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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赏析

外国文学的朝圣之旅 作者:梁坤 编


作品赏析

郭沫若翻译了《浮士德》之后,曾对这部作品的艰深晦涩感叹唏嘘,认为难解得惊人。确实,《浮士德》的象征性及其巨大的涵盖面带给了世人无休止的惊奇与困惑。然而,我们对于这样一部极具歧义性的作品的研究至今仍显单一。将浮士德形象聚焦到一点,将浮士德仅仅看做资产阶级的代表,这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一图式作用的结果。西方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马尔库塞对此有所突破。他认为艺术的特质在于超越直接的现实:“艺术的真实是以社会现实为基础的,可又是这个现实的‘对立物’。”可见,艺术还有其超现实的一面,因而,艺术凭借其超历史、超现实的普遍真实,诉诸的就不只是某一特定阶级的情感,而是超越特定阶级的普遍人性。无疑《浮士德》中除了一定历史时期的社会现实内容之外,同样也存在一个超越历史现实的人性世界。所以,我认为,浮士德身上有表现资产阶级的一面,更重要的一面则是人类的普遍精神。歌德在与艾克曼谈到《浮士德》时说,其中的“每一行,都铭记着对于人生与现实世界的仔细研究”。也就是说,在《浮士德》中,除“现实”内容外,还有一个“人生”的主题,“人”的主题。彼得·贝尔纳也指出:“这部悲剧的重要的特点正是在于:故事情节不仅发生在外部世界,而且更重要地发生在浮士德的灵魂之中……它是一部充满一连串内心体验、抗争与怀疑的灵魂剧”。所以,将浮士德五个阶段的追求看做是资产阶级上升时期的追求的看法,与浮士德追求的内在本质相悖逆。资产阶级追求的动力,大多来自对外界、对物质的不满足,或如鲁滨孙对财富的追逐,或像启蒙思想家要铲除封建愚昧,建立理性王国。浮士德的追求却不是来自社会矛盾的感召,也不是有的文章所认为的是来自魔鬼的诱惑,而是来自浮士德本人的内心矛盾与痛苦。因此,浮士德的五次追求,都没有明确的目的性与功利性,不是寻求社会矛盾的解决,也不像很多文章说的是探求宇宙的奥秘,而是旨在对不同生存方式与人生境界的尝试,也就是作品中提出的遍历人间事。别林斯基曾因此将《浮士德》称为一部近代人的史诗。

浮士德出场时是位老博士,学识渊博,功成名就,炫世耀人。然而时值深夜,他中宵倚案、烦恼齐天。浮士德此时的痛苦是对书斋生活这样一种生存状态的失望与痛苦,书斋生活的种种缺憾造成他内心的矛盾。

知识分子对知识无止境的追求,带有一种灵魂深处的无能为力的悲观,这是浮士德的助手瓦格纳所表示过的“知道的东西固然不少,但愿知道一切事情”的痛苦。这是知识分子从宏观观照自身,对生命有限与知识无限的矛盾的无奈。浮士德正因为此,才愿将灵魂卖给魔鬼,以增强上天入地的本领。显然,这一矛盾是无法超越的,它是知识分子命中注定的。这是一种理性的痛苦,何以使他“惴惴不安”呢?这涉及浮士德具体的精神与肉体的痛苦,即书斋生活使人的行动能力受到抑制,人性遭受片面化。每一种生活方式都有其优点和缺憾。选择脑力劳动作为终生职业,也就同时选择了它的缺憾。书斋生活的缺憾可具体地概括为以下几个方面:缺憾之一是浮士德所感叹的“上天创造生动的自然,原是让人在其中栖息,你反舍此就彼,而甘受烟薰霉腐与人骸兽骨寸步不离”;缺憾之二是书斋生活的凝滞和与世隔绝,远离社会生活与实际斗争。从万物交织、充满生机的沸腾生活观照书斋,书斋无异于一个“牢笼”;缺憾之三是书斋生活让人享受的只有宁静;缺憾之四,也是浮士德最难忍受的,书斋生活使人缺乏行动。精神劳动排挤了人的机体活动,人的体能得不到舒展,行动能力越来越萎缩,外向发展能力越来越受到抑制。因而人与外界变得越来越隔膜。浮士德说“我并不知道什么事情”。然而,尽管如此,书斋中的人,作为社会的人,作为活的机体,他总有参与社会的行动渴求。书斋生活阉割了人的行动能力,却没有熄灭这种天性,也无法熄灭这种渴求;书斋生活使人性片面化,却不能完全扼杀人身上的全面人性的本能与要求。浮士德著名的一段独白是理解浮士德灵魂痛苦的关键:“在我的心中啊,盘踞着两种精神,这一个想和那一个离分!一个沉溺在强烈的爱欲当中,以固执的官能贴紧凡尘,一个则强要脱离尘世,飞向崇高的先人的灵境”的一面,又存在着世俗生活享受——“以固执的官能贴紧凡尘”的一面。因此,精神追求与尘世享乐是知识分子追求中不能两全的两个方面,书斋生活让人的精神追求无限延伸,而全面人性越来越受到抑制,理性思维得到充分发展,而感性生活越来越丧失。全面的人性应该是理性与感性、精神与物质、肉体与灵魂、感官与心灵、精神追求与世俗生活的统一。而书斋生活使人性处于分裂状态,让书斋中的人遭受片面化的痛苦。

