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喜马拉雅随笔

说吧,西藏 作者:宁肯


喜马拉雅随笔

天堂主要是由鸟构成

我看到他的时候,他的红氆氇已大部分为雪覆盖,雪挂在他的眉梢上,从不同角度看他是雕塑,雪,或沉思者。他的背后是倾斜的浩瀚如瀑的白色寺院,雪仿佛从那里源源涌出。他深居简出,每年的雪,是他走出的日子。他已走出寺院多时。寺院年代久远,曾盛极一时,它坍塌的历史像它的存在一样长久。现在,它存在于远胜过它的盛大的废墟之中,并与废墟一同退居为一种色调单纯的背景。不是历史背景,甚至不是时间背景。只是背景,正如山峰随时成为鸟的背景。寺院的语言曾昙花一现,湮没至今,无人破译。他在沉思那些语言吗?不,他与那些语言无关,与那些传说也无关。

他沉思的东西不涉及过去,或者也不指向未来。他因静止甚至使时间的钟摆停下来。他从不拥有时间,因此也获得了无限的时间。他坐在我曾经坐过的飞来石上。那本就是他一年一度的岩石。他面对山下面的雪,谷地,沉降的河流,草,沙洲,对岸应有的群山,山后或更远处的阳光——他在那所有的地方。我远远地注视着他。我的学生在更远一点的地方。他们在山脚戏雪,追逐,堆雪人,嬉闹声到我这里还稍有嘈杂,但我想,到他那里可能已变成天堂的鸟叫。别打扰他吧,让他听到鸟叫,这样的距离正是鸟的距离,据说天国主要是由鸟构成的。

雪已不能触及他

雪远没有止的意思,但我看见他身上的雪开始融化。他的红氆氇从大雪中渐渐脱离出来,雪同他保持着几乎是椭圆形的距离,我认为我看到了大雪纷飞的午夜中窗口与灯光的效果,我是说在整个雪中,他真实得近于梦幻。他像一团火焰,雪已经不能触及他。还有什么能触及他呢?

那一刻稍纵即逝

是,有时是挺无聊的,哪儿都一样,重复的日子无论在天堂还是地狱都不受欢迎。为什么人们喜欢雪?日子不再重复,一场雪是一次对世界和生命的更新。有人意识到,有人没有,而无论你意识还是没意识到,事实上你身体内部,特别是那些脆弱或不洁的部分,都在因雪而更新。智者在更新什么呢?我无法获得他那样大的境界,那样的空明,那样不在“场”的飞升,想雪就看到雪,想阳光就看到阳光,或同时看到阳光和雪。一场雪是不能覆盖整个高原的,就像阳光也不能做到这点。我们相遇过两次。我认为是两次,但也许就是一次,这一次。我曾与他并肩(请允许我这么说)站在寺院顶部延伸出的露台上,背后是广阔的废墟,我们将拉萨河谷尽收眼底。我们甚至眺望到了江水与长河在崇山峻岭中相遇的情景,毫无疑问,这是落日时分。我们目光深远,脸被夕阳映红。那时我们曾有过交谈,藏语与汉语的交谈,一种几乎不可能的交谈,但我们交谈着。他告诉我,我认为如此:他非本地人,他是蒙古人,早年从青海来到拉萨,哲蚌寺;他无法确定自己的年龄,因而也说不出入寺已多少年,时间对他从未存在过,时间有意义吗?他不需要时间。如果时间都没有意义,的确是一种伟大的境界,我从未想到这层。我们不可能谈论更多的东西,但我认为我们还是谈到了夕阳与河流,因为它正照耀着我们,充满了我们,让我们闪闪发亮,以致在某一刻我们看上去身体内燃,开始发光,浑身透明,我看到的他是这样,他看到的我也是这样,我们彼此映照。然后,我们倏忽暗下来。那一刻真是稍纵即逝。

自由的阅读

1984年8月,一个阳光透射的日子,我站在这所学校的大门口。我的目的地到了,这是一次比梦还遥远的行程,我很累,一脸时间和阳光的风尘。学校几乎是按寺院的传统,接纳了我,为我提供了讲台、简单的教具和一间石头房子。我站在讲台上,或是在孩子们中间,我是被围绕的人,就像大树下的释迦,语调舒缓,富于启迪,我讲述语言、人类和诗歌。我渴望的生活开始了,并且理解了一种长途跋涉后的喜悦。我喜欢我的石头房子,喜欢它花岗岩拼贴的外表,喜欢阳光下它富含云母和石英的光亮。那时我很年轻,心胸开阔,喜欢阳光、蓝色河流,喜欢超现实时间和一切神秘事物,喜欢凝视天空、山脉、星云和暗物质,喜欢对内心长时间的关注。我阅读。除了讲述之外我大部分时间都是用来阅读的。我读鱼王,读灰色马,灰色的骑手,读有交叉小径的花园,读王维和米拉日巴,读四个四重奏、萨迦格言和雪莱,这时我的阅读是一种真正的阅读,一种没有时间概念、如入无人之境、与现实无关、自由的、梦幻般的阅读。阅读中的幻觉和幻觉中的阅读,使我仿佛生活在空中。事实上,多少年来我就没有一天接触过地面,我永远是那种离地三尺生活的人。

