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乡愁乡韵系列:那时候 作者:许辉 著


晚上我从东北湖回来,吃过晚饭,洗过澡,就上庄东头春梅家去串门,因为第二天我就要进城了。

天上的星出得齐整,明天准又是个响晴天。夏夜里有点凉快,风一阵阵打庄稼地里吹过来,穿庄而过,又回到庄稼地里。我走到了月亮河边。月亮河边更凉快,水里的清气一层层地洇漫上来。河畔的黑暗里有一些东西在动,原来是卧在地上的牛。牛看见有人过来了,都默默地看着,嘴里仍在不停地磨动。我到的时候,春梅家已经有几个人在啦呱了,正脸红脖子粗地在争论什么。

胜元说:“叫咱们摆队里的资本主义表现,谈问题,摆事例,那些事哪个社员不知道。就讲不合理开支吧,队里经常拿集体的东西送人,社员看到一袋袋花生、一包包大米送了人,哪个不憋一肚子气。那是咱们自个的劳动成果呀!再说阶级斗争抓得松,以前对四类分子管得可严了,白天强迫他干活,晚上开会学习,散了学习命令他站岗放哨,他敢说个不字?现在倒好,四类分子活不干也没人问,咱们开会,他在家睡大觉。嗨,咱讲这也没用!”

春梅娘讲:“知道没用你还讲。”

宁元讲:“老鸡巴叫你闲操心的。你没听社员讲:茶壶、酒壶、马马虎虎。啥意思?有过不去的事了,把干部往家里头一拉,递烟,敬酒,好生招待,一吃一喝,啥事都能办成。”

春梅的弟弟学家,高中才下学,他接上讲:“你这话讲得不对,一吃一喝,干部就放弃斗争,放弃原则了?那样的干部是极少数,只占百分之零点五。俺问你,‘三项指示为纲’的要害在哪里?就是不要阶级斗争。你这句话的要害也是放弃阶级斗争。这可能是两种思想的斗争,也可能是两条路线的斗争。”

小产娘撇撇嘴讲:“这样严重。”

胜元讲:“再拿咱公社的平坟运动来讲,要求所有耕地里的坟都平掉。有些队的干部重视,就完成得好,有些队的干部马马虎虎,就完成得不好,还有些队只把坟的上边给平了,往后这个事抓得松了,坟主马上又能把坟再添起来,你讲讲这叫啥?”

春梅说:“小事情里也能看出大问题来。”

胜元说:“咱们叫小陈讲讲。”

我啥也没想,张口就说:“这就跟咱们点化肥一样。点化肥是为了使小麦长得更壮更旺盛,假如化肥撒到了窝窝外头,就起不到作用了,就会白白浪费掉,所以化肥点得好坏,直接影响到小麦的成长,影响到午季的收获,这是重要的一环。咱们国家从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进入共产主义,必须经过社会主义这个过渡时期,社会主义能不能搞好,也直接影响到共产主义到来的早迟,影响到无产阶级艰苦奋斗得来的成果的好坏。”

春梅娘讲:“看看人家小陈讲的。你们那都是瞎讲。”

宁元说:“那现在人的思想还有很多达不到的。就像前庄,干部才讲要收回自留地,社员就说了:那咱们往后就前院子开瓷店,后院子开棍厂。啥意思?瓷店就是要饭碗,棍厂就是要饭棍,就讲要出去要饭了。”

小产娘讲:“人家还有讲的:天天都有三高兴,三不高兴。哪三高兴?吃饭高兴,睡觉高兴,打牌高兴。哪三不高兴?干活不高兴,捞不到上集不高兴,没钱花不高兴。这可是资本主义?”

春梅说:“这是最狭隘的资本主义思想。”说着,就站起来把鞋底放在小板凳上出去了。看到春梅出去了,我一点都坐不住了。但我又不能马上就出去。我接上春梅的话说:“社会主义建设、共产主义理想,在这种人身上哪还有半点地位。”学家说:“这是最典型的小资产阶级思想,私有制的残余在他们的身上死灰复燃,农民的革命不彻底性就表现在这里。”

小产娘讲:“哟,你不是农民。”

学家说:“俺是学生。”

小产娘讲:“你不是农民也是农民后代。”

我站起来,假装伸伸懒腰,就慢腾腾地出去了。我走到院子里。屋里的辩论还在继续着。

院子里凉风习习。天上的星也显得更亮了。

我看见春梅家的地震庵子里有灯光,我想春梅肯定在里边,就走过去拉开庵子门,叫了她一声:“春梅。”春梅正坐在床边上干什么事,看见我喊一声进来了,她好像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匆匆把一件东西塞进了红木箱。我说:“春梅,你在弄啥?”春梅脸上红粉粉的。她拉拉衣衿,重又在床上坐下来,说:“俺啥也没干。”但我觉着她肯定在干什么事。我看看红木箱,又看看床。我突然看见了床上有一丝丝的血迹。我心里一惊,连忙问:“春梅,你哪里淌血了?不要紧吧?”春梅的脸更粉了。她瞥了我一眼,说:“姑娘家的事,小伙子不要乱问。”我被她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但我又很想知道是什么事,因此心里觉得很神秘。春梅说:“听队长讲你要上城了。”我说:“县知青办抽俺去写材料,写完材料就回来了。”春梅说:“那得多长时间?”我说:“十天半月吧。”春梅说:“俺上城里能找见你呗?”我说:“那当然能。你上知青办就能找见俺。”春梅说:“到时候你别讲认不得俺。那俺就丑啦。”我说:“俺哪能那样讲!”春梅低着头想了想说:“不早啦,歇去吧,屋里的人也快散啦。”说着她就往院门看了一眼。我只好说:“那俺走啦。你也歇吧。”

我出了春梅家的地震庵子,在庵子外的黑影里站了一小会,然后就转身顺来路往回走。我又拐在了月亮河边,从那些磨牙的牛的身边走过去。夜气清爽,整个平原都睡了。虫在地里“唧唧唧唧”地叫着。田野的深处半黑半暗。回到家,曲霞的房间早就吹灯插门,看不见一星光亮了。我把凉床搬到院子里,躺在床上看着天,想着春梅神秘地往红木箱里塞东西的情景。春梅往红木箱里塞的什么呢?她当时的样子非常慌张。

我想不出来。但我使劲想想出来。我睁眼看被夜风吹动的泡桐树的树枝。后来我一下子就睡着了。我梦见我睡在春梅的大木床上。春梅也睡在床上。春梅的红木箱放在床头。……我突然醒了,下半身又粘又湿……但心里还是梦里那种痒抓抓无比舒服的感觉……我一动不动地睁着眼躺在床上,体味着刚才的滋味。我觉着春梅的小棉袄好像就盖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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