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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抒情文学观在小说中的反映

明代文学思想史(上下册) 作者:罗宗强 著


第六节 抒情文学观在小说中的反映

洪武年间,出现了一部重要的文言小说集《剪灯新话》。这部文言小说集开启了明代的文言小说创作。它的创作倾向,对有明一代的文言小说有着深远的影响。而自其文学思想观念言,则与其时诗文创作之抒情倾向相一致,是其时抒情文学思想倾向在小说创作中的表现。

《剪灯新话》作者瞿佑(1347—1433)字宗吉,号山阳道人,晚年号乐全翁,浙江钱塘人。他少年时代在战乱中渡过。明皇朝建立之后,由荐举,先后任仁和、临安、宜阳训导;建文朝授国子助教;永乐初为周王府长史。永乐六年,因“辅导失职”,下锦衣狱。永乐十一年谪居保安;宣德初由于英国公张辅的帮助,获赦回京,入张府家塾任教。在张府三年,因年老归乡,于宣德八年逝世,享年八十七。

瞿佑少年时代曾受到当时的文坛领袖杨维祯的赏识,杨是一位重抒情的诗人。瞿佑后来与崇尚抒情的凌云翰、王达也有交往,这对他或亦有所影响。加之他经历大战乱,在战乱中有过流离转徙的生活;明王朝建立之后,又历经坎坷。朝代更迭之际,他在更迭的两个朝代中都不得志。自心态言,他更像是一位旁观者。他对于社会的大变动,对于苦难,对于人生的穷通得失,身所亲历,有自己的深切体认;有不平,有抑郁,也有对于美好生活的生生不息的向往。这些复杂的感情积蓄,需要渲泄。这或者是他倾向于抒情而非重功利的文学思想产生的主要原因。他的《乐府遗音》、《归田诗话》、《剪灯新话》都是他独抒情怀的文学思想的产物。成化三年柯潜为《归田诗话》作序,称:瞿佑“时时发为诗歌,寄兴高远,世谓‘诗必穷而后工’,岂信然哉!及谪居塞外,羁穷困约之中,吟咏不废。晚岁归休故里,自顾其才无复施用于世,乃益肆情于诗,以自娱逸于清湖秀岭烟云出没杳霭之间,浩然与古之达者同归。”所谓“寄兴高远”,“肆情于诗”,都说的是缘情而发。他有一些写抱负的诗,如《旅舍书事》:“过却春光独掩门,浇愁谩有酒盈樽。孤灯听雨心多感,一剑横空气尚存。射虎何年随李广,闻鸡中夜舞刘琨。平生家国萦怀抱,湿尽青衫总泪痕。”“茆屋三间白板扉,栖迟四壁叹多违。扬雄投阁功名薄,王粲登楼事业非。白昼梦回梁燕语,青天目送塞鸿归。东门黄犬华亭鹤,举世无人悟此机。”发抒壮志也发泄抱负不得实现的悲凉之感。他也有一些写得不错的咏史诗和咏物诗,如《汴梁怀古》、《过宋陵》、《白燕》之类,发人生无常之感喟。他也有描写风鬟雾鬓,翠袖妆残,被后人称为软媚之诗,如《香台百咏》之类。但是写得最为真诚感人的,是那些忆念难以忘怀的个人感情经历的诗,如《过苏州》三首:“白莲桥下暂停舟,垂柳阴阴拂水流。舞榭歌楼俱寂寞,满天梅雨过苏州。”“桂老花残岁月催,秋香无复旧亭台。伤心乌鹊桥头水,犹往阊门北岸来。”“昔年曾赴玉京游,荣辱相承喜又忧。投老归来情性在,转头三十六春秋。”此诗所隐含之一种感情眷念,或者可以从《剪灯新话》中《秋香亭记》得到说明。类似的感情经历,在《安乐美人行(安乐坊倪氏女,少日曾识之。一别十年矣。岁晚与其母子邂逅吴山下,则已委身为小吏妻。因邀至所居,置酒叙话,怆然感旧,为赋此)》诗中也有反映。此一类诗,似为往日恋情之一种怀恋与忆念。

