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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好小说

毛姆的书单 作者:(英)威廉·萨默塞特·毛姆


什么是好小说

现在,我要冒昧地谈谈一部好的小说应该具备哪些特点。

首先,其主题必须能够引起读者的广泛兴趣。我的意思是它不能仅仅让某个小群体产生兴趣,它的受众不能仅仅是评论家、学者和知识分子,也不能仅仅是公共汽车售票员和酒保,它必须广泛地被普通男女所接受。同时,其主题还应该使读者保持持久的兴趣。作为一名小说家,如果选择只能引起一时兴趣的题材来写作,未免太过草率。因为这种题材一旦让人失去了兴趣,就会像过期的报纸一样毫无价值。作者所描述的故事还应该条理清晰、有说服力。开端、发展、结尾都必不可少,结尾必须是由开端自然发展而导致的。

故事情节要合乎情理,不但要促进主题的展开,还应当在故事中形成。

小说中的人物要个性鲜明,他们的行为应该符合他们的性格,不能让读者做出这样的评论:“某某人是绝不会这么做的。”相反,要让读者心悦诚服地说:“某某人这么做,完全合乎情理。”我认为,如果这些人物能够再有趣一些,就更好了。福楼拜的小说《情感教育》虽然受到了众多优秀评论家的高度赞扬,但该书的主人公是一个毫无特点、死气沉沉的人,他的所有行为以及发生在他身上的所有事情都无法吸引读者。因此,尽管这部作品还有很多亮点,但终究无法让人畅读下去。

我想有必要解释一下,为什么我说小说中的人物要个性鲜明。因为小说家几乎不可能创造出全新的人物,小说家所拥有的素材是人性,尽管人性形形色色,但并非无限的。而小说、故事、戏剧、史诗的创作已经延续了数千年,因此,创造出一个全新人物的可能性非常渺茫。纵观整个小说史,唯一让我觉得具备独创性的人物是堂·吉诃德,然而,当我听说某位学识渊博的评论家发现了一个堂·吉诃德式的古老人物时,我并不感到惊讶。只要小说家能够通过个性来观察自己笔下的人物,并让人物的个性鲜明到使读者觉得这完全是一个独创性人物,便已足够了。

人物的行为需要符合其性格,人物的语言亦是如此。身份高贵的女人说话,就应该像身份高贵的女人;街边的妓女说话,就应该像街边的妓女;兜售马场门票的小厮或是律师说话都应该符合其身份。(梅瑞狄斯和亨利·詹姆斯笔下的所有人物都在以作者本人的腔调说话,这无疑是一个弊病。)小说中的对话不能没有条理,也不能被用来表达作者的观点。它必须服务于人物的刻画以及故事情节的推动。叙述性的段落应当生动、直奔主题,要符合人物的动机以及他们所处的环境,做到清晰而令人信服,切忌太过拖沓。文章的表达要简洁,让普通读者也能够轻松地阅读,表达方式要与故事内容相协调,就像剪裁良好的鞋子正适合匀称的脚。

最后我要说的是,小说还应当给人带来娱乐。虽然我把这一点放在最后来说,但这是最基本的要素,少了该要素,其他的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在带来娱乐的同时,一部小说越能引人思考,就越有价值。“娱乐”这个词有很多层含义,其中之一就是供人消遣。人们通常会错误地认为,在娱乐的多层含义中,消遣是最为重要的。其实,相比《项狄传》和《老实人》这样的作品而言,《呼啸山庄》和《卡拉马佐夫兄弟》在娱乐性方面也毫不逊色。它们的感染力不同,却同样真实。当然,小说家有权利写那些和人类紧密相关的伟大题材,比如说上帝的所在、灵魂的不朽、生命的意义和价值。不过,当他的作品涉及这些题材时,最好不要忘了约翰逊博士的一句名言:“关于上帝、灵魂以及生命的话题,没有人能够发表任何新颖而真实或是真实而新颖的见解。”纵使这些题材是故事中不可或缺的元素,而且对小说中人物性格的塑造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甚至影响到人物的行为(换言之,如果没有这些题材,人物的行为就会发生改变),小说家也只能寄希望于读者对他所写的题材感兴趣。