时间之箭

而且,我喜欢冬天。喜欢冬天的漫长,沉静,雪,潜在的生长。喜欢阳光直落树林的底部,这时树林灰白,明净,路径清晰,铅华已尽,像哲人晚年的随笔,只透露大地的山路和天空的远景。整个冬天,我的石头房子常常门户洞开,饱含阳光,这时我崇尚古典,听海顿、巴哈或天方夜谭,读博尔赫斯或加缪,与书中的时间交谈,写一些笔记,片段,不断地追问,使自己简洁,略去一切的多余。我相信,我所做的一切与雪中的智者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我们不过是以不同的方式接近和抵达,我们同样感到了事物的核心,钟的秘密心脏。我们的分歧在于,他是时间的箭头,而我却常常需要返回。

旅行

这时候,唯有旅行。我渡河,一个人上路,越过夏季的雅鲁藏布江,翻越岗巴拉雪山,我看见了美丽的羊卓雍湖,看见湖盆草原上广阔的黑牦牛和白羊群,它们星罗棋布,没人牧放它们,只有黑白子的棋局,没有对局者。或者,这是一场天局?对局者在天上。谁是裁判?不,这里没有末日,因此从来也不存在末日的审判。我的旅行漫长,不计时间,没有目的,没人牧放我。

我见到了著名的卡日拉冰川,看见印度板块与欧亚板块相撞错起的恢宏壮观的断面,一睹年楚河在太阳下明晃的烟波,看见英山的雄姿,白居寺十万佛塔的盛大。我到了帕里。我在喜马拉雅山脊上旅行,被数座八千米的雪峰照耀。帕里被称作高原上的高原,喜马拉雅南北分水岭。我看到卓姆河从头顶上飞流直下,以一天四季的速度,跃下葱岭,冲向低地,冲向异国绿色的平原和蓝色的海岸,而风从海上来,我看到孟加拉湾暖流沿卓姆河溯流而上,一路夹风带雨,跃上葱岭,到了帕里,但再也无法翻越帕里。帕里是西藏的极限,喜马拉雅的悬崖。我在悬崖上,我的脚下,云烟如梦,雪水分流,水从我白皙的脚面和俯下身的双手向两个方向流去。分水岭在上帝和我的手上。我感到江山在手,苍天在握,我甚至可以飞翔,如果我愿意的话。

飞流直下

我真的飞起来。沿河旋山而下,一天四季,呼呼而过。雪山草甸,灌丛花朵,针叶树,阔叶林,四季垂直分布,我感到海风拂拂。帕里之下空气潮湿,水源丰沛,满目青翠,风景如画。这里真称得上天堂,甚至天堂的后花园。我看见了农妇与河边成熟的稻田,看见了雪山森林下面的村舍,亚东小城在卓姆河稍稍迟疑的地方静静地展开。这是一个被梦幻包裹着的小城,她在亚热带森林中,如果不是奔腾的河水,古木桥,河上的远景,小城几乎要密不透风了。

小城古色古香,除了有限的几处砖石建筑,小城仍旧沉浸在色彩斑斓的木质建筑的记忆中。作为城市的要素,商店,酒楼,茶坊,卖手工艺和古董的摊点,街景,民居,车站,旅店,招待所,这里都存在,但又是那么的不同。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木结构的,饱含着时间和宁静,我觉得我好像走在宋朝的街上,走在另一种文化的《清明上河图》里。小城色彩浓郁热烈,讲究窗饰,门的雕花和图案,但主要是对色彩,特别是对红色调子的酷爱。家家都摆放着鲜花,人们守着大自然丰富的色彩和花朵,已经在大自然的怀抱,但还不够,还要把鲜艳欲滴的植物和花朵搬到房前、走廊、楼宇的阳台和窗上,因此小城是花的世界。

小城下着雨,细雨霏霏,所有的建筑都湿透了。树,楼宇,店铺,街景全湿透了。我走进一家邮电所,向柜台里的姑娘要了两张明信片,稍稍迟疑了一下,写下了阿来的名字,落款是亚东下司马镇。在另一张上我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我认为明信片是现代信鸽,我预先把自己寄回了高原。也许我还应该寄给另外一些人,一些更远的人们,但他们是谁呢?我站在桥上,望着流水和远方,那已是另一国度。水流湍急,翻着岩石和白浪,据说这里有一种极为珍贵的鱼,叫鲥鱼。往事如斯如水,故乡如雨如烟。他们是谁?谁?

鸟群

小城还没醒来的时候,我渡过卓姆河。早雾还未散尽,我沿着卓姆河的一条溪流,进入山谷茂密的森林。差不多整整一天,我徜徉在岚雾缭绕的林中。我翻过了一道又一道浅山,每隔不远就要在生满苔藓的树上留下必要的标记。也许我已经越过国界,也许没有,谁知道呢,管它呢。森林之溪比比皆是,四个方向的瀑布垂落,鱼还没诞生,各种鸟的鸣啭像不同乐器发出的声音,很容易听出那些大鸟的声音,而小鸟细碎众多的叫声往往与潺潺的水声构成背景上的音乐。有时,背景上的音乐也会突然喧哗起来,是因我的到来?我听不出是抗议,还是迎接,总之,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相对于人类的良知、命运,这里的一切都是美好的,让我们珍惜吧,我们已经所剩不多了。我采集了植物标本,拍了很多照片。我的想法是,开学的第一天,孩子们会意外地发现,教室成了展室或陈列室,而他们就像亚热带鸟群,开始大声喧哗。

200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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