最能表现他抒情文学思想的,是写于洪武十一年的《剪灯新话》。在这部小说集的《序》里,他说他写此书“虽于世教民彝,莫之或补,而劝善惩恶,哀穷悼屈,其亦庶乎言者无罪,闻者足以戒之一云耳”。他这里说的“劝善惩恶”,其实是指他所写的人物故事,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善是恶,到头来终有报应的意思。自写作之所激发言,是“哀穷悼屈”,是抒发胸臆之所郁积。桂衡洪武二十二年为《剪灯新话》写的序,提到瞿佑写是书之一目的,是“藏之箧笥,以自怡悦”。后代有论者由是称瞿佑之文学观念为娱乐说。其实桂衡此语只在于说明瞿佑作此书,并无主动传播之意。桂衡接着又说了一段非常有意思的话:“余不敏,则既不知其是,亦不知其非,不知何者为可取,何者为可讥。伏而观之,但见其有文、有诗、有歌、有词、有可喜、有可悲、有可骇,有可嗤。”何以不知是非?我们知道,桂衡写序的这个时候,思想的管制已相当的严厉。而瞿佑此书,既有怪力乱神,亦有对于世事之隐隐约约的抨击。他写的故事,是对于可喜、可悲、可骇、可嗤的世事的评说。而此种之评说,纯系感情之渲泄。桂衡在序的末尾,用一长篇古体对是书之感情郁积与发泄之特点作了概括:

山阳才人畴与侣,开口为今阖为古。春以桃花染性情,秋将桂子薰言语。感离抚遇心怦怦,道是无凭还有凭。沉沉帐底昼吹笛,煦煦窗前宵剪灯。倐而晴兮倐而雨,悲欲啼兮喜欲舞。……丈夫未达虎为狗,濯足沧浪泥数斗。气寒骨耸铮有声,脱帻目光如电走。……

这是说,他之所写,亦今亦古,亦真亦幻,而始终处于强烈抒情之状态中,悲欲啼而喜欲舞。而且此种感情之激越,是失意心态之产物。在《剪灯新话》中有一篇《修文舍人传》,瞿佑借修文舍人夏颜的诗,表达的正是自己的失意情怀:“满身风露夜茫茫,一片山光与水光。铁瓮城边人玩月,鬼门关外客还乡。功名不博诗千首,生死何殊梦一场。赖有故人知此意,清谈终夕据藤床。”

《剪灯新话》所反映的文学思想,是重抒情。在叙事文学中以抒情为其主要目的,《剪灯新话》表现得十分突出。书中诸篇之写作,虽反映了他对现实、对人生的种种看法,但主要的是感情的渲泄。其中有对社会黑暗面的愤懑,如《令狐生冥梦录》,说有巨富乌老者,贪求不止,凶恶著闻,死后贿赂冥官,得以生还。瞿佑便借令狐生之口,对此加以嘲讽:

一陌金钱便返魂,公私随处可通门!鬼神有德开生路,日月无光照覆盆。贫者何缘蒙佛力?富家容易受天恩。早知善恶都无报,多积黄金遗子孙。

《绿衣人传》是一篇爱情故事,亦穿插对南宋权相贾似道恶行之描写,以贾之贪残隐讽官场之不法。《华亭逢故人记》则借全、贾二士人之议论,感慨于兔死狗烹之事实:“夫韩信建炎汉之业,卒受诛夷;刘文静启晋阳之祚,终加屠戮。”此一种之议论,或隐喻朱元璋之杀戮功臣。

《剪灯新话》感情抒发之又一表现,是经历过战乱的严酷现实之后,对人生无常之感慨。在《天台访隐录》中,借隐者陶上舍之诗以寄慨:“梦觉黄粱熟,怪人间,曲吹别调,棋翻新局。一片残山并剩水,几度英雄争鹿!算到了谁荣谁辱?……市朝变迁成陵谷,问东风,旧家燕子,飞归谁屋?”他对于元、明易代的理解,似亦受此种人生无常理念之左右。在《富贵发迹司志》中,此种人生无常之认知,最后又归着于命定,说易代之际大战乱中无数人之死于战火,乃是前定:“是以知普天之下,率土之滨,小而一身之荣悴通塞,大而一国之兴衰治乱,皆有定数,不可转移。而妄庸者乃欲辄施智术于其间,徒自取困耳!”

当然,《剪灯新话》抒发之感情领域,主要在爱情方面。全书二十篇,写爱情的占八篇,附录两篇亦爱情故事。在这十篇作品中,《爱卿传》、《翠翠传》、《秋香亭记》三篇写战乱导致爱情之悲剧结局。《秋香亭记》托商生与杨采采之故事,实际上写的是瞿佑自身的经历。瞿佑少年时代随父游宦姑苏,与其中表妹发生感情。两人正热恋之时,张士诚兵起,战乱中十载音书阻绝,再见时女已他适,留下了终身难以忘怀之深痛。前引《过苏州》诸诗,与《秋香亭记》对读,可深切体认瞿佑之此种感情,且亦可更切近地解读他在《剪灯新话》中流露的对爱情的那种美好向往。《联芳楼记》中郑生一人而拥二美;《滕穆醉游聚景园记》中人鬼之情爱写得那样美丽缠绵;《渭塘奇遇记》中有情人之欢会,写得如仙如幻,等等。在瞿佑的感情记忆里,原就存有一见动情的往事。那些一见难忘的往事常反映在他的诗词里,如《一剪梅——舟次渭塘书所见》:“水边亭馆傍晴沙,不是村家,恐是村家。竹枝低亚柳枝斜;红是桃花,白是梨花。敲门试觅一瓯茶,惊散群鸦,唤出双鸦,临流久立自咨嗟。景又堪夸,人又堪夸。”类似渭塘的记忆,深藏在他心中,他写联芳楼,写渭塘奇遇之种种情景,或者正是这些记忆的幻化,“宿雨眠云年少梦”,或可视之为他对于失去的美好爱情的一种心灵补偿,于深痛中生发之一种向往。