即便一部小说具备了以上我提到的所有优点(这是非常不容易的),其在形式上也会或多或少地存在缺陷,就像玉石上总有瑕疵,很难尽善尽美。所以说,真正完美的小说是不存在的。通常情况下,一部短篇小说可以让读者在十分钟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内读完(具体时间根据其篇幅而定),由于它具有单一而明确的主题,可以完整地叙述一个事件,或是在精神上、物质上相关联的一系列事件。它的内容基本上没有任何增加或减少的余地。

所以我认为,短篇小说是可以做到完美的。而且,我相信要找出一些这样的短篇小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是小说的叙事篇幅终究是很难被限定的:它可以是《战争与和平》那样的鸿篇巨制,也可以如《卡门》一般短小精悍。为了增加故事的可信度,作者需要描述一系列与之相关的事件进行铺垫,然而这些事件并不是都那么有趣。各个事件之间通常存在时间间隔,作者为了作品的平衡性,不得不插入一些内容来填补这些时间上的空白。这些段落被我们称为“桥”。大多数作家在过这些桥时都只能听天由命,因为尽管他们或多或少地使用了一些写作技巧来处理这部分内容,但是读者还是会感到乏味。

小说家也是人,他们会不可避免地受到时代的影响,何况他们的感知力超过常人,所以常常会写出那些由于时代变迁而黯然失色的作品。举例而言,19世纪之前,小说家们不太注重景物描写,这部分内容基本都是一语带过。不过,当浪漫主义流派受到了公众的青睐,纯粹的描写就成了一种潮流。当作家描写一个人去杂货店买牙刷时,一定会告诉读者,他经过了什么样的房子,店里还有哪些商品。黎明和日落、星辰密布的夜晚、万里无云的天空、白雪皑皑的山脉、阴暗神秘的森林——这一切都可以成为大篇幅的乏味描写。当然,这其中也有不少优美的段落,却和主题无关。经历了很长一段时期作家们才发现,无论他们的景物描写多么富有诗意和表现力,除非是必要的,否则就毫无价值。也就是说,这些描写必须能够推动情节,或者能够将相关的人物信息传达给读者。当然,这样的缺陷在小说中只是偶尔会出现,另一种缺陷却似乎是必然存在的。要完成一部长篇小说的创作,至少需要几个星期,有时甚至会耗费几个月甚至几年时间。作者的创作力很有可能会随时间的推移而衰退,于是他只能凭借顽强的毅力和写作素养坚持下去。如果这种情况下写出的作品还能吸引读者,那可真是让人惊叹。

过去的读者往往更重视小说的“量”而不是“质”,他们花了钱,就希望小说的篇幅尽可能地长。于是,作家们为了应付出版商,就绞尽脑汁往小说里添加各种与故事发展并无太大关联的内容。他们还找到了一条捷径,就是在一篇小说中插入另一篇小说。有时候,被插入的内容足有一个中篇那么长,而这些内容与主题无关,即便有点关联,也是十分勉强的。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简直将这种生拼硬凑的行为发挥到了极致。那些插入的内容一直被视为这部不朽作品中的污点,如今再没有人能耐着性子去读它们了。塞万提斯也因此饱受评论家的诟病。不过我们都知道,在这部作品的后半段,塞万提斯摒弃了这种劣行,他写出了令人叹为观止的篇章,远胜于该书的前半部分。不过,此后仍有许多作家(他们必然没有读过塞万提斯受到的那些批评)采用这种手段充实作品,从而向书商提供可以出版成书的手稿。

到了19世纪,有别于以往的出版方式为小说家们带来了新的诱惑。大篇幅地刊载通俗文学的月刊受到追捧,这对作家而言是很好的机会,他们可以通过连载的方式将自己的作品展示在公众面前,并借此获得丰厚的报酬。同时,出版商也发现按月出版流行作家的小说很容易获利。作家按照合约,定期为出版商提供一定数量的书稿,这种模式可以让他们从容不迫地将漫长的故事娓娓道来。我们知道,这些连载小说的作者都曾坦言,按照限定的日期交稿每每给他们带来沉重的负担,就连萨克雷、狄更斯、特罗洛普这样优秀的作家也不例外。这也怪不得他们的小说总是拖泥带水,有那么多与故事不相干的情节。因此,当我想到这些小说家要面对那么多阻碍、躲避那么多陷阱时,便坦然地接受了他们伟大作品中存在的缺陷。事实上,在如此条件下创作的作品,仅有这么一点缺陷,反倒令人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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