力劝,即便同样是死,先去见见,说不定“因祸致福”呢,董遵诲才“幅巾见于便殿,叩头请死”。岂料赵匡胤笑着说:“汝昔日豪荡太过,我方将任汝事。”然后让左右“掖起他”,吓得已经起不来了。在这里,赵匡胤表现出来的是雍容大度,在陈胜身上则正相反,封王之后,他那些“贱时”的朋友——“尝与庸耕者”,把“苟富贵,毋想忘”当真了,跑来看他;看看就罢了,还要对陈王奢侈的“殿屋帷帐”大呼小叫,还要“愈益发舒,言陈王故情”。这是什么时候啊,扯这一套?结果陈王怒了,以“专妄言、轻威”的罪名斩了一个,吓得其他“故人皆自引去”。

在“贱日”与“贵日”之间,还存在一个过渡阶段。发生在王建身上的事情,或可以说明这一点。他还没登基、东征西讨的时候,有一次东川守城将士采取骂战,日夜喊他“偷驴贼”,他不是“偷驴遭刑”过吗?王建不甘示弱,让他的俳优——滑稽艺人王舍城跟着对骂。王舍城“戟手指城上人,且令静听”,然后骂道:“我偷你屋里驴耶!”屋里驴,未必是你家的驴,很可能是当时骂人的一种约定俗成。有一天,王建更把上衣脱了,让舍城看根本“无疮痕”。那是为了向王舍城证实没那回事,谁知舍城会错了意,连声说:“大好大好,何处得此膏药!”潜意识里认同守城一方的攻击了。不过,话说回来,在敌对的一方,即使“贵日”到来也会照骂不误。

同样,在“贵日”的大度问题上,也存在一个“度”的界限。《古今笑》载,南北朝时的梁武帝萧衍与从前的好朋友萧琛一次喝酒,“武帝以枣投琛,琛便取栗掷帝”,互相扔东西玩儿。但是因为萧琛扔的栗子“正中(帝)面”,令武帝“动色”,很不高兴,好在萧琛反应快:“陛下投臣以赤心,臣敢不报以战栗?”耍个嘴皮子,才算化解了危机。再说石勒,他也是大度的一个。“贵日”到来后曾把家乡耆旧都招来,“齿坐欢饮”,讲些当年的故事,忽然想到跟他打过架的李阳,称他为壮士,叫人把他召来,毫不计较“沤麻是布衣之恨”。李阳来了,石勒与之酣谑,还拉着他的胳膊笑着说:“孤往日厌卿老拳,卿亦饱孤毒手。”这里的“老拳”二字,曾经引起过唐朝大诗人刘禹锡的注意。刘禹锡有个观点:“为诗用僻字,须有来处。”用这个观点去读书,使他“尝讶杜员外‘巨颡坼老拳’无据”,后来读到《晋书·石勒传》里的这一句,方才恍然大悟“老拳”的出处。

杜甫的这句诗,出自他的《义鹘》,《全唐诗》有载,类似寓言故事,比较易读。“阴崖有苍鹰,养子黑柏颠。白蛇登其巢,吞噬恣朝餐。雄飞远求食,雌者鸣心酸。力强不可制,黄口无半存。其父从西归,翻身入长烟。斯须领健鹘,痛愤寄所宣。斗上捩孤影,噭哮来九天。修鳞脱远枝,巨颡坼老拳。高空得蹭蹬,短草辞蜿蜒。折尾能一掉,饱肠皆已穿。生虽灭众雏,死亦垂千年。物情有报复,快意贵目前。兹实鸷鸟最,急难心炯然。功成失所往,用舍何其贤!近经潏水湄,此事樵夫传。飘萧觉素发,凛欲冲儒冠。人生许与分,只在顾盼间。聊为《义鹘行》,用激壮士肝!”白蛇的贪毒,雌鹰的辛酸,雄鹰的怨愤,义鹘的仗义,跃然纸上。吴山民认为:“子美平生,要借奇事以警世,故每每说得精透如此。诗说老鹘仁慈义勇,所以感动人情;而其慷慨激昂,正欲使毒心人敛威夺魄。”按这个观点,则杜诗的主旨,主要是对作恶者造成威慑。也是一个视角吧。

然而,“英雄贱日无殊乎众”,如同钱锺书先生笔下的鲍小姐,只属于“局部真理”,多数英雄毕竟还是“殊乎众”的,不是先天预兆什么,而是其才智往往确有拔群超凡的一面。可惜,不少大英雄在他们的“贵日”,不仅人为地更加“殊乎众”,还要成为神,让人顶礼膜拜。不知道这究竟是英雄本人的悲剧,还是咱们传统文化的悲剧。

(2008年2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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