《剪灯新话》反映的文学思想的又一方面,是对叙事模式的一种新的追求。瞿佑把文学抒情性的表现形式带到文言小说中来了。他在叙事过程中大量加入诗、词、赋,让诗、词、赋与叙述文字构成统一的叙述文体,构成故事发展过程不可分割的部分。在传奇中加入诗词,不自瞿佑始。然大体穿插于人物唱酬中,虽亦增加故事之趣味、人物之情调,若抽去其中之诗词,于故事之发展并无大碍。《剪灯新话》与之前小说用诗词不同之处,一是叙述过程中诗、词、赋所占比重极大,有的几占全篇文字的百分之四十,如《联芳楼记》与《渭塘奇遇记》;有的几占三分之一,如《水宫庆会录》。其中有些篇,若抽去诗词,几不能成篇。二是诗、词、赋契入小说结构之中,成为故事发展过程中之一环节,具叙事之功能。《翠翠传》中,翠翠与金生结合之后的两阕《临江仙》词,表现两人婚姻之美满。张士诚兵起,战乱破坏了此一美满之婚姻,翠翠被张之部将李将军掳掠为妻。金生寻至,迫于李将军之威焰,托以兄妹相认。暗中互相传递之两首诗,乃在于表现两人以死相许之深情,为终篇之悲剧结局所不可或缺。《爱卿传》篇前的一阕《齐天乐》,篇后的一阕《沁园春》,乃是叙述爱卿经历、构成爱卿性格不可缺少之文字。《渭塘奇遇记》中之诗,在于表现幻梦欢会之环境与欢会时之情状。去掉诗,奇遇就很难表现。此种诗、词、赋契入叙事结构之写法,影响了后来的小说创作。虽然《剪灯新话》之此种写法,尚嫌幼稚;诗亦并非都是上乘之作,有的还是借引他人之作(或全诗,或断句)。但是,在小说文体的探讨上,却是一个新的创造。在叙事中大量加入诗、词、赋,当然也有炫才的成分,但是主要的成就乃在叙事模式的探索上。

《剪灯新话》在文学思想观念探讨上的又一表现,是真幻结合的叙事模式。它反映战乱现实,十分真切。在许多篇里,都是以战乱为背景,特别是写张士诚起兵之后吴中一带的情形。战乱改变了人物的命运,如《秋香亭记》中采采遗商生书所说:“盖自前朝失政,列郡受兵,大伤小亡,弱肉强食,荐遭祸乱,十载于此。偶获生存,一身非故,东奔西窜,左右逃逋;……不幸委身从人,延命度日。”《爱卿传》中背景是至正十六年和十七年,张士诚陷平江而元江浙右丞相达识帖睦尔驻军嘉兴,放纵士卒大掠居民。故事在此一现实基础上展开,而继之以人鬼相见,虚虚实实。《华亭逢故人记》有明确的年份,写的是吴元年与洪武四年全、贾二人(全假,也即虚拟之名字)与友人石若虚(谐音是若虚,亦虚拟之名字)相遇的故事,写战争,是写实,“几年兵火接天涯,白骨丛中度岁华”;“沙沉枯骨何须葬,血污游魂不得归。”而写相遇,则是人鬼之间。借传奇以志怪,而写的则是亲身经历的对于战乱的感受。幻奇而给人以实感。

瞿佑对小说叙事模式的探讨,最终都回到抒情目的上来。他的小说创作的思想倾向,就是抒情。

  1. 参见李剑国《古稗斗筲录》页363—376,南开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2. 柯潜《归田诗话序》,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页1233,中华书局1983年版。
  3. 乔光辉校注《瞿佑全集校注》页854,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
  4. 《瞿佑全集校注》页220。
  5. 《金凤钗记》、《联芳楼记》、《滕穆醉游聚景园记》、《牡丹灯记》、《渭塘奇遇记》、《爱卿传》、《翠翠传》、《绿衣人传》;附录《秋香亭记》、《寄梅记》。
  6. 此一点已为多数研究者所指出。
  7. 瞿佑《一剪梅——舟次渭塘书所见》,《全明词》第一册,页167,中华书局2004年版。
  8. 瞿佑《南乡子——嘉兴客馆听陶氏歌》,《全明词》第一册,页1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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