这种惶惑与痛苦使浮士德走向反抗。他的反抗首先是消极的。浮士德想自杀。后来复活节的音乐传来,这使浮士德的反抗走向了积极,即走向了全面人性的回归。因为复活节的音乐,使他想起了他青少年时期的全面人性生活。过去有的研究文章认为是复活节的音乐因而也就是基督拯救了浮士德。实际上,是复活节音乐唤醒了他对少年时代全面美好人性生活的回忆,他感动得泪流满面。所以,实际上是人性的复活使他走向了积极的反抗。浮士德否定了书斋生活,他要冲向人间去。他参加了民众熙熙攘攘的复活节,这使浮士德彻底完成了思想的转变。他把《圣经·约翰福音》第一句“原始有名”改为“原始有为”,认为“为”比“名”,即“行动”比“知识”、“思想”更重要。

那么,书斋生活之于浮士德已不是一朝一夕,他为什么一直到垂垂老矣,才想走出禁锢,冲向人间呢?这里存在着一种契机,即文艺复兴还我人性、享受世俗生活的大潮的冲击。“城门口”一节描写的正是这一时代的“世俗世界”,他走出书斋,参加复活节,到处看到奋发和繁荣,听到村民的喧嚷,浮士德感受到这是民众的真正天堂,他感叹:“这儿我是人,我可以当之无愧!”因此,这一契机诱使浮士德彻底否定了书斋生活。借助靡非斯陀的帮助,浮士德走入了世俗生活,进入爱情生活阶段,尝试与体验另一种生活。

浮士德先来到一个“酒店”,返老还童后,立即在大街上追逐少女玛加蕾特。我将此概括为,浮士德先走入“酒”,后走入“色”。这又被称作“官能享受”阶段。与玛加蕾特的悲剧发生后,浮士德又结束了他的爱情生活阶段。他在繁花似锦的草地上醒来,感到大自然在鼓励他追求“崇高的生存”,“凡是赋予整个人类的一切,我都要在我内心中体味参详”。浮士德向往一种更健全、更合理的人性生活。因此,书斋生活与官能享受,都不是浮士德所认为的最健全、最完美的人性生活,先后为浮士德所扬弃。然而,无论对书斋生活还是对官能享受,在《浮士德》中都没有单纯地被否认,而是被辩证地观照。《浮士德》充满辩证思想,辩证法是歌德的思想核心。歌德通过浮士德否定书斋生活,指出了书斋生活的种种缺憾,歌德借瓦格纳又肯定了书斋值得肯定的方面。歌德利用靡非斯陀与酒店小伙们的饮酒作乐肯定了官能享受的欢愉,同时又用浮士德的不满足对它进行了否定。他利用玛加蕾特肯定了爱情的无私与纯洁,又通过靡非斯陀,将爱情看做是一种官能享受,浮士德之所以既不满足于书斋生活,又不满足于官能享受,恰恰也正是由于在他身上存在着辩证的两种精神、两种要求。他对瓦格纳说,“你只懂得一种冲动”。而浮士德有两种冲动,有两个灵魂居住在他的心胸。他感叹“肉体的翅膀毕竟不易和精神的翅膀做伴”。浮士德的痛苦,来自两种需求不平衡的痛苦,浮士德的追求,正是对两方面人性完美统一生活方式与人生境界、人格完美的追求。他在官能享受阶段之后,又经历了政治生活阶段与对古典美追求的阶段。政治生活这一部分,是全书对现实批判性最强的部分。它描写了专制的政体,人在这里没有鲜活的个性与追求,有的只是专制制度的奴性与空虚。紧接着浮士德来到了素以人性和谐著称的古希腊。他逃离现实,追求人性完美的古典美。可见,远离现实的古希腊被写进《浮士德》,目的仍然是浮士德追寻完美人格。企图用古典美来陶冶现代人以求实现完美人格的理想以幻灭告终。最后,浮士德在填海造地的事业阶段中获得了满足。在这一事业中,他找到了和谐、完美的人格理想。他身上的两种需求在这里都得到了满足,他灵魂的痛苦化解了、消失了。

“人”的主题的提出,不是任意的。从歌德本人的创作思想来看,这一主题与歌德的美学理想也是一致的。歌德在早期小说《威廉·麦斯特》中就曾探讨过理想人格、健全人性的问题。“人”的主题,与当时18世纪德国古典美学所探讨的主题是完全一致的。

(易晓明)

  1. 马尔库塞:《美学方面》,见《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1版,第2卷,445页,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4。
  2. 歌德:《与艾克曼谈话录》,转引自蒋孔阳:《德国古典美学》,1版,162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
  3. [德]彼得·贝尔纳:《歌德》,1版,189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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